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必有诸其中
——评《古典诗学的整合与重建——<沧浪诗话>与金元明诗学》
2022-11-28欧阳一锋
欧阳一锋
《沧浪诗话》与有金以降历代诗学之间具有密切联系为不争之事实,但令人遗憾的是,自郭绍虞先生于《沧浪诗话校释·前言》中提出此观点后,在整整一甲子内,学界始终没有一本优秀专著就此问题加以详细论述。如今,雷恩海教授的新著《古典诗学的整合与重建——〈沧浪诗话〉与金元明诗学》由科学出版社于 2021 年出版,(以下简称《整合与重建》)填补了这一空白,功惠学林。概括来说,本书有三大优点:
一是了解同情,还原生态。诗歌作为文学作品之一类,实为客观世界之 “理、事、情” 与主观精神之 “才、胆、识、力” 相结合的产物,这便决定了与之相互影响和促进的诗学理论亦离不开具体的社会历史环境。 “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 陈寅恪所言治中国古代哲学所需的 “了解之同情” ,亦为研治中国古代文化不可或缺者。 “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 持此理念,《整合与重建》一书,以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之方法,深入考察有金以降诗学理论所产生之环境,探讨其内涵意蕴,言之有据,立论扎实。
如在探讨金源诗学与《沧浪诗话》所面临的基本问题时,作者认为金朝建国之初,其文学发展乃 “借才异代” ,而 “‘异代’之才士将其所熟悉、擅长的文学创作直接带入了金源,开启了金源文学的创作,使得金源文学在其发轫期就立足于比较高的起点上” 。作者又对处于这一文化环境下的士人心态加以分析,认为入金才士呈现出 “既效力新朝,又难忘故国,处于进退维谷的两难状态” ,而这种 “两截人” 状态使得他们 “在精神上与金朝又一种疏离感,创作中则表现为有意识地逃避纷乱,向往宁静闲适的生活,抒写淡远惆怅和怀旧的意绪,借以掩饰心灵的创痛,而以清远自然为其艺术旨趣” 。在深度还原了金代诗歌 “借才异代” 的情形与影响后,对金源诗学的基本问题与建构过程加以梳理,认为金代诗歌所移置者,实为宋诗之经验,宋诗之优劣于金源诗歌影响极大,金源与有宋面临着 “在对唐风与宋调的批评中,如何建构其理想的诗学,探寻诗的本质” 这一共同的诗学问题。
就具体的诗学主张而言,作者亦极为重视文学生态之还原。在探讨前七子 “诗必盛唐” 这一主张时,对其所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作了深刻分析,犀利地指出英宗正统以降,明王朝的内忧外患局面日趋严重,社会矛盾日益激化,而八股取士,自由受钳,使得此期思想文化迂腐卑弱。在此等重重危机下, “诗必盛唐” 之主张应运而生,远宗严羽第一义之诗学要求,开变革之法门,试图以真情实感和高格逸调纠正萎弱文风,表现时势。对前七子理论主张产生之背景与动机,有如此深透之认识,对具体诗学观点的分析自是倚峰成势,水到渠成。
这种深入历史语境,立足于自金以降社会与文化环境上的诗学探讨,精确把握了客观世界 “理、事、情” 与主观世界 “才、胆、识、力” 的时代特征,最大程度还原了金元明诗学理论产生及发展演变的文学生态,极有利于理解此期诗学范畴的最初面貌以及与具体创作和《沧浪诗话》之间的关系。
二是剥离层累,体认古今。某一理论概念形成之后,随着社会的发展,自然会附加上新的内容, “这一‘层累’的过程,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后世文论家根据其时的文学实践,批评、总结,以理论形态表现出来,实则体现了对当下文学的体认,关系文论新思想的建构。” 雷恩海教授针对古代文论这一 “层累” 特点,提倡研究者要剥离层累的积淀,这种剥离既是还原理论初貌之过程,更是抉发诗学理论承袭与演变、融通与创造之关捩所在。
在《整合与重建》一书中,作者便将这种剥离发挥到了极致,不仅厘清了有金以降古典诗学的发展脉络,更将此期诗学与《沧浪诗话》之关系抉发殆尽。在 “确立宗唐风尚之元中后期诗学” 一节中,作者阐发了虞集、黄溍和杨维桢三人的诗学理念,认为虞黄二人同主诗缘情之说,皆以盛唐诗歌为宗,符合严羽 “以汉魏晋盛唐为师” 和 “诗者吟咏情性” 之论,但虞氏却忽略了严沧浪所提倡的兴象、兴趣、含蓄和隽永,放大了理学情思,实则消解了诗之抒情功能。杨维桢在倡导复古与情性的同时,贵求独创,注重师古人之精神,反对模拟与仿效, “是对严羽诗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拓展” 。
在论述性灵派与严羽诗学之关系时,作者亦用此剥离功夫,将严羽诗学之重情性与公安派之独抒性灵相比较,在寻其一致之处后,又立足文献,结合公安派产生之社会背景,深入挖掘二者之不同,指出严羽笔下吟咏之 “情性” ,乃传统士大夫之情性,温柔敦厚,和平雅正,而在社会危机日益严重、城市经济与文化畸形发展、极度享乐思想盛行一时的大背景下,三袁口中之 “独抒性灵” ,实乃 “各任其性” ,早已脱离了儒家礼教的束缚,与严沧浪所言貌同而实异,三袁之性灵说 “是古典诗学重情性思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发展演变” ,实为的论。
剥离金元明三朝诗学家站在自身立场,所附加于严羽诗学理念的层累积淀,将沧浪诗学置于动态的诗学建构中加以观察,使得有金已降历代诗论家对沧浪诗学融通与开拓的 “当代性” 批评得以完美呈现,而背后的士人之精神亦得到彰显。
三是有诸其中,综合创新。 “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馀;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 韩愈在《答尉迟生书》中,对其文以明道和气盛言宜的文学主张加以阐释,认为作家自身的道德修养和学识是文章的决定性因素,而 “辞” 亦是表达思想所不可或缺者。《整合与重建》一书实为作者 “慎实” 之外化,乃心中确有所得之作,这 “实” 不仅涵盖还原文学生态和剥离层累积淀两个层面,更是作者对诗学理论综合创新之象征。 “在‘还原’与 “剥离” 之后,结合概念、范畴、命题及理论的原初内涵及层累的丰富发展,探讨这一范畴、理论所应具有的蕴涵及价值,并以现代学术理念予以深入的解释、阐发。”
作者在该书中虽未明显赋予金元明诗学理论新的时代内涵,但有一点却是知本之论,即强调诗歌的思想内容,注重发挥其应有的社会功能,而不是争文字之奇艳与技巧之多样。作者亦未单独拎出并着重强调这一认识,而是将之内化于对历代诗学理论的揭示与点评中。兹举一例,以见作者情思。妙处难言,读者涵泳讽味,自能得拈花之乐。
在论述金源诗学传统论时,作者以元好问为例,将金源诗歌传统之建构和盘托出。深入分析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首》,揭示其所倡 “正体” 之内涵: “广泛反映现实生活的矛盾、深刻的社会思想价值、慷慨多气的艺术风格” ,点明其所斥 “伪体” 之内容:空虚浮艳、雕琢字句、追求奇险、绮丽晦涩和因袭模拟。在对元遗山所言正伪体分析说明时,时见 “所说甚是” “所论甚是” 等评语,这不仅是对元好问诗学理论积极性的正面肯定,亦是作者对诗歌应具有思想内容,承担相应社会功能,彰显人文精神这一认识之微显,良苦用心,耐人寻味。
综上所述,雷恩海教授《整合与重建》一书在怀有 “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同一境界” 的 “了解之同情” 基础上,探讨金元明三朝诗学理论所产生的具体环境,抉发其内涵意蕴,层层剥离金源以降诗学理论对严羽诗学反思、整合与重建之情形,将三代诗论与《沧浪诗话》之关系揭橥殆尽。作者又以宏通学识、现代理念与人文情怀,深入分析金元明诗学的蕴涵与价值,挖掘诗歌思想内容及其应有的社会功能,为当下文学创作指出向上一路。
当然,此书也有一些不足之处,如若在论述诗学思想的衍化、发展之时,选取相应的代表性诗歌予以比较深入的释证,将诗歌创作实绩与理论探讨相结合,以更为丰富的材料,呈现出诗学衍进的比较全面状态,相信将会予以读者更为多元、全面的启示。
“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整合与重建》这一著作,定将绽放出耀眼光芒,亦会温润古代文论这条奔腾不息的研究长河。今以 “文必有诸其中” 六字为该书之总评,不知诸君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