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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记

2022-11-28夏逾

滇池 2022年12期
关键词:李生肉包子青衣

夏逾

“冬天是苦的。”

李生抽完烟,把烟头对准隔壁的窗台弹出去。住在他家隔壁的是一对三四十岁的夫妇,有三個儿子。那男人很白很胖,头上有道显眼的疤,逢人就说是年轻的时候跟着大哥去讨债,替大哥挡铁棍时落下的,住在附近的人都叫他“肉包子”。肉包子的女人是个瘦高个,眯缝眼,头发染成黄色,平时总扎一个吊死鬼一样的朝天辫,画很浓很黑的眼线,五官之中唯独嘴很大,李生常说就是这张嘴给肉包子添损,他才一直不能发财,也一辈子做不了大哥。

“为什么冬天是苦的?还有,为什么总做缺德事?”我看着李生,他背靠窗台上的栏杆,搂着一盆快要枯死的绿植,眼睛看不清楚是睁还是闭,喉咙里发出七十岁的哮喘老头才会有的“呼噜”声。

李生每到冬天都会失眠,精力旺盛,他一夜一夜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晨光熹微时就坐起来看着太阳抓头发。长此以往他的嘴里每到冬天就会生出一种干枯的苦味,不论喝酒还是抽烟,都没法把那股味道冲淡。他出门想要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来缓解,冬天的大雾夹杂着鞭炮过后的硫磺味就都涌进他的鼻腔,听他的描述,极苦,比嘴里还苦。

“昨天下午四点,我给周祈稚打电话,她没接,我听着嘟嘟声终于睡着了,到五点,肉包子的媳妇开始打孩子,打得响,骂得也响,就好像专门给邻居们听一样。他儿子偷走家里十块钱,我都有心下楼给他十块钱,告诉他是我偷的。”李生说着,眼睛开始慢慢睁大,嘴角像被人用线吊起来一样,抽搐着往上抖了几下,“一直打到六点钟,我彻底清醒,又给周祈稚去了个电话,还是没接,这次我没睡,开始一直打。”

“后来接通没有?”我看着停下来的李生,继续追问。

“没有,他妈的,没有,”李生说“我一直睁着眼瞪着窗户,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躺下。隔壁又传出声音,肉包子的喘息声里都能拧出汗来,他媳妇叫得就像没劲儿拉磨的驴。”这时候正是下午四点,冬天里的阳光一副萎靡的样子,落在李生身上,他还想在脸上挤出更多的表情,最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有气无力的低下头。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我抬起手,打算把嘴里的烟屁股也扔到隔壁的阳台上,李生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就知道你得这么问我,你得陪我去做件事。”他的手指有些发白,临着指甲的肉却是黑红的,上面长出几根肉刺。

我点点头。

李生深呼吸几口,拉我下楼,一同拉着的,还有他那辆破自行车。

城南有大片大片的农田,种的都是麦子,一年前的春天李生和周祈稚来放过风筝。我看着他俩在麦地里疯跑,李生忽然一头扎进地里,周祈稚被绊倒之后砸在他身上,两个人摔倒有好一会儿,直到我把没人顾及的风筝从树上摘下来,才看到他俩站起身,周祈稚的衣服还板板正正的穿在身上,只是头发有些乱,李生替她拍打着身上的土,又喊我过来帮他拍打。

现在这儿什么都没有,在这样的季节就是一大片荒地,风从远处的桦树林里钻出来,撞到李生脸上。他用自行车载我,大概骑了二十分钟才到这,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看到他皴裂的手指和泛红的脖子,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要陪他做什么。

李生沉默,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后背莫名其妙的绷紧起来。

他觉得周祈稚丢了,不是那种两个人分手之后,男生躺在满地烟头和啤酒瓶子里,对着镜头如丧考妣的说“我把她弄丢了”的那种。他固执地认为周祈稚的消失是一场失踪事件,策划者不详,而他萌生出要把她找回来,至少要去见到她这样没有缘由的想法。

姑娘砸在小伙子身上,两个人应该在麦地里没完没了地缠绵才对,就像一出戏。李生对这个姑娘生出情愫,这理所当然,只是不该在后来像一块牛皮癣死死的长在人家的生活里。因此周祈稚的失踪有缘由可循,而策划者也只能是他自己。

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身边每天都发生一万多次,电视上,小说里,从初中生的笔尖里流到纸上,又从中年人嘴里蹦出来。可平常事儿的主角是平常人,李生不是,他是个双商都不太够的小疯子。

我反复吞咽口水,把肚子里的话压下去,又问李生,去哪里找。

南边,一直往南。

李生说完,头转向一旁,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我那天摘下风筝的那棵树。

自行车摔进路边的沟里发出一声闷响,我和李生爬起来,一起看向南边。

李生初一的时候第一次梦遗,一起上学的几个男生互相诉说了他们梦遗时见到的那张脸,李生觉得差异,除他之外所有人梦到的都是同一张脸,模糊的言辞里描绘出一副媚样。李生的梦里那女人的脸是圆乎乎的,用李生的原话说,眼睛看上去有牛蛋那么大,但瘦且高,头发如果扎起来就像一根棒棒糖。后来遇到康灵灵,李生发出“哦”的声音,她看起来和那个梦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康灵灵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有一点像韩佳人。这里的人都叫她“小青衣”,康是她的母姓,她的母亲康美君被人们称呼“大青衣”,和她一样又高又瘦。大青衣的丈夫被她发现有姘头的第二天,就被她用斧头赶出了家门,小青衣从那以后就由她独自抚养。说来奇怪,十年前,小青衣结婚,完婚的第二天,大青衣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床上,面露微笑,如果不摸脉搏甚至发现不了这是一个死人。

死了也好,大青衣这样倔,活到今天,一样被气死。

小青衣嫁的人是烂眼罗二。罗二的眼角一年四季都是烂红烂红的,和人聊天,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流出眼泪,他常年在外跑车,小青衣就在城南最偏僻也最便宜的地方开了一家两层的小杂货铺。此时天已经黑透了,我和李生还有小青衣正围在炉子周边,小青衣借着昏黄的顶灯给李生额头上涂抹红花油,我看着李生面无表情,把手上摔出来的伤口朝炉子凑了凑。

“二哥还不回家呀?”李生问。

“他?”小青衣涂完红花油,伸手抓起一旁的火筷子捅进炉子,“他还得几天,年关这几天,工资给的多,多一倍。”

小青衣的眼睛盯着炉子,手上下动,里面喷出一股又一股火星,映在李生眼里。

“不来人,我也想不起通它。”小青衣把目光从炉口挪到李生脸上。

从楼上下来我路过小青衣的房间,隐约看到枕头下面放着一根木棍,像是一把斧头的柄。

李生曾提起过他和小青衣的事,含糊其辞,炫耀里又带着腼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问小青衣看没看到周祈稚往南边走了,我不希望他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在确认周祈稚失踪前李生曾亲自去她家确认,他连续三天去敲门,每次敲到对门的狗嗓子哑了才离开。第三天他从小区走出来,整个人先是昂首挺胸走出去十几米,接着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飘着回到家,用力把自己扔到床上。

找不到周祈稚会让他头疼,疼起来比失眠和苦更让人难以忍受。

楼上的声音又软又闷,像外面的雾一样,我仔细听着,突然传来“咣啷”一声,大概是斧头砸到地板上的声音。

霎时间安静下来,过了大约三五分钟,李生从楼上走下来。

“走,”李生推开门,“我们继续找。”

我抓起外套陪他一起走出去,临走之前还从柜台里拿走一包烟。

路灯散发出无力的光,雾越来越浓。

“你见过吊死鬼吗?”李生搓着手,冷不丁的问我。

我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但我爷爷见过。”李生伸手从我嘴里拿下半截烟,深吸一口,“他说,吊死鬼都溜墙走,碰到赶夜路的人,就把自己缩成薄薄的一片,藏到墙下面,等人走过去,再恢复原样。”

李生的爷爷是个看事儿的,美其名曰阴阳先生。李生十二岁那年老爷子给他算了一卦,紧跟着一个巴掌拍到李生后脑勺上,凝眉瞪眼,又止不住地叹气,半晌无语,最后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李生的鼻子说,“你这辈子都得折到女人身上去。”

现在看来老爷子看得准,因此李生说他爷爷见过吊死鬼的事,我是信七分的。

“你说,咱们能碰上吊死鬼吗?”李生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上一脚。

“溜墙根溜得也是小青衣家的砖墙,这里都是荒坟,吊死鬼去哪里溜墙?”我四处打量,看到荒地里一处处土包,上面没有碑。这是当地习俗,一个年轻的光棍去世,是不能立碑的,非要等另外一家死一个姑娘,二人合葬,才能迁到祖坟中去,光明正大的立一块碑。

最靠近路边的土包,零星发出些光亮,我和李生靠近才看清楚,是磷火。

“冬天哪來的磷火呢?”我问李生。

李生走到坟前,磷火往后飘散一点,在空中和他对峙,他抬起脚踩到份上,似笑非笑地问我知不知道是谁的坟。

“罗二的侄子罗兴旺,好听墙根的小子,还和你打过一架。”

“对,是他。”李生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表情,“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嘛?”

我摇摇头。

罗兴旺是罗二的表侄,表得不能再表的远房亲戚,但都住在这一块小地方上,因此有一点往来。罗兴旺时常去小青衣那里帮忙,早晨去,黄昏走,一整天都在搬货物或看店,从没被小青衣留下来待上一晚。李生总叫罗兴旺“三瘪子”,说他应该跟他的烂眼表叔拜兄弟,因为两人同样支不起裤裆。后来他把李生狠揍了一顿,不是因为他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李生对他的评价,而是有天夜里他去听小青衣的墙根。他当时蹲在那里,青筋暴起,想要冲进去维护叔母的贞洁,但又想到自己偶然瞥见的那把枕头下的斧头,斧刃明晃晃,和斧柄紧紧砸在一起。

第二天黄昏罗兴旺在路上拦住李生,不知是维护家族尊严还是撒气。打过李生后他回到家里洗澡,洗澡时还想着小青衣。擦干身子他突然想自杀,就接上满满一盆水,一次又一次把头扎进去。

水淌了满地,罗兴旺忽然抱着脸盆哭起来,难听得像一只夜猫子。他的大脑像被什么东西催化一样钻出一个念头,他要去见见小青衣,他再也不怕明晃晃,一下就能把木头劈成两半的斧头,他一定要在晚上见到小青衣一次。

考虑好这一切他开始吹头发,浴室里的东西都被刚刚那盆水泡过,吹风机漏电,他连喊都没喊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听完李生的娓娓道来,我很疑惑。

“我梦到的。”李生开始笑,笑到发不出声音,捂住肚子蹲下来。上一次他这样笑,还是初见周祈稚的那个晚上,在回家路上他也是忽然这样笑起来。

我没有感到诧异,他似乎天生就该这样笑。

李生停下他的笑声,往坟上用力吐口水,突然又剁了一脚,说了句“滚蛋”。

几团鬼火晃晃悠悠,“咻”的一声扎进坟中,消失不见。

大雾散去,我看着李生要去的南边,像一块炭一样黑,深邃,寂静。

天快亮了。

在我们幼时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周祈稚这么一号人。可她就这么突然从我们的生活里冒出来。李生总能听到父母说,她的父亲是谁,曾在何年何月同自己一起吃饭,或是她母亲是南边菜市场里最能砍价的顾客,以及二老上学时的一些事。

可是我们早就走过南边的菜市场,李生究竟想去哪里找她呢?

李生说,那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南,女人们在那里一年四季都穿吊带衫,最冷也不过在腰间系一个外套,但又从来不会被晒黑。那样的南边才适合周祈稚,他断定,甚至梦里很多次梦到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同样有大小青衣,烂眼罗二,三瘪子和肉包子,但如果李生能在那里找到周祈稚,他就能像梦里发生过的一样和她过一辈子,哪怕不结婚都能过的一辈子。

坐在早点摊上我听着李生的豪言壮语,他有些亢奋,红油从嘴里流出来都顾不得擦一下。

关于周祈稚的事,他永远和我讲这些梦呓一样的话,周祈稚的味道闻起来有多沁人,脚踝有多白皙,他如何爱她,她又是如何在他梦里像蛇一样柔软。可他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又是如何一点点变得像现在这样疯,向来绝口不提。

我反复思考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为一件一概不知的事,陪这个蠢人走上一夜的路。等我回去一定要把这一切写下来。

“我们出来的事,”李生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只是爱她,不是疯子,更不是欲望。”

隔壁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戴一顶有些掉色的黑帽子,裹了一身破旧棕色风衣。他的帽檐压得很低,正缓缓转头看我们这桌。看了一会儿他伸手抓住屁股下的凳子,半蹲着挪到我和李生身边。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高颧骨,棱角分明,一层皮绷在脸上,薄嘴唇有些发紫。

“你们要去哪?”他的声音很低,胸口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

“南边。”李生头也不抬。

“这里是最南边,整个世界也没有比这里更南的地方。”男人把帽檐抬起一点,我总算看到他的眼睛,大而有神,好看,却不恰当的安在这样一张脸上。

“这里是最南边?”李生停下手和嘴,抬头看男人,眼睛里血丝已经消散殆尽,放出一种掺杂着希望的光。

“对,你走过了。”男人重重点头,指了指脚下,紧接着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我和李生紧跟着走出来,看到男人正往南边走,阳光从侧面照过来,他身上的衣服和帽子颜色越来越淡,最后完全蒸发,消失不见,整个人也变得透明,我确信我的目光透过了那层快要看不到的皮,却看不到里面的血管,骨骼,五脏六腑。

男人还在走,快走到路尽头的时候,似乎转头看向我们,李生对他点点头,我看到男人在阳光下像一团气一样,彻底消失。

李生转身,径直沿来路向回走,我慌忙地追赶,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更加迫切的想知道一切,也生怕他像那男人一樣消失。

李生没回头。

路过小青衣家时我听到丧乐传出来,和李生走近看,才知道是小青衣死了。

她躺在冰棺里,双手紧紧握拳,好像要在临死前抓住什么。

“听说是心脏病死的。”一个胖女人说。

“可惜,这么年轻。”一个瘦男人说。

“都是瞎扯。”我和李生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是李生的爷爷。他手里举着正帽檐的烟袋锅子,正在人群里指指点点。

“这墙,看到这墙了吗,昨天就有一个吊死鬼藏在这,小青衣准是不知道半夜出来做什么,惊了这横死的鬼,把她拿去做替身了!”

李生耸耸肩,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扯出人群。

“还找吗?”我问李生。

“不找了。”李生的表情既不惊恐也不失落,像是刚睡足一样,无欲无求,说不出的舒坦。

“因为小青衣,还是因为那个男人?”我又问。

“什么都不为,”李生挺直腰杆,转身迎着太阳伸了一个懒腰,“不为男人,也不为小青衣,更不为我自己,什么都他妈不为。”

路过那片荒地时,我看到路边的周祈稚,她背对我们,像是在思考。

“这几天你去哪里啦?”我慌忙走上去,拍她的肩膀。

她先是一惊,转过头来,看到是我又松了一口气。

“我哪里也没去,吃了安眠药,在家睡了几天几夜,本来以为死了,又莫名其妙地活过来了,想着出来散散心,晒太阳。”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开,面无血色。

哪儿也没去。我在心里反复念这句话,猛地抬头,才发现李生已经走远了。

他不知从哪里捡回他那辆破自行车,另一只手还攥着一只风筝,一瘸一拐地走向远方,最后撒开手,一股怪风把自行车重新掀回沟里,又把风筝吹得飘飘摇摇上了天。

李生做完这一切,高举着双手,发出无声又剧烈的笑,朝后砸向地面,紧跟着蜷缩在马路上,刚被太阳晒了一下,整个人就化成一股气,消散在清晨的水汽中。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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