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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儒习医:关于元代儒士习医的多面向考察*

2022-11-27刘岳超

医学与哲学 2022年11期

刘岳超

“儒医”这一称谓最早见于北宋政和年间,《宋会要辑稿》中有:“检会(政和)三年闰四月九日敕:‘建学之初,务欲广得儒医。’窃见诸州有在学内、外舍生,素通医术。”政和七年(1117年),“八月十日,臣僚言:‘伏观朝廷兴建医学,教养士类,使习儒术者通黄素,明诊疗,而施于疾病,谓之儒医,甚大惠也。’”[1]由此可见,宋代已经在政策层面积极着手引导儒士习医。自北宋有“儒医”一称出现后,儒医也逐渐成为一种亦儒亦医的群体。儒医不仅仅指习儒而通于医术的人,亦指以儒知医、儒而知医,或儒而兼医者。“儒医”虽出现于宋代,但到了元代,“儒医”一名更为普遍,具体到元代儒士习医的缘由,既包括宋、金、元时期特殊的社会与政治环境,也牵涉到元朝新立后的士人心态,儒家思想中的孝道也促使儒士必须肩负起养亲奉老的责任,而元初废除科举又使得那些原本以科考入仕为人生目标的广大儒士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的方向。更为重要的是,儒士对于中医文化的认知已经上升到了格物致知的高度,并强调医、儒同为学问之道。

1 乱世求生,保全家族

在宋、金、元朝代更迭之际,面对诸多不确定因素,世人各显其能以求自保。对于儒士而言,发挥自身文化优势,习得其他技艺,不仅可以拓宽人生道路与生计,亦能自保且持家。在这一特殊时期,儒士的生途受到了莫大的冲击,王宜之曾感慨道:“前数十年,兵事未戢,民无以安其生,士固未尝学也。”[2]虽然儒士被形势所困,但仍有其他生业可供选择,其中习医就成为了部分儒士新的人生方向。如金朝末年,襄陵尉任文明决定使其子任天泽弃仕习医,当时众人不解,并多有责难,但任文明私下里却告诉任天泽:“天象示变久矣。不十年,北方兵起,汝莫求闻达,明医足以逃世难,活人足以积阴功,一家可保也。”[3]任天泽不负父望,以医名世,后来蒙军南下,也印证了任文明当年的安排乃明智之举。后来任天泽之子任志愈继承家学,以医名世,曾为金军将领摩合罗治病,后来遭到金军抓捕,摩合罗在危难之际将其救出,“遂举家获全于难”[3]。后又随蒙军征战,先后侍奉托雷、窝阔台,其家因此得以保全并保持兴盛。

无论是在朝代更迭之际,抑或人生遭遇危难之时,能够以一技一艺养家自保才是当务之急,即使对于那些曾经习医却不愿以医为业者亦是如此,这一点在吴辙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初,家塾之师授以《孝经》《论》《孟》,即暗诵如流。成童,通医书《内经》奥旨,余如《脉诀》、《活人》等书,多熟焉。至如吹洞箫、鼓琴瑟、舞剑,皆不学而成,其志若有不屑于医者。元末多故,南台某官穆尔古苏公知其才,召为幕宾。方欲力荐而大用之,古思公以他事被谗,落陷阱。公惧祸波及,变姓名挈家海上,久之乃卖药以养其亲。”[4]吴辙作为医官后代,儒、医兼修,博学多能,而且也得到了时任江南行台官员穆尔古苏(《元史》作“迈里古思”)的青睐,被聘为幕僚,但时运不济,买里古思的命蹇时乖使得吴辙失去了被举荐的机会。在穆尔古苏落难后,吴辙自知难逃牵连,为自保而举家避难于海上。在此情境下,生计问题就摆在了吴辙一家的面前,好在吴辙先前曾研读医书,治病卖药为其解决了眼前的困难,后来渐渐以医为业,开启了一番新的人生,亦在地方留下了良好的声誉,并不计回报地为染疫病的赵执中全家以及俞某疗疾,为人所称颂:“长洲故交赵执中举家病疫,邻里无相过者,独幼儿应门。先生过其家,呼厥子入视,皆以药饮之,数日而愈。后执中父母妻子跪拜奉币而酬之,先生固辞曰:‘朋友患难,不相救乎!’进士某县丞俞某,患软脚疾,先生怜其贫,往视之,曰:‘可疗,但药饵三两月而愈。’俞言无裹药之资,先生曰:‘君有此,则吾岂为不速之客乎!’后如期而安,报礼亦毫发不受……凡贫居有一才一艺,求医而可医者皆然。故吴人翕然以义士称之。”[4]其实到此为止,我们可以说吴辙的命运虽有波折,却因出身与学识而绝处逢生,习医、行医对于吴辙的意义也因命运的坎坷而得到了诠释,最终成为一位被世人认可的儒医。

2 济世救人,不仕新朝

如果说宋代士人尚医多是从自身需要与兴趣出发的话,那么金元、宋元之际儒士习医、行医就与纷乱的时势不无关联,如宋和:“幼值乱离,转徙云朔,然犹耆书不肯舍。长通六经大指,慨然有及物心,遂刻意为方,无所不习,又博闻深辨之,由是大通。求治者填门,均予善剂,无间于显晦约丰。”[5]宋氏最终选择专攻医方,不仅践行了自己的济世之志,亦符合时代的需要,而这一点在袁氏与何凤家族的事迹中更为突出。

至大三年(1310年),袁遵道受父命来请姚燧为其家族作墓志铭,其中提到了先祖在宋代为吏,至袁清时,“河北抢攘未靖,饿殍载道,尝有赈恤志,限以无位,卒不克施,遂攻医为活人计。娶刘氏,一子钧,医道益精诣,徙家丰,今为丰县人。娶王氏,四子:璧、珪、莹、瑄,皆以医为业。”[6]据姚燧所记,袁氏数代为医,但原本同广大儒士一样,以习儒仕进为正途,但时势艰难,有志不得行,于是转向可以活人行志的医道,换言之,袁氏以医传家始于乱世,可以说是儒士治国安民之志在特殊时期的另一种施展路径。

宋亡元兴,对于部分深受儒家忠孝观念濡染的儒士而言,作为贰臣入仕新朝是难以接受的,其人生就面临着依靠何业安身立命的难题,对于南宋遗士何凤而言,医药就成了人生新的着力点。何凤祖上“皆以学术贵显”[7],但到了元军征服南宋后,何凤的人生出现了转折:“元有天下,耻于折节当世,业医药,为人治疾,不避风雨寒暑,治之常若不及,无富贵贫贱,必具善药与之。或不偿其直,置之弗较,所至人赖其济。元贞初,北游燕赵,用荐者,授婺州医学教授,转江西医学提举,公虽随牒漫仕,意漠如也。”[7]据此可知,何凤选择以医为业是因为耻于入仕新朝,尔后长时间的行医似乎也证明了其本心确实如此,不过何凤虽以作贰臣为耻,但是似乎并未放弃入仕的执念,终究还是在成宗元贞年间被举荐为医官,也算是曲线入仕了。

3 保身孝亲,反思庸医

对于儒士而言,忠孝仍是最基本的义理,为孝亲而习医者比比皆是,如吴澄《送方实翁序》记鄱阳方实翁“儒家者流,孝于亲而学医,持脉定未来之灾祥,投药苏已往之沉涸,知来知也,救往仁也”[8]302。而徐明善所记饶州路医学教授方实惠的经历为:“方君家故儒,至君以亲病,故兼读歧黄之书,乃深入微奥,人谓君实惠,君因以自号。”[9]吴澄则提到了徐明善与方无咎间的交往:“鄱阳方无咎家世儒医,年少而俊敏,名未远著也,而同里芳谷徐君称之,吃吃不容口,又笔之于书,其信于近。”[8]309-310芳谷为徐明善之号,而徐明善流存下来的作品中关于方姓医人的篇章仅有《送医教授方实惠序》一文,故方无咎与方实惠或为同一人,而吴澄称方氏“家世儒医”,徐明善则记其因亲病而学医。相较而言,徐明善最为了解方氏的情况,而吴澄则采用了一种较为模糊的说法,其文《送方实翁序》的主人公极有可能仍是方实惠,抑或通过徐明善结识方实惠之后,才确定其为“孝于亲而学医”。

“孝”不仅指的是孝亲养老,更包含了爱己身即是孝亲的意涵,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10]。此理的践行者为儒士吴成,有趣的是,为其作序者则是名士吴澄,其中有曰:“少而孝于亲,慕医道而未及学,中岁身有痼疾。慨思此身为亲之遗体,有疾而不治,则非唯不爱身,是亦不爱亲也。师门讲求于善医之人,竟能已其疾,由是志于医,既足以保其亲之身。”[8]283一般儒士多以双亲患病为出发点习医疗疾,而吴成的理由应当包含了养护双亲的意思,不过重在叙述自身与双亲的关联。

吴成习医是为保身养亲,而李芳则是因其父亡于庸医之手而痛下决心,专心习医。李芳本为溧阳(今江苏溧阳)人,邓文原《医学教授李君墓碣》载:“若溧阳李君,有所谓儒而医者耶……君痛父死庸医,且母世,遂博涉古方书,若君臣佐使之辩,宣通补泻、轻重、涩滑、燥湿之施,靡不研覈,由是抱疾者偻交户外,君亦不择富贵为诊治,辄愈无少望。”[11]李父死于庸医之手,既对其造成了心理上的打击,亦使其下定决心研读医书,而且颇有心得,能为他人看治,加之医德出众,名声渐起当是自然。

4 科考废罢,入仕不能

对于广大儒士而言,科举是实现人生理想的主要途径,尤其是对于宋元之际原本以科考入仕为志向的儒士而言,科举废除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儒士们面对这样的困境,就要为人生发展作长远计,名医葛应雷曾面临过这样的人生难题:“公讳应雷,字震父,世为平江人。其先仕宋季而未显,宣义郎思恭于公为大父,进义校尉从豫于公为父。公少从季父某受周礼,为举子业。国朝取宋,场屋事废,公无仕进意,若将终身焉。初,进义府君业儒,而于九流百家靡所不通,尤工于医。”[12]葛应雷原本习儒,宋元易代,科考虽然停废,但由于葛应雷原本在习儒的同时就广泛涉猎包括医学在内的其他门类,因此能够继续研读医书,并有所成就。葛氏家族在宋代并非显族,葛应雷之祖父、父不过担任宣义郎、进义校尉这样的低级散官,而元初科举废罢则为葛氏家族开启了新的机遇。

习医对于科举废罢之时的儒士而言则是被优先考虑的选项,以江西行省之乐安县云盖乡为例,“前代以儒科仕者,不翅百数。文物之盛,甲于一邑,逮宋亡科废,舍儒而习医。”[8]284此说反映了当时儒风较盛之江西地区的一般情况,在此我们不妨以两位江西地区的儒医奔清甫与严存性为例进行考察。关于奔清甫,揭傒斯《奔清甫墓志铭》载曰:“安成有士而隐于医者,曰奔氏,讳清甫,生宋宝祐间。九岁而孤,即强学自爱,视取高科都美官如指掌。积勤十二年,而国亡科举废。又连遭大丧,征徭风火,巨室瓦解。乃尽弃其田畴,取神农、黄帝之书,日夜读之,心通理解,天授神设,以之察脉视疾,论生死、虚实、寒热,虽世业鲜能过之。”[13]奔清甫为江西安成人,原本以科考为目标,也是遭遇了宋元之际之世乱,科举废罢使其暂时丧失了精神寄托,加之世家大族多遭遇重创,以一己之力进行自保也显得尤为必要。另外从“取”字来看,奔氏原本应保存了大量的医书,加之儒士出众的理解力,最终有所成就。江西新喻傅若金的同乡严存性的经历与奔清甫相似,不过严存性年少时就曾留心于医,在若干年后,“方将以儒术取进士第,以见用于世,而科举废矣。于是益取医家之书而读之,求尽其术,以游四方,而行其志焉。”[13]庐陵罗诚之、吴兴庄子正与奔清甫也有类似的遭遇,梁寅在为罗诚之所作序文中有曰:“诚之,庐陵之儒者也,尝以明经三试有司,不一得,遂绝意名禄而隐于医,其诵医之言也,如诵圣人之经。平居闭户,湛思冥索,寒暑不废,昼夜不懈。久之,游金陵,誉以大著,诸公贵人率多敬信之。”[14]相较而言,罗诚之原本决意通过科考入仕以求名禄,不过屡试不中,因此不得不重新规划人生,习医对其而言,不仅可以发挥学者精于思考的优势,而且能够通过行医积累良好的社会声誉,名利也会随之而来,鉴于当时王公贵族对于良医的青睐,选择进入医道反而为其开辟了新的人生道路。

相较于罗诚之追求名禄而不得的遭遇,庄子正则是希冀使其所学能够有用于世,其经历与罗诚之相似,而且与科场失意密切相关,其人生的遭遇为:“庄子正氏,吴兴之衣冠旧族也,蚤年尝游于张息堂、龙鳞洲、甘梅坡诸先生之门。极其学之所究,学成而连试有司,连黜之,迺喟然曰:‘吾学之利,果不得施于人乎?君子存心于爱人,不得为良相,愿为良医。’遂又游艺于岐黄氏之家,而名其医室为‘来德之堂’。”[15]庄子正本出自吴兴世家大族,起初求学于多位地方名儒门下,专注于儒学,希望通过科考进入仕途,不过事与愿违,加之年事已高,“子正氏苍髯皓发,已为五六十岁人。不得于仕而借施于医,德果报以百年之远也,则庄氏子孙,其有食其报者欤?”[15]可见庄子正并未因此而灰心,而是选择以医为业来实现自己的志向。

5 格物致知,医儒同道

王恽[16]在为罗天益《卫生宝鉴》所作序言中强调医学是格物致知之学:“予闻医之为学,古圣贤致知格物之一端也。轩歧已来,《难》《素》《灵枢》等书累数千万言,自非以医为己任者,孰克而究之?”格物致知作为儒家义理之一端,意在研习事理,而医、儒同是学问之道,称医为格物致知之学并不为过,胡炳文[17]则径称:“夫医不过儒道中之一事,物格知至,此不过格中之一物。”如果按照儒家的学术体系,医学与儒学存在一定的相似性。魏初[18]在《送尉生序》一文中有曰:“古之学者,自小学入于大学,自格物致知以至于修身齐家,各有叙程朱两先生于语孟中发之详矣,苟能熟读而力体之古人,不难造也,生其勉乎哉!”根据魏初[18]的说法,被视为格物致知之学的医学可归入“小学”的范畴,魏初进而指出:“先儒谓教人者,如医家对病用药,若曰必揭其受病处,从而药之。”是为两者在教育方面的相似之处,不过仍然停留在格物致知的层面上。

在家铉翁[19]看来,医、儒同为学问之道,医可达到儒的境界,最终进阶至道的高度。尽管医、儒间存在本质上的差异,医也一直被视为技艺之学,但是从义理上来看,医又是最接近儒家所谓“道”的一门学问。元代大儒吴澄[8]282曾对儒、医间的关系有所讨论:“儒之道,仁而已,爱者仁之用,而爱之所先,爱亲、爱身,最大亲者,身之本也。不知爱亲则忘其本身者,亲之枝也。不知爱身则伤其枝,爱亲、爱身而使之寿且康,非医其孰能。故儒者不可以不知医也,医之道赜矣。”吴澄在此将医、儒置于孝亲的高度来进行比较,两者在养亲之孝上是相通的。刘岳申[20]在提到医书《本草单方》时就曾强调:“使凡为人子者,皆得此书可不陷于不孝,使凡为医者皆知此书,可不堕于不仁。”不过将医比为养亲之学并非是吴澄的首创,亦非刘岳申的专利。在金代,张子和就著有《儒门事亲》一书,到了明代嘉靖辛丑年,即嘉靖二十年(1541年),邵辅为之作序,其中有曰:“盖以医家奥旨,非儒不能明;药品酒食,非孝不能备也。故曰: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21]邵辅所述契合该书主旨,并无不妥之处,其观点主要有二:一是只有儒才能解医;二是儒士习医是为了行孝,可以说医、儒在学术与道义上相互补充。相较于吴澄,胡炳文[17]184对于医、儒的关系认识最为深刻:“儒不医,非通儒。医不儒,非良医。夫既谓之儒,未论物格知至,一身中十二经、十五络,自懵然莫之知。病卧于床,委之庸医,比之不慈不孝,此儒而不医之通患也。医而不儒,其患尤甚。《素问》《难经》犹吾儒孔、孟,或有至老未能习者。”胡炳文在此强调儒士习医正是为了践行孝道,完全合乎儒家的道义。

6 结语

总的看来,从宋代儒医的出现、士人尚医到元代儒医的大量涌现以及普遍化,正是历史与现实,制度与文化交互作用的结果。其中既包括政府政策的引导,也有世事变迁所带来的思想冲击,尤其是在宋、金、元这一朝代更迭的特殊时期,儒士们面对的不仅仅是生计的问题,还需要考虑到整个家族的延续与兴衰,而宋代所形成的儒医文化不仅符合儒士们的价值追求,医学亦被视为学问之道而被士人所接受。科举的废罢作为这一时期的特殊现象,无论在现实还是理想层面都促使儒士群体纷纷投身医业,其中既包括以医为生的考量,同时也是为了践行儒家的仁爱之道。儒医虽然从传统的以儒为业转变为儒、医兼修,甚至专注于医学,但并未放弃习儒的传统,儒学早已内化为个体的文化内核,而且习儒更有利于医学的精进与发挥。元代儒医群体的壮大不仅丰富了传统中医的内涵,亦促进了儒、医间的交流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