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德国浪漫主义学派语言与翻译观及其历史发展的再思考
2022-11-27孙黎
孙 黎
(陕西科技大学 文理学院,西安 710021)
一、引言
德国古典浪漫主义时期(18世纪中后—19世纪中)是西方现代翻译研究的成型期,这一时期的德国语言与翻译理论是西方现代翻译理论形成的基础,其内容丰富,思想深邃,是翻译思想史上的璀璨明珠。德意志民族的知识精英超越了一直以来重经验、重实践、重方法的西方历史传统,开始从哲学的角度思考翻译的本质和社会功能。对翻译的探讨不再围绕译词还是译意的二元论框架,新的思考模式从德意志民族的文化需要出发,基于一种主体无限性的阐释观念,关注译本与源语言及目的语之间应有的距离,饱含深厚的民族情感和文化关怀。
18世纪,拉丁语已经从主流语言中退出,语言民族主义兴起,加剧了相互理解的隔阂。但知识和经济间的关联却促使交流更加频繁。在德国,路德版《圣经》及其对现代德语的演化,沃斯对荷马,蒂克、施莱格尔等对莎士比亚的译介,都为这一时期的语言和翻译研究提供了沃土。语言学、诗学、翻译学、心理学的发展如火如荼,创作、编辑、翻译实践等活动产生了大量的著作和成果,包括语言学和翻译研究的新成果。赫尔德、歌德、施莱尔马赫、洪堡、荷尔德林等一批知识精英对语言和翻译的探讨基于坚定的主张和明确的意图,既凝结着个人天赋,又具备共识,这是历史上罕有的。他们极具思辨色彩的语言、诗学以及翻译研究,对西方翻译理论和实践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宝贵的翻译思想史遗产。法国翻译理论家贝尔曼在《异域的考验——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化与翻译》一书中,从支持异化翻译的角度对诺瓦利斯等德国浪漫主义学派的语言和翻译理论进行了探讨。国内袁莉[1]、许钧和袁筱一[2]、洪溪珧[3]、王雪[4]、王东风[5]等虽然都对德国浪漫主义学派的翻译理论做过介绍,但也仅限于介绍,并未对相关主题作较深入的、系统的研究。本文尝试从翻译思想史发展的视角对德国浪漫主义学派的语言与翻译观及其发展进行梳理,并评述其语言与翻译思想史意义,希望能为当前的翻译实践和翻译理论研究提供思考和借鉴。
二、奠基与开端:路德与赫尔德
19世纪之前,地处中欧的德意志民族一直处于政治上的分裂状态。相比于英法等西欧统一国家,文化相对滞后。16世纪路德的《圣经》译本使统一的德意志民族语言得以形成,此后,德国知识分子逐渐意识到翻译对文化、语言、文学以及民族身份的奠基作用,开始将翻译视作文化建构的手段,积极思考德意志民族及其文化面临的一系列问题。
赫尔德是浪漫主义的先驱,在18世纪德国启蒙运动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从赫尔德开始,德意志民族开始将浪漫主义的主体性精神融入对翻译的讨论之中。在《论语言的起源》一书中,赫尔德指出,语言并非来自超自然的力量,语言是人的主体感性经验的产物。因此,他强调人的主体能动性和创造性。他指出翻译不仅是文学活动,也是一种主体性的哲学思辨行为,译者应该是跟随时代变化的语言革新者和哲学思辨者。不仅如此,译者还应成为经典作家和创造式的天才,博学之人以及批评家,以便能抓住作品独特的精神和内在的统一性,进而丰富德语,扩展德国文化。而且与法式的向心运动不同,他认为,真正的翻译应该是离心运动,应该展示“真实的原作”以及“我们视角中可能的原作”,因为只有对原作特质的忠实才可能带来文化上的扩展,因此,理想的译者首先应该是一位阐释专家,理想的翻译也应该是批评式的翻译。
从路德到赫尔德,翻译在两个世纪之后再次感受到召唤,在德国古典和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学、戏剧等文化建构事业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德国知识精英对翻译的思考刻意地背离了同时期法国古典主义归化观的影响,从一开始就带有德意志民族鲜明独特的印记。在康德和费希特哲学的影响之下,德国浪漫派继承了赫尔德的思想并将其激进化。
三、早期浪漫主义学派的语言与翻译观
早期浪漫派的重要代表包括诺瓦利斯、F.施莱格尔、A.W.施莱格尔和蒂克等。前两位是杰出的文艺理论家和语言学家,后两位是伟大的翻译家。诺瓦利斯曾坦言:“除罗马人外,我们是唯一一个曾以如此令人无法抵御的方式,经历过翻译冲动的民族,也是唯一一个如此倚重翻译,来完成文化建构的民族。……这种冲动标示着德意志民族至高而又极其特别的品格。……只有在我们手中,翻译才变为扩展。”[6]18浪漫主义者在以“异化”为主要策略的创作和翻译实践中,对翻译的本质和重要性形成了深刻认识,但他们对语言和翻译的思考是与诗学和文学批评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一)作为批评的翻译
翻译是一个批评的过程,批评也是一个翻译的过程,二者都是一种“精神上的模仿”,都植根于“一切皆可转换”的原则之中。翻译虽然与批评、理解(阐释)本质上相近,但后两者更能纯粹地揭示原文含义。浪漫派的思想源头是康德的“批评革命”和“主体无限性”的主张。作为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重要术语,“批评”具有 “为一切找到根据,确立边界”的康德哲学含义。作品就是体现其自身无限性的媒介,通过批评和翻译可以展示出自我与他者令人着迷的关系,应该从此关系出发,从广义上的语文学出发,对作品的内涵进行无休止的探索。浪漫派知识分子基于对主体性和自我认识的无限推崇,通过创作与翻译,对诗歌作品的可能性进行了“无限”的扩展。其核心思想是,主体可以通过“无限变幻”的能力来经历一切,通过一系列的升华摆脱原初的有限性,获得本质上的强化。
1762年哈曼在《袖珍美学》中提出:“说话,就是翻译——将天使的语言转化为人类的语言,也就是将思想变为词语,把事物变成名称,把图画变为符号。”[6]18哈曼的虔诚主义和语言神秘主义以及他所反对并批判的语言理性研究都可能对浪漫派产生过影响。诺瓦利斯和F.施莱格尔赞同所有思考和话语都是翻译的传统观点,但他们的思想走得更远:一切诗歌都是翻译,译者是诗人的诗人。同时,对诗歌的翻译就是对诗歌的批评,或者说,翻译就是批评。诺瓦利斯认为,整个现代的诗歌史同时也是一部哲学的批评史。他继承了赫尔德的批评式翻译观,认为翻译应当是类似于注释或评论的文体。F.施莱格尔指出:“注释是语文学意义上的讽刺短诗,而翻译则是对原作的模仿;另外,如果将原作视为前置文本的话,翻译就是对其进行的一个巨大的评论,是同原作进行的完美交融。”[6]90讽刺、注释、评论都是批评的代名词,而翻译也是对作品的一个“巨大”的批评。
浪漫主义者所强调的批评,是一种理解和评价活动,一种“预见性”的阐释行为,一个被抬升至纯粹的自我意识层面的提纯过程。这种批评不仅是对已经完善了的文学的评价,而且是一个为正在起步的文学所提供的工具。批评和翻译的目的都是超越原作品,对形式和内容等进行提纯,为未来的德国文学提供可能。虽然都是实现认知的手段,是精神生活的本质和“浪漫化”的过程,但浪漫派认为批评是高于翻译的。翻译虽然也可能超越作品,超越作者,超越现实性而达到一种“绝对精神”的境界,但无法像在批评中那般纯粹。因此,理想的翻译应该尽可能向批评靠近,提取出作品纯净的理念和它的文学象征功能,以完成精神上的模仿,这也是A.W.施莱格尔“神话翻译”的旨要。总体而言,浪漫派的翻译,是作为批评的翻译,是诗学和文学建构的工具。浪漫派的翻译活动事实上也为德意志文学积累了形式宝藏,使“德意志文学成为唯一一个可能以批评为起点的文学”[6]200。
(二)泛化的翻译观
F.施莱格尔认为,语言本身起源于一种诗学的能力,语言就是一种精神存在。人类的精神赋予了诗歌全部的呈现机制,与精神借由对更高力量的思考以回返自身的能力一样,诗歌这一机体获取形式的能力也是无限的。诗歌的翻译因此也是本体的认知和构建过程,是精神生活的本质。浪漫派将本体性思考与艺术创作结合起来,在对外物(原文)的批评和翻译中,完成对自我的系统的思辨。翻译成为一个扩展和构建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强化和浪漫化的过程,诺瓦利斯称之为“无限变幻”(Veränderung)。
浪漫派发展了“独白性”“百科全书”“渐进的总汇诗”等概念,为诗歌创作和翻译设定了原则:形式与文体互相融汇,交互转换,彼此渗透。A.W.施莱格尔指出:“只有对各民族诗歌表现出多重的接受度,并在可能的情况下让这种接受度成长成熟为包罗万象的普遍性,我们才可能更进一步忠实地再现诗歌。我认为我们即将创造一门真正的诗歌翻译艺术,这份光荣属于德国人。”[6]18“独白性”理论强调诗歌形式与内容的普遍性和象征性。“百科全书”的概念指的是诗歌理解、创作和翻译中的无限变幻性。这种变幻性是针对一切的,也可以是永无休止的,比如,诗歌的诗歌,超验的诗歌,数学的诗学,诗学的数学。浪漫派认为所有科学的最高形式都必然是诗学的,一切文本形式和文体在本质上并非异质,在内容上可以互换。这一将科学全盘诗化的努力可能源自诺瓦利斯对费希特哲学的兴趣。这种普适的位移理论,与其说是科学的,不如说是“诗歌的”“哲学的”。“百科全书”理论证明了翻译在浪漫主义思想中占有的重要结构性地位。虽然诗学至上,翻译作为一个工具性的概念并未得到系统的阐释,但浪漫派的翻译观却有助于思维的扩展。布伦塔诺就曾由此生发而评价:“浪漫主义自身就是一种翻译。”这种泛化的翻译观,试着从思辨的角度去解释事物间普遍存在的可转化性和相似性,是否就是施莱尔马赫现代阐释学的开端和雅各布森“语内翻译”和“符际翻译”的灵感?
(三)语言和翻译是诗学的工具
除过一种全新的构建观,浪漫派还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譬喻性的艺术语言观。浪漫派的语言观是依附于其作品观与诗歌观的,主要包含两个层面:(1)所有一切都是语言,整个世界都是交流,是对精神的揭示。人类语言只是一种符号系统,与其他符号系统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更为低级。(2)真正的作品语言应该是类似于数学或音乐语言的,从纯粹的形式中生发出来的艺术语言,是能够模仿世界和精神结构的“譬喻性”“象征性”的语言。[6]129自然语言不是“绝对精神”的直接媒介,无法表达“至高”的内容,只有超验的诗歌语言,才能让作品发出哲学的吟唱,获得无限的内涵。所以,诗歌的首要任务是去指代,强化自然语言,将其提升到空灵或神秘状态。这一观点在一个世纪之后,被马拉美、瓦莱里和法国象征派所继承,成为整个西方现代文学的生发土壤和整个西方现代诗学的主流趋向。而诗歌的翻译在同样意义上被视作对翻译的翻译,一个双重浪漫化的过程,因为翻译需要再次摆脱语言的外在指代,让作品飞升为纯粹的绝对语言,以此才能实现他者与自我精神的汇合。这也是近百年后本雅明翻译思想的源头。
总体而言,浪漫主义者承认语言和翻译的普遍性,但他们从未将语言或翻译视为一种独立的存在来研究。在面向未来的文学建构行为中,浪漫主义者对诗歌形式、语言及其翻译的思考都被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带上了理想主义的印记。通过批评和反思,追求文学的普适性和语言的象征艺术,同时为未来的德意志文学积累素材。与同时期歌德、席勒等古典主义者的努力相比,这种构建没有过多涉及文化和社会,与其说是文学和文化层面的构建,不如说是语文学、诗学及思辨上的构建。
但是,翻译在浪漫派的诗学游戏空间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因为翻译是对形式的传递。同时,浪漫派对翻译的思考不乏真知灼见。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1)参见本雅明《译者的任务》,写于1923年,是本雅明为自己翻译的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集《巴黎风貌》所写的序言。一文中对此有过评价:“虽然他们未能依照理论模式来研究翻译,他们的重要著作中却不乏对翻译本质的认知和对翻译的尊重。”譬如,浪漫派认为,翻译如果面对一部真正的作品,它可以是一个真正的变形或“变幻”,因此就有了不可估量的意义。如果面对的不是真正的作品,翻译仅仅出于交际的需要,那充其量只是改编,是没有多少意义的。真正的作品呼唤翻译,允许翻译,同时也为翻译设置了不可估量的阻力。或者说,作品越是可译,就越是不可译。
与古典主义者一样,浪漫派同样致力于一场大规模的离心式的文学构建活动,但因为诗学至上的原则,浪漫主义者的翻译在对“异”的接纳上是有限度的。在选材方面,他们只翻译那些可以代表一切,可以推动科学和艺术发展的作品。在策略层面,浪漫派以诗歌艺术的要求为唯一标准,拒绝自然语言的艺术性。翻译可以忠诚至韵律或文字层面,也可以删减他们认为卑下或粗俗的内容,正如A.W.施莱格尔对莎士比亚的译介。
以诺瓦利斯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者认为,语言体现精神生活的本质,语言是超验性和思辨性的,是思考主体的工具。“语言也是一种由冲动向形成(Bildungstrieb)过渡时所产生的产品。就像‘形成’可能在最不同的情况下以同样的方式完成,语言也经历了持续的培植、发展和活跃,最终成为某种组织法的深层表达方式,或是某个哲学体系的表达法。所有语言都是一种公设。它的来源是实证的、自由的。”[6]29语言活动是精神的预设,所有语言都可能是一种公设,这是浪漫主义“无限变幻”原则的前提。但此种理念面对自然语言既实证又超验的多样性似乎又是无法解释的。语言的本质是工具还是中介物?语言与思考主体以及语言相互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沿着这条思路,施莱尔马赫和洪堡开拓了新的语言和翻译研究的框架:语言是中介物,是独立的存在,是一个各要素在其中相互交叉,具有卷积效应的复杂系统。翻译的使命不再是超越自然语言并成为其中的主体,而是要以自然语言为游戏空间,以交错于其中的个人与母语、外语以及各种语言间的关系为研究对象。至此,翻译进入了阐释学和现代语言科学的视野。
四、深化与创新:施莱尔马赫的阐释学语言与翻译观
施莱尔马赫是早期浪漫派的活跃分子,是浪漫主义时期翻译理论的集大成者,也是现代阐释学的奠基人。他对诺瓦利斯等浪漫派的语言观有继承,但更多的是深化和创新。他认为,语言不仅是精神的表达与思想的前奏(诺瓦利斯语),而且是人类与自身、与他人、与世界之间的终极媒介。语言不是工具,而是中介物,是独立的存在。个体与语言之间的关系是亲密而复杂的,语言不仅是呈现,更是表达,语言因此具有历史性和主体性。与其他早期浪漫派一样,施莱尔马赫同样关注广义上的翻译。所有的交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翻译—理解的过程,或者说理解与阐释是本质上相同的主体性活动。他区分了广义和狭义的翻译,同时又区分了传译和翻译,即口译和笔译。传译主要涉及商务领域,而哲学和文学语言真正体现语言的生命,是个体的话语和独特的表达,是主体性的、有观点的语言,是值得阐释的语言。译者既要完成译者的使命,更要承担起阐释者的使命,如此才能延续语言的历史生命。
如何阐释和再现文学及哲学作品的语言力量?施莱尔马赫于1823年提出了“要么让作者走近读者,要么让读者走近作者”的作为主体间会面的翻译策略。不过他认为第二种翻译才是真正的翻译,但这种“异”的翻译取决于两个条件:第一,民族语言实现了自我肯定,具备一定的灵活性。做这种真正的翻译时也要 “充满艺术,充满节制”,因为要在母语中展露他者,让他者扩大、滋养并改变母语。第二,要想促进德语的发展,只能采取“异”的翻译,而且要通过大规模的全民族的翻译活动,零零散散的翻译活动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只有为翻译开辟一个独特的语言地带,让它在其中充分地发挥作用,才能更好地吸纳他者,让自我得到滋养和扩大。
作为当时德国唯一的系统的翻译方法论研究,施莱尔马赫的理论以最完整的方式为我们解释了建构活动的原则。虽然少了些思辨性,但同样是哲学的,依托主体性理论而构建,同样反对法式自由翻译,同样强调“只有借由他者才能通向自我”的思辨法则。同前期浪漫派理论相比,施莱尔马赫的语言与翻译观已经初步具备了现代语言学研究的视野:自然语言是复杂而晦涩的;语言不是工具,语言具有主体性;语言与人,语言与语言之间是一个无限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翻译也因此不得不被置于一个“卷积”的空间。翻译的使命不再是超越自然语言,而是要通过自然语言进入到一个能够揭示人类自我构建的层面。
狄尔泰、胡塞尔、海德格尔、利科等学者沿着施莱尔马赫的思想,构建了完整意义上的现代阐释学体系。
五、继承与发展:荷尔德林与本雅明
(一)荷尔德林:拟古、逐字译与现代性
荷尔德林的翻译没有偏离整个古典浪漫时代的构建法则:自我只有借由经验才能返回自身。受康德哲学和浪漫主义时代历史主义的影响,同早期浪漫派一样,荷尔德林的翻译也基于一种“强化”,一种批评式阐释和作为译者及诗人的一种回溯共情的能力。试图回溯到作品形成时的虚拟时代,探究一个详细的过去之中真正的意识或“完善而纯粹的内在特性”,重述并提炼出一种完美的理念的东西。但荷尔德林的翻译思想更为复杂,异化程度更深,风险更大。
首先是拟古和逐字译。荷尔德林相信语言是可以互相改造的,语言可以既融合又区分,既对抗又杂交。真正的民族语言,必然是在同方言、他者互动中做出自我界定的语言。荷尔德林翻译索福克勒斯基本上是拟古并逐字译的。通过有意识的词源学的创新,一方面让德语回归中世纪和路德时代最具表现力的方言要素,另一方面吸纳外语(希腊语)的词素、韵律和节奏。翻译成为两种古老语言的交汇、融合和碰撞。德语需要忠实地再现希腊语的内涵,因此被“强迫”,也因此被改变和丰富。对于荷尔德林的逐字译斯坦纳有着清晰解读:“荷尔德林的翻译充满天才的风格和大胆的解读,它来自逐字翻译。”“荷尔德林语言理论的基础就是寻找超然甚至神圣的‘词之根基’(Grund des Wortes),他相信语言直接表意的威力,就散碎而确凿地体现在每个词之中。”“荷尔德林《安提戈涅》译文和评注所用句法中独特的省略,词语之间的无声空间,让我们能全面地品味每一个词,并‘超越他们’。与所有真正的悲剧一样,索福克勒斯语言的精要在于实词之中,用连词强行让它们更加平滑和连贯,就抛弃了容纳在人类文字言辞的定义和行动中的鬼神般的潜力。”[7]338
但荷尔德林的独特之处更多在于其翻译所具有的创造性、历史性和令人惊讶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并不是早期浪漫派所说的那种诗歌翻译的独白性,也不仅仅是一种对话,一种“本土”与“他者”之间的对话,亦或是两种自然语言之间的对话。它指向两个极端之间的某种平衡。荷尔德林认为,希腊语和希腊文化是激情的、高贵的,同时又是理性的、质朴的,而德语及其文化是贫瘠而保守的。在对索福克勒斯的译介中,荷尔德林对希腊原文本和希腊文化做出自己的“阐释”,而且为“强化”原文本的内在特性和本质要素进行了“毫无顾忌”的改写。例如《安提戈涅》中“她计数着时间之父,倾泻的黄金时雨”一句,荷尔德林将“宙斯”译成“时间之父”,是因为他意识到拉丁诗学的东方源流,认为有必要强化希腊原诗中的“东方元素”,以“触动拉丁语传统中读者的耳朵”。“与前人相比,我想对此做一个更生动的展示,让其中一直遭到希腊人否认的东方元素更清晰地表露出来,改善它的艺术缺陷。”[6]292荷尔德林用一种令人惊叹而又脱离常规的创造方式,既强化了原文本的内在特性,又保留了其整体的质朴风格。在“强化”和“朴素”两种原则之间,在无形式(Unformliches)和过度注重形式(Allzuformliches)之间保持一种平衡,使荷尔德林的翻译具备了少有人能企及的历史性和先锋性。
荷尔德林的翻译行为和译者心理源自他思想中一种“冲突能产生合适的定义和距离”的神秘辩证法的东西。“异”的考验和“我”的学习的双向运动总是以一种不无激烈的方式同时发生,在武断而又十分谦卑的尝试中试图达到终极而神圣的道的一统。虽然荷尔德林的翻译表面看带有明显的希腊化朝向,但他的实践中有一种隐秘的日耳曼化。在诗歌翻译的游戏空间,德语和希腊语既可以互相融合,又可以互相区分。这体现了翻译的一种深入的平等主义,也因此让翻译成为一种充满风险的创造性行为。罗森茨威格认为荷尔德林的翻译因此具有了历史性。贝尔曼也曾对荷尔德林翻译的历史性和现代性作出评价:“自路德之后,翻译行为首次进驻到了语言和文化互相界定的空间。”[6]297
(二)本雅明:纯语言与透明的翻译
对诺瓦利斯和F.施莱格尔等早期浪漫派的理论直觉最激进的表达是近百年后本雅明的翻译思想。本雅明认为,人类每一种具体语言都是统一基本语或曰“纯语言”的体现。不同的语言是从纯语言或逻各斯这个统一体中分裂出的一些飘忽的单元。各民族语言意指方式互补之总合就是纯语言。翻译就是寻找构成纯语言的核心成分。翻译意味着融合不同单元的元素,部分地回归逻各斯。
在《译者的任务》一文中,本雅明对18世纪德国浪漫学派的翻译观有过客观的、肯定的评价。同时,他明确表达了建立在纯语言概念之上的直译(逐字译)思想,即所谓“透明”翻译的思想。他指出:“19世纪,人们认为荷尔德林译的索福克勒斯正是这种直译的怪物。不言而喻,忠实于复制形式会损害达意。……但是拙劣译者的随意性虽然有助于达意,却无助于文学和语言本身。”“由直译所保证的忠实性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样的译作反映出对语言互补性的伟大向往。”“一部真正的译作是透明的,它不会遮蔽原作,不会挡住原作的光芒,而是通过自身的媒介加强了原作,使纯语言更充分地在原作中体现出来。”
本雅明认为,翻译者若想创造出真正的译作,就必须经由源语到达纯语言之境。真正的目标语文本出自纯语言而非出自源语文本。源语文本和目标语文本都只是纯语言的影像。翻译需要解开“另一种语言的咒符”而进入纯语言的境界,然后用译者自己的语言把转化后的被象征还原为象征。再一次,“强化”“象征”“提取”“完美”“理念”等成为关键词。我们看到了A.W.施莱格尔“神话翻译”以及“翻译需要摆脱外在指代,让作品飞升为纯粹的神的语言”的早期浪漫派翻译理论的影子。很明显,本雅明的纯语言思想是以唯心主义哲学、语言神秘主义和德国浪漫主义传统为基础和源头的。他对原作、意义及读者等传统概念的解构,开启了后现代解构主义翻译思想的大门,促使翻译理论走向多元化。
六、思考与启示
古典浪漫主义时期的德国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存在,它对翻译的忠诚值得我们思考。但必须承认,浪漫派思辨的语言与翻译理论更多地揭示了翻译的诗学和文化面向,因此阻碍了对翻译的社会性、语言性和历史性所进行的思考。今天,我们越来越多地意识到了翻译的上述属性。语言和翻译研究拥有了更为开阔的社会和文化的视野,有了更为厚重的实践的内涵,浪漫主义思潮的历史发展也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尽管如此,在当代视野中,从我们自身的实践和文化需求出发,思考浪漫主义的语言与翻译观及其历史延续,仍能带给我们多个层面的启示。
(一)翻译的象征厚度与典籍翻译
翻译,尤其是典籍翻译,不应该成为简单的“信息”或“意义”,或“普世内容”的传递,翻译活动应该具有一定的文化、语言和思辨意义,翻译应该辅助思维活动或者成为思维活动中重要的一环,应该成为通向真正思想的指路明灯。当然,翻译的象征厚度不应无限制地扩大而导致过于泛化的翻译观。典籍翻译,包括当下的典籍外译,如果不能保证一定的文化、语言和思辨意义的厚度,就偏离了翻译的本质。构建翻译史和翻译分析学可以通向一个更为开放的,更可能成功的典籍翻译实践。翻译史可以帮助我们对过往译本进行深入、宽广的学习和反思,开展文本批评和文本重读,以利于最大可能地探究原语言和原文本之中所蕴含的东西。而且,深入思考翻译的源起、发展以及翻译思想的嬗变也有助于创设一种现代的翻译意识。翻译分析学用以构建一个与文本批评相辅相成的翻译批评,包括翻译行为的分析和翻译视野内的文本分析,提供关于原作的知识,帮助我们理解原作和源语言。要重新打开朝向历史经典的道路,需要翻译、阐释学和哲学三个领域的通力合作。
(二)翻译在新时期面临着语言保护的新任务
如果翻译的象征厚度被否定,翻译对文学、哲学及其他人文科学的构建作用都将不可能实现。如果翻译变成某种卑微的信息中介,语言系统就会丧失其厚度和表现力,民族语言就会遭遇平庸化和趋同化,而机器翻译正在一定程度上加剧这一趋势。在国际交流的大背景之下,语言人文硬核的“软化”或“减量”并不意外,我们的责任就是要保护这个硬核。[8]翻译的本质是开放,是对话,是中心的偏移,是“异”的学习。构建现代翻译理论,包括构建现代翻译伦理学和翻译分析学,都应助力于维护语言的差异性和人文性,包括通过经典重译不断激活语言的表现力和创造力。
(三)语言和翻译需要一个全新的思辨的研究空间
语言和翻译研究需要思辨,以此我们才能看清新时期翻译的一些本质问题并达成共识。斯坦纳曾言:“洪堡以前的语言学家,对翻译所依附的多语言谜团更有热情,他们为此不遗余力地动用自己宗教和哲学上的想象力。”对于语言神秘主义和哲思式语言传统,他指出:“他们触及直觉,潜入探索的深渊,我认为这是当前的论争所缺乏的。如今,我们行走的土壤更干硬,也更浅薄。”“这些思想本身就是人类想象中动人的篇章。”[7]62-63“运伟大之思者,行伟大之迷途。”[9]369正是因为其思辨性,相较于古典主义者,浪漫派理论虽有局限,但却为后来者提供了更多灵感。诺瓦利斯和洪堡的哲思“所有交流都是翻译”今天不正在被现代技术所支持吗?想象、思辨无论结果如何,都有助于思维的扩展。在语言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们需要对翻译伦理、翻译本质、翻译精神、语言生态等问题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思辨与探究。同时,需要从国家经济和文化发展的需求出发,思考翻译的政治性、历史性、翻译策略、翻译的社会功能等问题。“这是一个需要理论而且一定能够产生理论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够产生思想的时代。”[10]我们肩负着理论创新的历史责任。对翻译的思考应该成为翻译本身的内在必然,正如古典和浪漫主义时期的德国所部分展示的那样。[6]2
(四)从“异”的伦理到“对话”的伦理
翻译存在地理和历史的特异性。十八九世纪的德国终归属于一个在语言上远比如今更为异质的时代。路德之后,德国以统一的民族国家形象步入现代历史舞台,作为一个神秘的后来者,被多少有些敌意的欧陆国家所包围。它独特的视角自然带上了一种敏锐的自卫情绪。通过“异”的学习来扩展文化疆域,促进民族语言发展自然成为德国知识分子的历史选择。而它的近邻法国自十六七世纪起,因其在文化、政治和语言上的中心地位,一直盛行种族中心主义的归化的翻译观。语言和翻译都是特定历史和文化形态的展示。但可以明确的是,他异性是人类语言、思维发展的动力和根本需求。翻译的本质就是“异”的学习,是自我和他者的融合。1611年钦定版《圣经》序言中就有“翻译是打开窗,放进光;打破壳,露出核”的大胆定义。在国际交流和全球化的当代背景之下,多数语言已经走过了持续的培植和发展阶段,文化和语言之间更多呈现一种平等对话的关系。太多地向他者敞开胸怀,也有失去自我身份的危险。尼采就曾指出这是19世纪欧洲所经历的灾难,今天这也是全球化的潜在危机之一。如何找到一个临界点,在母语和外语之间,在自我和他者之间建立起真正的“对话”关系,值得我们不懈地去探索。
七、结语
德国古典浪漫主义时期的语言与翻译研究是西方语言与翻译思想史上最绚丽的篇章之一。德国浪漫主义学派有关语言与翻译的哲学思考对后来的文学、诗学、翻译及语言研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路德、诺瓦利斯、施莱尔马赫、荷尔德林以及20世纪的本雅明都被斯坦纳列为对翻译提出了新的或本质性的见解的人。语言具有主体性,理解就是翻译等观点已经成为宝贵的翻译思想史的遗产。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为促进翻译事业更健康的发展,以更好地服务国家经济和文化建设,翻译行为的意义、翻译的伦理价值,翻译的语言、文学、哲学及历史影响,语言之间的关系、自我与他者、我与异之间的关联等问题同样应该成为翻译理论思考的重要对象。当然,如何促进理论思考与翻译实践共生共发,如何进一步探索新时期翻译更为厚重的社会和文化内涵,更应成为我们持续研究的重点,更需要付诸切实的努力和长期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