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喜沙肉
2022-11-28向墅平
文/向墅平
平常人家餐桌上,一盘白里透红、香气诱人的蒸肉,格外赚人眼球、激发食欲:几块排叠齐整的、略肥的猪肉,上面洒了一层雪似的砂糖;每两块肉中间,夹着一坨豆沙。我常常在涎水欲滴之际,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起一块来,送到嘴边;然后张嘴一咬——微微的烫,满满的香,软糯鲜美,甜而不腻。尤其是那肉里夹着的豆沙,咀嚼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妙:有细沙般的零碎透脱,沙沙的,爽爽的,引发阵阵舌尖上的舞蹈。已入喉,仍回味良久。这道菜,就是喜沙肉。
喜沙肉是川渝地区的一道传统美食,又叫“夹沙肉”“甜烧白”,是当地传统蒸菜“九斗碗”之一。常常在一些较为盛大的宴席上见到这道菜——一道不可或缺的经典菜,一道压轴菜,一道在多少人味蕾间多年挥之不去的乡愁。
伯父是我们村庄小有名气的大厨,喜沙肉是他的拿手菜。几乎每家的婚丧宴席上,都能吃到他做出的喜沙肉。在物质生活还不算丰富的日子里,乡亲们一日三餐饮食素淡。打牙祭成了大家平日里最渴求的一件事。哪家红事开宴,伯父用一双巧手做出的那一桌菜肴,绝对可以让人们大饱口福。常常在一派热闹的气氛里,大人孩子围桌而坐,早做好了大快朵颐的准备,暗暗搓手。帮忙打杂的人两手端着满是菜肴的托盘,口里喊着“拐子拐子”(这是当地的方言,指宴席上彼此都靠得近,提醒坐席的人注意,不要把手乱晃,以免碰翻托盘)。一道道菜肴上桌了,一双双眼睛看得应接不暇。当那道让人眼里放光的重头戏喜沙肉端上桌时,好多张嘴巴早已垂涎欲滴。但又不能随便出筷,得等在座年纪稍长者带头先夹上一块,众人才跟着纷纷出手。每人仅一块,迅速塞进嘴里,咂吧咂吧一阵,一边啧啧称赞伯父的厨艺,一边心里直呼过瘾——一块喜沙肉下肚,是给胃肠的一种慰藉,也是给清寒的岁月的一种慰藉。
在如今食物越发多元丰盛的宴席上,喜沙肉已渐渐失宠。好多城里的宴席上,基本已不见它的身影。只在乡下宴席上还保留着这道菜,像一种传统保留节目。但即使有这道菜,常常人走席散时,一碗喜沙肉仍会剩下不少。物质生活丰富的现代人,以“养生”或者“保持身材”之名,渐渐习惯对喜沙肉这类又甜又油的荤菜,敬而远之了。
我是吃着母亲的饭菜一年年长大的。我的味蕾记忆里,充满了母亲的味道。不过,母亲的餐桌上,基本是干湿咸菜、豆瓣酱,清炒蔬菜组成的。偶有一盘油渣拌大白菜,或零星几片腊肉拌青椒。我和正长身体的弟弟,对食物尤其是荤菜,有着非常强烈的渴望。每日里那些过于素淡的饮食,让我们无法满足。
于是,我们就日日渴望着春节的临近,渴望着父亲在春节里,献上他的“典藏厨艺”——做喜沙肉。我想,父亲许是暗地里深得伯父真传吧,尽管他一直不曾向我们透露过,他做喜沙肉厨艺的来源。
每逢过年,父亲亲自下厨。母亲先是准备了其他一些过年的菜肴。接着,父亲出场,做喜沙肉。这时,他们的角色转换,母亲成了为父亲添柴火的助手。于是,在那间略显昏暗却极温暖的老厨房里,就上演起极具烟火气、很温馨的一幕,让常常喜欢凑在灶台边,全程观看的我,终生难忘。那时刻,素来主打耕地、挑水、劈柴等力气活的父亲,一改庄稼汉的粗犷、急忙之风,变得细腻而从容——摇身一变,成为人间烟火舞台上大秀绝技的主角。
父亲先从宰杀不久的年猪肉里,割下一块被他视作最理想原料的带皮猪肉:略肥,稍厚,且品质较好。一般先将猪肉细细去毛、洗净。然后,放入锅里,加水煮上一阵;煮至约七八成熟时,捞出来,盛入一只大盘里晾着。接着,将锅里的水舀干,大火烧干;倒入一些菜籽油,炼上一会儿。锅里油香渐出时,再将那块猪肉轻轻放入油锅里,同时将火调小。猪肉在油锅里,慢慢地炸着。伴随着轻微有致的噼啪声,油香与肉香混合的香气,慢慢地从锅里溢出来,溢满屋子。一边的我和弟弟,忍不住贪婪地抽动鼻子狠狠嗅闻着,一边暗暗流着涎水。父亲瞥见了我们的馋相,会扭头呵呵一笑。
喜沙肉,从父亲在心里酝酿,再到上手开始制作,直到端上餐桌,的确得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啊!不过,人间哪一道美食的出炉,不是如此让人等待呢?
这道菜的另一个关键是翻炒豆沙。父亲将炸至板栗色的猪肉,捞出来置于大盘子里晾干沥油。接着,将事先准备好的干豆沙,倒入油锅里,一边保持小火,一边用一把铁铲不时翻炒着。炒上一会儿,加入少许白砂糖,混合了继续翻炒。父亲的眼神是那样专注,手上的动作是那样娴熟。父亲将耐心、细心、匠心与爱全部倾注于此。我在一旁嗅闻着豆沙的香气,几乎保持噤声——怕惊扰了像在气运丹田凝神发力的父亲。父亲告诉我:翻炒豆沙最讲火候,要恰到好处;稍过,则显焦;稍欠,则显生。当炒好了的豆沙被父亲铲起来,放在一只大碗里备用时,我和弟弟急不可耐地用手抓起一点往嘴里送:香喷喷,喷喷香,满口香,竟顾不得舌头有些微烫。
再看父亲,用菜刀将搁在一边的那块猪肉,先是切成厚薄较为均匀的若干小块;每一小块再沿着边缝切下去,至猪皮处,刀锋及时收住,切成以猪皮粘连在一起的两小片。而后,用小勺子舀适量豆沙,往肉缝里塞入,包住;一块一块,就这样包好,齐整地码到土碗里,一般每碗8~10小块;上面铺上一层熟糯米。
我们一家人都喜欢吃父亲做的喜沙肉,常常要准备五六碗。几只土碗,被父亲放入蒸锅里;盖上锅盖,只等蒸熟。袅袅热气与香气氤氲在屋子里一家人围坐——那是一段令人期待的美好时光。原本一直有些清寒寡淡的日子里,刹那间溢满了浓郁的气息——温馨的气息,过年的气息,幸福的气息。
一小时左右光景后,终于,父亲说:“熄火——”稍过一阵,父亲踱步到灶台边,伸手揭开锅盖——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溢满屋子。我和弟弟禁不住欢呼雀跃:“喜沙肉熟啦——”父亲盯着那一锅经自己之手完成的、仿如艺术品的喜沙肉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得意与自豪。
当一盘盘菜肴端上大木桌,那被倒扣在盘子里白里透红、香气诱人的喜沙肉,总是其中最为出彩的。我常常不听父亲耳边轻呼“慢点夹——”,就兀自毛手毛脚地伸出筷子,夹起一块喜沙肉来——蒸熟的喜沙肉,竟然会被我拦腰夹成两段,太粉软啦!只好重新将它夹起来放入嘴里。我们脸上,洋溢着平时里少见的满足与幸福;我们的胃,享受着无上的礼遇;我们的体内,被喜沙肉带来的那股喜气与热气充盈。
一家人围坐,几块喜沙肉下肚,一顿饭便基本吃了个舒服透顶。父亲一个人,往往就能一口气吃上一两碗;我稍次之;哪怕一般不大爱吃肥肉的母亲,对喜沙肉却情有独钟,也能一连吃上几块。
就这样,喜沙肉基本只在过年时,父亲才如此认真地做上一回——满满的仪式感,是给朴素生活的一道献礼,也为过年的气氛锦上添花。多年以后,喜沙肉依然是我们关于过年最为鲜明而持久的记忆。
后来。母亲病逝。渐渐老去的父亲被我们安置进了城,随弟弟一起居住,我经常过去看他,陪他聊天,或一起进餐。只是,再难吃到父亲的喜沙肉了,颇有时过境迁之惆怅。是的,近些年来,父亲不再亲手做他拿手的喜沙肉了——缺了母亲的柴火,父亲心头再无热情;告别了熟悉的生活,父亲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了。偶尔,父亲会从超市购回一袋喜沙肉半成品蒸来吃,聊慰一下自己的胃。“那豆沙不行,不咋样呢!”父亲常常摇头,作否定状。我品尝后,也吃不出记忆里的味道:旧时光的味道,老家的味道,父亲的味道。
不久前,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的父亲,忽然心血来潮,微笑着对我们说:“今年过年,我动手炒豆沙,再做一回喜沙肉,大家都尝尝吧!”那一刻,我的眼眶里,忽有热泪涌动,对过年,又有了一种儿时的渴望。物质生活的大幅改善,眼花缭乱的都市渲染,让我们对昔时最看重的过年渐渐淡漠。但愿宝刀未老的父亲,能重新露一手他的典藏厨艺,用他亲手做出的喜沙肉,唤醒我们的胃和心灵对老家的记忆,重温喜沙肉里的那份乡愁,也重温中国传统过年的味道。而我亲爱的老父,也能在缺了柴火的城市灶台边,在他制作的喜沙肉里,与曾经那个生机勃勃的自己,温暖地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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