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之幻”的狂欢奇观:20世纪香港科幻喜剧电影的跨类型叙事
2022-11-30郭鹏飞
郭鹏飞,高 昕
(渤海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辽宁 锦州 121000)
在好莱坞的引领下,科幻电影成为了电影银幕上最为重要的流行文化产品。作为一种从类型片角度进行命名的电影,科幻电影有着自己独有的审美特质、文化属性,其早已成为表达社会文化与意识形态的重要媒介。对未来世界的画像、对人工智能应用的憧憬、对地球危机的预警,让科幻电影拥有了区别于“他者”的影像面貌,而科幻电影戏剧化的叙事方式更是让它收获了大批的拥趸者、拥有了广阔的国际话语对话空间。
与所谓“硬核”科幻大片不同的是,香港的科幻电影在二十世纪走出了一条别样的道路,即将“喜剧”“科幻”二者类型元素进行交融、达成共识进而创作出“科幻喜剧电影”,尽管这样的影片偏离了传统意义上对于科幻电影的语义指称。然而就是这条似乎相对“滞后”的科幻电影探索道路,让香港的“本土科幻”电影拥有了一定的成长空间,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一个独树一帜的影片类型、在香港电影史上留下了光辉一笔。
一、科幻喜剧电影的命名语义
类型片概念的提出,让电影产品有了自己的分类归属,也在某种程度上为观众构筑了一个依据口味、兴趣、喜好等进行分类的“圈层”。西部片、灾难片、歌舞片等等类型概念的提出,就是对电影产品依据类型元素进行分化的。至于科幻电影的定义,学界尚未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但是不论是何种定义都对科幻电影核心概念的界定大同小异。《电影艺术词典》认为:“科幻电影,以科学幻想为内容的故事片。其基本特点是从今天已知的科学原理和科学成就出发,对未来的世界或遥远的过去的情景作幻想式的描述。其内容不必拘泥于已达到的科学现实。创作者可以在科学原理的基础上充分展开想象的翅膀,预想人类生活的未来面貌。科学幻想片虽然具有一定的科学内容,但不同于一般的科学教育片,它并不直接担负普及科学知识的任务。”[1]依据这一阐释可知,科幻电影的关键词汇即“科技”“想象”。从电影受众学角度对科幻电影进行侧目之窥,不难发现科幻电影受众除了是对科幻感兴趣的“科幻迷”,更多的是崇尚未来科技或对“大片”有着视觉期待的年轻人。从《大白鲨》(1975)、《星球大战》(1977)接连获得市场的赞誉开始,科幻电影能够在市场获得成功的观点得到了种种验证,现如今的好莱坞科幻电影已然形成了一个大预算、大投入、动作大片的完整创作体系。
然而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科幻电影概念的提出似乎有些过于宽泛,无论是从科技感、想象感还是从动作大片角度,似乎都是从“创作体裁”角度进行的概念指称,因为只要是运用未来科技手段对社会进行描绘的影片都可以称之为科幻电影。从这个概念上讲,科幻电影似乎就是一个超级宽泛的概念,因为现如今电影市场上流行的各类科幻电影都可以从其他类型中寻找到新的“定义”,比如《流浪地球》(2019)可以纳入灾难片、《复仇者联盟》(2012)可以纳入战争片,科幻电影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泛概念”,因为“科幻元素”始终被裹挟于动作片、喜剧片、爱情片的叙事视野。故此,科幻电影与其他类型片进行“杂糅”便能够形成一个新的类型,这种“新的类型”在包含着科幻的元素同时又拥有其他类型片的特征,比如科幻灾难片、科幻战争片、科幻动作片等。
当科幻电影同喜剧电影进行联姻,就形成了一个新的亚类型“科幻喜剧片”,即影像富有科幻电影的内核,拥有对未来科技、未来世界的想象,但是同时又蕴含着喜剧的夸张、搞笑等特点。“数据显示,有五成以上观众对科幻、灾难等注重画面和特效的类型片感兴趣,其余依次为喜剧片、动作武侠片、剧情片、青春爱情片、动画片、战争历史片、惊悚恐怖片及其他。”[2]不难看出当科幻与喜剧进行联姻之时,科幻喜剧电影受众性的广泛,因为“大多数科幻电影总给人一种严肃深沉、冷硬生猛的感觉。喜剧则能软化科幻电影的硬度,让科幻电影变得更有趣。”[3]可以说科幻元素的加入让喜剧电影拥有了一个新的叙事空间,这不仅在于它让喜剧电影的叙事内容得以增加,更在于能够降低票房风险、获得市场认同。对于早期香港科幻喜剧电影而言,它寻找到了一个区别于“硬科幻”的道路,即凭借较少的投资规模赢得了喜剧片受众与科幻电影受众的双重青睐。
二、香港科幻喜剧电影的诞生语境与成长沃土
(一)香港本土喜剧电影的娱乐化倾向
同中国大陆的电影相比,香港电影似乎以一种“偏安一隅”的姿态走出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尽皆过火,尽是癫狂”,[4]纽约时报影评人曾对香港早期功夫片进行过这样的定义。然而,香港电影并非只是功夫片能用“过火”“癫狂”四字进行概述,全部的香港电影似乎都能用这些词汇进行概括,尤其是香港的喜剧电影,二十世纪后期王晶、周星驰等人将香港喜剧电影的“喜剧娱乐癫狂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在漫长的电影史册中可以看到,香港的喜剧电影在香港电影中从未成为边缘,它一直占据电影版图的中央位置,从《偷烧鹅》开始香港电影就已然带有了“喜剧的脐血”,从此之后,香港电影在创作喜剧的道路上愈发成熟,在1970年代形成了自己的本土风格,且这种风格愈来愈不同于大陆和台湾。经历了数十年的发展,香港的喜剧片逐渐拉开了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喜剧片之间的距离,最终形成了独特的“香港风格”,即立足香港本土、汲取香港文化的喜剧风格。
19世纪70年代的香港喜剧电影在树立起自己风格的大旗时,已然获得了稳定的受众,但是不断的解构、重构让香港喜剧电影经历了一个“日益通俗”的嬗变过程。从《醉拳》《鬼马双星》《半斤八两》等影片不难看出,以一种冷峻的态度、戏谑的方式,对社会现象进行讽刺批判是早期香港喜剧电影的特色。然而1980年代之后,王晶、周星驰的电影则彻底颠覆了香港早期电影所建立起来的喜剧特色。王晶的电影充满了典型的“娱乐主义精神”,他的影片中“只有满不在乎的自嘲和彻底的自渎,以反智、反权威、反秩序的态度来游戏人生”。而周星驰的电影中,则充满着“后现代”特色的无厘头,由周星驰开创的无厘头将“世俗化、通俗化”彻底纳入喜剧之中。王晶、周星驰的电影将香港底层的市民心态刻画得栩栩如生,香港人民的焦虑、疑惑、压抑等等在影像中得以呈现,对于理性、规则、中心主义的反抗是香港喜剧电影的一大特色。游戏一切、戏谑一切、消费一切的香港喜剧让香港市民在观影之时能够让压抑感得以宣泄,“使他们心底深处的反抗和破坏的冲动得到释放,令他们的自尊心在这样的喜剧片所编织的白日梦中获得暂时的和虚幻的满足。”[5]
香港电影的这种文化转向是同社会文化的背景密不可分的。1980-1990年代的特殊经济背景是促使香港喜剧电影发生转向的重要原因,因为1990年代香港遭到了日益严峻的经济危机。“对此,有着天生娱乐情怀的香港人似乎更希望逃避到喜剧电影的纵情欢笑中,从而避免政治身份的艰难抉择。正是这种心态的转变,给‘喜剧之王’周星驰的出场提供了良好的契机”。[6]可以说,香港喜剧电影的这种粗俗、丑陋、促狭的“无厘头”更加切合了香港民众的喜好,因为尽情在影像中狂欢是香港人释放压抑与不满的一个重要渠道。
(二)科幻电影本土的整合与复合
对于科幻电影而言,香港本土有着极为深厚的创作渊源。1970年代中期,香港电影掀起了一阵“科幻热潮”,1975年《中国超人》诞生,这部电影是一部彻彻底底的科幻电影,其并非是叙事中蕴含着一丝“科幻”元素而已。不过,这部电影是对日本电影《奥特曼》的完全仿造,“甚至连眼睛都呈著名的‘咸蛋’形状”。除此之外,《生死搏斗》《猩猩王》《星际钝胎》等影片开始大量诞生。1977年出品的《猩猩王》是第二版《金刚》上映后香港邵氏影业的跟风之作。另外,在《第三类接触》《星球大战》等科幻大片的影响下,邵氏影视公司于1983拍摄出喜剧科幻电影《星际钝胎》。接下来,《卫斯理传奇》《霸王卸甲》等等影片开始诞生。在科幻电影已然成为了好莱坞电影制作的主要类型片时,香港电影的创作者也看到了科幻电影有着广阔的市场观众、能够产生大量的商业价值,故此香港电影即便在创造科幻电影的技术、基因上不发达,但是依旧迎来了创作、仿造科幻电影的浪潮,尽管在类型特征上香港本土的科幻电影同传统科幻电影不尽相同。
当香港观众观看科幻电影的热潮来临之时,香港的科幻技术、文化基因并不能完全支撑科幻电影的创作,于是科幻电影寻求同其他类型进行联姻、仿造早已在市场上成功的科幻电影的创作思路就成为了香港电影创作者秉承的创作原则。喜剧作为香港电影创作的中坚力量,拥趸着大量的、稳定的观众,故此在多重因素的左右下,科幻喜剧片这一亚类型开始诞生。《星际钝胎》可以说是香港最早的科幻喜剧片,这部影片也是秉承着香港电影 “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特点,“表演十分夸张,且把主线放在几个小人物的命运纠缠上。外星人飞船内部的布景做得很认真,舱壁、扫描台都很有质感。道具工夫不亚于好莱坞的科幻电影。在科幻点上多着墨,《星际钝胎》至少做到了这一点。”[7]至于诞生背景,正如上文所说是在《星球大战》的影响下进行拍摄的。另外,九十年代中期,当金·凯瑞《变相怪杰》的变脸出现后,香港的周星驰便应之以特效片《百变星君》。这部影片在构思之上无疑是极为稚嫩的、是简单单一的科幻想象,但是配以了周星驰的表演、较为优质的特效,影片取得了一定意义上的成功。另外,由于青春校园片同样是获得市场成功的重要保证,所以科幻+喜剧+校园也成为影片创作的一个方向,《超级学校霸王》就此诞生。影片将科幻、喜剧、校园元素进行了联姻,成功运用各种离奇道具让影片的效果急剧增加。除此之外,科幻喜剧片还有《超级无敌玛利亚》等等,科幻喜剧片的大量出现让香港影坛为之振奋,独特类型的“科幻喜剧片”可以说是香港电影中极具亮丽的一抹色彩!
三、二十世纪香港科幻喜剧电影的跨类型叙事特色
科幻喜剧电影是一种跨类型的叙事,在继承科幻与喜剧特色的同时,也意味着抛弃了相当一部分科幻、喜剧电影的特征。香港电影的诞生、生存语境同市场经济的发展密不可分,于是乎吸引观众、获取票房成为了香港电影制作人面临的创作压力,故此科幻元素借用至喜剧片、动作片、功夫片以此吸引观众是其常用的原则。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在早期香港科幻喜剧电影中,喜剧的成分要大大多于科幻成分。自然,这种科幻成分的定义则是以传统的好莱坞科幻电影进行参照物区分的,毕竟好莱坞是科幻电影创作的先行者,也是这一类型概念的主导者。
(一)喜剧电影的“幻想”化叙事
传统意义上的科幻片大多以赛博朋克、生物科技、外星来客、超级英雄、末日灾难等进行主题叙事,且大多以一种“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的形式进行话语言说。甚至在“‘推测’”与‘畅想’的分类更加普遍地被用于讨论科幻文学时,科幻文学和电影又根据其对未来的表现方式使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来区分不同流派的科幻题材。”[8]然而在对香港的科幻喜剧电影进行梳理时不难发现,香港科幻喜剧电影对于传统科幻的主题叙事并未进行大量书写,相反的它更多的是对基因突变、机器人以及其他形式人工智能的书写。从这样的角度上看,香港的科幻喜剧电影并非是以一种科幻的方式进行叙事,而是披着“科幻”的外衣进行“喜剧”叙事。这一时期,在大量的香港科幻喜剧电影中,导演更多的是将科幻元素搭配至本土早已流行的、成熟的、成体系的类型剧作中,也就是在传统的喜剧语义中加上科幻的“单词”,因为科幻首先给观众的就是一种“视觉刺激”,科幻元素有利于直接给观众创造简单但是引人入胜的概念。例如在周星驰主演的电影《百变星君》中,随意变形的身体、人体克隆技术是最大的科幻特点,但是影像中科幻发明元素的应用则是秉承一种“娱乐至上”的原则,科幻手段造就的效果成为了打破想象限制的工具,《超级学校霸王》中科幻元素的应用依然是如此,依旧秉承喜剧至上。值得肯定的是,此类剧作虽然没有达到科幻电影的标准,但是却让喜剧电影拥有无限的魅力,因为科幻拓展了喜剧电影时空的范围、增添了故事的神秘性、可读性和人物命运的多重性,影片也在最后给观众带来一个更为满意的“合家欢”结局。可以说,香港的科幻喜剧电影,更多的是将科幻元素融入到喜剧电影中,借此满足大众对于喜剧电影的类型期望。
(二)影像的后现代文化表意
香港的科幻喜剧电影充斥着一种后现代主义文化。后现代主义是西方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与焦点,“艺术上的后现代主义的主要特征是:反对现代主义的贵族意识和拯救情结,强调艺术的平民化和生活化,反对创作的正典化或经典化,追求艺术语言的异质性或矛盾性并存。”[9]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出现、发展有着极为源远流长的历史,几经争辩与话语阐释,才有了后现代主义这一话语。然而,香港本土的现代主义文化艺术思潮从未像西方一样前卫,但香港的本土文化同样有着后现代主义那种反中心主义、反本质主义的气质。“后现代特性使得1990年代之后的香港电影在工业层面和美学层面都迥异于传统。这一时期,经典似乎不复存在,香港电影的工业模式和艺术形式均呈现出个性、独立、多样的特色,而且,与整个社会文化的互文本性还使得有些导演的作品直接呈现出了后现代色彩。”[10]二十世纪香港科幻喜剧电影就完全的呈现出一种这样的气质。在香港的科幻喜剧电影中,科幻元素的运用往往不是为了制造一种惊奇感与敬畏感,而是为了引起观众的笑声,也因此科幻元素的运用常常使得影片呈现一种“香港闹剧片”的效果。大量科幻喜剧电影中的科幻元素化身为了一种滑稽的元素,这种元素的制作并非是一种技术上的不达标,而是为了实现滑稽而滑稽的内容则取,因为这些科幻元素的出现就是为了实现影片的“无厘头”与“后现代文化”的。在《百变星君》狂人教授的实验室中,各种充满喜剧之感的人造器官随处可见,另外周星驰饰演的李泽星随意可以变身黑人牙膏、电饭煲、考试机器,也随意将手可以转变为锅铲用来打乒乓球。科幻彻底的成为了为“无厘头”服务的元素,不过这样的影片通过周星驰夸张的表演风格,抛弃了人物的是真实感,进而造就了视觉上的真实享受。可以说,肆意狂欢、随心所欲让这类科幻喜剧电影成为了无深度和无中心的视听快餐。
(三)影像叙事合理性的消解
香港的科幻喜剧电影因为秉承一种后现代主义、无厘头的风格而消除了概念的复杂性与事件的合理性。“今天说的‘无厘头’,经过香港喜剧电影的发扬光大,阐释出后现代文化的内涵:‘无厘头’的‘胡闹’既让人‘没头脑’又让人意外有了‘自由精神’。对传统经典解构,是无厘头文化的时尚,标志性的美学符号。”[11]对于科幻电影而言,科幻事件的脑洞要基于一定的科学基础、要在合理想象的基础上进行创造,否则就会走向“奇幻”与“玄幻”的道路,然而喜剧电影则没有这么多顾及,尤其是对于“无厘头”喜剧电影而言是否符合逻辑似乎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故此,科幻元素同喜剧电影进行联结,就必然造就了一种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不需要任何解释的叙事缘由。依旧是在周星驰主演的科幻喜剧电影《百变星君》中,仅剩一张嘴依旧可以复活、用简单的材料制作身体器官这样的叙事逻辑层出不穷,影片完全抛却了理性思辨、消解了人体构成的合理性。另外方块状的脑袋、手状的下肢更是消解了生物学意义上躯体概念的复杂性。“商业电影的本质要求走向极致——只有在某一方面走到极致才有吸引观众走进影院的资本,比如极致绚烂的画面、极致有力的故事、极致争议的话题等。”[12]科幻元素的出现让喜剧电影的喜剧特色发挥到了极致,科幻在喜剧中完全沦为了一种“捧腹大笑”的工具、成为了一种视觉噱头、成为了满足大众娱乐需求的产品,但是与此同时带来的弊病则是科幻喜剧电影缺乏了一种以科学精神为依据的思想和概念探索。
对于二十世纪香港的科幻喜剧电影而言,科幻色彩更多的成为了为喜剧服务的“元素”,科幻元素更多被喜剧这一主题所掩埋,高度浓缩的科幻元素搭配香港本土特有的“无厘头”喜剧特色,展现了后现代文化影响下香港电影的多元文化走向。在二十世纪的香港电影中,科幻为喜剧片提供了强有力的叙事逻辑与叙事元素,尽管这一逻辑没有任何的科学性,但是不妨碍它在本土文化语境的解读中被大众认可、喜爱。在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全球科幻电影争相创作中,香港科幻片呈现一种缺席之态,各类科幻亚类型题材中存在的所谓科幻元素,也只是成为了零星般呈现于商业片中的些许点缀。满足大众的娱乐需求无可厚非,但是这种对科幻元素的戏仿、借用,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让二十世纪香港科幻喜剧片更多的可以被阐释为科幻主题的喜剧片。故此,寻找到一条适合香港科幻喜剧电影发展的创作道路,成为了现如今必须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