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献廷《左传快评》新探
2022-11-27周敏秋
周敏秋
(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 上海 200241)
张国淦在《中国古方志考·叙例》中说:“历代正史艺文志及公私书目,于书名往往标题互异,篇卷不同,更有撰人纷歧,地域错互者。以致分一书为数书,分一人为两人,或并数人数书为一事。舛误傅会,重复散乱,在前人已苦于董理,居今日更难于订正。”1张国淦编著:《中国古方志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页。刘继庄《左传快评》一书,即存在作者纷歧、书名不一的情况。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关于《左传快评》的描述与评价,称:
《左传快评》,八卷。康熙间蕉雨闲房刊本。清刘继庄撰,金成栋辑。继庄始末未详。成栋字天三,海阳人,尝从学于继庄之门。是编前有成栋题辞,称:“继庄刘先生,抱经济之学,于时不偶,著书等身,评定左氏传诸篇,无微不抉,无隐不窥,急与坊客,谋寿诸梨,刻成而题之曰‘左传快评’,以公天下之读至文者。”则其书盖继庄之所评定,而成栋及其同学诸子之所辑刻者也。全书都凡八卷,盖撷取左氏菁华,以为修词之用,或摘其文辞之藻丽者,或采其叙事之新异者,所录自《郑伯克段于鄢》,迄于《楚子西不惧吴》,凡一百有五篇。不分门类,惟以原书次第胪列,而摘取各篇篇首一二句,以为标题,标题之下,各注年月,以原文载于其下。凡句法之古隽、叙事之新异者,皆于各句之下,详为之评,每篇之后,更各附总评。大抵竞标藻采,务摭空论,或杂采旧说,而断以己意。详其评议,几全如批撰时文之式,以之评经论史,殊乖体例。按:自南宋以来,最重词科,士大夫多节录古书,妄加评论,以妃青俪白相高。是编之作,殆其遗风。虽泛然抄录,议论空疏,于经史之学,了无关涉。然观其含英咀华,删除冗赘,较之《汉隽左国腴词》《左传鸿裁》等书妄为升降、颠倒、乖错,割裂辞藻、议论揜陋者,究为雅驯,固不得以末流芜滥而废之也。(经部·春秋类·左传)1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整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82页。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关于《左传快评》的褊狭评论,学者已多所辨正2参见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刘成荣《左传的文学接受与传播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胡海燕《刘继庄〈左传快评〉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杨河《刘继庄〈左传快评〉研究》(河南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至于《左传快评》的作者问题,因其署名“刘继庄先生评定,宜堂金成栋辑、同学诸子参校”,国内外藏书机构皆据之著录为“清刘继庄撰”,《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更因“继庄始末未详”六字,从而引发后来学界关于《左传快评》作者的争论。
郭永芳最早指出:“继庄乃刘献廷的字,他是清初的著名学者与科学家,非同一般无名之辈,全祖望《鲒埼亭集》有他的传记材料,怎么能说‘始末未详’呢?!”3郭永芳:《〈续四库提要〉原稿辨误举要——〈续修四库提要〉专题研究之二》,《图书馆情报工作》1983年第六期,第17页。陈晓华《“四库总目学”史研究》、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均从郭说。李卫军并在郭说的基础上,提出新的论据:一者,河南大学藏本有眉批:“继庄名献廷,字君贤,继庄其号,大兴人。”二者,王源与金圣叹二人与刘继庄有交集,王、金二人皆有批点《左传》之作,刘献廷恐难例外。三者,刘继庄提倡经世致用,其论学主旨与《左传快评》相合。最后推论道:“是编之作者,或即大兴之刘献廷也。”4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04~305页。胡海燕则认为,李氏的三个推导理由,除论学主旨可备一说外,河南大学藏本眉批是读者随手书写的猜测之语,不足为凭;刘献廷二友虽有评点《左传》的作品,但仅仅说明刘献廷有批点《左传》的可能,指为事实尚无明证。只能说,“刘继庄是否是刘献廷还需要进一步考证,目前仍缺乏直接正面的证据确定刘继庄就是刘献廷”5胡海燕:《刘继庄〈左传快评〉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4页。。因此,《左传快评》的作者是否为刘献廷,学界迄今无定论,且正反双方均无法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直接证据,遂令此事成为明清之际学术史上的一桩公案。
刘献廷的生平行事隐蔽,著作未能付梓而多有亡佚,其学术价值长期以来湮没不彰,至晚清梁启超为之表彰方名显于世。然而,学界在讨论清初的学术思想时,震于梁启超的“清初五先生”说,每逢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颜元,则如下阪走丸,滔滔不竭;一遇刘献廷,则如雾中看花,终隔一层。究其根本,实是著作存佚悬殊所致。本文拟从外证、内证二端证明,署名刘继庄的《左传快评》实为刘献廷作品,并稽考《左传快评》刊刻后在国内外的流传情况,以见其在清代学术、教育乃至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实际影响。
一、刘献廷的讲学活动与著作情况
清初大儒刘献廷(1648—1695),字君贤,号继庄,年十九岁时,双亲俱殁,献廷遂“挈家而南,隐于吴”6王源:《刘处士墓表》,刘献廷:《广阳杂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页。,终身以明遗民自居,未尝出仕清廷,卒以布衣终老。献廷学通古今,淹贯中西,志在经世,著思宏富。且生平好游,足迹遍及南北各地,每至一地,辄以讲学为业,“诲人谆谆不倦”7王源:《刘处士墓表》,刘献廷:《广阳杂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页。,“门下弟子,上自王公,下至乞丐,以千百计”8杨宾:《刘继庄传》,杨宾著,柯愈春主编:《杨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故其讲章积案盈箱,指不胜屈。乾隆《吴江县志》载:“献廷性颖异,博通群书,议论风发,工诗文,援笔千言立就。康熙中,寓居吴江圣寿寺。西沈之好古者,无不资其讲习,献廷亦乐而久留焉。”9陈纕、丁元正修,倪师孟、沈彤纂:乾隆《吴江县志》卷三十六《寓贤》,《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二十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0页。今存献廷讲章数种,即门人据其授课讲义与诸生笔记整理而成。
刘氏友人杨宾称,三藩之乱(1673—1681)起时,“有招之者,继庄匿洞西山十馀年,然后出,而其名乃大著”1杨宾:《刘继庄传》,杨宾著,柯愈春主编:《杨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献廷名大著的原因,王源认为是献廷乱时“入洞庭山”,隐居读书,“学益力”2王源:《刘处士墓表》,刘献廷:《广阳杂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页。;顾嘉誉则认为是“献廷匿包山者数年,著书等身”3顾嘉誉:《广阳诗集跋》,刘献廷:《广阳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29页。。综观杨、王、顾三说,可知献廷隐居包山时,肆力治学,尝有著作。三藩乱定,妻张氏殁,献廷“于是慨然欲遍历九州,览其山川形势,访遗佚,交其豪杰,博采轶事,以益广其见闻,而质证其所学”4王源:《刘处士墓表》,刘献廷:《广阳杂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页。。卒乃托孤于兄刘宾廷,膺徐乾学之邀北上,入明史馆,参修《明史》;馆中万斯同、顾祖禹、黄仪诸友心折其学,复引荐入一统志馆,参修《一统志》。献廷因此得以博览馆中秘籍,学问益进,著思愈富,拟作甚众。惜献廷年未五十而卒,所著书亦皆零落。
献廷著作多以写抄本传世,好友戴名世曾乐观地说:“继庄之书今虽零落,然异日必有刊而传之者。”5戴名世:《蔡瞻岷文集序》,《戴名世集》,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80页。不想,乾隆时修纂《四库全书》,违碍书籍悉遭禁毁,查禁范围扩大到地方志。前引乾隆年间所修《吴江县志》,说献廷“著述甚多”,紧接着又说“颇散佚”,最后竟无所著录。6陈纕、丁元正修,倪师孟、沈彤纂:乾隆《吴江县志》卷三十六《寓贤》,《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二十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0页。数十年后,全祖望访求献廷遗书,“几二十年不可得,近始得见其《广阳杂记》于杭之赵氏”7全祖望:《刘继庄传》,《鲒埼亭集》卷二十八,《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23页。。黄宗夏辑录的《广阳杂记》,载记刘献廷著述多种,却未提及《左传快评》之名。至杨宾为刘献廷立传,始明确提到,献廷尝“注《左传》若干卷,《三楚水利》若干卷。其弟子杂录其语若干卷,名曰《广阳杂录》。又录其诗若干卷”8杨宾:《刘继庄传》,杨宾著,柯愈春主编:《杨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书凡四种,诗即《广阳诗集》。至晚清同治年间,冯桂芬纂修《苏州府志·艺文志》,著录刘献廷作品,有“《新韵谱》《明初官制》一卷、《广阳杂记》四卷、《继庄集》”9李铭皖、谭均培修,冯桂芬等纂:同治《苏州府志》卷一三九《艺文志(四)》,《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十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82页。,《左传》注已然失录,且所著录四种中,除《广阳杂记》外,其馀三种至今未见。是以,民国时期的罗常培猜测,全祖望作传距献廷卒仅六七十年,求献廷著作几二十年而不可得,“恐怕有人鉴于康雍两朝的几次文字狱,替他付之一炬了罢”,至于献廷著作,“究竟是欲作而未成,还是已成而亡佚,已不可深考”10尹耕:《刘继庄的生平及其学术概要》,《齐大季刊》1933年第二期,第55页。。惟王勤堉为撰《刘继庄先生年谱》,穷搜极讨,始知献廷著作除《广阳杂记》外,尚有《广阳诗集》《离骚经讲录》抄本传世。杏邨则提及,其1946年冬旅居苏州时,曾借得刘献廷《乐府笺题》抄本一种。此后,再无提及新见刘献廷著作的记载。
按刘献廷病殁后,门人分工整理献廷遗著。杨宾为刘献廷寓京好友,复与黄宗夏往来频繁,其称献廷尝有《左传》注若干卷,应是从黄宗夏处得知。黄宗夏长期追随刘献廷问学,既为献廷高弟,又博览群书,才气过人,且尽得献廷遗书,整理有《离骚经讲录》与《广阳杂记》。杨宾作传时,献廷遗著整理未毕,书名已定者仅宗夏整理的《广阳杂记》而已,包括《左传》注在内的三种著作,并无具体的书名。
关于《左传快评》的书名,金成栋在《题辞》中尝有说明:
继庄刘先生抱经济之学,于时不偶,著书等身。其他无论,即评定《左氏传》诸篇,无微不抉,无隐不窥,吸精洗髓,妙解澜翻,自有左氏以来,无此尚论,几成千古缺陷。急与坊客谋寿诸梨,刻成而题之曰“左传快评”,以公天下之读至文者。1金成栋:《题辞》,《左传快评》,蕉雨闲房康熙四十五年刻本。
刘献廷遗书中,无论是“注《左传》若干卷”,还是“评定《左氏传》诸篇”,本无定名,《左传快评》乃门人辑校刻成之后所题,故署名“刘继庄先生评定,宜堂金成栋辑,同门诸子参校”。同门诸子,名字未详;金成栋的生平事迹,除知其辑有《落花诗和韵》2按:金成栋曾辑有《落花诗和韵》,贾晋华主编《香港所藏古籍书目》(集部·总集类·通代):“5938重刻落花诗集 不分卷附落花诗全韵一卷落花诗和韵一卷二册。清顾嘉誉、清金成栋辑。《落花诗全韵》,清顾嘉誉撰。《和韵》,清金成栋撰。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宜堂刻本。又题《落花诗集》。港大831.6 31。”参见贾晋华主编:《香港所藏古籍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40页。、校印《林下词选》3按:金成栋校印《林下词选》,黄裳《来燕榭书跋》:“林下词选十四卷,康熙刻本。题‘松陵周铭勒山编集,海阳金成栋天三重校’。半叶九行,行二十字。白口,左右双边。前有扉页,题海阳金天山辑、宜堂藏版。长洲尤侗悔庵康熙辛亥九日题于水哉轩叙,康熙辛亥同邑谦庵吴之纪叙,康熙辛亥八月同邑赵沄山子氏题于华旺厂序。康熙庚戌秋(1730)周铭题词,凡例,末属‘辛亥(1731)春正月十有七日书于丰草庄之春雨堂,勒山。’次参校姓氏,总目,目录。”参见黄裳:《来燕榭书跋》,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页。外,别无所知。综合《题辞》与署名可知:《左传快评》成书之前,书名未定;刻成之时,始题今名。
《左传快评》成于众弟子之手,由金成栋领衔辑录、同门诸子参校;然而,《左传快评》并非全是门人笔记,间有刘献廷的读书札记。如卷一《公矢鱼于棠》尾评:
夫人不知其非而为之,必能闻人言而改之;若夫自知其非而遂之者,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吾党平日自命能学圣人之学,辨别是非,盖亦有素不知其非而为之者,反不多有。试清夜自思,无一事非明知故犯者焉。嗟乎,奈何责人则明,而自责则昏耶?哀哉。愿与同志毕生于寡过之学而无自欺,庶几不负于圣人之徒欤!因读《左氏·隐公·公矢鱼于棠》,漫书以自警云。4《公矢鱼于棠》尾评,《左传快评》卷一,蕉雨闲房康熙四十年刻本。
此则评语显然是刘献廷读书漫笔所记,由弟子从其遗书中辑出,与诸门人的听课笔记汇纂成一编。刘献廷的聚会讲学方式,《广阳杂记》尝有记载:
李楚玉有友数十人,皆闽会少年英俊。人各有长,相约各执一艺,务尽其理;数日一会,较其所得。必快聚一二日,有不中程者,必罚焉,今皆斐然可观矣。此与予教诸子之法,不期而同,闻之不觉狂喜。然余风尘奔走,未卜归期,诸子四处,合并旡时,不如诸公多矣,为之慨然。5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7页。
讲学形式与风格如此,宜其遗著《左传快评》成于门人诸子之手。
惜其书刊行后不久,适逢“《南山集》案”发生,流传未广;乾嘉以降,学术精湛,藏书家皆弃此类时文讲章评点之作不录。《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不知继庄为刘献廷之字,遂分作者一人为两名。稽考刘献廷现存著作,署名“刘继庄先生”者,尚有《乐府新笺》《离骚经讲录》二种,足与《左传快评》的“刘继庄先生评定”相互参证。
民国末年,杏邨在感慨“刘氏的著述,除去寥寥数卷《广阳杂记》外,似乎都已成广陵散”时,竟意外地发现,刘献廷的遗著《乐府笺题》尚存人间。
在前年(按:1946年)冬天旅居苏州时,曾借得《乐府笺题》一种。原书为抄本,不分卷帙,计载《诗乐杂释》九则、《乐府解》二十三篇。于扉页笺题另有“刘继庄先生讲授”一行,或系其弟子撮录平日讲解《乐府》诸篇汇集而成者。此书除《诗乐杂释》九篇经金坛蒋衡另纂为《乐府释》以外,其他各篇均尚未有刊行著录,这戋戋的几章刘继庄佚著,吉光片羽的尚留存在天壤之间,更形珍贵了。6杏邨:《刘继庄及其著述》,《和平日报》1948年11月6日,第0005版。
杏邨仅据扉页笺题有“刘继庄先生讲授”一行,即判定《乐府笺题》为刘献廷著作,似不足据;但《乐府笺题》开篇第一则即说“大兴刘献廷先生曰”,籍贯、人名确凿,此刘继庄即刘献廷无疑。由笺题七字,知《乐府笺题》为门人辑录的刘献廷授课笔记。
《离骚经讲录》,题名下署有“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汪退谷写”字样。黄宗夏字曰瑚,则此刘继庄先生为刘献廷无疑。《离骚经讲录》乃黄宗夏整理记录献廷授课笔记而成,书法家汪士鋐(字退谷)见而为之抄传。但因受书后唐翰题跋语误导,致学界长期以来将之冠名为方楘如作品。1按,刘献廷《离骚经讲录》版本及相关问题研究,笔者别有专文,兹不赘述。
是本藏书,《题跋记》失载。据《存目》,当为方楘如撰。书法清挺,退谷先生本色,奕奕逼人,不必以欵之有无定真伪也。卷首题“刘继庄先生讲”,或《存目》所录别为一本,而标题偶同耶?抑刘本为方氏所录,遂以属之方氏耶?书以待考。翰题记2刘献廷:《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571页。
至叶景葵、顾廷龙,始指斥唐跋之误:
《离骚经讲话》,弟意似为刘继庄之作,方檠如无此识见,惜乎不全。3叶景葵:《覆顾廷龙》,柳和城编著:《叶景葵年谱长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03页。
《离骚经讲录》已为敝馆所得,断非方楘如之笔墨,唐鹪安所题,往往有误,不足为据。此惜残稿,然有机会,终当谋为印行。4顾廷龙:《致叶景葵》(十一),《顾廷龙全集·书信卷上》,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页。
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虽未驳唐跋之非,然分立方楘如《离骚经解略》与刘献廷《离骚经讲录》为二目,区别甚明。
今存刘献廷著作,笔者所见共有五种,《广阳杂记》《广阳诗集》《乐府笺题》《离骚经讲录》《左传快评》,皆非献廷手定之作。前两种由门人辑录献廷遗著而成,故署名均籍贯、姓名、字连书,作“大兴刘献廷继庄”“宛平刘献廷继庄”;后三种皆为门人整理的授课笔记,故署名称字,作“刘继庄先生”。
表一 刘献廷现存著作表
稽考方志所载,有清一代,名为刘继庄者尚有数人,但籍贯皆非大兴;而作为学者、教育家著称而名“刘继庄”者,惟刘献廷一人而已。《广阳杂记》《广阳诗集》《离骚经讲录》三种,因是黄宗夏所录,故属献廷作品无异议;《乐府笺题》抄本,开篇即说“大兴刘继庄先生曰”,亦是献廷作品无疑。刘献廷著作多以写本抄传,惟《左传快评》雕板刊刻,如今其书重见于世,反被指为非献廷著作,岂非咄咄怪事?
二、《左传快评》与刘献廷其他著作的比较
比观《左传快评》与刘献廷其他著作,二者在历史人物评论、学术主张方面,共同点极为相似,亦足证其为刘献廷作品。
(一)论历史人物
杨宾《刘继庄传》称,刘献廷“言文,则主左氏、漆园;言诗,则主陶、杜,而杜为多”1杨宾:《刘继庄传》,杨宾著,柯愈春主编:《杨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献廷著作中亦屡见言及四人之文。《左传快评》一书中,引杜甫之诗、庄子之文均各有一处,推重左丘明之语则俯拾皆是。
1.论左丘明与《左传》
《左传快评》对左丘明与《左传》行文章法、文章内容的评点,从卷一到卷八,自夹评至尾评,随处可见。如称“《左传》为万世文字之祖”2《晋侯及楚子、郑伯战于鄢陵,楚子、郑师败绩,楚杀其大夫公子侧》,《左传快评》卷六。“千古文章,不得不推为第一手”3《周郑交质》,《左传快评》卷一。;赞左丘明“以三寸之管而动摇千万世之心思耳目”4《晋侯及楚子、郑伯战于鄢陵,楚子、郑师败绩,楚杀其大夫公子侧》,《左传快评》卷六。,其“笔墨之妙,能摄读者之神于数千年之上,宛若亲见其辞让进退,非犹夫人之能事也”5《晋郄至聘楚》,《左传快评》卷六。,则曰“左氏之文,信与化工争巧也”6《曹刿论战》,《左传快评》卷二。;“题目之难,更无过于战阵者”,而“左氏最善写战阵之事”“每写一战,必有一番阵法,更无一笔相同”“八门五花,纵横笔端,万马千车,奔走腕下,五大战其选也。即太史公之雄奇骏伟,犹在下风,千古更无有人能望其藩篱也”。7《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帅师会晋郄克、卫孙良夫、曹公子首及齐侯战于鞌,齐师败绩》,《左传快评》卷六凡此种种,足见“左氏独步千古”8《叔孙豹会晋赵武、楚公子围、齐国弱、宋向戍、卫齐恶、陈公子招、蔡公孙归生、郑罕虎、许人、曹人于虢》,《左传快评》卷七,令“千古文人无不望洋向流而叹”9《晋侯及楚子、郑伯战于鄢陵,楚子、郑师败绩,楚杀其大夫公子侧》,《左传快评》卷六。。至于讥讽左氏“以闲笔写闲事”,多载“机祥”之验者,刘献廷亦一一给予驳正。10详见卷一《滕侯薛侯争长》、卷二《郑厉公入郑》、卷四《晋侯重耳卒》的尾评。刘继庄对《左传》与左丘明,不吝赞美之辞,其推崇备至之心,可谓跃然纸上,与杨宾《刘继庄传》称刘献廷“言文,则主左氏”,若合符契。
2.论庄子与《庄子》
刘献廷尝自陈其早年、晚年读《庄子》的经历说:
忆予年十四时始见《南华》,便有放翻宇宙之眼界。所苦者,字句之间,时有窒碍,遂搜诸家注释读之。家塾之中,藏书不广,郭向古注而外,惟《副墨》与《会解》耳。……先君所藏本,只有《逍遥》《齐物》《养生》之三卷,后四卷遍觅不得也。后游吴门,见金圣叹先生所定本,亦依此序而删去《让王》《渔父》《盗跖》《说剑》四篇,而置《天下》篇于后。予尝问金释弓曰:“曾见潘本《会解》否?”释弓曰:“唱经堂藏此本,今籍没入官矣。”则圣叹当时印可此书可知。予求兹全帙,久而未之见也。寓郴时,于无意得之,自《人间世》以后,皆当日所未见者。11刘献廷:《广阳杂记》卷四,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5~136页。
刘氏年十四而独爱《庄子》,终身研诵无倦,后“慕庄子之为人,故自号曰继庄”12杨宾:《刘继庄传》,杨宾著,柯愈春主编:《杨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杨宾《亡友(刘继庄)》诗亦说:“漆园任放达,曼倩务滑稽。吾友子刘子,可与两生齐。”13杨宾:《亡友》(五),《晞发堂诗集》卷七,杨宾著,柯愈春主编:《杨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5页。其著作中提及《庄子》之文,亦复不少。如《离骚经讲录》:
文有三种,曰叙事也,论理也,言情也。叙事之书,则贵于大书特书,善可以为万世法,恶可以为万世戒,如经中之《尚书》《春秋》等书是也。论理之书,则与叙事之书少别矣。然言之可得而明者,则以言尽之,如经中之《礼》与《论语》等书是也。言不可得而明者,则以象数譬喻明之,如《大易》之与《南华》等书是也。1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77~478页。
《赠张铁桥先生》诗:
别君流离迁向越,眼底旌旗互明灭。夺我金庭第九天,翻飞只忆南华蝶。西湖重过又经春,笈里烟霞别有神。还期遍走齐州地,同作天台采药人。2刘献廷:《广阳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29页。
《左传快评》亦说:“昨读《庄子·逍遥游》,见其于譬喻中又作譬喻,叹其奇绝。此文于夹叙中更作夹叙,尤为奇绝也。呜呼,观止矣!”3《晋侯、齐师、宋师、秦师及楚人战于城濮、楚师败绩》,《左传快评》卷四。
可见刘继庄在讲授《左传快评》时,犹在诵读《庄子》,并将二者为文之法作一比较,此与杨宾《刘继庄传》称刘献廷“言文,则主左氏、漆园”,并无二致。因此,刘继庄称《庄子》善用譬喻,与《离骚经讲录》以《庄子》为“言不可得而明者,则以象数譬喻明之”之书相同,恐非纯属巧合。至于对《庄子》全书结构的分析和庄子思想的把握,刘献廷如此说道:“《庄子》一书,内篇、外篇,乃至于杂篇,虽有若干篇,独《齐物论》一篇,为一书之文心也。《齐物论》一篇,虽有若干字句,然独梦觉二字,又为一篇之文心也。”4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72~473页。真可谓深得庄子思想之三昧矣!
3.论公子重耳、杜甫
刘献廷《离骚经讲录》引公子重耳之事,来阐释“抚壮弃秽”一句,说:
昔晋之重耳,困于外者十九年,经历既久,险阻艰难,尽尝之矣。人之情伪,尽知之矣。厥后返国,遂为中原霸主。所谓大器晚成者,又有何惧乎?然事业可以晚成,而弃秽则贵及于壮年也。故“抚壮弃秽”四字,真乃作圣之口诀、少年之宝箓也。盖天之所赋于人之明德,所谓良知良能者,全全备具,无有亏欠。到了人分中,就有了偏驳。壮年之人,须猛省晓得,趁此时精神尚强,气力尚壮,污染尚未深,用得一点力,可以去得一点污秽。此真实千圣万贤之印心口诀。“恐美人迟暮”,正是此故,是以曰“不抚壮而弃秽兮”。盖须是自己通体芳香,无丝毫污秽,而后可以芳香及人,未有己尚污秽而能使人芳香者也。去秽须趁此壮年,若至迟暮而血气已衰,精力已敝,污秽已深,虽欲去而不可得矣。此我之所以殷勤叹息而不能已也。5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519~520页。
《左传快评》评论重耳之语与《离骚经讲录》评论晋文公之语,据理学心性论立说,如出一人之口:
楚子曰:“晋侯在外十九年矣,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此篇便是详写其备尝艰难、动心忍性也。晋文霸业,揭地掀天,皆从此篇煅炼中出。(卷三《晋公子重耳出亡》)
楚子入居于申,使申叔去谷,使子玉去宋,曰:“无从晋师。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废乎?(夹评:楚子此言,地步尽高,可惜为子玉所败。其论晋侯,自是人情天道透顶之言。一‘果’字,正是楚子自多其知人之明。孟德生子当如孙仲谋之叹,亦犹是矣。)”(卷四《晋侯、齐师、宋师、秦师及楚人战于城濮、楚师败绩》)
《广阳杂记》多引杜甫诗,杨宾亦称刘献廷论诗极推崇杜甫,至于卷三《介子推不言禄》尾评之引杜甫《前出塞(其九)》诗论介之推:
介子之功,考之传记,略不概见,大约是泛泛从亡之人,未可与狐、赵比勋也。杜诗云:“从军十馀年,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不语又不可耐,愤极而有此反言也。不惟介子,盖千古旷达之言,未有不出于愤极者也。杜诗后段云:“丈夫志四海,安可辞固穷。”亦犹是矣。杜诗此首,全从此篇出也。然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其怼?”明知其言之出于怼也。介子自曰:“且出怨言,不食其食。”亦自招其言之为怨也。
指出“杜诗此首,全从此篇出也”,非熟读杜诗者,孰能言此?
观此评论历史人物之例,《左传快评》所见刘继庄的见解,与刘献廷其他著作及友人评论,极相符合。他如论管仲、子玉,论知人之难、不以成败论人、重人事人道诸端,《左传快评》与《广阳杂记》别无二致,文繁不赘述。
(二)忠孝本无二致
明清鼎革之际,士大夫面临生死、仕隐、忠孝等一连串的抉择。1按,相关研究,详参何冠彪《生与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择》(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下编“明遗民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孔定芳《清初遗民社会:满汉异质文化整合视野下的历史考察》(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等书。刘献廷以明遗民自居,终身未尝出仕,忠孝是其最为关注的问题。《离骚经讲录》中,刘献廷明确指出:“忠孝者,本之于天,赋之于性”2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54页。,“尽忠即所以尽孝,尽孝即所以尽忠,名虽二而实则一也”,“忠孝本无二致”。3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64页。
《礼记·祭统》曰:“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父,其本一也。”刘继庄《左传快评》主张重礼,以为礼乃圣人循自然而制,可以经天下、理国家,因此书中论及忠孝之文不少,亦主张忠孝本无二致。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载:
冬,怀公执狐突曰:“子来则免。”对曰:“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质,贰乃辟也。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数矣。若又召之,教之贰也。父教子贰,何以事君?”
《左传快评》夹评曰:
提出“父教之忠”四字,便知忠、孝二字决非两事。后世人臣,死难时多有尽忠不能尽孝之语,胡其颠倒错乱也?4《晋怀公执狐突杀之》,《左传快评》卷三。
刘继庄“忠孝二字决非两事”说,与《离骚经讲录》“忠孝本无二致”、《广阳诗集》“忠孝无二致”5刘献廷:《送韩敬一尊公老伯令堂伯母灵柩回洪洞》,《广阳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08页。,观点完全一致。
《左传》庄公八年载,连称、管至父之乱作,“费请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门中。石之纷如死于阶下。遂入,杀孟阳于床。曰:‘非君也,不类。’见公之足于户下,遂弑之,而立无知。”《左传快评》评论石之纷如、孟阳、徒人费者三人在连称、管至父之乱中的殉难行为道:“纷纷效死,皆左右亲昵之人。若此辈,虽聚千累万,总何益于人之国家乎?”“以襄公之无常,乃有为之死者,且不止于一人,然皆其私昵也。”1《齐无知弒其君诸儿》,《左传快评》卷二。无独有偶,《离骚经讲录》对此亦有评论:
夫孝且不知所以为孝,则有以不孝为孝者矣;忠且不知所以为忠,则有以不忠为忠者矣。今姑以齐襄公田于贝丘之事言之。当襄公有连称、管至父之乱,而石之纷如、孟阳、徒人费者三人,皆以一身殉公而死,岂非忠之极处?然以吾观之,其得谓之忠乎?其不得谓之忠乎?何也?夫为人臣者,既以委质于人,则当格君心之非,匡之,弼之,弥缝之,所谓绸缪于未乱之前者,始可以谓之忠矣。今石之纷如辈,不过为公私昵之人,顺气颐旨,酝酿至此,齐乱已成。至决不可为之时,君以之亡,国以之危,然后以一死殉之,岂可以遂谓之忠乎?岂特不谓之忠,直襄公之罪人耳!岂特襄公之罪人,直齐一国之罪人耳!由此观之,为人臣者,决非一死可以谓之忠矣。2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55~456页。
其以三人之殉难,于国无益,不可谥曰“忠”,言语与《左传快评》不啻为同出一人之唇吻。
(三)志、言、文三位一体
《左传快评》关于志、言、文三者的关系,屡有提及,如:
在心为意,出口为言,落笔为文,三件只是一事。(卷五《齐侯侵我西鄙遂伐曹入其郛》尾评)
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也!”(以仲尼之言作结,辞之不可以已也。志、言、文,凡三层。在心为志,出口为言,言之动人,非文不为功。)(卷七《郑子产献捷于晋》)
辞命之事,有宜传之于口而不可笔之于书者,有宜笔之于书而不可传之于口者。宜传之口者而笔之书,则决不能达意;宜笔之书者而传之于口,则亦不能达意。读此文可悟其故矣。(卷五《诸侯会于扈》尾评)
在刘继庄看来,志、言、文三者,志在心中,不可知,不可见,必须通过语言宣之于口,方可为人所知所见;语言出口即逝,所传不过一时一地的范围,必须依赖文字笔之于书,方能行远而传久。先有志、意,而后有表达志、意的语言、文字;语言、文字可以表志达意,通过语言、文字可以把握志、意。志、言、文的关系,析言之可分三层,合言之则三位一体,故说“在心为意,出口为言,落笔为文,三件只是一事”。高明的作家如左丘明,笔下往往能将“身、口、意三样一时顿现纸上”3《晋士贞子谏杀桓子》夹评,《左传快评》卷五。。然而,语言、文字虽可表达志、意,但传之于口的语言、笔之于书的文字各有其局限性,并不能完全将志、意表达,且语言、文字的运用也要相时而行,必须对语言、文字的局限性有充分的了解。
《左传快评》因是弟子辑录之作,并非出自刘继庄手定,虽然相关的讨论未能深入,但其表达清晰而明确。同样的言论,在刘献廷的著作中也有载述。《乐府笺题》第二则:“诗者,心之思。思不可见,寄之词。词有比兴,而思以出;比兴不能尽,故被之声歌,抑扬以毕其义。”4《乐府释》,何藻辑:《古今文艺丛书》第一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5年版,第461~463页。思、歌、词三者的关系,与《左传快评》志、言、文三位一体,别无二致。《离骚经讲录》关于三者关系的讨论,最为深入:
凡一书必有一书之宗。宗者,尚也,崇也,主也。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若不揭一书之宗,则无以辨其文心,而一书之起伏、顿挫、开阖、抑扬、擒纵、断续之妙,皆不可得而见矣。1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53页。
先有意(意旨、文心),而后有(语言)文字的表达,形成有一定表达文法的篇章书册。因此,读书首先要把握一书的主旨,辨其文心,而后分析其行文之法,诸如开阖、擒纵、伏应、抑扬、顿挫、断续、转折、宾主、奇正、虚实,方见其妙。如“庄子为书,虽恢奇佚宕于六经外,譬犹天地日月,固有常经常运,而风云开合,鬼神变幻,要自不可缺,古今文人每奇之”2《南华会解·人间世》篇引罗勉道语,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三(78),周星诒钞本。。倘能知“《庄子》一书,内篇外篇,乃至于杂篇,虽有若干篇,独《齐物论》一篇,为一书之文心也。《齐物论》一篇,虽有若干字句,然独‘梦觉’二字,又为一篇之文心也”,据其主旨而赏析其文,知其立意而辨其章法,自能纵横捭阖,游刃有馀。
刘献廷分天下文章为无韵之文与有韵之文两种,按其性质可分为叙事、论理、言情三类,皆旨在表辞达意。“夫叙事者,直书其事;论理者,明著其理。使天下后世真见其理,真知其事,善者可师,美者可法,恶者可惩,邪者可戒,如是而已”3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78~479页。。叙事、论理二类,都属于可以“大书特书”“长行直书”的“无韵之文”。言情一类,与二者不同,是“怀其情而不能发之于言,舒之于行,然后于焉发愤,托物比兴”的“有韵之文”。
若夫言情之文,则情之为情,则人之所不得而知,不得而见者也。人之所不得而知、不得而见者,非吾宣之,则岂特他人所不知、他人所不见,即己亦不可得而知、不可得而见者也。故言情之文与叙事、论理之文,有大不同者矣。言情之文,诗是矣。4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78页。
情存于心,不宣之于口、笔诸于文,则不可知、不可见。情、言、文三者,析言之可分为三,合言之则为一,故有言情之文(图示如下)。
言情之文,在刘献廷的分类中,专指诗这一体裁,其特点是“诗言志”。
语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是诗三百篇皆言志之诗也。存之中而不能见之于外者,谓之在心;意有所之而身不能见之于行者,谓之志。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盖以不能见施于行者,始谓之志也。若能发之于言,见之于行,则言之耳、行之耳,何以谓之志哉?然则志之为志,非决不可言、决不可行者乎?故父在子不得自专,止观其志之何如耳。然情之与理、事异者,又何在乎?盖事者,既已见之于行,人人所共知所共见,但直书其事,而其间之是非曲直,自见矣。初非有顾忌避讳之难言也。若理者,天理民彝之极致,纲常伦己之准则,千秋万世之所共由之路也,又何难乎?至于人之志,则言之所不能言者也。能言矣,而又有所不当言;当言矣,而其时其势又有所不可遽言者,则亦犹之夫不能言也,可知矣。盖可以言,则即可以行;可以见之行,则不得谓之志矣。太史公曰:“诗三百篇,大抵皆发愤之所由作也。”若人之情可以见之于言,见之于行,则有何发愤之?有怀其情而不能发之于言,舒之于行,然后于焉发愤,托物比兴,而诗出矣。1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79~480页。
叙事、论理之文,“可以直书,故惟取辞达”;言情之文,“有能言与当言尽可以直出者”,但不能遽出胸臆,只能采用托物比兴的手法,故“惟取不达”。知此,方可以读《左传》,方可以读《楚辞》。
综观《左传快评》与《乐府笺题》《离骚经讲录》关于言意之辨,皆主张志、言、文三位一体,“在心为意志情,出口为言,落笔为文”。按叙事、论理、言情的分类,《左传快评》为叙事之文,《离骚》为言情之文,因而具体的论述小有差别,但二者的忠孝认知与儒学立场,并无不同:
《离骚》一经,以忠孝为宗。2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53页。
仲尼曰:“为人子者,不知《春秋》之义,则必居不孝之名。为人臣者,不知《春秋》之义,则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故《春秋》之作,正以辨忠孝之似是而非者也。3刘继庄先生讲,门人黄曰瑚录:《离骚经讲录(又一种)》,黄灵庚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454页。
论述至此,已可断定:《左传快评》之作者刘继庄,与刘献廷是同一人;《左传快评》一书,实为刘献廷著作。
刘献廷推崇先秦文学,主张文学师古,其所讲授,以《乐府》《离骚》《左传》为内容,与戴名世“以古文为时文”的作法相似。“戴名世提倡‘由举业而上之为古文辞,由古文辞而上之,至于圣人之大经大发’的理论、事实上,他不仅希望士子能把他们的志趣由八股转移到古文辞,而且希望他们能采取‘以古文为时文’的宗旨来写作八股文”4何冠彪:《戴名世研究》,稻香出版社1988年版,第194页。。刘献廷寓京时,与戴名世为挚友。康熙二十九年(1690)献廷南归,戴名世撰文送之,曰:
自科举之制兴,而天下人之废书不读久矣,以未尝读书之人,而付以天下之事,其不至决裂者,盖未之有也。昔者科举之制兴,亦未尝无人矣。在上者长养以为廉耻,而在下者亦不务为苟得,是故其功名犹有可观。至其晚节末路,相习为速化之术,而风俗之颓,人才之不振,其流祸至于不可胜言。此有心者所谓叹息痛恨于科举之设也。刘君继庄,博通古今,读书自适,而不从事于科举。其于阴阳历数乐律兵法之类,无不有以穷其原本而臻其微妙,盖继庄真能读书者矣!5戴名世:《赠刘继庄还洞庭序》,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36页。按:全祖望《翰林院编修赠学士长洲何公墓碑铭》曰:“国初多稽古洽闻之士,至康熙中叶而衰,士之不欲以帖括自竟者,稍廓之为词章之学已耳。求其原原本本,确有所折衷而心得之者,未之有也。”(《鲒埼亭集》卷十七)全氏所说,独见词章之学,未见经世之说,亦非的论。
献廷虽未尝“从事于科举”,且“叹息痛恨于科举之设”,但其门人中从事科举者不乏其人,故亦不得不为学子讲授时文,今存其讲授笔记三种是其明证。戴名世欲藉改良科举来挽救社会颓败,刘献廷亦欲藉讲学来变革社会风气,故其讲章如《左传快评》《离骚经讲录》中,往往既详细讲解文本内容,分析作文修辞之法,又融入个人独到的见解、丰沛的感情,在同类作品中别具一格。
三、《左传快评》在国内外的流传
《左传快评》一书,国内如上海图书馆、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河南大学图书馆,国外如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以下简称“燕京图书馆”)、日本内阁文库,均有藏本;日本九州大学附属图书馆更收藏有《左传快评》写本。1按:河南大学图书馆藏本情况,参见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04页。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著录,参见《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解题·经部·春秋类》,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1984年,第35页。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著录,参见哈佛燕京图书馆、中华书局编《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古籍目录》第二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466页。日本内阁文库、日本九州附属图书馆藏本、写本著录,参见刘毓庆、张小敏编著《日本藏先秦两汉文献研究汉籍书目(经部)》,三晋出版社2012年版,第165页。据其收藏情况与其他文献,可钩考《左传快评》在国内外的流传情况。以下即据笔者所见上海图书馆藏本、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进行考述。
(一)国内
上海图书馆藏本,木匣一函,凡四册,每册为正文两卷。匣板正中刻“左传快评 全函”六字。题辞三页,“题辞”二字下,有朱印三方:“富阁轩”(长方篆印)、“作渊珍赏”(篆文方印)、“□□”(篆文方印,未能辨识)。“卷一”下有三方印,同上;天头处有“王培孙纪念物”篆文方印,则此刻本当系上海南洋中学前校长王培孙(1871—1953)旧藏。
上海图书馆藏本,所钤“作渊珍赏”篆印,疑是周作渊私印。周作渊(?—1797),字澄怀,号潜斋,河南商城县牛食畈(今安徽金寨县牛食畈)人。周钺之父,周祖培之祖。四十一岁任河南鹿邑县训导,八年后调至安徽建平,任知县十一年,因治理有功,擢任广东惠州府同知,五年后致仕,里居以教子孙。著有《郎川公事略》《岭南诗草》《周易通要》《杜诗五律串解》等。2按:周作渊履历,参见秦国经主编:《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二十一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50页;秦国经主编:《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二十二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31页。若然,则上海图书馆藏本本是周作渊旧藏,后为上海南洋中学校长王培孙所得,复捐赠给上海图书馆。
稽案周作渊珍赏本《左传快评》,原刻文字有讹误处,作渊每有校正;校正之文与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互有异同,如卷二《楚武王荆尸伐随》“四月春”之“月”字,作渊校作“年”;燕京图书馆藏本作“年”,校者径于字上改作“月”;日本内阁文库本作“月”。上海图书馆藏本与日本内阁文库本同,而与燕京图书馆藏本异;以下数则:
卷二《郑厉公入郑》夹评:“入心无所顾忌则无衅。”“入”字,作渊校作“人”;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作“人”。
卷二《陈人杀其公子御寇》:“代陈有国受”。“受”字,作渊校正作“乎”;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作“乎”。
卷三《介之推不言禄》:“对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田”字,作渊校作“曰”;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作“曰”。
卷四《城濮之战》夹评:“映前大蒐于礼。”“于”字,作渊校作“示”;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作“示”。
卷四《晋侯重耳卒》夹评:“百忙中却将二陵古迹祥悉言之。”“祥”字,作渊校作“详”;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本作“详”。
卷五《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晋师败绩》:“商农工更。”“更”字,作渊校作“贾”;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作“贾”。
同上:“必长晋君。”“君”字,作渊校作“国”;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本作“国”。
卷六《魏绛戮杨千之仆》:“内信其素心,外征其平目。”“目”字,作渊校作“日”;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作“日”。
燕京图书馆藏本与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同,而与上海图书馆藏周作渊珍赏本异。卷五《晋复士兵会》:“秦伯师于河曲。”原作“曲”,作渊校作“西”,燕京图书馆藏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作“曲”。上海图书馆藏本、燕京图书馆藏本与日本内阁文库藏本皆同。
显然,上海图书馆藏本、燕京图书馆藏本与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三者虽同为康熙丙戌年(1706)刊刻,但分属于不同版次,说明同年《左传快评》至少有三个版次。周作渊珍赏本,校勘未精,刻印最早;其次为日本内阁文库藏本,最后则是燕京图书馆藏本,后二者虽是后出,然尚有讹误之处。尽管如此,《左传快评》仍为时人所重视,极为畅销,以致于一年之内多次板刻。而上海图书馆藏本,前四卷,满纸浓圈密点,朱笔赏评遍布;卷五至卷六,评点略少;卷七卷八,则只点不评。朱笔赏析的内容,或校正讹误之字,或驳正刘献廷之说,或旁书文法赏析之句,极富补充讲解的特点,足见上海图书馆藏本正是周作渊用作课读儿孙的教本。
《左传快评》为评点体例,非传统注疏体例。“传统注疏特重训诂,致力于词义之训释,典故之抉发,当然也涉及句义解释、义理探讨,甚至文本主旨的概括。而评点则侧重于文本脉络结构之分析、人物之评析、史事之探讨、义理之揭示”1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绪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刘献廷《左传快评》逐句逐段讲解,采用八股文的评点方式,分为随文解释的夹评与扼要概括的总评二种,既注重文本内容的疏解,探讨史事,评析人物,又重视文本脉络结构的分析,划分层次,辨析文法,以为学生作文修辞的轨范。观其夹评、总评,言语间有重出者,因是辑纂门人笔记而成,并非刘献廷亲手写定。门人题名作《左传快评》,既符合其评点的性质,又随顺八股时文的风气,而书贾出于射利的目的,乐于为之刊刻印行。
周作渊一生困于场屋,对时文写作体会极深,其以《左传快评》作为课读儿孙的教本,说明《左传快评》适合教学。上海图书馆藏本,浓圈密点、朱笔赏评满纸,正是周作渊研读、揣摩《左传快评》时的心得札记。商城周氏自周作渊起,文风大振,人才鹊起,其子孙四代,中进士者九人,可谓一门独盛。藉周作渊珍赏本来管中窥豹,刘献廷《左传快评》一书为举子所重视,用作揣摩时文写作的读本,说明其在清代教育史上确实发挥过实际作用。
不仅如此,经学家解经、注经,间亦有采《左传快评》之说者。《左传》昭公六年载子产复叔向书曰:“若吾子之言,侨不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不才”二字,梁玉绳《左传补释》引《慎氏阐义》解释:“刘继庄曰,不才非谦辞,‘若曰吾子之言,须有圣人之才而后能行之,吾才不足及此,止于救世而已。’”2梁履绳:《左传补释》廿三,清道光九年(1829)刻光绪补修本,第426页。查《慎氏阐义》所引“刘继庄曰”,实为《左传快评》卷八《郑人铸刑书》尾评之语:
子产复书叔向,一字一泪,“不才”二字,真从心地中流出,非故为谦词也。若曰吾子之言,须有圣人之才而后能行之,吾才不足以及此也;吾之才,止于救世而已。自知之名,分寸不失也。
《左传快评》之为清代经学家所重视,其独到之语且被注疏辗转援引,可见非无学术价值。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说:“清代自当以经学为中坚,其最有功于经学者,则诸经殆皆有新疏也。……此诸新疏者,类皆撷取一代经说之菁华,加以别择结撰,殆可谓集大成。其馀为部分的研究之书,……其精粹者不下数百种。”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十四),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73~75页。清代新疏荟萃一代经说之菁华而成,明末清初评点《左传》诸书,如《左传快评》,名列经部,其部分研究心得且为经学家援引入注,正反映出明末清初学术转型,学者由反对宋明理学,转而提倡复兴古学,开启了乾嘉汉学复兴的思潮;而“正是‘汉学’的治经典范,带动了辑‘古义’而撰‘新疏’的学术潮流”。2张素卿:《清代汉学与左传学——从“古义”到“新疏”的脉络》,里仁书局2007年版,第6页。是以支伟成撰《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以刘献廷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颜元、阎若璩诸儒为“朴学先导大师”3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1页。。《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从乾嘉新经学注疏传统的立场出发,认为《左传快评》的评议,“几全如批撰时文之式,以之评经论史,殊乖体例。……虽泛然抄录,议论空疏,于经史之学了无关涉”,不仅完全抹杀了《左传快评》的学术价值,而且遮蔽了《左传快评》所反映的明末清初学术转型的现状。
(二)国外
《左传快评》一书,不仅在国内深受欢迎,而且流传至国外。目前所知,美国哈佛大学和日本内阁文库、九州大学皆有藏本。
燕京图书馆藏本《左传快评》,卷一至卷四为一册,卷五至卷八为一册,共二册。卷首“题辞”二字下有朱文篆印四枚:“不光斋藏书记”“小呆藏书之印”“寻孔颜乐处”“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珍藏印”。卷一首页有朱文篆印三枚:“大观”“不光斋藏书记”“大书特书”。卷五首页有朱文篆印四枚:“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珍藏印”“不光斋藏书记”“寻孔颜乐处”“大书特书”。笔者尚未查到诸印信息,故未能据此钩考《左传快评》哈佛大学藏本的收藏与流传情况。
相较而言,《左传快评》在日本的藏传情况,不仅文献记载相对丰富,而且藏本类型较为齐全,兼有刻本与写本二种:日本内阁文库藏有康熙丙戌(1706)蕉雨闲房刻本,九州大学附属图书馆更藏有《左传快评》写本。内阁文库藏本,每册正文首页均钤有“秘阁图书印章”和“日本政府图书”一大一小两枚方形篆印,尾页均钤有“日本政府图书”印章。九州大学所藏写本,湮没已久,详情至今未悉。
关于《左传快评》的著录,最早见于日本江户时代写本《舶载书目》,“是书收录日本江户时代前期传入东瀛之最高典籍书目文献,按时间顺序编排成册,起于元禄七年(1694),讫于宝历四年(1754),逐一著录书名、套数、本数、卷数、作者、解题等,解题又含刊本、校刊者、序跋、目录等信息”4[日]佚名编:《舶载书目(一)》提要,《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四辑,史部第二十三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查《舶载书目》“四番舩”,《左传快评》一书,在日本江户时代传入日本:
《左传快评》。六本,共八卷。
刘继庄先生评定,宜堂金成栋辑,同学诸子参校。
文花[苑]诸若[名]家鉴定,海阳金宜堂辑
表题:刘继庄先生左传快评,蕉雨间[闲]房藏版。
题辞:游兆阉茂岁海阳金成栋天三氏。有目:
一卷,十三条;二卷,十四条;三卷,十二条;
四卷,十四条;五卷,十条; 六卷,十一条;
七卷,十一条;八卷,十八条。
非《左传》全书,举九十八条评之,有注,后有评。1[日]佚名编:《日本江户时代写本〈舶载书目〉》卷十五至十六,《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四辑,史部第二十三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1页。
《舶载书目》,“实际上是书物改役在检查船载书籍时所作的笔记”2[日]大庭脩著,徐世虹译:《正德年间以前明清法律典籍的输入》,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编:《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第二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7页。,其著录的信息,未必精确。稽考其说明《左传快评》之语,除文字小有讹误外3按:[ ]内字乃据原书改正。,最大问题是篇目和尾评数量的统计,与原书并不符合。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统计《左传快评》的篇目,说:“所录自《郑伯克段于鄢》,迄于《楚子西不惧吴》,凡一百有五篇。”与日本内阁文库本无差。《舶载书目》卷六多一篇,似将第一篇《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帅师会晋/郄克卫孙良夫曹公子首及齐侯战于鞌齐师败绩》分作《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帅师会晋》《郄克卫孙良夫曹公子首及齐侯战于鞌齐师败绩》二篇;卷七少三篇,似漏计第一篇《叔孙豹如晋》、第二篇《晋魏绛和戎》,而误分第四篇《季孙宿叔老会晋士匄齐人宋人卫人郑公孙虿/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杞人小邾人会吴于向》为《季孙宿叔老会晋士匄齐人宋人卫人郑公孙虿》《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杞人小邾人会吴于向》两篇。相去最为悬殊的是尾评数目。《舶载书目》末句:“举九十八条评之,有注,后有评。”则其九十八条之数,专指有尾评的篇目。然除卷五《晋人秦人战于河曲》无尾评外,其馀皆不阙。以其误计的篇数来看,尾评应有一百零二篇,与九十八之数不合。颇疑其误分卷六第一篇为二,卷七少计三篇,故尾评又少四则,合计即为九十八则;且是据理推算,而非逐一翻阅统计,故有九十八篇尾评之说。图示如下:
表二 《左传快评》日本内阁文库本与《舶载书目》篇数、尾评数对比表
据大庭脩研究,《舶载书目》卷十五、十六“第五十页的正面,书名分两段书写,自《古文知新》至《袁了凡先生重订凤州纲鉴世史类编》,共有四十八种。然后在下一行写‘四号船’,在《左传快评》《左传读本》之后写《古文知新》等书,每条记卷数、册数、著者、评论者、作序年代、书籍内容。……这些书籍大概是装在正德二年四号船上。”1[日]大庭脩著,徐世虹译:《正德年间以前明清法律典籍的输入》,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编:《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第二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7页。《舶载书目》四番舩著录的著作,第一种赫然是刘献廷的《左传快评》。日本正德二年,为公元1712年;《左传快评》刊于康熙四十五年,即1706年。是《左传快评》在宜堂刊刻后的第六年,即从南京渡海至长崎,东传至日本。此乃目前所知关于《左传快评》向海外传播的最早记载。
大庭脩在研究江户时代中国典籍传播日本时,提出了一系列问题。比如,“输入书籍要经过哪些手续?以将军为首的权贵是否买书?书价又是多少?属于贵还是便宜?流通渠道是否顺畅?日本人购买何种书籍居多?售出的书籍是否被阅读?内容是否被理解?江户时代输入的书籍有哪些保存至今?我们能否亲眼一睹?”2[日]大庭脩著,戚印平、王勇、王宝平译:《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中文版序,杭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其后,中日学者从文化交流史的角度,讨论具体书籍在东亚诸国之间的传播及其影响,提出以书籍的回环为媒介考察东亚地区文化交融的“书籍之路”的概念,为东亚书籍史和文化交流史的研究提供了新视野。3相关研究,请参阅王勇主编《东亚坐标中的书籍之路研究》一书,中国书籍出版社2012年版。《左传快评》作为江户时代的新渡书籍,《舶载书目》载述其大意,书上钤有“秘阁图书印章”“日本政府图书”章,似乎皆说明其由幕府订购,故载运至长崎港后,很快流入江户红叶山文库,其后转归内阁文库,即保存至今的内阁文库所藏清蕉雨闲房刊本。4按,内阁文库藏本,为德川幕府红叶山文库旧藏。其说明见国立公文书馆デジタルアーカイブ (archives.go.jp)。
日本幕府购买《左传快评》《左传读本》《古文新知》一类著作,是否与江户时代日本社会变迁、学术转型的需求有关,是否对当时及此后的日本的文学修辞、经学研究产生影响?质言之,刘献廷《左传快评》之类的经学著作东传,是否在清初东亚文化交流方面发生过实际影响?竹添光鸿在《左氏会笺》的《自序》中,提及其书引用清、日诸家之说:
近儒之注左氏者,予所涉猎,在皇朝则中井氏积德、增岛氏固、太田氏元贞、古贺氏煜、龟井氏昱、安井氏衡、海保氏元备,皆有定说,而龟井氏最为详备。在清则顾氏炎武、魏氏禧、万氏斯同、万氏斯大、王氏夫之、毛氏奇龄、惠氏栋、马氏宗琏、赵氏佑、焦氏循、江氏永、顾氏栋高、雷氏学淇、方氏苞、洪氏亮吉、梁氏履绳、崔氏述、朱氏元英、段氏玉裁、王氏念孙、引之、姜氏炳璋、阮氏元、沈氏钦韩、钱氏錡、姚氏鼐、张氏自超、高氏澍然、俞氏樾,各有创获,去其奇僻,取其精确。其他古今诸家论说涉左氏者,普搜博采,融会贯通,出之以己意,名曰《左传会笺》。5[日]竹添光鸿:《左氏会笺序》,巴蜀书社2008年,第4页。
日本学者关于《左传》学的著作汗牛充栋,笔者于《左传》学素无研究,未能将《左传快评》与日本学者的《左传》学著作一一找来,详加比勘,无法肯定《左传快评》是否对日本江户、明治时代的《左传》学产生实际影响,惟有俟诸高明。但是,《左传快评》在刊行后不久即东传日本,成为清代前期中日文化交流的重要书籍之一。虽然目前尚未能确指其是否与日本江户时代的学术存在某种联系,但其不失为研究清代学术思想史、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