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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期刊和大众媒体对科学新闻传播优先权的争夺
——Nature实证研究之八

2022-11-28江晓原穆蕴秋

关键词:医学杂志科技期刊期刊

江晓原 穆蕴秋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240)

引 言

科学新闻的商业价值在当下的中国还完全没有进入期刊及其出版者的视野。国内目前无论是学术期刊还是普及期刊,都还没有意识到科学新闻的商业价值,因而也还没有出现这方面的争夺。最主要的原因,是国内目前几乎没有任何真正市场化生存的科技期刊(无论是学术期刊还是普及期刊),国内正式的科技期刊,几乎都是由国家或公立单位资助的。赚取商业利润不是它们的义务,至少不是它们的首要任务,如果有商业利润,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因此中国的科技期刊无须想方设法去实现科学新闻的商业价值,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商业价值的存在。

而在西方发达国家,大量的科技期刊,从学术名声显赫的《自然》(Nature)、《柳叶刀》(TheLancet),到大量存在的科普期刊,都是私营且市场化生存的,因此在它们看来,全力追求商业利润不仅天经地义,而且攸关性命。这种生存状态使得西方的科技期刊很早就注意到了科学新闻的商业价值(及时的、权威的科学新闻会提高期刊的销量),并且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已经爆发了激烈的竞争。这种状态至今仍未改变。

本文选择考察和研究这一主题,主要出于以下考虑:

第一,进一步加深对西方著名科技期刊商业性质和商业环境的理解;

第二,中国科技期刊未来发展中有可能出现类似局面;

第三,西方科技期刊在对科学新闻的商业价值进行争夺时所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对中国当下和未来的期刊发展不无借鉴作用。

一、 从英格尔芬格规则到媒体禁制令

1969年,美国《新英格兰医学杂志》(TheNewEnglandJournalofMedicine)的主编英格尔芬格(Franz Ingelfinger)宣布: 《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不再接受“已在其他刊物发表,或已向其他刊物投稿的稿件(包括各类新闻媒体和赠阅发行出版物)”。只有两种情形不在此例: 一种是学术会议摘要,另一种是媒体对作者在正式场合公开报告的相关报道。(1)Ingelfinger F J.Definition of “Sole Contribution”[J]. 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1969, 281(12): 676-677.此后,英格尔芬格反复重申这一规则。(2)Ingelfinger F J.Medical Literature: The Campus without Tumult[J].Science,1970, 169(3948): 831-837.(3)Ingelfinger F J.The General Medical Journal: For Readers or Repositories?[J]. 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1977,296(22): 1258-1264.这一规则现已被学界普遍接受,一般被命名为“英格尔芬格规则”(Ingelfinger Rule)。

次年,在《科学》(Science)杂志的一篇文章中,英格尔芬格对上述规则做了说明,虽然他表示“非专业新闻媒体上篇幅简短的科学观察报道,永远不会构成提前出版的威胁”,(4)Ingelfinger F J. Medical Literature: The Campus without Tumult[J]. Science, 1970, 169(3948): 831-837.但他对学者能在多大限度内向记者提供材料,才不危及论文在科学杂志上的发表机会,明确划了两条红线: 一是向采访者提供论文插图和数据,二是访谈涵盖了后来提交论文手稿中包含的所有主要观点。两者都很可能使论文失去在杂志上发表的机会。

在此基础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下任主编雷尔曼(A. Relman)于1979年进一步推行“媒体禁制令(News Embargo)”,其要义可简单归纳为两条:(5)Relman A S. An Open Letter to the News Media[J]. 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1979, 300(10): 554-555.

1. 周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每周四上午面世之前内容严格保密;

2. 新闻媒体必须在周四上午禁制令解除之后,才可对杂志内容进行报道。

从实际内容看,“媒体禁制令”就是“英格尔芬格规则”的增强版。在1988年的一篇文章中,雷尔曼对“媒体禁制令”做了进一步阐释:

英格尔芬格规则本质上是杂志和作者之间的约定,它规定不能一稿多投,确保的是期刊首发优先权,只有稿件实质内容尚未公开或在其他地方发表时,期刊才会考虑发表。媒体禁制令是《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和媒体之间的协议。双方约定电子媒体不早于星期三下午6点,纸媒不早于星期四早上,报道与期刊发表论文相关的新闻。作为回报,我们会提前通过特快专递把杂志寄给同意遵守禁止令的媒体同行,给他们充分的时间来准备报道感兴趣的新闻。(我们不发布新闻稿)(6)Relman A S. More on the Ingelfinger Rule[J].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1988, 318(17): 1125-1126.

《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推行“媒体禁制令”之后,各大顶刊——《自然》、《科学》、《细胞》(Cell)和《柳叶刀》纷纷效仿,(7)Embargo Periods and Open Access Fees[EB/OL].[2020-12-23].https://www.cell.com/rights-sharing-embargoes.(8)Information for Authors[EB/OL].[2020-12-15].https://els-jbs-prod-cdn.jbs.elsevierhealth.com/pb/assets/raw/Lancet/authors/tl-info-for-authors.pdf.“媒体禁制令”如今已成为西方科技顶刊的行业准则之一。如《自然》当前官网上就有相关专门条款规定:(9)Press and Embargo Policies[EB/OL].[2020-12-11].https://www.nature.com/nature-portfolio/editorial-policies/press-and-embargo-policies.

论文作者只有在发表日期确定后,才可对媒体公开谈论自己的研究,但不能早于发表前一周。

《自然》及旗下期刊,会提前一周备好将要发表论文的内容概要,各大媒体只需通过网站注册都可向期刊无偿索取。

记者可挑选感兴趣的论文,向《自然》提前索取全文,《自然》会向记者提供作者信息,论文图片信息,及论文其他相关信息。

“媒体禁制令”作为西方顶级科技期刊的重要办刊策略,图谋深远,在施行过程中引发了科技期刊与大众媒体之间的激烈博弈。

国外各大科技顶刊上关于“媒体禁制令”讨论的一手文献非常丰富,但有针对性的研究却相当缺乏。本文主要围绕科技顶刊与大众媒体的博弈,通过阐述《自然》等顶级科技期刊施行“媒体禁制令”的过程,以及科学家群体、大众媒体、生物制药公司和NASA等各方面对待“媒体禁制令”态度上的明显差异,对科技顶刊积极施行“媒体禁制令”的真实动机及其商业实质,展开深入分析和考察,这是前人未曾关注过的内容。

二、 《自然》积极追随《新英格兰医学杂志》

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施行“英格尔芬格规则”和“媒体禁制令”之后,科技顶刊积极追随,其中最典型的是《自然》。这一过程主要和两个著名事件有关。

事件一是引发巨大争议的冷核聚变实验。1989年春,美国杨百翰大学和犹他大学两支团队几乎同时宣称完成了在室温条件下的冷核聚变实验,在双方大学的协调下,两个研究小组愿意共享聚变阴极的荣誉,并达成协议: 双方将于1989年3月24日派出各自的代表,在盐湖城机场的联邦快递办公室同时向《自然》寄出论文。但是,犹他大学的弗莱施曼(M. Fleischmann)和彭斯(S. Pons)随即向《电分析化学杂志》(ElectroanalyticalChemistry)投稿,得到论文将在4月10日发表的承诺。犹他大学便于3月23日安排了一场该团队研究成果的新闻发布会,这一消息由《金融时报》和《华尔街时报》同时发布,犹他团队由此受到了全球科学界的关注。得知此事的杨百翰大学琼斯(S. E. Jones)团队大为光火,遂于3月23日将论文投寄给《自然》杂志。随后,犹他大学也于3月27日将论文投寄给《自然》杂志。4月20日,《自然》杂志通过社论预告将发表琼斯团队的论文,而弗莱施曼和彭斯的稿件被拒。(10)Cold Fusion in Print[J]. Nature, 1989, 338(6217): 604.

另一个事件与近百年来持续引发关注的“火星生命”有关。(11)Masood E. British Scientists Seek Recognition of Role in Life on Mars Debate[J]. Nature, 1996, 384(6604): 3.1996年,伦敦召开地外行星生命主题会议,会议由英国科学大臣瑟勒(I. Thylor)和开放大学(Open University)天文学教授皮林格(C. Pillinger)联合组织,前者热衷太空研究,后者是地外岩石中碳研究的权威。会议聚集了英国开放行星学会的大部分学者,还邀请了几位记者前来帮忙宣传会议结论。但皮林格在会议上展示了他与同事一同对火星陨石EETA 79001做进一步后继分析后得出的未发表结论,一位记者随即对皮林格做了独家专访,第二天报纸便刊登了“不列颠人发现火星生命”的头条。此外,皮林格还决定发布他于会议开始前一周刚得出的独立研究结论,结论来自新火星陨石ALH84001的少量碳酸盐同位素分析结果——这些结果证实了NASA研究者的发现。

对上述做法,皮林格回应称,自己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减少论文的发表机会,但不会对直接与媒体讨论未发表成果这件事感到遗憾,因为这对于宣传英国的科学成果是必要的,可以表明英国在相关研究领域并未落后于美国。

以上两起事件都属于论文尚未发表,研究团队就提前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结果。1996年10月底,《自然》通过一篇社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12)Collisions between Science and Media[J]. Nature, 1996, 383(6603): 745.

《自然》开门见山地反对大众媒体提前报道消息,理由主要有两个: 第一,两个案例极端反常——冷核聚变结论与量子力学预测相矛盾;将火星陨石中存在碳氢化合物作为火星上曾存在生命的证据,并不具有充分的说服力。《自然》认为,一个优秀的媒体报道要想对这些内容进行分析,需要参照来自其他科学家的内行评论,提前发布研究成果会妨碍记者从专家那里获得“内行反馈”。第二,研究机构和科技期刊以可控的方式发布信息,可以为媒体“提供公平报道的机会”。

《自然》杂志表面上站在大众媒体立场考虑问题,实则并不具说服力。首先,对冷核聚变和火星生命这类充满争议的科学论题,优秀的大众媒体如果想从科学家那里获取“内行反馈”,应该不是一件难事,而且即便获得了“内行反馈”,也不一定对结论的可靠性有帮助。《自然》在对冷核聚变发表的声明中就承认,决定发表琼斯团队的论文并不意味着它比弗莱施曼团队的结论更具说服力,选择发表的理由,一是琼斯团队遵照审稿人要求对论文进行了修改,而弗莱施曼和彭斯未能按要求及时返修稿件;二是弗莱施曼和彭斯已将论文发表在《电分析化学杂志》上,投给《自然》的只是该论文的扩展版。至于前述第二个理由,媒体追求最大限度地吸引读者关注,讲求的是想尽办法获取独家新闻,这本身就是“公平报道的机会”。

《自然》对主动提前发布消息的科学团队及机构也表达了不满,认为其动机不纯。社论还提到“科学家希望吸引大众关注进而影响资助机构的决定,研究机构希望通过公众压力影响政府机构的决策,有时可能会通过践踏科学出版的正常程序来达到目的”。这是暗指弗莱施曼和彭斯的冷核聚变研究被媒体提前报道引发关注之后,州立法机构很快决定为二人所在的犹他大学提供大额研究资金这件事,《科学》杂志1991年还曾对该事件进行过报道。(13)Pool R. High Noon in Utah[J]. Science, 1991, 251(4992): 371.

更值得注意的是《自然》对大众媒体和作者群体所进行的强势施压:

对大众媒体,《自然》会提前一周向记者提供发表内容的纲要,“媒体禁制令”截至新刊发行日的周四傍晚,在此之前,媒体不得发布和新刊论文有关的任何内容,禁令必须严格执行——违者将被拉入期刊黑名单。对作者,《自然》拒绝发表那些提前将消息透露给媒体的论文,《自然》对潜在作者有非常明确的发表方针原则: 只要愿意,作者尽可与同行交流你的研究,但千万不要鼓励和冒险通过与媒体讨论的形式来提前发表成果。

这完全就是《新格兰医学杂志》媒体禁制令的翻版,其中还明确提出了惩戒的措施——违反禁令的大众媒体将被拉入黑名单。这对于大众媒体确实会产生震慑效果,意味着一旦违规被列入“黑名单”,即失去了获得《自然》提前分发的预发表内容概要的资格,由于很多科学前沿消息往往被《自然》独家垄断,被列入“黑名单”的媒体大概率将失去播报这些新闻的最佳时机,在同行竞争中就会远远落在后头。

社论还表达了施行上述规则的坚定决心:“(以上)可能与信息自由交流的看法(媒体记者和绝大多数研究者都持这个观点)相左,但它表达了一种长期观点: 对于任何一篇原创研究来说,发表在评议期刊上才是合适的亮相方式,也是它进入公共讨论的先决条件。”

事实上,除了通过“媒体禁制令”强行压制大众媒体,《自然》还利用其他机会进一步削弱大众媒体在科学传播领域的公信力,接下来的案例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三、 《自然》对《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双标发难

1982年9月,美国疾病防控中心(CDC)正式命名一类疾病为“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AIDS,艾滋病)。此后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的盖罗(R. Gallo)团队和法国巴斯德研究所的蒙塔尼(L. Montagnier)团队,先后发现病毒LAV和HTLV-3,并认为其是引起艾滋病的病原体。1986年5月,国际病毒分类委员会将LAV和HTLV-3,以及后来其他团队陆续发现的类似病毒,统一命名为HIV。

但学界也有一些科学家对HIV导致艾滋病的理论表示怀疑,比如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逆转录病毒学家杜斯伯格(Peter Duesberg)就认为艾滋病毒只不过是一种良性的“旅客病毒”,他认为关于HIV是如何导致艾滋病的还有许多未知之处。杜斯伯格不是第一位质疑HIV/AIDS联系的科学人士,却是其中最具学术声誉的一位。20世纪70年代早期,杜斯伯格就证明了一种被称为逆转录病毒的动物病毒所携带的可以将培养出的正常细胞转化为癌变细胞的基因,他是第一批证明了致癌基因存在的科学家之一。1985年,杜斯伯格获得了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颁发的著名杰出研究人员奖,第二年,他被推选为美国国家科学院(NAS)院士。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杜斯伯格从1983年起已经迈向另一个极端,开始猛烈抨击他曾助力创立的这个领域,后来的他激烈反对HIV和AIDS之间存在联系。

杜斯伯格及其追随者随后成立了“艾滋病毒/艾滋病假说科学重新评估小组”,其激进的观点引起了欧洲各大媒体的强烈兴趣,其中《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LondonSundayTimes)表现得最突出,1993年共刊发了25篇相关报道,内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14)Clarke M. UK Newspaper Goes Quiet on Challenge to HIV/AIDS Link[J].Nature,1994, 367(6463): 500.

第一,明确支持杜斯伯格的“HIV病毒怀疑论”,对HIV和AIDS之间存在关联的说法提出质疑;第二,援引少数学者的观点,认为医学界报道的非洲艾滋病的高发率不能代表真实情况。

《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对艾滋病病因的立场引起了《自然》杂志的密切关注,而1992年7月2日的一篇社论中,身为《自然》主编的麦多克斯(John Maddox)对此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各种小报都在报道这种危险的言论,但最令人惊讶的是,《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转而支持杜斯伯格的观点。过去几周,《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详细报道了杜斯伯格挑起的关于AIDS-HIV关系的虚假争议,为他和支持者提供了宣讲平台,反之,对英国卫生部首席医疗官乔治·凯门(George Caiman)爵士等人的反对意见视而不见。(15)Maddox J. Media Make Aids Wishes Come True[J].Nature,1992, 358(6381): 13.

随后的1993—1994年间,《自然》发表了多篇对《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表达不满的文章,主要的指控包括:

第一,该报选择性地刊登读者意见,刻意营造出杜斯伯格观点获得普遍支持的假象,对持不同看法的稿件不予刊登;

第二,该报宣称艾滋病在非洲流行是“一个悲剧神话”,试图通过不负责任的报道哗众取宠博取关注,对可能误导几百万读者的严重后果视而不见。

事情如果只到这个程度,似乎还算正常,可以看成是两份英国著名报刊对艾滋病病理的不同观念之争。但是,《自然》想要达到的目的却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次年12月9日,《自然》在题为“新闻自由新式滥用”的文章中,先对《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堕落”表示痛心疾首,然后设想了各种“挽救”办法:

那么,在一个开放社会里,如何才能阻止一份报纸走上一条严重错误甚至可能是灾难性的道路呢?不受法庭干预的强制措施和一定程度的舆论打击可能会有所帮助,但这类材料无论多有趣,数量却有限,何况像《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这样的国际报纸还可能把它的观点强加给英国以外的读者。联合抵制该报也是无效的: 读者的阅读口味是难以捉摸的。围堵该报各分社进行抗议,在伦敦一些偏远地区也行不通。(16)New-Style Abuse of Press Freedom[J]. Nature, 1993, 366(6455): 493-494.

《自然》提出了两条“亡羊补牢”的措施:

第一,对《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每周发布的艾滋病消息做详细跟踪报道,并提供充分的补充细节帮助读者判断报纸上有关艾滋病的报道是否存在篡改迹象;

第二,考虑发表针对该报的读者抗议信,一类是被认为适合在《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等报刊上发表的信件,另一类是先投稿到《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后被拒稿的信件。

在这篇文章结尾,《自然》甚至畅想了上述措施会对《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公信力造成致命打击,最终让其停刊倒闭:

(《自然》的)读者可不会因为一份英国周日报纸上的二手转述文章(必然简短)而被严重误导。事实上,《自然》的这项服务甚至可以让那些对《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报道的艾滋病言论怀有可怕兴趣的读者,把每周订阅费(0.9便士)揣回口袋。遗憾的是两种报刊订阅发行量重叠太少了,还不足以让该报停刊,不过当读者了解了更多关于艾滋病毒感染者的艾滋病发病机制后,情况就不同了。那一天也许已经不远了,《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到时会做出怎样的应对呢?

《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作为大众媒体,原则上有权利为自己支持的任何科学观点“站台”。《自然》要求对一家报刊发布的科学内容进行评判和审查,这在期刊历史上非常罕见。究竟是什么缘由让《自然》将矛头指向《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呢?

《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创办于1821年,与《泰晤士报》(Times)并列为英国主流大报,在世界范围享有广泛影响力。《自然》利用杜斯伯格“HIV病毒怀疑论”观点做文章,试图表明科学传播的门槛如此之高,连《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都不值得信任,更遑论一般大众媒体了。如果能在公众层面成功造就只有《自然》这样的科技期刊才真正值得信任的印象,施行“媒体禁制令”就具有更大的合理性。

而事实上,《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所支持的杜斯伯格“HIV病毒怀疑论”观点,最初皆是以论文形式发表在《自然》等顶级科技期刊上的,杜斯伯格的相关论文开列如下:

1983年,《自然》杂志首发杜斯伯格反对致癌基因的文章;(17)Duesberg P H. Retroviral Transforming Genes in Normal-Cells[J].Nature,1983,304(5923): 219-226.

1985年,《科学》杂志刊登杜斯伯格长达九页的关于反对致癌基因的署名评论文章;(18)Duesberg P H. Activated Proto-Onc Genes: Sufficient or Necessary for Cancer[J].Science, 1985, 228(4700): 669-677.

1987年,《癌症研究》(CancerResearch)发表杜斯伯格长达22页的文章,他在其中正式提出主流癌症研究团体对逆转录病毒(HIV属于这一群体)的看法是错误的;(19)Duesberg P H. Retroviruses as Carcinogens and Pathogen: Expectations and Reality[J]. Cancer Research, 1987, 47(5): 1199-1220.

1988年和1989年,《科学》和《自然》杂志先后刊登杜斯伯格在《癌症研究》所发论文的观点摘要;(20)Duesberg P H. HIV is Not the Cause of AIDS[J]. Science, 1988, 241(4865): 514-517.(21)Duesberg P H. Defective Viruses and AIDS[J]. Nature, 1989, 340(6234): 515.

1991年,《美国科学院院报》(PNAS)对杜斯伯格的艾滋病研究报告进行了不同寻常的多重同行评议,该杂志最终发表了这篇研究报告。(22)Duesberg P H. AIDS Epidemiology: Inconsistencies with 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 and with Infectious Disease[J].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991, 88(4): 1575-1579.

从上述事实可以看出,《自然》对《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双标发难,逻辑上并不自洽。如果认定杜斯伯格的观点会严重误导读者,那真正应该遭到谴责的难道不是《自然》《科学》《癌症研究》和《美国科学院院报》这些顶级科技期刊吗?因为它们才是最早发表这一观点的罪魁祸首。相较而言,《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倾向性报道即便再有问题,顶多也只能算是对这些期刊内容的“转载”。

四、 大众媒体对科技期刊的弱势反抗

媒体禁制令施行早期对大众媒体的约束力有限,英格尔芬格曾在文章中抱怨“严格遵守禁制令只是象牙塔内医学编辑们的乌托邦理想,它并不能完全得到严格执行”。(23)Ingelfinger F J. The General Medical Journal: For Readers or Repositories?[J].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1977, 296(22): 1258-1264.1969年英格尔芬格提出“规则”,1979年他的后任明确提出了“媒体禁制令”,但是英格尔芬格在1977年的这篇文章中已经使用了“Embargo”一词。所以从“英格尔芬格规则”到“媒体禁制令”确实一脉相承。

英格尔芬格列举的例子中,最常发生的是一些广播电台或电视台时常会在周三晚间对《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某个前沿新闻进行重复报道(杂志媒体禁制令截止时间是周四早上),当英格尔芬格去追问原因时,这些媒体总是口径一致地回复,新闻是由美联社或合众国际社分发的,并未规定得等到周四才能报道。还有媒体提前报道《新英格兰医学杂志》论文内容,但宣称是从别的地方获取的消息,“这往往让期刊和其他记者同行非常愤怒”。另一种是利用地方时不同打擦边球,比如西部洛杉矶的报纸就经常埋怨,《纽约时报》(NewYorkTimes)比它们提前3小时刊发《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的科学报道。

为了对这些手段进行有效遏制,《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启动“黑名单”措施——违背“媒体禁制令”的媒体会遭到该刊“封杀”,从合作名单中剔除,在惩罚期限内失去提前访问该刊内容的权限。“黑名单”产生的震慑效果非常明显,绝大部分媒体只能屈服,但一些媒体偶尔还是会铤而走险。

1988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对英国路透社(Reuters)实施惩罚,原因是路透社提前一天抢发《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原计划于1月28日发表的一篇重磅论文的研究成果: 临床试验表明,通过对11000名医生志愿者展开跟踪观察,发现隔天服用一片阿司匹林可将心脏病发作率降低50%。(24)Relman A S. Aspirin for the Primary Prevention of Myocardial Infarction[J].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1988, 318(4): 245-246.主编雷尔曼随后作出决定,取消路透社未来6个月对《新英格兰医学杂志》航空快件邮件的订阅权限。路透社北美分社执行主编马布利(D. Maberly)强硬回应称: 这篇报道是路透社从自己的消息渠道提前获得的,“没有义务”继续遵守《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媒体禁制令。(25)Holden C. Reuters to Defy Journal Embargo[J]. Science, 1988, 239(4842): 862.

1995年,《自然》对《今日美国》(USAToday)也实施了惩罚。当年6月底《自然》发表一篇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论文,该研究认为一种基因突变与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有关。(26)Sherrington R, Rogaev E I, Liang Y, et al. Cloning of a Gene Bearing Missense Mutations in Early-Onset Familial Alzheimer’s Disease[J].Nature, 1995, 375(6534): 754-760.论文发表前夕,在美国国会就基础研究的重要性征求意见的一次会议中,其中一名作者列举了这项研究来论证支持基础研究的有益之处。美国广播公司新闻网(ABC News)捕捉到这条消息,并在当晚7点黄金时段中做了播报,随后第二天,《今日美国》刊登了该研究的完整报告。《自然》大为光火,随即宣布将《今日美国》从新闻合作名单中删除,这意味着《今日美国》在一段时间内不能再提前接收到《自然》的论文。(27)A Broken Embargo[J]. Nature, 1995(6535), 376: 2.

科技期刊对违规媒体主要实行“枪打出头鸟”,大众媒体中因此广泛流传一个共识,一旦某家报纸、电视或广播公司率先打破禁令踩过红线,就等于扛下所有风险,跟进者基本就安全了,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机会。《纽约时报》记者科拉塔(G. Kolata)的经历鲜活地反映了这一点。(28)Marshall E.Too Hot to Hold: Life on Mars and Cloned Sheep Couldn’t Be Kept under Wraps[J]. Science, 1998, 282(5390): 862.

1997年2月21日,科拉塔和其他数百名记者收到《自然》即将刊登克隆多利羊的论文,按照媒体禁制令,在论文2月27日正式发表之前,不得公开这一消息。考虑到这一新闻是如此重要,科拉塔决定“先把故事准备好”,然后伺机等待新闻同行有人违令先行,她紧随其后即可规避惩罚。2月22日,《泰晤士报》报道《伦敦观察》(TheObserverofLondon)已经率先发表了克隆多利羊的新闻,《纽约时报》感觉这下安全了,随即第二天登载了科拉塔的文章。戏剧性的是,《伦敦观察》并未因此受到惩罚,《自然》调查后接受了该刊的解释,认为相关报道和《自然》发表的论文之间并无关系。

很大程度上,媒体禁制令是科技期刊强行套到大众媒体上的“紧箍咒”,大众媒体当然也试图反抗,主要反对理由有两条: 第一,报刊和记者主要依靠独家新闻茁壮成长,但是媒体禁制令排除了大众报刊获得独家新闻的可能性,等同变相鼓励内容千篇一律的懒惰报道;第二,科学应该通过在科学家之间迅速传播成果而取得进步,但是媒体禁制令对信息交流造成了严重障碍。

针对上述反对理由,科技期刊早有现成的回应: 论文发表之前要求作者对外界保密,可以防止可能无法通过同行审查的数据被公开发布,而让记者提前访问通过审查的论文,可以让他们获得更准确的消息。科技期刊认为,媒体禁制令对涉及的每一方都有利,期刊提升了自身知名度,记者有充足时间准备报道,科学家的工作得到更广泛、更准确的曝光。

博弈双方都不乏被说服的例证。比如《今日美国》资深记者弗伦德(T. Friend)就表示:“出于任何深刻的道德或哲学原因,我不支持(媒体禁制令),但确实认为它有用,给了充足的时间为报道做准备。”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科学记者巴泽尔(R. Bazell)也说:“媒体禁制令对我们很有用,因为电视必须要有画面来配合剧情,这需要时间。”美国广播公司的医学记者约翰逊(T. Johnson)认为: 媒体禁制令是记者的“荣誉准则”,可以提高信息的质量。(29)Marshall E.Good, Bad, or “Necessary Evil”?[J]. Science, 1998, 282(5390): 860-867.

期刊一方,《美国科学院院报》主编科萨雷利(N. Cozzarelli)认为,期刊施行媒体禁制令阻止论文数据提前发布,对科学传播不利。1998年10月30日,科萨雷利在《美国科学院院报》编委会议上提议,不再实施媒体禁制令,在50位编委会成员之间引发巨大争议。一些成员认为《美国科学院院报》的竞争优势可能会受到严重影响,担心缺乏禁令可能会鼓励科研的商业赞助者在研究结果发表之前大肆宣传。结果《美国科学院院报》最终决定暂时搁置这一提议。(30)Gavaghan H, Malakoff D, Aschwanden C, et al. PNAS Maintains Embargo[J]. Science, 1998, 282(5392): 1239.

目前对大众媒体作出实质让步的主要是物理和天文领域的科技期刊。1958年创刊的《物理评论通信》(PhysicalReviewLetters)隶属于美国物理学会(APS),乃是最负盛名的物理学杂志,一度也追随《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执行严格的媒体禁制令,但近年已经逐渐放松相关政策。该刊执行编辑布朗(Stanley G. Brown)对外宣称,现在任何对论文提前宣传的限制“并非强行要求”。

美国物理研究所(AIP)也在放松新闻禁令,该机构下属出版物包括《应用物理学通信》(AppliedPhysicsLetters)、《混沌》(Chaos)和《等离子物理》(PhysicsofPlasmas)等八种主要期刊。美国物理研究所编辑部主任伯克(M. Burke)说,作者仅被要求等论文被印刷发行后再公开发布,在出版之前,同行评议还在按部就班实施过程中。事实上,美国物理学会或美国物理研究所会定期提供一份属下几家刊物的预发表清单,记者可据此自由撰写相关报道文章。

为何物理学期刊愿意主动让步?物理学家贝德森(B. Bederson)的解释可谓一针见血: 因为很少有物理学发现能直接影响一个公司的股票价格,或与治病直接相关。(31)Marshall E. Good, Bad, or “Necessary Evil”?[J]. Science, 1998, 282(5390): 860-867.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然》《科学》和其他顶级医学期刊,从未放松过对媒体禁制令的执行。

1988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基于一份民调,宣布继续施行媒体禁制令。该刊随机选择美国订阅用户调研“是否应该继续媒体禁制令”,获得的用户反馈中86%回答“是”,5%回答“否”,剩余没有表达看法。(32)Relman A S. Our Readers Vote for the News Embargo[J].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1988, 318(25): 1680.这份民调说服力其实有限,在缺乏相关深入背景知识的条件下,读者很难真正搞懂媒体禁制令的隐藏实质,在选边站队过程中很容易落入杂志预先设置好的话语陷阱。

虽然科技期刊和大众媒体都能找到有利于自身的个案来反驳对方,但真正决定大众媒体不得不向科技期刊低头的,其实是另一些关键因素。下文将通过分析生物制药公司和NASA对待媒体禁制令的不同态度,来揭示这些因素究竟是什么。

五、 生物科技公司对媒体禁制令的抗拒

相较于大众媒体,生物科技公司提前泄露研究新成果的消息发表无所顾忌,背后有着非常直接的动机: 刺激股民信心,推高公司股价。

极端情形下,制药公司甚至会通过制造假消息来推高股价,比如1987年,ICN制药公司通过新闻发布会宣称,他们研制出一种对延缓HIV发病有特效的新药,马上就将上市。在这个消息刺激下,ICN制药公司股票价格飞涨,随后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澄清这个消息完全没有根据。(33)Thompson T. AIDS Drug Maker Settles Suit with SEC[N]. Washington Post, 1991-10-08(D3).

发布假消息毕竟会对公司信用造成严重透支,只能偶一为之,而公司资助的研究成果一旦通过审稿获得科技顶刊“背书”,提前放出消息就能大获其利,比如安进生物科技医药公司(Amgen)就通过这个手法,导演了一次股市“奇迹”。(34)Macilwain C. Embargo System under Siege on Wall St over Obesity Gene[J]. Nature, 1995, 376(6539): 374.(35)Roush W. “Fat Hormone” Poses Hefty Problem for Journal Embargo[J]. Science, 1995, 269(5224): 627.

1995年,受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oward Hughes Medical Institute)资助的一个研究团队宣布,他们成功克隆小鼠肥胖基因,证实了将该基因的蛋白质产物注射到老鼠体内的效果,三篇相关研究论文已通过《科学》的审稿。同年2月,安进生物科技医药公司支付2000万美元首付款,承诺未来可追加到8000万美元,用于支持开发一款基于肥胖基因研究成果的产品。

7月26日,安进公司在客户通讯备忘录上公开《科学》即将发表克隆肥胖基因论文的消息,随即引发股民抢购安进公司股票,股价短期内从最初每股63美分惊人飙升至每股4.25美元,安进市值一天内增加超过600万美元。尽管有违规嫌疑,但美国证监会(SEC)对此毫无办法,按照规定,内幕交易的本质是存在秘密交易,但交易记录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些股票在周三前被大量买入。一位SEC发言人表示,不会就是否正在进行调查置评。

一家生物科技小公司杰龙(Geron Corp)也发生过类似事件。1998年1月13日股市开盘后,该公司股价一路飙升,原因是公司一项即将发表在《科学》上的研究成果——端粒酶能延长培养的人类细胞生命的实验结论遭到提前泄露。

对生物科技公司的这类行为,科罗拉多大学生物学家切克(Thomas Cech)有精到的总结:“一篇科学论文可能市值数百万美元,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某项生物技术——即使像杰龙公司这种离实际应用还很遥远的生物技术——取得发展的新闻,会使该技术受到投资者的热烈追捧,而公司也喜欢顶刊发表带来的宣传效果。”(36)Marshall E. Trading in Science: A Volatile Mix of Stock Prices and Embargoed Data[J]. Science, 1998, 282(5390): 865.

1997年1月,万基遗传公司(Myriad Genetics)抢在两家竞争对手之前,宣布成功鉴别出导致脑胶质瘤的“第一基因”,随后高调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部分研究细节。副总裁斯科尔尼克(M. Skolnick)解释说,公司“有义务向股东传达公司主要研究的新进展,不一定要优先考虑同行审稿人或期刊编辑的意见”。(37)Pennisi E. Prepaper Publicity Ignites Race to Publish[J]. Science, 1997, 275(5308): 1877.

为何生物科技公司可以无视媒体禁制令的约束?不外乎两个原因: 第一,作为研究资助方,生物科技公司往往能在第一时间获知论文录用消息,无须像大众媒体只有通过注册加入白名单,才能提前获取期刊内容,期刊“黑名单”惩罚措施对生物科技公司基本失效;第二,制药公司资助的减肥、脑瘤、长寿、特效药这类引人关注的研究课题,不仅具备广阔商业开发潜质,也是各大顶刊争相抢夺的热门发表对象,生物科技公司拥有发表主动权,所以即便屡屡踩过媒体禁制令的红线,期刊一般也选择隐忍。

《柳叶刀》主编霍顿(R. Horton)的观点是,当商业赞助商试图让研究者发布未发表的临床数据时,其目的通常是为了提高公关能力或投资者的信心,《柳叶刀》“站在研究者的一边”,他们可以正告资助公司:“如果你在公共领域利用这些数据……将危及一篇论文在同行评审期刊上的发表,这将破坏你想要实现的目标。”(38)Marshall E. Trading in Science: A Volatile Mix of Stock Prices and Embargoed Data[J]. Science, 1998, 282(5390): 865.

霍顿这段话其实是希望通过研究者反向施压起到遏制公司的作用,但问题是,在手眼通天的生物科技公司面前,连科技顶刊都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受其资助的研究者们,又能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呢?

六、 NASA无视科技期刊的媒体禁制令

对大部分研究资助机构来说,资助项目在《自然》《科学》这类顶刊上发文,通常被认为是资助成功的重要表征。但NASA并非如此,它会经常越过正在进行的顶刊通讯评议程序,提前召开媒体发布会公布相关资助的研究成果。以下两个事例非常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

1998年3月18日晚间,哈佛大学史密森尼天文物理中心的特里斯克(C. Telesco)、贾亚瓦哈那(R. Jayawardhana)等人,用天文望远镜观测到一个布满尘埃的圆盘,猜测这可能是围绕恒星HR 4796A正在形成的一颗行星。该团队决定将研究结果提交给《科学》或《自然》,因为两刊发表时间相对较快。但特里斯克很快获悉,加州理工学院的一个团队利用另一架望远镜在几乎同一时间观测到了同样的现象,而加州理工学院这项研究属NASA资助的“起源项目”(Origins Program),NASA已安排在4月21日举行成果新闻发布会。

特里斯克团队陷入了两难境地: 如果继续等待同行评议,团队发现将被NASA的声明所掩盖,由于结论不再新颖,《科学》和《自然》很可能拒稿。认真权衡之后,特里斯克团队选择一起参加了NASA的新闻发布会,最终把论文投给了《天体物理学杂志通讯》(AstrophysicalJournalLetters)。

另一事例发生在同年6月份,《自然》在一篇社论中又一次将矛头对准NASA,起因是该机构“起源项目”负责人维勒(Ed Weiler)无视《自然》还在进行论文同行评议,提前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其资助的研究团队通过哈勃望远镜,“可能首次拍摄到了金牛座恒星系中一颗行星的形成过程”。该文提到维勒回应《自然》的指责称,在公布结论之前,NASA已经组织5人天文学专家小组,对研究项目负责人特里贝(S. Terebey)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的答辩,答辩的专业性和严肃性完全“不逊于《自然》的同行评议”。尽管维勒承认,他也时常在“科学训练和快速公布可信发现带来的益处”之间左右为难,但对于《自然》的批评,他不屑地揶揄说:“一家英国杂志非要跑来告诉NASA和美国纳税人,如何将科学结论反馈给我们的恩主,还真需要点儿勇气。”(39)Dangers of Publication by Press Conference[J]. Nature, 1998, 393(6684): 397.

NASA急于发布媒体报道,背后有着深层原因,NASA近年从美国财政部获得的拨款一直在持续大幅削减。(40)Reichhardt T. Space Physicists Plead for Extended Solar Missions[J]. Nature, 1997, 387(6635): 747.在运营资金长期匮乏的环境下,机构发展压力其实很大,NASA负责人认为,如果资助的研究项目经常在媒体上搞出响动,也许能有效增强财政部拨款的信心。NASA总部的官员告诉各个研究小组,如果想继续研究,最好获得更高的媒体曝光度,简而言之,公众的关注关乎研究项目能否继续获得资助。NASA华盛顿办公室总部空间科学办公室任务运行和数据分析首席科学家雷格勒(G. Riegler),非常坦率地承认:

潜在的和实际的媒体关注,决定一个处于提议中或实际飞行中的卫星的命运。当我们审查各种任务时,决定哪些应该继续资助,哪些不应该继续资助,能否吸引公众关注是考虑因素之一,是正式资助政策的一部分。(41)Glanz J. A Media Darling Thrives on Publicity[J]. Science, 1998, 282(5390): 868-869.

相较软弱的大众媒体和稍微强硬的生物科技公司,NASA对待媒体禁制令表现强硬,这主要由两个大众媒体所不具备的因素决定:

第一,NASA作为项目资助方,可以主动决定研究成果以何种方式发布。两个案例中的受资助方——加州理工学院团队和特里贝团队,都选择配合NASA提前召开媒体发布会,这证明了研究团队完全接受如下规则: 谁出钱谁说了算。

第二,NASA作为权威政府研究机构,具备学术鉴定的专业资质和能力。这也是NASA和生物科技公司最大的不同,生物科技公司作为资助方尽管表现强势,但终究还得借助顶刊发表来为成果的科学性和股价的拉升背书。

对于NASA自主组织专家团队鉴定资助成果,《自然》承认“这确实是一种同行评议”,但同时指出NASA“不符合独立原则”,理由是“一个正向引人注目的结果当然更符合这个机构的既定利益”,并声称 NASA如果继续采用这种做法,“就有可能破坏公众对科学最终支持所依赖的对客观性的尊重”。

《自然》的指控其实站不住脚,按照一般结项方式,项目资助方对发表论文数量和发表刊物级别有要求,这实际可以理解成资助方把成果鉴定的主要权利让渡给了学术期刊,但这并不意味着期刊就获得对这项权利的专属垄断。NASA只是采取与众不同的结项方式——自行组织专家鉴定,然后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研究成果。

在上述事件中,《自然》按理也完全可以执行媒体禁制令,拒绝刊登NASA资助项目的论文,但它并没有这样做,而只是刊登论文之后在社论中耿耿于怀。NASA对顶刊的强硬态度在前述两个事例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因为它本身就是权威科学机构,它资助的论文无需《自然》之类顶刊的发表来背书,相反,《自然》却舍不得放弃对NASA项目成果的独家优先报道。

七、 科技期刊施行媒体禁制令的实质

科技顶刊要求大众媒体遵循媒体禁制令,实际自身却会违背这项规则。

例如,1984年,《细胞》主编勒温(B. Lewin)在社论中指责《科学》违反新闻禁制令,因为《科学》报道的一篇学术会议论文早前已预定在《细胞》出版。1993年,勒温又一次被触怒,原因是《NIH研究杂志》(JournalofNIHResearch,现已停刊)抢发一篇哈佛大学血管再生研究学者福克曼(J. Folkman)的论文,而该文已被《细胞》录用。《细胞》随后针对两份刊物添加特别条款,按照此前惯例,在论文正式发表之前,《细胞》允许作者向杂志记者提前分享内容(受发表禁制令管控),但新添条款中特别排除了《科学》和《NIH研究杂志》,并强调“这是发表的前提条件”。当记者就此事要求采访,勒温表示不愿多谈,只回应说:“因《科学》违背新闻原则已被《细胞》列入媒体黑名单,更多信息无可奉告”。(42)Marshall E. Public Lashings and Blackballing Enforce System Built on Trust[J]. Science, 1998, 282(5390): 866.

又如,1988年6月30日,《自然》发表法国免疫学家邦弗尼斯特(J. Benveniste)团队“水的记忆”论文,而此前5月29日—30日,邦弗尼斯特已经高调接受法国《世界报》(LeMonde)采访,向公众介绍研究结论。(43)Coles P. Benveniste Controversy Rages on in the French Press[J]. Nature, 1988, 334(6181): 372.但按照《自然》主编麦多克斯的解释,这居然成了发表此文的重要理由:“相关事件耸人听闻的谣言已经在法国媒体上四处传播,《自然》发表论文可以提供一个明确的说法。”(44)When to Believe the unbelievable[J]. Nature, 1988, 333(6176): 787.

第一个事例中,《科学》作为科技期刊,居然因违背媒体禁制令上了《细胞》的黑名单;第二个事例中,论文正式发表之前,作者已经向媒体提前泄露研究结论,按照媒体禁制令,《自然》理应拒稿才是,但在主编那里,提前泄漏反倒成了发表的主要理由。这两个事例充分说明,在有利可图的情形下,《自然》和《科学》完全可以违背自己宣称奉行的规则行事。

科技顶刊要求大众媒体遵守媒体禁制令,背后真正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

笔者此前文章曾揭示了西方科技顶刊利用影响因子提升学术地位的过程,(45)穆蕴秋,江晓原.不公平游戏:“两栖”SCI刊物如何操弄影响因子——Nature实证研究之四[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24 (2): 59-67.(46)穆蕴秋,江晓原.从SCI综述文章引用规则看中国期刊与国际接轨现状——Nature实证研究之五[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25(4): 78-86.这些期刊其实还有对商业利润的强烈追求,而这个目标必须通过和大众媒体的商业竞争来实现。《自然》《柳叶刀》和《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等西方科技期刊完全是市场化生存,赚取商业利润对于它们来说天经地义。媒体禁制令在西方科技期刊的商业竞争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中的逻辑关系如下:

1. 科技顶刊利用媒体禁制令打造自身的科学传播权威地位

《自然》和《科学》充分发挥“两栖”优势——发表少量学术文本(论文和综述)和大量大众文本,在“高端学术杂志”和“大众媒体”两种身份之间切换自如,一方面,通过英格尔芬格规则垄断论文发表优先权,巩固顶级科技期刊的权威地位;另一方面,着力开发那些引发关注的热门论文的新闻效应,将自身打造成科学前沿传播的重要阵地。

《自然》发表“冷核聚变”论文就属于这种典型操作,在选择发表琼斯团队论文之后不久(参见本文第二小节),《自然》很快成为欧美重点实验室讨论冷核聚变的主要阵地,在将近6个月的时间内,刊登相关讨论文章60余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科学家和公众更感兴趣的是《电分析化学杂志》上弗莱施曼和彭斯的研究结论,很少提及琼斯团队的论文。究其原因,一是琼斯团队对冷核聚变的观点要保守得多,其文章坦承“目前观察到核聚变发生的比例还很低”;二是从投稿到发表之后,琼斯团队明显没有积极的媒体炒作意识。《自然》紧跟热点和潮流,很快将发表的琼斯团队论文抛诸脑后,辟出版面集中讨论弗莱施曼和彭斯的文章,琼斯的论文只偶尔被提及——在1989年4月13日的一篇新闻稿中,《自然》甚至非常不走心地将琼斯的名字“史蒂文”错写成“罗伯特”。(47)Prospect of Achieving Cold Fusion Tantalizes[J]. Nature, 1989, 338(6216): 529.

《自然》和《科学》既不放弃高端学术的追求,同时着意在科学传播领域深耕细作,两方面还可相互加持,前者为后者提供学术背书,后者可以提升期刊影响力和知名度。2017年3月,美国科学健康咨询会(American Council on Science and Health)和Real Clear Science网站合作,发布了一份颇具影响力的全球主要科学新闻站点评级表。(48)Berezow A.Infographic: The Best and Worst Science News Sites[EB/OL].(2017-03-05)[2022-03-01].https://www.acsh.org/news/2017/03/05/infographic-best-and-worst-science-news-sites-10948.评级主要参照两个要素: 一是新闻报道的可信度,二是各家媒体的选题能力。

评级结果显示,《自然》和《科学》高居科学新闻站点榜首,可信度和选题能力皆属“优中之优(the best of the best)”。大名鼎鼎的BBC和《卫报》(TheGuardian)被认为选题水平不稳定。《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American)、《纽约时报》、《时代周刊》(Time)和《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Post)沦为二流科学新闻媒体,特别是《纽约时报》的科学新闻版面被认为“就是一个笑话,充斥各种五花八门的江湖传言”。至于《电讯报》(TheTelegraphy)、CNN、《福克斯新闻》(FoxNews)和《新闻周刊》(Newsweek)等等,则被警告“任何出自这几家的科学报道都需谨慎核实”。

2. 科技顶刊将科学传播权威地位变现为商业利益

科技顶刊的商业价值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一是发行量,二是广告价格。

就实际而言,英格尔芬格规则和媒体禁制令都有利于科技顶刊这两方面价值的提升。英格尔芬格规则强调了论文的首发权,主要是为了保护论文版权不受同类竞争期刊的侵犯;施行媒体禁制令是要在科技顶刊与大众媒体之间建立行业壁垒,实现科技顶刊高度垄断科学新闻发布的目的,在“黑名单”的举措之下,大众媒体只能被迫接受科技顶刊对科学新闻发布时间和消息来源的管控和限制,客观上沦为科技顶刊的“二次传声筒”和“转发下线”。

英格尔芬格规则和媒体禁制令都注意保护期刊文本的“新鲜度”,这对于提升期刊市场价值和经济地位意义重大。西方研究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学者阿特曼(L. Altman)谈到期刊施行英格尔芬格规则和媒体禁制令的经济动机:

英格尔芬格规则通过提高发行量和广告收入帮助期刊营利,这一成功已使一些期刊成为其所有者的摇钱树。保护新闻价值和版权的努力被认为是一种伪装的野心,是通过恐吓科学家和医生让他们保持沉默来增加广告收入。(49)Altman L K. The Ingelfinger Rule, Embargoes, and Journal Peer Review: Part 2[J]. The Lancet, 1996, 347(9013): 1459-1463.

阿特曼总结说,人们的普遍印象是,许多医学杂志在英格尔芬格规则和媒体禁制令的作用下变得更加繁荣。

绝大部分期刊都不向外界披露收入和利润,不过《新英格兰医学杂志》零星披露的数据有利于证实阿特曼的结论: 英格尔芬格担任主编期间,杂志发行量几乎翻番,到1977年更是达到17.5万份,1996年再升至23.8万份,杂志页码相应地也增加了约30%。《新英格兰医学杂志》1970年的收入为39.6万美元(不包括杂志刊登的分类广告),净利润为9.3万美元;1979年收入为94.8万美元,净利润增加到38.7万美元;据估计现在收入应达数百万美元(《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拒绝披露1979年之后的收入)。

《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乃是媒体禁制令的始作俑者,在它的上述商业成就中,媒体禁制令起到了不显山不露水但实实在在的作用。《自然》《科学》《柳叶刀》等科技顶刊,也无不通过对大众媒体执行禁制令而在商业上大获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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