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害疫情的历史书写与大众意识变迁
2022-11-27梁景之吴玉珍
梁景之,吴玉珍
(1.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1;2.兰州交通大学文学与国际汉学院 甘肃兰州 730070)
灾害疫情即自然灾害与疫情灾害。自然灾害是指因自然变异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危害现象。疫情灾害又称疫灾或瘟疫,主要是指由病毒、细菌等引发的急性、烈性传染病大规模流行所导致的灾害形式或生态灾难。两者有别但密切相关。我国是灾害疫情多发、流行地区之一,虽然气候和环境变化等自然因素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影响灾害疫情发生的频率,但人类活动,特别是社会动乱、战争等则是其中占主导性的因素。灾害疫情与人类社会相伴行,其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久远而深刻,对于灾害疫情的民间记忆和历史书写不仅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而且承载和折射着大众意识与民众思想的嬗变,反映了社会进步与时代变迁。本文拟从宗教史学的视角,基于民间宗教宝卷文献中灾害疫情书写,即民间记忆的文本资料,以及当代抗击疫情的实践,对明清以来大众意识、特别是灾害观的宗教形态和基于灾害观之共同体意识的内涵,乃至时代创新发展试作探讨。
一、灾害疫情的宝卷书写与劫变观
明清时期,应该说是中国历史上自然灾害、疫灾的高发期。民间宗教以其特有的敏感性,对自然灾害、疫灾等现象给予了极大关注,并纳入宗教经典——宝卷的书写范畴,成为民间宗教灾害观即劫变观、劫变说的现实素材。个别资料,学界认为甚至可补正史之不足,如龙天教《家谱宝卷》即其中较有代表性者之一。
《家谱宝卷》大约成书于明末,现仅存残卷,所记天灾人祸之乱象,被认为是明末社会大动乱、大变动的真实写照,“如实地写出了明崇祯登基以后,历年来的灾难变乱的景象,而且特别突出壬午(崇祯十五年,1642)、癸未(崇祯十六年,1643)、甲申(崇祯十七年,1644)、乙酉(顺治二年,1645)这四年”[1](P704)。可以说对明清鼎革之际的社会乱象、饥荒灾疫,作了编年史式的记述和预言:
提防着庚午、辛未、壬申、癸酉,刀兵乱起。在(再)看甲戌、乙亥、丙子、丁丑、戊寅、己卯、庚辰、辛巳,天下招慌。壬午、癸未、甲申、乙酉这四年,苦痛伤情,睁睁子母不顾,你东我西,夫妇不能相顾。壬午年,粮米短缺,斗米万千。
戊辰年、己巳岁,流寇作反。天下人,胡谈论,添上乡兵。庚午年,至辛未,人民遭难。壬申年,癸酉岁,人去三分。甲戌年,乙亥春,河南大乱。潼关路,阻隔住,不通北京。丙子年,丁丑岁,达子作反。你不信,看戊寅,都是胡兵。庚辰年,至辛巳,人民难过。人吃人,黄粮贵,斗米千文。
下元甲子,三年五载,百病齐侵,父子逃散,夫妇不能相顾。十三省州城府县,店道乡村,人民都作无头之鬼。人吃人肉,白骨遍地。富贵贫贱,黎民苦中之苦。每年倒有七八十样捐项,说出人民难过。田地抛荒,牛羊死尽。[1](P703-704)
差不多成书于同一时代的《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也载:
说下元,甲子年,末劫到了。辛巳年,又不收,饿死黎民。临末劫,百般灾,一齐降下。饥荒年,水又涝,父子离分。这灾星,一处处,人民该死。癸未年,犯三辛,瘟疫流行。[2](P238-239)
下元甲子灾劫,到了辛巳年,饥荒旱涝又不收成。山东人民人吃人年,人人扶墙而死,夫妻不顾,父子分离。来在北直,又遇饥馑而死……壬午年好,复能好过,又遇灾劫劳病年成,山摇地动,黄河水潮,淹死人民,蝗虫荒乱,阴雨连绵,房倒屋塌,无处安身……若到癸未年间,又遇瘟疾流行。[2](P232-233)
诚如清道光年间地方官僚黄育楩所言,“邪经所谓下元甲子,惟指明季而言,明季天启四年交下元甲子,至辛巳为崇祯十四年、癸未为崇祯十六年,此时饥馑、瘟疫并流贼,为祸最烈”[3](P14)。
民间宗教的立教之本在于济世利生,现实的苦难是民间宗教赖以存在并流布的社会土壤。当疫灾变乱等现实的苦难为民间宗教所利用,并赋予其神学依据时,关于疫灾或灾害的认识和观点便转化为民间宗教的劫变观,即三元劫数或三阳劫变的救世说而影响民间,成为乡土社会一种普遍性的大众意识。换言之,劫变观是民间宗教关于自然灾害、疫灾等现象的独特认识和观点,并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和主导着大众意识或民众思想的基本走向。
劫变观又称三佛或三教应劫说,其渊源于佛教大乘救世思想,“由于佛、道两教在南北朝时期以融合、特别是道教汲取了佛教应劫救世思想,故开启了后世民间教派‘三阳劫变’说之先河”[1](P65)。同时,改造并杂糅了传统甲子循环的天数观念和天道自然思想。劫变观认为,自混沌初开,是“古佛造定三元劫数,三佛临流掌教,九祖来往,当机分定过去见在未来三极世界,各掌乾坤,自从历劫直至如今”[4](P7-8)。马西沙先生认为,现存经书中较早明确记录三教应劫思想的,是成书于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的黄天教《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1](P622),但最终使之体系化的,则是该教派后出的一部经典《普静如来钥匙宝卷》。
《普静如来钥匙宝卷》全卷共三十六分,其中关于三阳劫变、三佛应劫说的阐述主要集中在第十八分和第二十三分:
三乘者,分上乘,中乘,下乘,乃合过去现在未来。过去无极化燃灯,一无文字为佛也,乃为悟而知之。现在太极化释迦,遗留有文字为之法也,乃为学而知之。未来皇极化弥勒,遗留九经八书,为之僧也,乃为生而知之。燃灯佛,九劫立世无相劫。释迦佛,十八劫立世庄严劫。弥勒佛,八十一劫立世星宿劫。过去燃灯,三气受相。现在释迦,五气受死。未来弥勒,十八气受返。燃灯佛子,兽面佛心。释迦佛子,人面兽心。弥勒佛子,佛面佛心。过去人寿活三甲,现在人寿活六甲,未来人寿活九甲。
过去九劫是燃灯,一十八劫释迦尊,未来九九八十一,八十一劫立三空。三世佛,轮流转,掌立乾坤。无极化燃灯佛,九劫立世,三叶莲,四字经,丈二金身。太极化释迦尊,一十八劫立世,五叶莲,六子经,丈六金身。皇极化弥勒佛,八十一劫,九叶莲,十字经,丈八金身。
燃灯佛,掌教是,青阳宝会。释迦佛,掌红阳,发现乾坤。弥勒佛,掌白阳,安天立地。三极佛,化三世,佛法而僧。三世佛,掌乾坤,轮流转换。天有老,地有破,人有转生。燃灯佛,掌教满,风刮天地。普天下,也无有,一个人行。释迦佛,教相满,水浊天地。普天下,黑暗了,混沌乾坤。弥勒佛,天教满,移山倒海。[5](P107-108)
无极立下青阳会,化显掌教是燃灯,太极立下红阳会,转化释迦掌教尊,皇极立下白阳会,八十一劫弥勒尊。三佛轮流有改变,一劫本是立百春,九劫燃灯他过去,一十八劫现在行,未来九九八十一,一百八十定三空。[6](P130)
该经继承、丰富和发展了民间宗教既有的劫变观,对三佛应劫说给予了系统阐释和表述,建构了一套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燃灯、释迦、弥勒三佛轮流掌教,三分宇宙大千世界与时空结构的应劫救世体系。但其强调的核心和重点,则是关于末世即下元甲子末劫的终极救度说。
所谓末劫,经云:“末者,末后来众;劫者,劫数灾年”[2](P222)。《劫论赋》曰:
劫论经,三佛过度又交宫。下元甲子劫数到,十万八千年限终。四大天王不管世,天神放了四风轮。地水火风一齐到,折磨大地苦众生。山摇地动乾坤变,东南角下鼓巽风。水淹三十三天外,火熬世界化灰尘。斗星乱滚森罗坏,日月混沌少光明。天收了五谷民遭难,树木园林作柴薪。前劫家家都好过,末劫人人尽遭瘟。男女老少遭涂炭,刀兵饥馑饿死人。百般苦楚都来到,三灾八难一时侵。万物毁坏时年至,旱涝蝗虫疫病行。[7](P289-290)
劫数作为一种时间概念,属宗教历史观范畴,虽以甲子纪年,但有别于传统甲子循环的天数观念,其分为上、中、下三元,下元即所谓下元甲子末劫。因此,相对于下元末劫,上元、中元即所谓前劫,或初劫、中劫。三元劫数之依次流转、过度交宫,本属天道自然,无关世事治乱兴废。但在劫变观看来,末劫之灾即下元甲子灾劫,根源于人心之善恶,起因于世人之罪业:
遭此末劫灾年,考证人心,这是五百年前积聚业愆,斯乃自作自受,无由可释也。[2](P232)
因为大地众生知恩不报,抛撒五谷米面油盐,碎剪绫罗,呵风骂雨,怨天恨地,不敬三宝,欺神灭像,毁僧谤法,欺压良善,数算好人,不孝父母,六亲无情,心如狼虎,恶意伤人,人心改变,天心动怒,凡心改变,圣心无情,恼怒天神,降下灾殃,三灾八难,瘟疫流行,末劫临头,折磨众生,百般苦楚,难为好人,累劫冤愆,积到如今。[7](P288)
大三灾,火烧水淹风刮,小三灾,刀兵疫痢饥馑。此皆人自所作,非天之故也。[8](P254)
如今末劫动刀兵,痨病灾难,瘟癀相侵,夫妻不顾各逃生,多受饥窘,有屈无伸,三百年前不肯修,罪孽临身,自造灾刑。[9](P409)
应该说关于下元甲子灾劫的认识,某种意义上继承了传统的天人关系理论和天人合一观,汲取了天人感应、灾异天谴说的内核,将灾害、疫灾等自然现象与人事联系在一起,认为人事可以改变自然或天道的影响。那么,既然末劫灾年“斯乃自作自受”“皆人自所作”“自造灾刑”,救解之道,自然取决于自我:一曰学好,“学好之人逢灾不灾”。二曰修心,灾劫是上天“考证人心”,即“此劫数内单考人心”。三曰修行,“修因道子,遇难不难”,即修炼金丹,灾疫不侵[2](P233-234)。不过在民间宗教的语境中,所谓学好、修心、修行,实则意味着入道信教,一心向善,做一个“缘人”,即教内有缘之人。因为在劫变观看来,末劫之灾,既是一种报应,更是一种机缘,是道劫并将、天考人心之时,“若肯回心向善,持斋受戒,投拜皇极祖师,诵经念佛,忏悔前愆,代天行化,劝人为善,佛天欢喜,刀兵瘟病远离,三灾八难不侵”[10](P351-352),而不知醒悟者将永堕灾难。因此,只有迷途知返、入教向善,才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并最终归向彼岸世界——银城家乡。
二、天下一家的宗教乌托邦
应该说,劫变观是民间社会关于灾害疫情认知体系和意识形态镜像的某种折射。基于劫变观,民间宗教在渲染末劫灾难的同时,也为芸芸众生勾画出了一幅未来世界的美好蓝图,即“银城家乡”的宗教乌托邦。
银城又称云城、云宫、云盘都斗宫,是民间宗教所构想的彼岸世界、极乐家乡。对于银城的想象,宝卷中多有生动细致的描绘:
四季温和,万彩庄严,也无四生六道,又无穷苦残疾病疹,不生不灭,弗粧弗扮,都生聪明美貌仁义礼智,各处宾主相待,姊妹相亲,一年十八个月,一月四十五日,昼夜十八时,寿活九千岁。[9](P417)
宫中珠宝散地成,黄金世界瑞玉邨。明珠灯照八宝地,宝盖屋宅玻璃厅。树结仙果草生米,小者如钟大似升。天种人收吃弗穷,那有贫苦落难民。四季温和风雨顺,八节齐享太平春。流霞酒吃人不老,却死丸吞寿长生。聪明美貌无粧扮,仁义礼智信方正。各处如己心意同,都是兄弟姊妹称。路不拾遗无贼盗,弗受丝毫金和银。户户原来都得过,家家男女诵经文。那时才成诸佛界,到处都是修行人。男女都得冲天喜,人意常似圣贤心。无有王法并官吏,不纳皇粮共税银。九经八书通文字,千人一处合同登。[9](P418-419)
未来乾坤黄金地,八宝昼夜放光明。五谷丰登多收割,花满世界万物新。树树生果多香彩,小者如钟大者升。水晶玻璃做门壁,珍珠玛瑙遍地生。男女清闲多念佛,天种人收享太平。四季温和风雨顺,日月南北两来行。无有大冷并大暖,无有狂风大雨霖。无有长晴并长雨,无有大水大雪雰。无有大雷并矆睒,无有龙雹云雾升。无有胎卵并湿化,只有麟凤龙龟形。无有聋哑并眼瞎,无有残疾并废人。无有鳏寡并孤独,无有穷苦落难民。都生美貌仁义礼,不粧不扮是真形。不生不灭无增减,九十六亿姊妹亲。无病无痛无苦恼,九千年满寿又新。重换头发重换齿,依旧化个小后生。[11](P380-382)
以上为世人勾画出了一幅天地人和、民心相通、福寿康宁、太平喜乐的“黄金世界瑞玉邨”的天国圣景,所有世间的不平、人生的苦难、王法的霸凌,一概无存。这是一个光明照耀、万物常新、风调雨顺、丰衣足食的美好世界,九十六亿皇胎儿女,脱胎换骨,“各处如己心意同,都是兄弟姊妹称”,俨然进化出一族佛国天界的新人类。应该说,对于银城的描绘和想象,集中反映了民间社会长期以来根深蒂固的对于理想社会、太平盛世的期盼、追求和向往。自古以来,对于太平盛世的憧憬和追求,一直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民众思想、大众意识的不变主题。本质上而言,民间宗教的银城想象即根植于这种大众意识的背景,特别是与传统的大同思想渊源颇深。
所谓大同,即天下为公、天下归一。大同思想可以说源远流长,明确提出这一概念且完整阐述者,最早见于《礼记·礼运第九》: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12](P386)
这是儒家所绘就大同世界的美好图景。在这里,人们平等和睦,大公无私,诚信友爱,各尽所能,各得其所,没有盗贼和战乱,安居而乐业,本分而勤勉。无疑,大同世界承载着儒家的社会理想和终极追求,更寄托着古代人们对于理想社会、美好生活的期盼和憧憬。虽然大同世界对于现实社会而言,只是一幅美妙的图景,遥远而不可企及,但却始终是人们追求幸福和睦、平等友爱、太平安宁的不竭精神源泉和内在动力,并且在不懈追梦的历史进程中,逻辑地转化为银城家乡这一宗教乌托邦的重要思想渊源和蓝本。可以说银城的想象,既是中国传统大同世界模式的翻版,更是一种极致的创造性发挥,即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转化为天下一家的银城家乡,以人己(我)为核心的地缘社会关系升华为以母子为核心的血缘伦理关系,银城家乡俨然成为了一个家的世界,一个母子团圆、姊妹相逢的神圣家族共同体。
当然以劫变观的立场,银城家乡这种天下一家的关系格局,不过是天界本然伦理秩序的复归和先赋角色关系的归位而已,也即所谓后天复归于先天。其因果关系,诚如宝卷所云:
无生老母生祖根……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产生下九十六亿皇胎儿女。[13](P37)
当初因为乾坤冷净,世界空虚,无有人烟万物,发下九十六亿仙佛星祖菩萨临凡住世,化现阴阳,分为男女,匹配婚姻,贪恋凡情,不想皈根赴命,沉迷不醒,混沌不分,无太二会下界,收补四亿三千元初佛性,皈宫掌教,今下还有九十二亿仙佛祖菩萨认景迷真,不想皈家认祖。你今下界,跟找失乡儿女,免遭末劫,不堕三灾。[14](P17-18)
所谓东土,这里是指与西方佛国、银城家乡相对应的一个概念,意即凡世人间。东土原本清冷,渺无人烟,于是无生老母派遣九十六亿皇胎儿女临凡住世,婚配生息,此即为大地众生、人类男女的由来。结果,皇胎儿女临凡住世伊始,即沾染酒色财气,贪恋红尘,迷真逐妄,既不想回程,更不念家乡老母,最终沦为了失乡儿女。因此,无生老母发愿度生,三行法会,收补原数。其中无极、太极二会,已收补四亿,最后九十二亿,即为下元甲子末劫——皇极会救度的“大地残灵”。所谓来处即归处,这就是劫变说的起因和神学依据,也是大地众生必须、且必然被救度的天然逻辑。
银城家乡的想象,无疑提供了一种关于人类未来命运和新型人类关系的终极蓝图,摹画了一幅较之大同世界更加超越、唯美的天下一家的命运共同体愿景。在这里,天国成为家乡的翻版,神格即人格,仙佛星祖的神灵谱系转化为血缘亲情的母子关系,即如经书所云“十方诸佛为兄弟,无生老母是亲娘”[15](P64)。从另种意义而言,天下一家的银城想象,折射出小农社会面对自然灾害、疫情等重大危机,人们客观上对于家族等群体力量的依赖和庇护需求,也是传统社会家族命运共同体意识在宗教领域的显现。但毕竟银城家乡的想象,只不过是一种宗教幻想而已。
三、天下大同意识的时代升华
如果说天下一家的银城家乡是天下大同思想在宗教领域的折射,那么灾害疫情背景下天下大同的时代升华就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高扬。
近代以降,1910 年至1911 年我国东北地区爆发的鼠疫,堪称20 世纪以来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瘟疫大流行。这场疫情灾害遍及东三省,并波及京津、河北、山东等地,疫毙人口近六万,造成了巨大的社会恐慌和灾难性后果。《鼠疫宝卷》的成书即以此为背景,并从末劫劝化的立场对鼠疫造成的惨状书诸文字,形诸插图,从而显示了民间宗教、特别是以此为代表的底层民众对这场浩劫的广泛关注。某种意义而言,人类社会的进步史就是不断应对灾害疫情的斗争史。面对汹汹疫情,清政府积极应对,适时调整部署,上下同心,官绅合力,动员并整合疫区各种社会力量、特别是民间资源共同抗疫,同时加强与相关国家的防疫合作,经过四个多月的群防群控,肆虐大半个北中国的瘟疫终于全面退却。应该说,东北鼠疫的成功处置是20 世纪人类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重要典范之一[16],也是开启民智、全民动员、群众性抗击疫情的胜利成果。传统习惯上,民众普遍迷信鬼神,遇有天灾人祸,多“不问苍生问鬼神”,既无知于科学应对,更遑论团结协作的群防群控意识。而这次空前的鼠疫大流行和抗击疫情的全面胜利,不仅客观上改变和动摇了传统社会对于疫情灾害的认识和灾害观,而且大大提高和强化了民众对于构建现代公共卫生防疫体系的认知度和家国一体的观念,大众意识和民众的心态发生了重大变化。有学者认为,疫情过后,1911 年4 月3 日至28 日,在奉天(今沈阳)召开了有11 个国家代表参加的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与会代表对清政府的防疫工作给予了肯定,并就东北地区流行鼠疫以及世界范围内鼠疫的流行病理学及其防疫等内容进行了研讨,这是近代中国举办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国际学术性会议,成为中国融入世界的标志[17]。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蔓延南方广大地区的血吸虫病是面对的一场重大疫情考验。1955年党中央发出了“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号召,为害最烈的江西省余江县人民积极响应,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限期消灭血吸虫病的群众运动。经过两年多全民奋战,于1958 年取得彻底胜利。同年6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第一面红旗——记江西余江县根本消灭血吸虫病的经过》的长篇报道和《反复斗争,消灭血吸虫病》的社论,毛泽东主席读罢,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之际,遥望南天,欣然命笔,乘兴写下了不朽诗篇《送瘟神》七律二首: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18](P196)
组诗从历史到现实,从彼岸仙界到人间社会,穿越时空,通达天地,描述了血吸虫病的猖獗肆虐及其给人民群众带来的深重苦难,反映了过去人们面对血吸虫病时的无助和无奈,实写了新中国广大人民群众,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对于长期以来即便是人间名医和天界神仙都束手无策的血吸虫病,通过全民动员、统一部署、团结奋战、科学应对,终于战胜疫灾的伟大壮举,讴歌赞颂了社会主义新时代勤劳勇敢、堪比尧舜的中国人民,也表达了天遂人意、人力胜天的崇高思想境界[18](P196)。民族自豪感、人民光荣感、时代伟大感,跃然于诗篇华章,成为中华民族凝聚力、创造力及其命运共同体意识的生动体现。历史证明,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才能凝聚起战胜疫情灾害的磅礴伟力。由此也不难理解,近代以来诸多乌托邦尝试的必然失败以及宗教式天国救度的荒诞虚幻。
人类进入21 世纪,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而2019年爆发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堪称世纪大灾疫。对中国而言,“这次新冠肺炎疫情,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在我国发生的传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围最广、防控难度最大的一次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19]。对于世界而言,新冠疫情则是全人类的共同危机。目前全球新冠确诊病例已近两亿,死亡逾三百万,团结合作成为当下抗击疫情叙事的主线,战胜疫情是国际社会的共同任务。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应该牢固树立命运共同体意识,顺应时代潮流,把握正确方向,坚持同舟共济,推动亚洲和世界发展不断迈上新台阶”[20](P330)。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蔓延,无疑让世人更加深刻体会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现实针对性,更加深刻认识到积极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解决当前乃至今后全球问题、人类命运问题而必然做出的历史选择。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既是现时代的客观要求,同时有着深厚的历史内涵。这一科学构想源于中华民族的世界大同、天下一家理念和“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天下情怀,堪称中国智慧的结晶,承载着中国对于建设美好世界的崇高理想和不懈追求,当然也是全人类共同的目标。
应该说,从2019年以来,中国秉持“天下一家”的理念,加强与世界各国的团结合作,不仅在国内取得了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斗争的重大战略成果,创造了人类同瘟疫疾病斗争史上又一个壮举,而且发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援助时间最集中、涉及范围最广泛的紧急人道主义行动,为全球疫情防控注入源源不断的动力,所展现出的伟大抗疫精神,成为新时代中国精神的生动诠释。中华民族凝聚力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到空前强化,并成为进一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乃至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实基础。抗疫实践昭示,只有坚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才能更加有效地应对各种风险挑战。
结 语
如果说天下一家的银城家乡是天下大同思想在宗教领域的折射,那么天下大同意识的时代演进和升华就是关于人类社会远景、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自觉构建。近代以降,康有为在《大同书》中提出过“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模式。辛亥革命时期,孙中山明确倡导“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社会政治理想。虽然这些近代乌托邦尝试均以失败告终,但却构成了现时代从民间宗教的天国救度、特别是天下一家的命运共同体意识向现实世界之中华民族共同体乃至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最广泛的大众意识基础和思想来源。而从历史层面而言,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意识,尽管是一种社会空想,但其与新时代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两者实际上和民间宗教的天下一家共同体意识有着共同的历史渊源,可谓同源而异流、理一而分殊。随着社会发展与时代进步,两者即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科学构想与天下一家命运共同体的宗教幻想彻底分道而扬镳,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成为时代的最强音和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