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的语言政策研究

程晓玲，唐 满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阿尔及利亚位于非洲北部马格里布地区，作为一个文化丰富且族群多样的北非国家，阿尔及利亚自古以来便存在着阿马齐格语和阿拉伯语的语言竞争。1830年，阿尔及利亚沦为法国殖民地，法语作为殖民者的语言渗透到了该国的教育、文化等各个领域，而当地的阿拉伯语则被视为了一种外语，[1]1962年3月18日，《埃维昂协议》的签订为阿尔及利亚长达7年半之久的民族解放战争画上了句号，[2]阿尔及利亚也自此成为了一个独立民族国家。独立后的阿尔及利亚面临着如何处理好殖民语言法语、本土语言阿拉伯语和民族语言阿马齐格语间的关系，并通过语言增强民族文化认同和凝聚力的双重困境。从1962年以来该国的语言政策可以看出，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的语言政策主要分为“同化”(1962-1999)和“多元化”(1999-至今)这两大阶段。前一阶段该国将去法语化作为其彻底摆脱法国殖民统治影响的重要措施，并提出了阿拉伯化语言政策，规定阿拉伯语为其官方语言，阻止法语和阿马齐格语在当地的传播和发展，然而这未能解决阿尔及利亚复杂的民族问题，反而激化了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第二阶段阿拉伯语仍是国家的官方语言，但政府不再强调阿拉伯语单语主义，并承认法语、阿马齐格语在当地的存在合理性，这一更具包容性的语言政策使来自不同族群的阿尔及利亚人产生了国家认同感，民族团结和凝聚力也随之增强。

一、“同化”语言政策时期

(一)“同化”语言政策时期的阿拉伯语

“同化”语言政策时期主要指1962年-1998年，该时期阿尔及利亚的语言政策以阿拉伯化为主。1962年，候任总统本·贝拉提出阿尔及利亚的国家属性是彻底“阿拉伯”的，并主张恢复阿拉伯语作为阿尔及利亚文明语言的功能。1963年，该国宪法正式规定“阿拉伯语是国家的民族语言和国家的官方语言”，[3]阿拉伯语由此在社会层面得到了官方化和国家化。1971年被称为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化年”，阿拉伯语的地位在国家司法系统和高等教育领域进一步增强。[4]此后，阿拉伯语逐渐深入到阿尔及利亚的各个领域，成为了政府承认的唯一官方语言和人民生活中的首要语言。在语言培养层面，这一时期的阿拉伯语教育也得到了快速推广。1963年，阿拉伯语在所有学校课程和各级课程中都成为了强制性课程，并规定小学教育中每周阿拉伯语课程时长为10小时。[5]然而，在法国殖民统治时期，阿拉伯语被视为外语，因此独立后阿尔及利亚国内通晓阿拉伯语的人才十分短缺，教育部不得不从埃及招聘大量阿拉伯语教师。[6]独立后的二十年间，阿拉伯语在中小学教育和高等教育中的普及率越来越高，除高等教育中的部分理工学科仍用法语授课外，阿尔及利亚整个教育体系已经实现了人文科学科目(地理、历史和哲学)的阿拉伯化,[7]因而这一时期该国的“同化”语言政策使阿拉伯单语主义在教育推广方面得到了增强。值得注意的是，政府所推行的经典阿拉伯语同该国居民日常生活中使用的阿拉伯语方言有一定差距，许多阿尔及利亚人并不能理解或书写经典阿拉伯语，[8]因此政府实施阿拉伯化时，在语言本体规划层面，尤其是标准化过程中面临着诸多挑战。

(二)“同化”语言政策时期的法语

“同化”语言政策时期法语在阿尔及利亚的地位有所下降，法语作为殖民者的语言遭到了新独立政府的排斥。虽然在长达132年的殖民统治里，法语已经成为当地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独立后的政府仍决定采取一系列语言政策以消除曾经的殖民语言对阿尔及利亚的影响。阿尔及利亚国民议会在1963年便呼吁所有政府部门使用阿拉伯语，以达到逐渐替换法语的目的，[9]在1976年通过的第二部国家宪法中，法语被定义为了一种“外语”。[4]由此可见，法语在地位规划层面受到了阿尔及利亚政府的排挤，不再像殖民统治时期那样在社会中占主导和支配地位。教育领域也是去法语化运动的主要阵地之一，尽管1979年法语被重新引入教育系统，成为了小学四年级的外语，然而在1988年，政府禁止阿尔及利亚人进入法国政府或法国文化机构控制的学校等教育机构学习。[4]法语在语言培养层面再一次受到了打压，其作为外语的地位仅等同于英语，法国殖民期间的法语同化政策就这样一步步走向瓦解。可以说，法语的地位和影响力在阿拉伯化期间已被严重削弱，但受历史文化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其并未被阿尔及利亚各领域彻底消除。

(三)“同化”语言政策时期的阿马齐格语

阿马齐格语又称柏柏尔语，是北非马格里布地区土著居民阿马齐格人所使用的语言。“阿马齐格”是该族群的自称，意为“自由的、高贵的人”，“柏柏尔”是外来文明对北非原土著居民的称谓，意为“野蛮、未开化的人”，因而阿马齐格语和柏柏尔语实际上属于同一语言。该语言在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等国均有一定数量本地居民使用。然而，自12世纪末穆斯林阿拉伯人开始统治马格里布地区以来，不少本地居民逐渐被阿拉伯化，只有少数山区人民仍然在讲阿马齐格语。[10]尽管摆脱法国殖民统治后的阿尔及利亚有相当一部分人使用该语言，政府在“同化”语言政策时期并没有制定有助于推动阿马齐格语发展延续的政策，阻碍了这一北非本土语言的生存和传播。1973年，毛卢德·马米里在阿尔及利亚大学教授的阿马齐格语被官方废止。[5]在1976年通过的阿尔及利亚第二部宪法中，阿马齐格语也被完全忽略。尽管1967年成立的“柏柏尔文化研究与交流学院”(Berber Academy of Cultural Research and Exchange)和1972年成立的“柏柏尔研究小组”(Berber Studies Group)都致力于加强阿马齐格文化以及语言的影响力，[11]但国家层面的总体语言政策始终偏向于对其进行打压，以确保阿拉伯语的支配地位。在阿马齐格民族不断斗争的影响下，这一局势到90年代终于有所改变，1990年，提济乌祖大学(Université de Tizi-Ouzou)成立了阿马齐格语言文化系。[12]1996年的第三部宪法承认阿马齐格主义为阿尔及利亚认同的基本组成部分，阿马齐格语自此在政策规划和语言培育层面才逐渐摆脱单语主义下受镇压的命运。

二、“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

(一)“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的阿拉伯语

“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主要指1999年布特弗利卡当选阿尔及利亚总统至今，这一时期的阿拉伯语仍然是国家的官方语言。经过近四十年的阿拉伯化政策，阿拉伯语逐渐深入推广到阿尔及利亚全国各地区、各领域，其官方语言地位得到了充分彰显，许多政府公文、新闻报刊、学术论文和文学作品等书面文体都采用阿拉伯语书写，在正式场合人们也都倾向于使用阿拉伯语而不是其他方言。[12]“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政府虽然强调阿拉伯语的官方性和国家性，但放弃了“同化”语言政策时期的阿拉伯单语主义，并承认其他通用语言的合法性。教育推广层面，阿尔及利亚自1962年独立以来一直致力于在学校推广阿拉伯语，20世纪初，阿尔及利亚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领域基本上都实现了课程的阿拉伯化。但遗憾的是，相当一部分被排斥在教育系统之外的成年人和老年人虽能听懂阿拉伯语，却不会书写该语言。[14]此外，由于阿拉伯语语言本身具有一定的难度和复杂性，一些居民更加倾向于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其他更加简单易懂的语言，如阿马齐格语或法语。因而，尽管政府出台了一系列语言政策以促进阿拉伯语在本国的发展，但仍需解决在本体规划及实施推广方面所面临的困难。

(二)“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的法语

独立后的阿尔及利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实行去法语化政策，企图摆脱法国殖民的影响。但是由于其较长的殖民历史和法国殖民统治期间实施的经济文化“同化”政策，法语语言及文化已经深深地渗透到了阿尔及利亚人的思想中。这一点在文学界体现得尤为明显，许多阿尔及利亚的著名作家，如阿尔贝·加缪和阿西娅·杰巴尔，都选择用法语这一国际语言进行文学创作。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受殖民时期法语教育的影响，二是用法语这一国际通用语写作更有利于自身作品被更多人看见。布特弗利卡当选总统以后，一改以往的去法语化政策，规定法语为阿尔及利亚的通用语言，至此这一曾经被殖民了132年的北非国家终于和殖民者的语言达成了和解。2003年，政府决定将法语作为外语在小学二年级授讲，在随后两三年中，每周的法语课时间也从3小时逐渐增长到了4-5小时。[15]由此观之，这一时期法语在政策规划和教育推广层面都得到了较为充分的认可，也比较符合阿尔及利亚语言使用现状和规律。在政府政策的推动下，法语在新世纪的阿尔及利亚社会重新焕发了活力，继续出现于经贸合同和公共事务中，部分高校也选用法语作为医学、法学等学科的授课语言，法语小说和杂志、法语广播频道时隔多年又逐渐流行起来。[15]可以说“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法语的地位及作用得到了官方的肯定，从民间到政府，人们都欣然接纳了历史赋予的这一重要国际通用语。

(三)“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的阿马齐格语

尽管柏柏尔语被认为是马格里布地区最古老、最原始的语言，由于其方言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以及其他大语种在阿尔及利亚的使用，近几个世纪其在阿尔及利亚的地位一直受到排挤，这一情况直到布特弗利卡政府时期才有所改善。2001年，为平复由“黑色春天”事件引发的一系列示威游行，2001年4月，一位阿马齐格少年在警察局遭到宪兵枪杀，随即引发了卡比利亚地区的骚乱，这一事件被称为“黑色春天”。布特弗利卡做出妥协，承诺承认阿马齐格语的民族语言地位。[17]2002年4月，阿尔及利亚宪法第三条修改为“阿马齐格语和阿拉伯语一样，是国家的民族语言”。[12]2016年，新宪法第四条规定“阿马齐格语是国家的民族语言和官方语言”。[5]因此，经过阿马齐格族人民长期不懈的奋斗，阿马齐格语终于在社会地位规划层面被阿尔及利亚官方政府所认可。然而受地域差异影响，目前并没有明确规范的标准阿马齐格语，[18]因而在“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阿尔及利亚政府决定改善并发展国内的阿马齐格语方言。2016年以来，阿尔及利亚学者也逐渐开始进行阿马齐格语的统一化发展研究，他们希望通过规范国内五种不同方言，创造出共同的阿马齐格书面语及口语。[19]58由于阿尔及利亚阿马齐格语研究机构不足，阿马齐格语的规范化问题发展尚未取得突破性成果，但不可否认的是，该语言在语言本体规划层面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和重视。

三、不同语言政策对阿尔及利亚民族团结的影响

近年来，多语语言规划、族群语言规划等研究方向受到了越来越多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领域专家学者的关注，[20]科学合理的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对维持多民族国家的团结稳定具有重要意义。阿尔及利亚作为一个多族群国家，其阿马齐格问题由来已久，而独立后该国不同的语言政策对该问题的解决以及民族团结的影响也有所差异，“同化”时期的单一语言政策使得阿尔及利亚民族矛盾不断激化，“多元化”时期宽容包容的语言政策则增强了民族凝聚力。

(一)“同化”语言政策对阿尔及利亚民族团结的消极影响

在殖民统治时期，法国对阿尔及利亚实行“分而治之”的政策，强行对该国的阿拉伯人和阿马齐格人进行种族划分。殖民政府宣扬阿马齐格族具有欧洲人的高贵品质，而阿拉伯人则是懒散野蛮的象征，[21]在两个民族间制造出了清晰的界限。独立后的阿尔及利亚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同化”语言政策，即政府在阿尔及利亚各个领域大力推行阿拉伯化。该政策宣扬阿拉伯-伊斯兰认同，而占阿尔及利亚相当一部分人口的阿马齐格族，其阿马齐格认同却不断受到打压。因此，这一时期阿马齐格族主义运动不断兴起扩大，1963年，阿尔及利亚第一个阿马齐格主义阵党“社会主义力量阵线”(Front des Forces Socialistes, FFS)建立，[13]并带领阿马齐格人进行反政府斗争。随后，在法国生活的阿马齐格主义者建立了“阿马齐格学院”等文化组织，致力于传扬阿马齐格语言文化，以实现阿马齐格人更大的政治、文化和语言自由。[22]108独立后的阿尔及利亚政府将阿马齐格文化视为威胁该国民族团结的因素，因而在20世纪70-90年代继续强化阿拉伯化政策，但这一政策却适得其反，不但未解决由来已久的民族矛盾，反而激化了阿马齐格主义运动，如1980年的“柏柏尔之春”和随后在教育领域举行的全面罢工。[22]1980年3月，阿马齐格语言学家准备在提济欧祖大学给学生作一场关于“古代阿马齐格诗歌”的讲座“，这一行为遭到了政府禁止，于是引发了一场骚乱，随后骚乱演变成波及整个阿尔及利亚的阿马齐格主义运动，这一运动被称为“柏柏尔之春”。由此观之，这一时期的“同化”语言政策虽然极力保障语言的统一性，企图通过单语主义构建单一的阿拉伯-伊斯兰族群认同，进而实现民族团结，然而阿尔及利亚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族群复杂多样的国家，单语主义忽视了阿马齐格族的语言文化认同，使得这一族群的反抗斗争此起彼伏，国家认同得不到有效构建，民族团结也面临着诸多困境。

(二)“多元化”语言政策对阿尔及利亚民族团结的积极影响

1999年布特弗利卡担任总统以后，阿尔及利亚的语言政策有所调整，阿拉伯语不再享有集权地位，法语和阿马齐格语得到了官方认可。这一“多元化”语言政策不仅有利于该国经济发展和国际交往，也促进了阿尔及利亚的政治稳定和民族交流。2001年“黑色春天”事件爆发后，布特弗利卡通过修改宪法承认了阿马齐格语的民族语言地位，[23]2005年，布特弗利卡推出了《民族和解与和平宪章》，这是继1999年《民族和解法》之后政府当局促进民族团结的又一次尝试。[24]阿马齐格族的语言文化在这些新举措中受到了尊重和肯定，因而这一时期的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相较于“同化”政策时期有所缓和，阿尔及利亚的民族问题也逐渐从黑暗走向光明。自2010年底中东变局发生以来，尽管该国的阿马齐格主义运动仍在继续，但总体而言表现得较为平静，对国家稳定不构成威胁。布特弗利卡执政期间，阿马齐格语地位合法化和法语使用环境的宽松化使得阿尔及利亚不同族群实现了语言和文化认同自由，淡化了该国内部阿拉伯人与阿马齐格人之间的差异，这一时期的“多元化”语言政策更具包容性和普适性，因而能使来自不同族群的阿尔及利亚人产生国家认同感，民族团结和凝聚力也随之增强。

综上所述，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和身份认同的重要标记，对语言进行合理的政策规划不仅可以促进社会统一，还能加强民族间的平等交流。摆脱殖民统治后的阿尔及利亚先后经历了“同化”语言政策和“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同化”语言政策时期政府规定阿拉伯语为该国唯一的官方语言，并对在社会中使用较多的法语和阿马齐格语这两门语言进行打压，企图通过语言的统一加强民族团结，然而效果却适得其反，阿尔及利亚政府的阿拉伯化语言政策引起了阿马齐格主义者的一系列反抗斗争，民族矛盾不断激化。在“多元化”语言政策时期，政府在保证阿拉伯语官方地位的基础上，承认阿马齐格语的民族语言和官方语言地位，法语的通用语地位也得到了肯定，这一时期的多语政策顺应了社会发展需要，使得阿马齐格主义运动逐渐趋于平缓，弱化了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该国阿拉伯人和阿马齐格人之间的认同差异，增强了阿尔及利亚内部各民族的团结。然而，阿尔及利亚的语言政策更多停留在地位规划层面，其对语言的本体规划还不够成熟完善，尤其是阿马齐格语的统一化发展、经典阿拉伯语和当地阿拉伯方言在文字、语法、词汇方面的标准化问题。此外，如何在政策规划和语言培育方面平衡三种语言的功能也是阿尔及利亚政府继续努力的方向，因而该国在利用语言规划构建多元民族文化、维护各族群身份认同及国家整体团结稳定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