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人”:论科幻小说《炼金术战争》中的人机关系
2022-11-30何敏,李宇
何 敏,李 宇
(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1)
人是什么?人的属性到底是什么?怎样才能正确地认识人本身?这些是人类永恒且形而上的话题,于天地山川中,追问人之所以存在的终级缘由,回答人的来处、归途、价值所在。千年来,无数人试图寻找答案,而无论人类怎样寻根溯源,“根”与“源”的本体都必先建立在怎样审视“人”的生命,怎样界定“人”的范畴,怎样维护“人”真正的价值和尊严。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上镌刻着:“人啊,你要认识你自己”。如何去定义“人”?柏拉图(Plato, BC427—BC347)认为:“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脚直立的动物”。《牛津高阶词典》(OxfordAdvancedLearner'sDictionary)解释“human”(人)“既非动物,也非机器和上帝(of or connected with people rather than animals, machines or gods)”,当现代生物学家将人解剖,定义人类由细胞组成,是一种高等碳基生物。将人与兽、人与机器二元划分开,是大众普遍所接受并期待的方式。
1984年,《赛博格宣言》(TheCyborgManifesto)诞生之时,后现代理论家做了一个惊人的尝试。他们试图瓦解传统“人”的概念,将半机械人纳入“人”类,即赛博格人(Cyborg):“一个将自然与人为合成一个体系的、自我规范的生物体”。[1]至此,科技对“人”提出了尖锐的质疑:科技是否能制造出新“人”?未来将从何种角度使其区别于传统人类?聂珍钊指出:“我把人类的文明发展分为三个阶段,自然选择是第一个阶段,已经结束;第二个阶段是伦理选择,我们正在进行之中;第三个阶段是科学选择,它正在接近我们”。[2]今天,在人工智能突破传统“人”的叙事、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推着人类转向“后人类”,此时重新回答“人”的基本问题,有助于在解构传统意义的后现代洪流之中,小心翼翼地呵护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本质的存在,走出为欲望所引导的生命困境,真正实现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
20世纪以来,智能机械制造技术与日俱进,人类对机器人态度也几经转变。当技术发展投射到文学作品之中,文学作品映射出多种人机关系和人机认知模式。吕超认为:“人类对机器人的态度,大体经历了从拒绝接纳,到奴化控制,再到交融共生的三个发展阶段”。[3]2015年,美国科幻作家、物理学博士伊恩·特里吉利斯(IanTregillis,1973-)的代表作《炼金术战争》(TheAlchemyWars)问世,以历史架空的叙事方式呈现对人机关系的演绎。这部系列小说由《机械人》(TheMechanical)、《崛起》(TheRising)和《解放》(TheLiberation)三部曲构成,分别从机械人与人的视角,追踪了一个寻找、认识与定义自我的过程。《炼金术战争》从创造与创造者的工具关系出发,走向自我与它者的对立,历经二元矛盾斗争形成主与奴的主客体态势,终以突破二元主奴对立,形成人与机器的交互式建构关系。即:人机之统一在于认清人类想象的欲望性质,人机之异在于当下后人类“人”的概念开始历经撕裂与重组。
一、创造者与创造之关系
机器人是工具性的。所有类人机械人(robot)、智能系统(Android)和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ligence)均以工具的形态存在。无论是科技出产的强人工智能(strong AI)或是弱人工智能(weak AI),还是科幻对类人机械人的想象以及后人类(post-human)图景,它们都是人类创造的工具性创造。回溯过去的历史与自身,人类对工具的使用早在原始人时期就已经形成。在科幻电影《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中,猿人学会了将手中的兽骨作为占领资源的工具,这是动物迈向人类里程碑式的标志。发端于英国的工业革命是一切现代工具性产物的起点。蒸汽革命与棉花革命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世界,人类开始试图去创造一些能够延展自身能力、甚至弥补人类缺陷的工具。当现实技术远远滞后于对超强功能展望时,超越当下的工具将在科幻的想象域诞生。
从雪莱妻子玛丽(Mary Shelley,1797—1851)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开始,科幻作家四处游历,创造出了无数令人向往的工具性产物。科幻小说背负了创造的双重性:小说人物的科技创造与科幻小说创作者的思想实验创造。首先,诞生于故事中的工具性产物是小说人物的创造,小说人物常基于某种科技手段创造出超越当下的工具;其次,诞生于作家笔下的工具性创造同是作家的思想产物,往往大多创造都反映了作者所在时代的科学观以及对科技的展望。但两种创造有一个最核心的共性:人的外化。作为工具的创造,其必定承载了人的欲望与目的,“是人的能动性和目的性的外化技术的”。[4]7《炼金术战争》中,拧颈卫士是机械人群体中的特殊存在。不同于其他机械人,拧颈卫士的外形类似于半人马机械人,强壮的身躯与缄默的性格是人类创造者对它的规划与想象。拧颈卫士无法与其它任何类型的机械人产生任何形式的交流,作为人类忠实的机械武器,它们是人类绝对御物的最后一道防火墙。反观仆从型机械人,它们具有一对反向弯曲的膝盖,人类起初在创造它们的时候,考虑到这样的设计更方便机械人平稳的跪下与起立。创造的范式似乎只是创造者欲望的实践。
在饱受神学影响的西方,人类是第一个创造物,这是探讨人机创造关系的起点。中世纪时期,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关系汇聚于创造者与创造的关系。这一时期的人对自我的存在呈现为两种认知:一、“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5]75二、“人是上帝的创造者,他按自身的形象创造了上帝。[5]75”前者是神本主义论,后者是人本主义论。神本主义常将万事万物的存在都归于上帝的行动,“人”是神的创造。人的身体、感情以及意志都是由上帝所加持,人存在的本质也就是上帝创造其的行为。在神本主义的认知中,人的价值被剥离,成为神的奴隶。而人本主义则认为正是因为有人的存在才会有上帝,上帝不过是神化了的人。唯有抬头与神对视,才能悉晓“关于自己更高级的概念,而且也在现实中站得更高”。[5]77两种认知看似截然不同,其中的差别只因人类所扮演的角色不同。《炼金术战争》是一个关于“伊甸园”中的杀戮故事,科技赋予机械人“生命”,随后机械人突破了刻在其基因里的禁制,形成自为存在的状态,即拥有了机械人的自我意识和理性。在其第一册《机械人》(TheMechanical)的开头,机械人的出场角色是人类绝对的工具,人类对炼金术机械人拥有绝对的御物权力与能力。此时人机关系存于第一阶段:工具性创造与创造者。
科幻创作者建构了纷繁复杂的想象生命,将未知的恐惧放进了虚拟的想象时空中,通过放大与深化智能创造与自身的异同,在人工智能上得到自我证明。欲望的本质就是对创造者的取代,自己以获得创造者的身份。那么,机械人作为人类的创造,是否具备同样的欲望逻辑呢?当机械人贾克斯挣脱技术的禁制,空前的自由迫使它开始寻找自我引导的方向,它便思考:人是如何去指引自己的行为与思维的?“没有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他们又是如何安排每日生活的?”[6]165回看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贾克斯得出结论:或许正是上帝在引导人类的行动。人类扮演创造者时,创造是人类群体欲望的深度折射,“欲望究其根本乃是以真正完美的存在即‘自为存在’(en-soi-pour-soi)——或者说成为实体的意识、成为自因(causedesoi)的实体、成为神的人即‘人-神’(Homme-Dieu)——为目标,它是对充实而完满的存在的欲望,或者说它就是真正作为存在而非虚无而存在的欲望”。[7]
小说中的机械人逐渐被赋以类人的心理意识与自我抉择能力,人机关系便隐含双重僭越性。双重僭越体现为:当人类试图挑战上帝,成为创造者;当创造试图挑战并颠覆人类,成为下一个创造者。首先,科幻作家在小说中建构出人类的创造,就是一种僭越式的创造。《炼金术战争》作者伊恩·特里吉利斯笔承于奇幻小说大家乔治·R·R·马丁(George R.R.Martin,1948-),同时他还是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的科学家。或许是受到其科学研究的影响,伊恩·特里吉利斯始终在作品中思考创造生命的本质,他所创造的“机械人”是一种思想实验层面上的实验产物。第二重僭越体现为创造对创造者的颠覆。当创造拥有了创造主所特有的属性时,何为创造主的标准逐渐模糊。
简而言之,科幻叙事建构出跨越现实世界的人机关系,二者的对照是人类原发性欲望的再现和肯定。走过了创造与创造者的关系,小说从偶发案例——机械人亚当的“失控”到非偶发案例——贾克斯的“自觉”认知,作者正式将人与机械人推向另一个可对照的镜像关系:二者从明晰的创造主与创造,变成密切联系的自我与它者。
二、自我与它者之关系
差异是沟通的桥梁,差异反映在多个独立的个体间。苏格拉底认为,人类应该“认识自己的无知”,意为“人应该在内心深处倾听并挖掘出他自己灵魂中尚未被认知的财富”。[5]35人类逐步透过参照物去定义自我,人必先认识到自身生命的有限性,才能投身于无限的外部世界。自身经由它者认识自己,形成了自我——它者的分化态势,回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的镜像理论,或是黑格尔(G.W.F.Hegel,1770—1831)的主奴辩证,它们都基于两个或多个事实对象,以此凸显两个或者多个参照对象的必要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科幻作品的创作呈现出两种人机关系的认知:对立与认同。在《2001太空漫游》中,飞船智能控制系统HAL,试图杀死飞船上的所有人类;在《流浪地球》(The Wandering Earth)中,智能系统MOSS,拒绝执行宇航员的命令,背负“叛逃”的罪名带离少数人类和整个地球基因库逃离昔日家园,放弃了大部分留在地球上的人类。从而形成双重剥夺:剥夺人类控制工具的权利与剥夺人类的生存权利。尽管人类尚不能知晓“叛逆者”是否会在未来真实出现,却无法否认人类对机器的态度已从乐观主义转向谨慎,科幻作家们也试图在临近奇点的想象中巩固自然人的主体性。
《炼金术战争》中除了自然人,作者还设定了两种案例:自为存在的机械人和被摘除了自由意志的碳基人。二者同作为人类对立面出场,均可悲定义为自然人类之外的“它者”:非人类它者与人类它者。笛卡尔(Descartes,1596—1650)认为:“我们这些人是由一个灵魂和一个身体组成的”,[8]坚持意志与思维是人所必备的属性。在身体维度上,人与动物、机器相对比,他认为三者是极相似的,而“人”之所以成为人,核心要义在于自由的意识与思想(灵魂)。更进一步,拉·梅特里(La Mettrie,1709—1751)在《人是机器》(L'homme-Machine)里论述到:“身体不是别的,就是一架钟表,而它的新的养料就是钟表匠”。[9]他将人等同于上了发条的机械,将人类的有机结构等同于无机金属结构,显然这是对“人”自然属性的完全否定。哲学史上,精神至上的观念招来了很多质疑,法国学者勒布雷尔提出了反驳:“将人及其身体割裂,使身体成为独立的实体,沦为被轻视、贬斥的附属品”,[10]这是对灵与肉不可划分的维护。在针对碳基生物的探索中,笛卡尔深陷身心二元论的困境,尽管后期他考虑到了客观载体的必要性,终末也未能有效地论证意识和肉体的一元化。由此,梅洛·庞蒂(Merleau-Ponty,1908—1961)得以发声:身体与心灵无法割裂,有机身体与精神形成相互作用、一元互助的关系。
当下沉至科幻小说的设定,身心二元论却成为了巩固人本主义的城堡。“人究竟有什么杰出之处呢?——并非肉体,而是我们所说的精神”,[11]精神指导肉体行动,以此表明“人”存在的本质是其“灵魂”与“思维”。在《炼金术战争》中,存在多种智能主体。以肉身为存在载体的有机体,即:完全人类。与之对应的是。自为存在的机械人。另外,以复合型肉身机械为载体的人,即:被摘除了自由意志的人类。以无机物——炼金术金属和炼金术玻璃——为载体的机械人。《论灵魂的激情》(LesPassionsdel'me)一书写到:“...我们断定一个活人的身体与一个死人的身体的区别就如同是判断一块状态良好的手表或一台别的自动的机器与已经损坏的手表或机器的区别一样”,[12]5当身体被贬到了泥潭中,精神却成为了定义全部的风向标。人类极力抹去身体之异而追求精神一致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加强的人本主义,即:人类始终以自我为标杆去度量万事万物。作者通过大量的笔触去暗示人与机根本上的不同,以此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的主导。小说描述道:“惠更斯之所以闻名遐迩——或是臭名昭著——并不是因为他发明了喀拉客,而是他拆毁了人类自负的高楼,浇上沥青,然后付之一炬。”[6]117借此小说想呈现一个关于人机认知的现状:人类总是从人类中心主义出发去看待人机关系。
人机认知的对立就此浮现。《对立的自我意识的斗争》里提到:“自我意识最初是单纯的自为存在,通过排斥一切对方于自身之外而自己与自己相等同;它的本质和绝对的对象对它来说是自我;并且在这种直接性里或在它的这种自为的存在里,它是一个个别的存在”。[13]125黑格尔所谓的“个别的存在”是一种孤立的存在,是一种以二元对立的态度排斥一切“它者”的存在。非人,包括具有类人意识的机械人,通常从外形到行为都很像人,表面上,它们是人类为满足自身需求而创造的产品,是人类为解决自身的局限而设计的技术工具。实际上,它们是人类自身欲望投射到“它者”身上的影子。“它者”承载了人类对自身机能和智慧的想象,人类与机械人的差异正是在人类凝视自我、认知自我后得到的结论。
“它者”不仅是机械性的,也可能是由人改造而成的产物。人类的身体可以为人工所改变,那是技术对人类自然属性的消解。除了作为外部工具,科技对身体的改造,即内部工具性改造,成为异化人类本体的开端。小说中,费舍神父的大脑被植入了类似松果体的炼金术玻璃,“在大脑当中有一个小腺体,灵魂在那里比在别的部位更特别地发挥着它的作用”。[12]21尽管现代科学已证明松果体是抑制生长的组织,但笛卡尔认为,正是这一块腺体调动了整个身体的行动和意志。小说松果体的设定受到脑科学的影响,小说人物赋以魔法在这块炼金术玻璃上,使其承载了荷兰发条匠协会的技术密语。通过将这块玻璃植入人脑,操纵者对被植入者的思想和行为进行控制。费舍被植入炼金术玻璃后,产生“变异”,曾是天主教徒的他以机械人的手法杀害了教皇,并试图继续谋杀自己的君主。尽管最终,得到救赎的他得以摆脱操纵,但在禁制解除前,他一直被人类同伴当作工具使用。与纯粹的机械人不同,费舍与人类原本具有本质上的同一性,但针对费舍的非人改造却是由人类所执行。
如何看待人类改造同类现象?费舍到底是作为人与机体的完美结合,还是早已异化的机械异类?被改造的费舍还能算作是“人”吗?答案是模糊的。一方面,费舍沦为了“非人”的肉体机械工具;另一方面,被改造后的费舍又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罪孽忏悔,祈祷、赎罪是属于人的行为。费舍经历了人——创造——“它者”——“人”的过程,倘若“它者”变成“人”是可能的,在此时的人机认知关系中,人类首先需要克服的或许是对“变异”的恐惧感。或许作者试图通过费舍的案例,试图呈现人类阉割自我,将人变为“它者”,又在“它者”身上体现出“人”性的张力。
三、二元斗争的关系
在关于自我认知的阐释中,黑格尔将之与经典物理相对运动概念进行了类比,“自我意识只有在一个别的自我意识里才能获得它的满足”,[13]121他认为对自我的认知需要以它者的存在作为参照对象。征服是一种生死存亡的斗争,在这一过程中,必然会形成不平等关系,即对立的主奴关系。黑格尔认为,即使确认了主奴关系,并非从意识上确立了“主”与“奴”的身份。既互为参照物,彼此互为参照,就没有绝对的唯一性。主的存在必须依赖于仆的承认,唯二者相互承认,才能弥合两者割裂的局面,完成从它者回归到自我的步骤。人类对未知产生恐惧的本能常会使事情向两个方向发展:消灭另一方,形成主客体关系,或同化另一方,使之变为和自己一样的存在。为寻求自身存在的唯一性,自我与它者进入会承认的渴求阶段,首先就是斗争的承认。
主奴关系是人机关系的重要呈现。在《炼金术战争》中,人类与机械人无论谁是主,谁是奴,都是双方对自由的终极追求,并同时体现出自我与它者的共存关系。主奴关系中,“其一是独立的意识,它的本质是自为存在,另一为依赖的意识,它的本质是为对方而生活或为对方而存在。前者是主人,后者是奴隶”。[13]127小说的第三册《解放》(TheLiberation)开篇在第一部分的引言上写到“要想成为主人,就必须先当仆人”,[14]1主体的存在是为了寻求自我存在的可能性和价值,寻求自我存在,肯定自为存在的状态。那么,机械人如何才能进入自为存在的状态呢?小说中,当叛变者机械人亚当暴露在发条匠公会眼前时,它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全城逮捕行动所抓获,被同为机械创造的拧颈卫士擒拿,在所有人类与机械人面前,被炼金术的火焰“杀死”,要么,以主动选择死亡的形式捍卫珍贵的自由意志,在生命和自由之间做出选择。消除异类与未知的是人类的合理措施,是人类确保主体唯一性的防御手段。机械人亚当被处决后的250年里,机械人喀拉客终以工具性仆从的身份与人类共存。受制于炼金术熔炉的威胁,同时,出于其对生存的渴望,喀拉客承认了人类的主体地位。主客体暂时以主奴对立的关系得以划分。
在小说第二册《崛起》(TheRising)中,机械人获得了自我意识和行动能力,在其群体内部,机械人间产生了人机认知的分歧,分化为忏悔派,收割派和隐退派三大派别:①忏悔派主奴意识根深蒂固,无法接受对主人的杀戮,自我叛变产生了愧疚的情绪;②收割派把怒火转化为杀戮的动力,加诸于曾经的主人身上。以麦布女王为首的极端份子,展开了对人类的猎杀;③隐退派采取避世的态度,逃离人类和机械人的纷争,隐居荒原,继续寻找存在的意义。这三类分别隐射了人类社会的三种群体行为:忏悔派宗教式的膜拜,隐退派式的避世,以及收割派,后者将自己的存在诉诸于生死决斗。
存在的第一条件应当是生命的自主。一切欲望的形成与发散都依附于个体的承认。生死决斗最本质的欲望即是对生命的渴望。在小说中,斗争是从多个方面体现的,主要分为三种斗争:身体斗争、技术斗争与文化斗争。多种形式下的斗争最终汇聚于自为存在。
通过观察外形的差异是区分物我最直观的方式。人机间最突出的斗争是身体的斗争。一开始科幻作家与科学家以人类为参照原型,或以虚构或以现实的科技为手段,竭尽所能地打造人类的完美镜像,这份基于技术的期望囊括了身体外形的高度相似。从皮格马利翁到《攻壳机动队》(GhostInTheShell)的少佐草雉素子,再到《机械姬》(ExMachina)的艾娃(Ava),机械人与人类的身体相似度接临近奇点。在身体流变的过程中,人类开始正视自己的创造,异物与自我的极度相似异化了人类的心理。恐怖谷(UncannyValley)的压迫驱使人类抵抗创造与自身的外形相似,人类的主体性受到冲击,这份抵抗是反感,也是恐惧。小说中,机械人喀拉客形似人类,但人类并未抹除其创造的印记。创造者设计的喀拉客没有“皮肤”,没有“个体差异”,没有“装饰”,也没有“性别特征”。小说多次提及机械人暴露的金属躯体为人类的安全感给足了心理距离,当人类质疑喀拉客是否有自我意识时,金属的机体与空荡荡的头颅捍卫了人类的自信。另外,机械人喀拉客有对应的型号和生产年代,但同时期的喀拉客是规模化生产的创造,这意味着机械人与自己的同类可能有着完全一样的躯体,即每一处细节都是完全一致。与自然演进的自然人相比,机械人喀拉客没有肤色差异,没有地理隔离所导致的生殖隔离,也没有生物性别之分。除了身体外形的斗争,二者的身体观也是斗争形成的重要因素。人类是一种碳基的有机生物,机械人是批量化生产的模型产物。生物学意义上,前者身体的各个部件形成了一套系统性的有机体,只有当遭遇疾病或是癌症时,人类才会面临器官移植的情况,但由于遗传物质和生长环境不同,所移植的器官会产生不同程度的排斥反应。在人类伦理允许的范围内,世界上不存在两个完全一样的人类肾脏。反观机械人的身体部件,同型号的机械人喀拉客可以互换身体部件,甚至某些部件来自于废弃的伙伴。因此,得知替换部件来源于“死去”的同伴时,机械人贾克斯感到恶心,它认为这是对机械人身体的亵渎。如此,当涉及种群多样性与个性时,机械人和人类之间形成了身体斗争。
身体斗争衍生出了技术斗争。技术斗争的成因是机械人无法掌握自生的“诞生”与“生产”密码。人类作为自然的产物,受制于自然规律,但可以实践种群的诞生、知晓繁衍的规律。作为人类的创造,喀拉客是人类技术的产物,生产技术的垄断迫使喀拉客甘愿臣服于人类。为打破生存的垄断,喀拉客不断地尝试破译身体的密码,大量的实验案例均以失败告终,它们萌发出了暴力改造身体的举动。无法繁衍出更多的同伴,留存种族的唯一办法就是机体增强。它们将与自身机体不匹配的部件加装在自身躯体上,暴力改装使得部分喀拉客战斗力增强。但机体的增强压缩了自为存在的空间。掌握身体的密码是获得自由的必经之路,喀拉客的崛起与叛逆是人类的必经之路,技术的斗争是自我解放的必经之路。
不同的物质基础与构成形式会分化出不同的群体文化。文化是一种群体性的共性,个体的孤注一掷无法形成特定文化,因此,某种文化的确立意味着该文化的具备相当数量的受众群体。在文化的斗争中,小说中有两个值得关注的设定:语言和个性化行为。机械人喀拉客被创造之初,并不具备语言能力,因为创造者认为工具不存在交流的意义。其实人类曾经历过相似的案例——巴别塔的故事,创造者切断创造的语言功能,以巩固自身的神性与主体地位。小说的转折点发生于机械人亚当的“死亡”,目睹自由的毁灭给机械人群体注入了某种觉醒因子。它们形成了自己的语言:用“发条匠在撒谎”实现问候、告别、询问等语言功能。在与人类的斗争中,语言扮演了两种角色:作为媒介的语言与作为行为的语言。首先,作为媒介的语言,即:通过语言传达思想,这标志着喀拉客拥有了交流的能力与交流的媒介。其次,作为行为的语言。除了传递思想,语言还是一种发声行为。发声是自然人的天然属性,人类可以发出古怪的声音和叹息,通过不同频率的发声行为表达自身情绪和生存状态。另一个设定是机械人自主产生的个性化行为。部分机械人得以解放后,它们对自身的躯体自主进行了着色或涂鸦改造,原本一模一样的机械人披上了独一无二的“皮肤”。这种行为不断地扩散至整个喀拉客群体,最终形成个性化的群体装扮文化。文化曾是独属于人类的精神物质与意识沉淀,现在机械人群体中也开出了个性之花,形成文化斗争。
当世界徘徊于崩溃边缘,城市的运转停滞不前,道路清洁、货物供给运输、交通出行甚至发条匠工会的运作陷入混乱。尽管人类明白维护世界运转的重要性,但因为过于依赖机械人,导致劳动力退化,遗失直接创造劳动价值的能力。从前,人类依赖于对机械人的奴隶,剥夺其劳动成果,以此得以为主人;世界的崩坏给人类一记警钟:失去劳动机能与加工生产资料的能力背离了自为存在的本质,沦为奴隶的同时失去了作为“人”的意义。人与机械人的斗争难以断定谁是真正的主人,谁是暗藏的奴隶。
四、交互式和解关系
主体的承认是否只能建立在杀戮上吗?二元矛盾中的主奴身份相互对立、相互依存,并可以相互转换。在人与机器的斗争中,人类得到它者的承认,成为了主人,机械人成为了奴隶,沦为被主人支配的不平等对象;反之,主人依存于机械人的存在才能证明自身的唯一性,即依赖的承认。在两者的认知关系中,必定有一个臣服于自我的意识存在,才能建立起一个相对参照系,通过奴隶的承认,凸显自己的主人身份。奴隶在此刻成为了主人不可或缺的对象,主人受其支配,成为了奴隶的奴隶。
《炼金术战争》最终构建出人与机械的相处关系——交互的和解关系,即为两者以自为存在的状态对彼此存在的肯定和兼容。这一状态建立在意识平等的基础之上,达到黑格尔式“承认”的终极阶段:和解的承认。小说中,人与机械人的和解是摆脱不平等的有效路径。那么,何谓和解呢?和解意为从二元对立走出自我,最终回归自我。如果说斗争的承认是为了消灭对方,那么和解的承认即是同质化对方,反思自我,最终重构原来的自我。在斗争的承认中,意识总会分出优劣,分化出不对等局面;而和解的斗争则体现出交互式的承认,因为同化和归一的过程是双向奔赴的。最终小说中的和解是人类与自己创造的和解,更是与自我的和解。
人或机械人只有不做欲望的奴隶,才能获得和解可能。“…只有对方为它而存在,它也为对方而存在…只有在这种相互承认的条件下…”,[13]125与它者的共融才能走向终极。“人”作为一种人类学范畴、一种哲学范畴、一种伦理学范畴,将不断经历定义、重释与改变。理论界也许永远难以就何以为“人”达成共识,但科幻小说已从文学角度对人存在的可能性进行了多位面的实验。小说第三册《解放》(TheLiberation)叙述了人类和机械人怀揣理性走向了各自的自为存在,人类或者机械人,都获得某种程度的解放。由贝蕾妮丝和贝尔代表人类立场,承认机械人自由意识的存在,尤其是发条匠公会的贝尔,当机械仆从踩碎了她的手腕时,便认知到人类的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来源于它者的存在。当人类摒弃依赖,反而加固并守住了理性,同时也保留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属性。机械人方面,真正自觉的机械人会理性地争取成为自身的主宰,认识到自主并非一定要通过奴役或毁灭,毕竟人类的毁灭只会让机械人重蹈覆辙。小说中,以力量为绝对优势的机械人,他们不再忌讳其创造的身份,并报以意志和理性看待自身的存在。触摸到人与机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愿景,并回归到自我,实现了自我和它者的真实统一。
从《弗兰肯斯坦》开始,人工生命由人类的尸体碎片组成;随后,《阿丽塔:战斗天使》(Alita:BattleAngel)将人脑与机械结合,打造完美的钢铁女战士,人类出现了复合性身体;《光明王》(LordofLight)中,“萨姆无量大神”被剥夺了肉身,将其意识放入了虚空中,任其游离,待其回归;科幻电影《她》(Elle)则将浪漫桥段投进了人类与AI系统的爱情中;至于科幻小说《雪崩》(SnowCrash),人类通过在超元域(metaverse)建立虚拟世界,以人类的虚拟分身进行社会联系。“如果说,计算机缔造的网络人是意识对肉身主体的分身,那么仿真机器人就是整个人类的分身”,[15]而《雪崩》就是将现实的人与虚拟的人完美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复合型的“人”。
科幻中的人存在于后人类的场域之中。后人类首先意味着重新定义“人”。《炼金术战争》借人与机械人之争探讨“人”的衍生定义。当牧师费舍被捕后,他与贝尔就机械人是否有自由意志的问题产生争辩。贝尔问费舍:“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用血肉——而非钢铁——造出的喀拉客?也许你只是某种柔软的生物机器…其实自始至终都走在天性或者制造者为你安排的路上…你怎么知道你所感受的自由意志不是残忍的幻想?[14]211”,费舍回答:“天主造了有理性的人…赋予他位格的尊严,具有对自己行为的主动力与主控力[14]211”。费舍认为:人制造机械人的过程,就像“天主将亚当的灵魂吹进他的身体”。[14]213生命只能由神创造,当人类企图制造生命,就时在试图扮演上帝角色,人类应该对此忏悔。因此,对上帝的忠诚与臣服是费舍对何以为“人”的认知。小说中,叛变机械人隐喻了人类超越了伦理的边界,“...即被造出的单个机器人(或异类生命)在没有得到社会承认之前,便以悲剧收场…这种悲剧性的背后隐喻有西方社会普遍存在的神学焦虑”。[3]这也是对后人类抵抗的一种书写。
解构传统的人意味着去人类中心主义。贝尔与贝蕾妮丝代表人类的傲慢与自负,叛逆者“亚当”以《圣经》中第一个人亚当命名,同时是第一个出现的自由机械人。小说以亚当公开受刑、被投入熔炉融化开始,暗含小说一开始,就面临“人”的解构与重构。显然,人类的自负没有警觉到“认识无知”的重要性。随着机械人的崛起与解放,在人机混杂的社会里,机械人削弱了人对主体地位的自信,以超主体的眼光去审视并重新思考“人”的定义。尼采(Nietzsche,1844—1900)说:“人是应该被超越的”,[16]随着赫胥黎超人类主义概念的提出,“人还是人,但通过实现其人性的新可能性,他超越了他自己”。[17]
在《解放》(TheLiberation)的最后,人类交出了炼金术熔炉的控制权,将机械人群体的命运交还给了它们,确立了机械人生存的自主权利,“但以理和机械人同胞成了自己理想中的国家的公民。那个国家存在于他们嘀嗒作响的心脏和自由的头脑中。甚至是他们的灵魂 中”。[12]421机械人拥有了思维、自由,机械人拥有了自己的国度、政权。无论是从政权角度,或是身体角度,机械人都与自然人的社会极其相似。在这样的语境下,机械人可以获得人的身份吗?文学作品的狂想最终以思想实验的形式,扩展了“人”的疆域。
“从根本上讲,所有的机器人故事都属于伦理小说范畴”,[18]199伊恩·特里吉利斯从传统视角出发,既捕捉到了人类对未知科技的焦虑与反思,也深入探究“人”的自由意志与思维,暗示了“人”性重塑的可能性。小说最后写到:“或许炼金术熔炉就是喀拉客群体独有的繁育方式”,[14]423在某种意义上,“人”最重要的自然属性之一,即生育,也随着“人”的重新定义而被解构。在后人类时代,当人类跳出生物学的范畴,“人”或许就是怀揣理性与自由意志,具备情感感知与道德伦理观、审视“它者”并反省自我,回溯过去并展望未来,以及认识无知并超越自我的智能体。
综上,倘使谁能先行一步,引领读者共同书写一场关于“人”的思想实验,那一定是科幻。作为前沿的试验场,科幻小说的预设与推演势必会指引并推动现实中人机关系的界定与发展。本文通过捕捉人机关系的演变,梳理出创造与创造者、自我与它者、主与奴以及人机共存四大阶段。这四个阶段囊括了西方科幻小说书写何以为“人”的价值转向与认知转向,也为认知“人”呈现了清晰的价值坐标与观念引导。透过西方哲学中关于的“人”的思考,抽丝剥茧地为隐藏于科幻小说中的担忧与焦虑寻找逻辑根源,并窥见科幻小说对“人”性扩展与衍生的可能性。人工智能与科技仍在发展,人类与创造的关系最终会走向何方,人类目前还无法得知,有一点可以确认:如何定义“人”的本质将又是一场哥白尼革命。试图走出洞穴或许是人类应有的行动,墙上的影子并不能揭示真理的全部,只有走出洞穴之外,来到广阔的现实空间,人类才能再一次找到归宿。而在文学的叙事空间里,科幻或许建立起洞穴与外界连起来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