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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更调鞍马狂欢赏”释义考辨

2022-11-30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酒令马戏杜诗

陈 迟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乐游园歌》为杜甫参加春日筵宴所作,仇兆鳌将其编次于天宝十载(751)。全诗呈现了当日曲江乐游原上众人狂欢游宴的景象,诗中众人之乐与诗人之悲交错对照,构成诗歌文本的艺术张力。全诗如下:

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詄荡荡,曲江翠幙排银牓。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辞不辞。圣朝亦知贱士丑,一物但荷皇天慈。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1]101-103

“更调鞍马狂欢赏”句,历代注家注释存在争议。一方面,从蔡梦弼开始的大批注家认为,“鞍马”句的行为主体指杜甫与长史诸人,清人张溍则提出应指玄宗。今人著作除陈贻焮《杜甫评传》支持张溍说法外,其余专家学者多从旧说。另一方面,“调鞍马”的解释形成三类说法:一是以仇兆鳌等为代表的“纵马游览”说;二是施鸿保主张的“行鞍马酒令”说;三是谢思炜提出的“鞍马表演”说。今人著述大多认同“纵马游览”说,主要有萧涤非《杜甫诗选注》,李寿松、李翼云《全杜诗新释》,吴逢箴《杜甫歌行选注》,欧丽娟《唐诗选注》等。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支持“行鞍马酒令”说,尚未见从者,谢思炜《杜甫集校注》辨此说为非,进而提出“鞍马表演”说,亦未见从者。“纵马游览”“行鞍马酒令”两说,古今注家已辩证为非,但还可以根据其他材料稍作补充。谢思炜论证“鞍马表演”说的证据稍显不足,现以杜诗用例为内证,《乐游园歌》背景材料为外证,再对这一观点进行相关辨析。此外,关于“鞍马表演”的具体内涵尚未有确论,问题仍有待进一步探讨。“鞍马”句释义必然与唐代马文化有关,以下将参考学界对于唐代马文化的相关研究成果①,结合唐代驯马、马戏、舞马文化,探讨“鞍马表演”的实际内涵,力图还原杜诗“更调鞍马狂欢赏”所描写的真实场景。

一、“更调鞍马狂欢赏”句注释平议

历代注家对“更调鞍马狂欢赏”②句的理解存在两大分歧:一是对“鞍马”句的行为主体究竟是杜甫还是玄宗持不同意见;二是对“调鞍马”的具体含义存在不同解释,现一一辨析。

关于“鞍马”句的行为主体,蔡梦弼曰:“时甫与杨长史更调鞍马,挈榼持壶,迤逦醉游芙蓉夹城,历观古迹,故言及此也。”[2]此后注家多沿袭蔡说,认为《乐游园歌》前六句的行动主体为杜甫与长史等人,从“青春”句至“缘云”句的主体为玄宗。各注家大抵从芙蓉园为皇家禁苑立论,分割杜甫等人游宴与玄宗游幸两事。如,卢元昌曰:“公子华筵遂设原上,下临秦川,其平如掌,乃酌酒之具,不过长生木瓢,何真率也。未几鞍马更调,穷极欢赏,顾此园,地近曲江,即朝廷芙蓉园所在。”[3]吴见思曰:“然公子正欲自豪,下偏叙乐游园中,当年盛事,将公子抹倒。”[4]众人游宴之余,环顾芙蓉园,自然联想出后文玄宗游幸之事。杜甫叙写筵宴饮酒调马之事,后将笔锋转至芙蓉园,明显指向玄宗。且“青春”下六句,属玄宗游幸的具体描写,正如浦起龙所言:“‘青春’六句,一气读。”[5]应将“青春”六句作为诗歌呈现玄宗游幸的整体片段加以看待,而“长生”“鞍马”两句并未出现带有皇家意味的意象,没有明确点出玄宗游幸,理应承接前文文意,理解为长史筵宴上的场景。

对此观点,清人张溍首次提出异议,“更调鞍马狂欢赏”后注:“此指明皇游幸,妙在浑含。”[6]陈贻焮《杜甫评传》支持张说,认为从“长生”句到“缘云”句都是杜甫对玄宗游幸曲江的想象[7]。按照张溍的说法,从“长生”二句文本自身出发,将其理解为玄宗游幸,能够成立,但结合诗歌语境分析,尚须斟酌。“长生”二句紧连“青春”二句,据《长安志》记载,唐玄宗当日前往芙蓉园的路线为:“(开元)二十年,筑夹城。入芙蓉园,自大明宫,夹东罗城复道,经通化门观,以达此宫(兴庆宫)。次经春明、延喜门,至曲江芙蓉园,而外人不之知也。”[8]“青春”二句显然呈现的正是玄宗沿夹城入芙蓉园游赏的情状。“青春”下六句,根据叙事的先后逻辑顺序,首先叙写玄宗沿夹城入芙蓉园之情景,随后将画面连及诸贵族随从游赏曲江,展现沿途车马填塞之景,再及园内歌舞升平景况,六句顺连直下方可符合此处叙事的逻辑顺序。如若“长生”二句指玄宗,为何前文已写玄宗游幸场景,后文仍要倒叙玄宗出游以及芙蓉园内歌舞喧天的场面?如此结构无法契合诗歌文本的叙事逻辑,虽曰浑含,恐怕打乱了诗歌整体的叙事安排。因此,“长生”“鞍马”二句的行为主体,仍从旧说认为是杜甫与长史及其宾从较为妥当。

对于“调鞍马”的释义,历代注家也存在分歧。宋元注本或无明确对“调鞍马”作出解释,或语焉不详,含混带过。对“调鞍马”的具体内涵作出明确注解,自明清两代注家始。主流观点是以仇兆鳌等为代表的“纵马游览”说。仇兆鳌曰:“酌瓢之后,调马而行,得以尽览诸胜。”[1]102持此说的注家大致认为,“调鞍马”应解释为纵马游览,此处诗意为众人骑马狂欢、尽览胜景,远眺得以望见芙蓉园,进而引出后文玄宗车驾游幸芙蓉园之事。对此清人施鸿保早有辩驳:“今按既方酌酒,不应即说调马,下又仍说饮酒;且园即宽广,似亦非可调马而行。注甚牵强。”[9]9从《乐游园歌》文本的整体结构来看,前说“秦川对酒”“长生木瓢”当是描写宴会饮酒,中间如果插入离席上马,后文又说饮酒确有不妥。酒可以看成贯穿《乐游园歌》的一条线索,诗歌前半部分由宴饮引出,是欢乐的景象,后文诗人的情感由乐转悲、未醉先悲也与酒相关,其间如若插入纵马游览的活动,众人须离开酒席,那么借酒串联起来的诗歌意脉必然中断,因此这种插入不甚妥当。再者,乐游原上是否能够纵马狂奔也成问题。《乐游园歌》云“公子华筵势最高”[1]101,说明杜甫诸人游玩当日,有众多游人聚集乐游原上举办宴会,长史的筵席和他人比较,位居最高处。《雍录》载唐代乐游原风俗:“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京城士女咸即此袚褉,帟幕云布,车马填塞,词人乐饮歌诗。”[10]132且开元、天宝年间,“长安春时盛于游赏,园林树木无闲地”[11]44。试问在筵席遍地、游人如织的乐游原上,纵马如何得行?恐怕纵马游园未行几步就有冲撞旁人、打扰别家筵席的可能,怎能达到“狂欢赏”的境地?据上辨析可知,“调鞍马”解释为“纵马游览”一说,不足取。

“调鞍马”为“行鞍马酒令”一说源于施鸿保:“记《白乐天集》五言排律百韵诗,自注:酒令有莫走、鞍马等名。疑鞍马是酒令名;调则调笑之调;更亦言诸人更易也。”[9]9对此,谢思炜引《唐语林》卷八,辨施说为误:“‘酒令之设,本骰子、卷白波律令。自后闻以鞍马、香毬或调笑,抛打时上酒。’可知鞍马令兴起在后。诗言狂欢赏,则以观赏为主,与酒令游戏有别。”[12]124此外,还可根据唐代诗文中语涉“鞍马”酒令的情况再予以辨析③。白居易“鞍马呼教住,骰盘喝遣输”[13]1246,“莫待春深去,花时鞍马多”[13]1541。张祜“小旗鞍马令,尖帽柘枝娘”[14],裴度联句“林塘难共赏,鞍马莫相催”[13]2931,薛能“野园无鼓又无旗,鞍马传杯用柳枝”[15]6516。白居易、裴度、张祜、薛能皆为中晚唐人,可见鞍马酒令盛行于中晚唐。现存初盛唐诗文作品中,并未见与“鞍马”酒令相关的记录,即便杜甫时已有鞍马酒令,或许并不流行,杜诗“调鞍马”释为“行鞍马酒令”的可能性小。

二、“鞍马表演”说再辨析

“鞍马表演”一说由谢思炜首倡:“诗言狂欢赏,则以观赏为主,与酒令游戏有别。此言调马,疑与舞马表演近同,俟更考。”[12]124“调鞍马”活动给杜甫等人带来的心理感受为“狂欢赏”,暗示“调鞍马”行为本身具有极强的、能够带来欢乐情绪的观赏性质。谢思炜认为调马可能与舞马表演类似,舞马等表演确能给在场众人带来“狂欢赏”的情绪体验,当以此说为是,但谢氏论证仅从诗意出发,证据略显不足,以下再对此问题进行相关辨析。

检《全唐诗》,“欢赏”有两种含义:一为心情舒畅,语意侧重“欢”字,用于表达参加筵席时的欢乐心情,如,“建章欢赏夕”[15]2、“承恩恣欢赏”[15]692。一为观赏、欣赏,语意侧重“赏”字,表现欣赏某种具体的美景、音乐等所带来的欢快情绪,如,“烟景惜欢赏”[15]1061、“歌钟满座争欢赏”[15]7506。杜诗中使用“欢赏”一词的只有“更调鞍马狂欢赏”一例,因此无法通过直接归类杜诗“欢赏”的用法判定“鞍马”句中“欢赏”的实际含义。分别考察杜诗“欢”字和“赏”字的具体用例,可以发现,杜诗中单用一个“欢”字时就能表示愉快的心情,如,“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1]415“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1]490。其他表示愉悦心情的词组有“欢趣”(凡1例),“欢喜”(凡2例),“欢乐”(凡2例)“追欢”(凡1例),“欢会”(凡3例),“欢笑”(凡1例)等,如,“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1]392,“苏侯得数过,欢喜每倾倒”[1]339,“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1]489,“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1]933,“朋酒日欢会,老夫今始知”[1]1882,“划见公子面,超然欢笑同”[1]214。其中最常用于宴集时描写欢乐气氛的词组是“欢娱”(凡15例),如,“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膠葛”[1]268,“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1]803,“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1]59。杜诗中用“欢赏”描写宴会狂欢场面的仅“鞍马”句一例,虽然“欢赏”也可以用来表达宴会的欢乐气氛,但是根据杜甫的用语习惯,如果此处想表达的含义仅仅是“调鞍马”活动给众宾客带来愉快的情绪体验,那么杜甫更有可能使用他最常用的“欢娱”一词来表述,而不是“欢赏”。可见在“鞍马”句中,“欢赏”语意并不侧重于“欢”字,这里不仅仅想传达宴会中的欢乐,语意应当侧重在“赏”字上。杜诗中的“赏”字存在三种释义:一为“赏识”,如“荥阳冠众儒,早闻名公赏”[1]1409;二为“赏赐”,如“世祖修高庙,文公赏从臣”[1]657。以上两种释义显然与“欢赏”之“赏”无关。杜诗中“赏”解释为“观赏”“欣赏”时,诗句中总是明确点出“赏”的对象,如“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1]447-448,“君王旧迹今人赏,转见千秋万古情”[1]921,“赏月延秋桂,倾阳逐露葵”[1]1426,观赏的对象分别为曲江风景、越王楼、秋月。由此可知,杜甫在用“赏”表达“观赏”“欣赏”的含义时,总是习惯性地在本句或相邻诗句中直接写出所观赏的对象。而“鞍马”句中的“欢赏”,释义明显偏向于“赏”字,解释为“观赏”,而观赏的对象正是“调鞍马”活动。“调鞍马”作为一种能够供人观赏的活动,必然带有一定的表演性质,因此将其理解为“鞍马表演”具有合理性。

根据《乐游园歌》的创作背景,我们还可以对“鞍马表演”说的合理性进行外部考察。首先,乐游原具备开展鞍马表演活动的地理条件。前文已经说明,乐游原上虽然无法纵马狂奔,但乐游原“基地最高,四望宽敞”[10]132,能提供车马行走的场地。唐人“秋原骑马菊花高”[15]5857、“回马迟迟上乐游”[13]1531、“驱车登古原”[16]等诗句皆可证明。其次,《乐游园歌》称长史为公子,当为贵胄子弟,据谢思炜考证,这位长史极有可能为显贵之族[12]122-123。考当日贵族宴游场景,“寻撞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17]26,戏马是娱乐的主要项目之一,杜审言《晦日宴游》中也提到了观马的场景:“更看金谷骑,争向石崇家。”[15]736长安春日游赏也有与马有关的活动:“长安侠少每至春时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从执酒皿而从之,遇好花则驻马而饮。”[11]24以上与马相关的活动均带有一定的表演性质,可供人观赏。春日贵族宴游时与马相关的娱乐活动颇多,杜甫参加长史筵席,极有可能于席上观赏了“鞍马表演”,借此写下“更调鞍马狂欢赏”。

此外,“调鞍马”为动宾结构,“调”作动词使用。考杜诗用例,“调”有平声、去声两读,作去声均属名词,作平声属动词,凡十处。“公子调冰水”[1]172,“主将归调鼎”[1]1169-1170,“调和鼎鼐新”[1]225,意为调配。“但见元气常调和”[1]836,“仰思调玉烛”[1]637,“大历三年调玉烛”[1]1860,释为和顺。“元帅调新

律”[1]374,训为整顿。“炼骨调情性”[1]1723,解为调养。“南国调寒杵”[1]1927,应为调弄。以上杜诗中“调”的释义均与“调鞍马”之“调”的释义不符,唯《从人觅小胡孙许寄》刻写小猴形态“初调见马鞭”[1]631之“调”与“调鞍马”之“调”应同意。汪瑗注此句曰:“言其善舞。”[18]傅玄《猿猴赋》:“或低眩而择飒,或扺掌而胡舞。”[19]《百家注》卷十二引师曰:“言始调狎之则用笞挞,如马之见鞭而后行也。”[20]可见句意为驯服调习小猴,使其善舞,此处的“调”解释为驯服、调习,因此“调鞍马”则可以理解为驯服马匹。另检唐诗文,调马本就包含驯服马匹之意,如,“调成骏马乞人骑”[21],“胡马调多解汉行”[15]6090。驯服马匹,本意为供应日常生活所需,但驯养制服的过程具有一定的表演性质,将杜诗“调鞍马”理解为驯马,不仅符合杜诗用例,同时贴合后文“狂欢赏”的语境。另外,唐代马戏、舞马表演兴盛,贵族养马、戏马风气盛行,虽无文献明确记载马戏、舞马能否称为调马,但目前无法排除调马为以上表演的可能。因此,后文将主要围绕驯马,兼及马戏、舞马等唐代马文化对杜诗“更调鞍马狂欢赏”的具体含义进行考察。

三、从唐代驯马、马戏、舞马文化释“更调鞍马狂欢赏”

驯马活动的初衷虽不为供人观赏,但客观上具有表演的性质,能给观看者带来愉快的心理感受,杜诗“更调鞍马狂欢赏”所描绘的场景或许正是乐游原上的驯马活动。长史于乐游原上大开筵席,饮酒狂欢之际,有人或是为奉承贵族公子,赠贵公子好马,或是为向众人炫耀,于是拉来一匹新得的、未经过驯服的好马,当众表演驯马。驯马活动最为紧张刺激,又极具表演性质,正如《朝野佥载》中裴仁基驯服“师子骢”的记载:“遂攘袂向前,去十余步,踊身腾上,一手撮耳,一手抠目,马战不敢动,乃备乘之。”[22]裴仁基“攘袂”“去步”“踊身”连贯的上马动作一气呵成,最后一手抓紧马耳,一手摁住马眼将马制服,一系列快速矫健的驯马程式极似艺术表演。如若长史筵席上有技艺高超的驯马好手,如同裴仁基一般,运用一套熟练漂亮的动作将马制服,必定使宾客们欣赏到一场精彩绝伦的驯马表演,从而博得众人的阵阵喝彩,将宴会的欢乐气氛推向高潮。驯马过程包含着许多不确定因素,不是每个驯马人都能成功制服马匹,有时操作不当,甚至有生命危险,《太平广记》“韩晞”条:“晞市圉人善骑调恶马,即令召之,遣取鞭辔。此马努目,斜睨于晞,忽然掣缰走上阶,跑晞落床,屈膝于地,将啮之。时晞所乘马系在别柱,见此,亦掣断缰,来啮此马。遂啮数口,方得免。”[23]可见驯马的危险性。筵席之上,假使驯马人在调训过程中遭遇烈马,众人轮番试驯皆败下阵来,此时宴会的焦点将会转移到驯服烈马上,大家都在关注究竟谁能制服烈马。这种既难以预料结局又伴随惊险的驯马活动牵动人心,增强了驯马活动的紧张气氛,增加了观赏性。如若最后有一人出列,凭借精湛的技巧制服烈马,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将宴会的欢乐气氛带入高潮,正应了“更调鞍马狂欢赏”的表述。

驯马过程中,不仅驯马人漂亮的身手具有观赏性,马的仪态和动作也可供人玩赏。《观调马》一诗即描绘了这种场景:“鸳鸯赭白齿新齐,晚日花中教碧蹄。玉勒斗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24]1718诗题为《观调马》已然表明,在调马过程中,小马的动作神态可供观众赏玩回味。“鸳鸯”“玉勒”“金鞭”等语可知此马装饰不俗,经过主人精心打扮,必为富贵人家的名贵品种,此时驯马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看成马主人借助这一行为,炫耀马匹的名贵或鞍鞯的华丽。当日杨氏一族就用这种方式夸耀自身,引逗众人围观,“竞购名马,以黄金为衔,组秀为障泥,共会于国忠宅,将同入禁中,炳炳照灼,观者如堵。”[17]29杜甫参与的春日宴游中或有人想要夸耀自家新进好马的风神俊态,或为卖弄新置的华丽马具,将马盛装打扮,于众宾客面前骑行调训。众宾客观赏精致的马具,玩味马匹的仪态神情,亦可增添游赏之乐,同样贴合杜诗“更调鞍马狂欢赏”所描绘的场景。

调马也可能是一种由马球游戏衍生、近似现代马戏的表演活动。唐代军中流行一种名为“走马击钱”的马戏活动,“建中初,有河北军将姓夏者,弯弓数百斤。尝于球场中,累钱十余,走马以击鞠杖击之,一击一钱飞起,高六七丈,其妙如此”[25]。“走马击钱”使用击鞠杖,应与马球运动有关,或许原本就是练习马球击球精准度的一种方式,后来可能因观赏性强,逐渐独立成一种类似马戏表演的游戏。唐代马球运动盛行一时,特为贵族所喜,长史及宴会的其他贵族公子,很可能精通马球运动,因此擅长由马球运动衍生的马戏也未可知。贵公子们亲自演习马戏作耍,其他陪客在旁观看助兴,可能是贵族公子举办宴会所设的经常性娱乐项目,借此取乐。此外,还有一种军中盛行,名为“透剑门伎”的表演:“军中有透剑门伎。大燕日,庭中设幄数十步,若廊宇者,而编剑刃为榱栋之状。其人乘小马,至门审度,马调道端,下鞭而进,铮焉闻剑动之声。既过而人马无伤。……至呈伎之际,极为调审,入数步,忽风起,马惊,触剑失序,人马皆毙于刃下。”[26]这种技艺的危险性极高,稍有不慎便易发生人马皆亡的惨剧。可以想见,人们在观赏这种表演时必然凝神屏息,为表演者捏一把汗,表演若是成功进行,现场的欢呼必然热烈。长史筵席酒酣之时,在坐宾客可能有军旅出身的马戏高手,此时主动请缨,为众人献上一场惊险刺激的马戏助兴,以娱宾客,也未可知。另外,唐代专业的马戏表演已有宋代称之为“献鞍”“镫里藏身”[27]的精彩项目:“翘趾金鞍之上,电去而都闲;委身玉镫之傍,风惊而诡谲。”[24]368贵公子游宴,请专业马戏班子到乐游原上表演寻欢也不无可能。无论是上述介绍的哪种马戏表演,均能给宴会众宾客助兴,达到杜诗所描述的“狂欢赏”的效果。

玄宗时,舞马表演颇为壮观:“因命衣以文绣,络以金银,饰其鬃鬣,间杂珠玉,其曲谓之倾杯乐者数十回,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又施三层板床,乘马而上,旋转如飞。或命壮士举一榻,马舞于榻上,乐工数人立左右前后,皆衣淡黄衫,文玉带,必求少年而姿貌美秀者。”[17]45-46舞马表演的文献记载基本属于皇家舞马,那么杜甫诗中的“调鞍马”是否有可能是类似的舞马表演?当日杨氏一族常引私乐出入园苑,引众贵族效仿,“杨国忠子弟恃后族之贵,极于奢侈,每春游之际,以大车结彩帛为楼,载女乐数十人,自私第声乐前引,出游园苑中,长安豪民贵族皆效之。”[11]53且玄宗曾下诏允许臣下自家蓄养乐工,与众同乐,“五品已上正员清官,诸道节度使及太守等,并听当家畜丝竹,以展欢娱”[28]。作为贵族的长史极有可能效仿杨氏一族,携带私乐于乐游原上狂欢。此外,陇右监官马经过驯养,能通晓音乐,成为舞马:“不反其性,故亲人乐艺,节乐如舞之心自生”[29]。说明地方即可驯养舞马,不必由宫廷内调训。盛唐时期私家养马成风,贵族家调训舞马虽未见于文献记载,但不排除可能。因此,贵族长史如若携私家乐工、舞马进入乐游原筵宴,也不无可能。杜甫诸人如若于乐游原上观看舞马表演,或许没有皇家调习的板床舞马、榻上舞马这么大的场面,但一般的舞马,表演时能随音乐小步起舞,时进时退,飞舞鬃毛,始终跟着音乐的节奏忽快忽慢地舞动身躯,作为宴会的观赏节目来说,已经相当精彩了。

以上,我们通过辨析历代注家对杜诗“更调鞍马狂欢赏”句的不同注解,可以确定“调鞍马”的具体内涵应该与“鞍马表演”相关,极有可能为唐代驯马活动,但不排除“调鞍马”为马戏、舞马表演的可能。并且此句的行为主体应是杜甫与长史诸人,而不是玄宗。目前没有相关材料证明杜甫能够驯马或表演马戏,因此“鞍马”句的行为主体可以进一步确定为长史或是宴席上的其他宾客,抑或为提供马戏或指挥舞马表演的艺人。至此,杜诗“更调鞍马狂欢赏”的释义应为:众人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长史或是其他宾客于乐游原上进行驯马活动或马戏表演,又可能是艺人为在场众人进行马戏或舞马表演,席上诸人欣赏着这样的表演,进而将原本就充满欢乐的宴席氛围推向高潮。杜诗内容涵盖极广,其中包含大量唐代文化习俗与风尚,均须读者认真辨析考察,借助其他文献记载,能够帮助我们尽力还原杜诗所描绘的真实场景,从而更进一步了解杜甫其人其诗。

注释:

①养马、驯马技术可参见谢成侠《中国养马史》(修订版),农业出版社1991年版,第24-44页;唐代马戏与舞马可参见王俊奇《唐代体育文化史》,北京体育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6-183页。

②检各集,除《文苑英华》作“更调鞍马雄欢赏”,校语“集作狂”外,其余诸本均为“更调鞍马狂欢赏”。“狂”与“雄”在句中均为修饰“欢赏”的程度副词,“狂”解释为纵情任性,“雄”解释为高涨的情绪,均是对“欢赏”程度的加深,此处异文并不对诗句的理解造成影响。(宋)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三三六,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1746页。

③以下“鞍马”,王昆吾《唐代酒令艺术》认为是鞍马令。王昆吾《唐代酒令艺术》,东方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19-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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