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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教育生态与古文家的政治品格

2022-11-30

关键词:经学教育

张 丽

(运城学院 中文系,山西 运城 044033)

唐代教育在中国教育史上有重大意义,传统的教育至唐代而定型,此后时代的教育基本在唐制的基础上修正发展。唐代确立了崇儒尊圣的教育思想,指导相关的教育理论和实践,将科举制与教育制度紧密结合,养士和取士相统一。但汉代以来养天下之士,尽其材,培养吏才的实用性容易强化教育目的性,诱发不良风气。这一趋势在中唐得到很大改良。中唐作为古今百代之中对文学史和文化史的发展甚为重要。在思想上儒学呈现明显的革新和复兴,从社会文化形态上说其时处于门第社会向科举社会过渡的大变动时期;士的身份和标准从先赋地位向能力转移。在教育领域,中唐,伴随崇儒加强、礼制重建、阶层分化、政治体制等重构,文化权利和教育中心的逐渐下移,教育形态也发生大的改变。古文运动众多领袖人物大多活跃于这个时间,他们往往有文人、官员、学者多重社会角色。古文家的教育背景、教育结构、经史观念与之前文人大不同,弱化了之前世俗功利化倾向的养士教育,重塑闻道成仁的教育理想。道统信仰与科举仕进同样重要且成为潜在的导向力量,利于将文人和政治家两个角色高度统一于个体中,影响其主体意识、政治品格,进而形成时代思想和文学思潮。本文选取中唐这一重要历史时段,从教育生态入手,考察中唐教育制度、教育思想、家学风貌、私学发展等,对古文家的知识结构、政治品格的影响及所辐射的社会体制和政治文化意义,纵深阐释中唐文化中相对模糊和过于抽象的一些问题。普遍认为,古文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和支持者有萧颖士、李华、贾至、独孤及、元结、李翰、崔佑甫、梁肃、萧存、李舟、崔元翰、李观、韩愈、李翱、皇甫湜、吕温、柳宗元、刘禹锡等。学界对韩柳关注颇多,本文在典型案例的选取上,重视尚有很大研究空间的古文运动干将吕温等人物,以期推进中唐思想文化的研究。

一、中唐教育的生态特点

(一)教育制度、教育思想上重塑儒学权威

教育是一个社会赖以传授知识,传承文化,影响个人智力发展和社会活动的组织结构。教育思想和教育制度是教育的两翼。行之有效的教育制度是以一定的哲学或世界观为基础,依据被人们广泛接受的价值观念体系而来。中国古代始终重视教育的发展,具有政教合一的特点,教育不是自立自为,是官僚制度、宗法社会结构、伦理习俗等的集中体现。自汉以来,主流思想的演化往往表现为经学的演化,经学统一是唐代思想和教育领域的首要大事。唐太宗时期孔颖达、颜师古等奉诏修纂《五经正义》,规范经学文本,统一文学多门,章句繁杂的局面,利于教化民众,使儒学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和官方的学术思想,对儒学发展有莫大的推动作用。《贞观政要·崇儒学》云当时儒学盛况:“儒学之兴,古昔未有也。”[1]472此举奠定了唐崇圣尊儒的教育指导思想。《五经正义》还是科举取士的标准教材,《孝经》和《论语》是科举考试的必考内容,对经典文本及注疏的统一,改变了唐前教育实践中各各相疑的情形,不仅令士人学有所宗,而且正孔子为先圣,树立教育权威,达到教育体制和政治体制高度统一。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面临藩镇割据、财政窘迫、学校损毁、儒学遭受信任危机等诸多困境,崇儒尚学以正风教迫在眉睫,唐代宗永泰二年崇太学诏:“理道同归,师氏为上;化人成俗,必务于学……今宇县乂宁,文武兼备,方投戈而讲艺,俾释菜而行礼”,[2]535同时调动各级官吏士人的积极性,通过诏令节度使、防御使等子弟到京师入学,宰相朝官六军诸将子弟可补国子学生,选拔培养师资以恢复国子学。中唐教育助力恢复纲纪重塑国家权威的另一个重要举措是加强礼制。古代教育高度重视秩序和教养,礼制贯穿其中,服膺经籍,精通三礼是士人基础教育的重要部分,三礼是唐前期常选进士明经试的考试内容。唐玄宗时编订开元礼,五礼之文始备,贞元、元和的礼制改革基本在此基础上进行。德宗力图矫正“效官者昧于郊庙之仪,治家者不达冠婚之义”的状况,将三礼和《大唐开元礼》设为贡举的科目。礼制的加强一方面在社会导向上形成重视士人礼制教育的风潮,积极献赋议政,另一方面利于统治者在处理朝廷和藩镇的问题上,达到重振皇权的政治目的。

教育上师道衰微问题由来已久,汉代的教育体制以养士培养吏才为主,政治目的明显,与周制的礼乐和师教的教育目的有明显区别。唐科举盛行之后又出现重词章而轻章句的弊端,对此中唐思想家提出了诸多教育理论拨乱反正。韩愈、柳宗元提出教育要明道,要明先王之教与圣人之道,韩愈进一步肯定师道尊严,用道的标准要求师,倡导师道,以扼制耻于相师的不良风气。这些观念都重申并丰富了崇圣尊儒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理想。

(二)以学干政的取士倾向

科举制度,利禄思想的推动,容易导致养士和取士目的性增强,弱化了教育的本质和士人的思想素养。安史之乱这一唐代前所未有的剧烈动荡迫使统治阶层产生深刻的危机意识,对现行的政治及文化制度进行反思。据《新唐书·儒学传序》记载:“自杨绾、郑余庆、郑覃等以大儒辅政,议优学科,先经谊,黜进士,后文辞……”[3]5637唐肃宗、代宗时任朝臣大都认为进士科主要以诗赋取士有很大的政治弊端,致使士人争尚文辞,循空名,入仕后实务处理能力差难以救时补教。在国家急于经略的情况下,他们建议考察士人的实学、实行。这种对科举制度取士本质的反思与批判,反映了在朝政遭到重创之后,统治者试图高度统一意识形态,以政治教化为导向,以儒学仁义礼乐为内核继续维系统治秩序的努力。赵匡言“(士子)业因儒雅,行成险薄,非受性如此,势使然也”,[4]1593认为检讨不良士风应更有必要针砭时弊,考察取士制度的得失。贞元、元和时期,科举一度由重诗赋转向重视文章取士,即重视策文考试。中唐名臣高郢于贞元十五年(799)至十七年(801),知贡举,史载“贞元末,进士尚驰竞,不尚文,就中六籍尤摈落。礼部侍郎高郢始用经艺为进退。”[5]5“(高郢)志在经艺,专考程试。凡掌贡部三岁,进幽独,抑浮华,朋滥之风,翕然一变。”[6]315贞元十八年(802)至二十一年(805),权德舆掌贡举,继续执行高郢的取士观。其后元和三年(808)卫次公,元和七年,许孟容,元和八年(813)、九年(814),韦贯之等知礼部贡举,选士大抵抑斥浮华,进贞实的理念。反映出德宗和宪宗时期科举考试取士由才艺转向实务。封演《封氏闻见记》卷三载:“策问五道,旧例三通:为时务策一通,为商一通,为征事近者。商略之中,或有异同,大抵非精通博赡之才,难以应乎兹选矣。”[7]9从文意可知,和初盛唐试策相比,中唐策文涉猎经典义旨、历史兴替、政治谋略等多方面问题,要求考生针对性的指出现实弊病,发表自己的见解,这就需要应试者具备更切实的经世治国方略,而不是空谈。中唐科举一度由重诗赋调整为重策文,重视对经典的研读,这种以学干政的导向和思潮无疑对士人教育背景影响极大。

(三)中唐家学的新变化

家学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教育形式的重要组成部分。陈寅恪指出:“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故士族家世相传之学业乃与当时之政治社会有极重要之影响。”[8]71我国先秦至魏晋南北朝,家学整体上具有稳固性和传承性,重视耕读传家,忠君孝亲,孝悌礼仪,读书入仕等,家学不仅为士人提供优势文化资源,培养子孙深厚的文化修养和技能才艺,以保持和巩固家族在社会中的先赋地位,而且也是重要的信仰和精神力量来源,利于门第的延续发展。六朝家学继汉开唐,不过也显现出时代局限性,如重视诵读经书著书立说而轻实务,单纯追求文职,轻国重家缺乏忧患意识等。唐代随着科举取士形成强大的社会心理趋向,儒学、科举和士人教育产生了深刻的交互影响。士人阶层通过家学研习经学儒术,继而通过科举入仕后影响其政治理念和实施,促进稳固国家与社会,传承儒家文化。

中唐士人家学有其鲜明的时代特征。

首先,士人家学教育经学史学并重,并重视在家庭日用之中传承和巩固儒家伦理思想。经学统一及科举考试的推动使儒学在唐代士人家学中的地位愈加突显。古代史学因其资政借鉴的特殊教育意义和民族文化内核的传承意义,其发展空间仅次于经学。继南北朝史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后,唐代史学取得了巨大发展,有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贞观三年,唐正式建立史馆,大规模的修撰前史,开始私修向官修的过渡,贞观八年,唐太宗“诏进士试读一部经史”,[9]1633史学进入了科举考试的范畴。景云元年,唐睿宗开七科取士,其中有“综一史,知本末者”。[9]1648唐前期从意识形态和实践体系都推进史学的长足发展,这不仅是史学内部学术传统的延续,也是传统文化精神共识的延续。中唐唐王朝盛极而衰,在改良弊政和力图振新的时代风气下,史学“从宜救乱”的特殊性使其在发展中强化了与现实政治的关联,拓宽史学的边界,尤其与经学相互交织,或以历史沿革著录典章制度,或借古说今,品评历史事件和人物等,都着意改良现实。时风之下,士人家学不再仅仅以文相尚,很重视经史之学。见于唐代典籍中的相关记载比比皆是,如李德裕幼有壮志,苦心力学,尤精《西汉书》《左氏春秋》。刘知几在《史通·自叙》中说:“予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年在纵绮,便受《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10]178“(吕温)每与其徒讲疑考要皇王霸强之术、臣子忠孝之道,出入上下,百千年间,诋可角逐,叠发连注。”[11]中唐古文家代表作品多立意独到,笔力雄浑,出入古今,掷地有声,文章笔法明显受到史传散文的影响,

其次,吏才教育也是中唐士人家学体系的一部分。《新唐书·选举志上》载:“(李德裕云)然朝廷显官,须公卿子弟为之。何者?少习其业,目熟朝廷事,台阁之仪,不教而自成。寒士纵有出人之才,固不能闲习也。”中唐时期,以奖掖孤寒著称的李德裕尚且认为传统官僚家族内部传承的齐家治国之道、对典章制度的精通等都有助于后代入仕后尽快熟悉官僚体系和运作,而寒门之士苦于先赋地位的差别,可能更适合于就任下层的文笔之吏。侧面说明了官僚家庭的家学体系对政务吏才的重视。唐代早期颜师古家学中即融入了礼制教育,“将传统仪式与世族家礼融入朝仪,使得朝廷式制定的吉、凶、军、宾、嘉五礼实质上也成为具备家法成分的士礼”。[12]223随着门阀制度的衰落和科举兴起,官僚家族对于政权的控制和制约受到了中下层士人越来越强大的冲击。为了保持身份和仕宦上的优势,在子弟的教育上除了传统的经史之学外,亦重视治理国家不可或缺的朝廷礼仪规范、吏能实务、政治之道的教育。杜佑编撰《通典》便首先是在家族内部教育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四)私学的发展及社会意义

唐代教育主要有官学和私学。唐前期,官学入学资格与门第、特权等直接关联,是身份的象征,由各官所辖及第的进士,亦颇受重视,州县地方出身的乡贡则为社会轻视。开元以前,进士不由两监者,深以为耻。中唐官学衰落,国子监馆舍颓败,生源锐减,德宗朝出现“膏粱之族,率以学校为鄙事”。[13]141据韩愈《请复国子监生徒状》:“其厨粮度支,先给二百七十四人,今请准新补人数,量加支给。”[14]2814由此推断,贞元十九年,国子监学生总数大约274人,而官学繁盛时,仅国子学学生人数就达300人。唐德宗时,“(贞元三年)右补阙宇文炫上言,请京畿诸县乡村废寺,并为乡学,并上制置事二十余件,疏奏,不报。”[9]540尽管当时德宗未准废寺立乡学,但从史料记载可见其时乡学分布及影响之广。

唐代私学的发展促进经学教育的重心下移,与官学相比,私学具有没有员额限制,受社会动荡的影响较小等优势,而且由于其教育内容灵活,利于保存流传有价值的学术思想,尤其体现在以大儒为核心的私学领域。较为典型的如隋末唐初时大儒王通于河汾设教,论道讲学,“门人自远而至。河南董恒、太山姚义、京兆杜淹、越郡李靖、南阳程元、颖风窦威、河东薛收、中山贾琼、清河房玄龄、巨鹿魏征、太原温大雅、颖川陈叔达等咸称师北面,受王佐之道。”[15]7王通宗经复古思想和文道观彰显了长久以来的北方民族的文化精神和文化心理,如他在《中说·天地篇》云:“子曰: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15]45《中说·魏相篇》云:“《书》以辩事,《诗》以正性,《礼》以制行,《乐》以合德,《春秋元经》以举往,《易》以知来,先王之蕴尽矣。”[15]204王通思想中的王道理想通变精神不仅对初唐重臣的政治文化思想产生巨大影响,而且对中唐以后的经学新风有一定的启迪意义。中唐古文家大都出自北方,他们“征存之,辩得失”经世致用的文学观显然受到了王通重质史观和北方经学传统的影响。古文运动先驱赵匡不满当时教育制度规范经学下明六经之注而非六经之义的弊端,指出:“疏以释经,盖筌蹄耳。明经读书,勤苦已甚,既问口义,又诵疏文,徒竭其精华,习不急之业,而其当代礼法,无不面墙,及临人决事,取办胥吏之口而已,所谓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者也。”[4]在中唐疑经批判思潮中赵匡与啖助创立了新春秋学派,是中唐私学领域影响最大的学派。这个私学学派不满汉唐经学家信传不宗经,重训诂义疏致使《春秋》大义湮没不彰的学术风气,打破了“疏不破注”原则,在经学权威和规范的阐释系统之外反思经学,寻求新的思想资源,客观上促进了经学和史学、子学的结合,激发了士人对古今、兴衰、穷通等大问题的探究,其治学行道结合的思想深刻影响了古文运动的领袖人物。其后春秋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陆贽不仅是治世能臣,而且器识宏达,和梁肃等为古文运动培养蓄积了强劲的后备力量。据两唐书陆贽传可知陆贽师事赵匡,赵匡师啖助,陆贽尽传二家学。梁肃早年跟随李华、独孤及修儒学和古文创作,其古文创作善于引用先秦两汉经史之作,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以彰显儒学为宗,大历、贞元之间,颇为儒林推重。两人均助力古文运动的推进。《唐摭言》记载:“陆忠州榜,时梁补阙肃、王郎中础佐之,肃荐八人具捷,余皆共成之。”[16]54这是指贞元八年,李绛、崔群、王涯、韩愈、李观等,一批天下孤隽伟杰之士,同时登第,号龙虎榜,后这些人大多成为政坛、文坛的领袖人物,他们中有八人即为梁肃所推荐,文道思想上有传承。包括柳宗元在内永贞革新的很多人物都与这个学派有师承或交游。吕温是新春秋派嫡传弟子,深受此派影响,对六经的认识,不拘泥于传经和儒学章句观念,而是从学术层面上升到政治层面。《与族兄皋请学〈春秋〉书》集中表现他的经学观:“所贵乎道者六,其诗、书、礼、乐、大易、春秋欤,人皆知之,鄙尚或异;所曰礼者,非酌献酬酢之数,周旋裼袭之容也,必可以经乾坤,运阴阳,管人情,措天下者;所曰乐者,非缀兆屈伸之度,铿锵鼓舞之节也,必可以厚风俗,福鬼神,熙元精,茂万物者;所曰易者,非探蓍演数之妙,画卦举繇之能也,必可以正性命,观化元,贯众妙,贞夫一者;所曰书者,非曰古今文字之殊,大小章句之异也,必可以辨帝王,稽道德,辅大政,建皇极者;所曰诗者,非山川风土之状,草木鸟兽之名也,必可以儆暴虐,刺淫昏,全君亲,尽忠孝者,所曰春秋者,非战争攻伐之事,聘享盟会之仪也,必可以尊天子,训诸侯,正华夷,绳贼乱者。”[11]受新《春秋》学学术影响和中唐的变革风潮,古文家以作为指引,把握经义的深纯义旨,对经学的认识与“道”的认知及社会观察,社会现实融合在一起,进而影响其政治思想和文学实践的博大刚正。

二、对文人主体意识及政治品格的影响

(一)知识结构全面,认知思维提升

中唐文人的知识结构和之前文人知识结构相比,由专才逐渐向全能型转变,大多兼备文学、政事和学术才能。其知识结构模式更为丰富,经术知识与文学发展有多重关联,比如多位古文家文集中有墓志、神道碑、吊文、书启等,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唐文人在文艺、经术政治方面的才能。

唐王朝遭受重创之后,儒学也受到佛道思想更为严峻的冲击,《旧唐书·韩愈列传》载,当宪宗迎佛骨时,“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即使当时儒学复兴达到高峰,依然可见佛道广泛的社会基础。儒释道多元思想的并存是很多中唐士人的知识背景,如裴休,家世奉佛,“休尤深于释典”。[6]918佛道具有创新性,在内容与形式上也不断的吸收儒家教义利于自身的发展,佛道对于唐代士人来说不仅是宗教信仰,还提供了丰富的哲学思想和精神空间。儒学内部亟需革新发展来面对佛道的冲击,以韩愈、柳宗元、李翱等为代表的思想家痛感经学衰败,儒学思想困境也激起他们的危机意识和创新意识。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云:“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17]425提出“统合儒释”,同时破除天命,提出天人不相预的天人观,说明中唐士人思维认知的丰富和提升。

古文运动的主力不同于单纯的文人或经学思想家,是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身份并置,而且一度有很高的政治地位。他们几乎都实际地参与过朝廷高层的政事实践,参政热情充沛,但也几乎都历经仕途磨难,经历过贬谪,仕宦经历普遍丰富而艰难。韩柳之外,吕温的仕宦极具代表性,初起,吕温颇受王叔文器重,因其推荐,任左拾遗。贞元二十年(804 年),吕温以副吊祭使出使吐蕃,这一事件,改写了吕温的政治命运。吕温出使吐蕃期间,唐统治内部发生了重大的政治革新“永贞革新”。史载,“王叔文用事,故与温同游东宫者,皆不次任用,温在蕃中,悲叹久之。元和元年使还,转户部员外郎。时柳宗元等九人做叔文贬逐,唯温以奉使还。”[5]543随着“永贞革新”的失败,柳宗元、刘禹锡、吕温等所代表的新进士阶层,在政治上遭到打压。后吕温因参与弹劾李吉甫而被贬均州刺史,接连被贬为道州、衡州刺史。仕宦的多重体验和政治社会实践使这批历史人物比一般知识结构中没有政事经验的文人来说,更具备多样的人生感悟,对社会人生的多种观感亦比前代文人有更深刻的理解。

(二)追求闻道和成仁

贞元、元和的知识分子,陈寅恪视他们为“新兴阶级”。他们没有贵族身份背景,大抵以科举晋身,普遍有经世致用理想,自觉地把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联在一起。如葛兆光指出:“在贞元间国家渐渐恢复元气,外患略略平定后,一批由礼官出身的文士渐渐替代了财政出身的官吏,朝廷中的议论话题也渐渐由理想的秩序重建取代了策略的现实管理,这种变化促使‘折中定议,损益仪法’,即朝纲重整的想象越来越成为士人舆论,并影响到实际的政治操作,甚至引出当时士人中间的崇尚集权的取向。”[18]87贞元间《礼乐集》《贞元新集开元后礼》《礼阁新仪》《元和曲台礼》《大唐郊祀录》《崇丰二陵集礼》等大量礼书的出现,内容涉及国家礼制与百姓生活,可见此社会思潮影响。这批新型阶层的主体身份从文学侍从向文儒转变。与之前儒生致力于儒家文化整理和意识形态价值阐释,乃至重文轻儒不同,这个阶层认为儒家的价值不是停留在理想或理论层面,因而更重视儒家对现实社会的批判指导,仕途仕进之显达之外,他们更努力追寻道,追寻圣人之域。陆游在《夜读吕化光文章抛尽爱功名之句戏作》诗中说:“玉关西望气横秋,肯信功名不自由。却是文章差得力,至今知有吕衡州。”柳宗元说:“吕道州善言道。”[17]508这既是对吕温的赞誉也是一种追慕。他们的作品中少一己之荣辱,而多社稷之忧,表达士阶层的群体意识非个体认知。这种具有普遍社会意义和崇高道德价值情感的淑世情怀促使他们的文道观更具有实践品格,而且对中唐古文运动初期缺乏仕宦体验而来的空言明道的创作趋向有重要的矫正意义。可以说,这批政治家文人以经学为基,以文学为器,中唐特殊教育结构和社会政治文化生态的驱动又深化其社会责任的素养。

(三)积极推动地方教化

参与古文运动的知识分子身份上代表了中唐接近朝政统治核心圈的高层文官,他们凭借自致努力仕进之路历尽艰辛,位居人臣后又险象环生,遭遇降职贬谪甚而丧身,以文章名世实生涯以政治为主。

他们被贬谪后任地方官,与在朝为官和地方基层文官的处境和心境都不一样。翻阅他们被贬谪期间的文学作品,情感复杂,除日常生活的抒写外,有对主流文化圈疏离的落寞心境、生活空间和记忆空间的错位,也有很多诗文、碑文等记载其主持地方教化,昌明民风,“人去其陋,而本于儒”(《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17]77形塑地方文化的实践。对于被贬谪地区来说,这批人物本身是先进文化的代表,也很重视文化的传承与传播。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赞誉,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在为官理念上,这个群体以官为道之器,以做官要有补于万民之苦,自觉调整政治目标,在整顿国家与地方秩序中发挥不可或缺的职能。《道州志·名宦》载;“吕温,字和叔,河中人,宪宗时由刑部员外郎贬均州,再贬道州刺史。治有善政,迁衡州。卒。二州人哭者逾月。湖南人重饮社。温卒于八月。会上戊。民皆不酒去乐。众哭于神所。柳子厚作文诛之。”[19]353无疑真正做到了文章在册,功德在民。孔颖达为三立注疏:“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20]他们的仕宦生涯尤其是贬谪经历也是践行三立、经世致用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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