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甲乙经》对《内经》针刺“治神”思想的阐发及后世医家传承浅析
2022-11-27雒成林李长灵何鹏庆
梁 雪,雒成林,2*,李长灵,曹 熙,何鹏庆
(1.甘肃中医药大学,甘肃 兰州 730000;2.甘肃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甘肃 兰州 730000)
《针灸甲乙经·精神五脏论第一》开篇即言:“凡刺之法,必先本于神。”篇尾又言:“是故用针者,观察病人之态。”强调了凡是使用针刺治法,必须以神气作为根本,使用针刺治病的时候,要先观察病人形态,以此测知精神魂魄的存亡得失,从而了解五脏经气盛衰。并且文后多篇、多次阐释治神,充分论述了治神需贯穿于针刺全程的思想,是针灸医师在针刺治疗中必须严格遵守、细心体察的针刺精髓[1]。
1 针前审神
1.1 审患者情志,气定乃可刺之
《针灸甲乙经》载:“怵惕思虑则伤神”“惊则心无所倚,神无所归”“思则……神有所止,气流而不行”。针刺以神作为根本,而大惊大恐之人神无所依,或思虑太过时,人神受损,但精神魂魄的存亡得失往往决定能否使用针刺治疗。若医生针前不体察患者之神,妄加针刺,结果便是摧残病人身体。《素问》言:“观其志意,与其病能……恶于针石者,不可与言至巧。病不许治者,病必不治,治之无功。”凡治病必观察患者前后变化,察精神情志。对于拘守鬼神迷信观念的人,就不要跟其讨论深奥的医学理论,对于讨厌针刺治疗的人,也不要跟其讲述针刺技巧,有病不许治疗的人,其病难以治疗,就算勉强治疗,也达不到预期效果。因而,对于有迷信观念的人,治疗可采用医学治疗手段,但对其不必讲述其中道理,用迷信的解释使其信任治疗方法即可,如古代祝由术,表面上看完全是迷信形式,而实际上却是含有一定科学道理的最原始的精神疗法[2]。在治疗前与患者的交谈中抓住患者的心理,使其依从性提高也是一种“治神”。对于讨厌针刺治疗的人,应选择其他治疗方式,强制使用其不信任的治疗方式时,患者会产生逆反心理,而“志意者,所以御精神,收魂魄”,违背患者的志意,并不利于治神。因而在施以治疗前,需要告知并与患者商量治疗方式。对于有病但内心不愿意治疗的人,审其神态并与其交谈显得更为重要,与患者交谈并取得其信任的过程就是治神。
又如《灵枢》言:“人之情,莫不恶死而喜生,告之以其败,语之以其善,导之以其所便,开之以其所苦”,在针刺治疗前,对病人进行说服和劝导,引导其创造对病情有利的条件,看似是简单交谈,实则也是治神。如《素问》言:“系之病者,数问其情,以从其意。”医者密切注视病人,反复询问病情,顺从病人的志意,使之情志舒畅,尽情叙述自己的不适,医者同时可诊其病情,察其神气存亡。因而,临床医师在针刺治疗前首当审明患者当下情志,对其引导,使患者平心静气,心绪安定之后再施以针刺治疗。
1.2 审血脉目形,辨神之盛衰
《针灸甲乙经·针道第四》言:“五脏已定,九候已明,后乃存针”“凡将用针,必先视脉气之剧易”,针刺前医者要查五脏虚实、三部九侯之脉象变化,方可考虑针刺方案,因血气者,为人之神,不可不谨养。“凡刺之法,必察其形气,形肉未脱……散气可收,聚气可布”,针刺前,须察病人形体强弱、元气盛衰等,实则为审神后根据病人体质,选择合适针刺方法,使欲散之精气收敛、聚积之邪气散去,最终达到阴阳调和、精气充实、形气相合、神气内藏之目的。
《五脏六腑虚实大论第三》言:“神有余则泻其小络之血,出血勿之深斥,无中其大经,神气乃平。神不足者,视其虚络,切而致之,刺而和之,无出其血,无泄其气”“……移气于足,神气乃得复”,针前审察神之有余及不足是使神气相平的重要步骤之一。《针道外揣纵舍第七》言:“视目之五色,以知五脏而决死生;视其血脉,察其五色,以知寒热痹痛。”内脏发生病变,外在就会表现出精气神之衰落,因而察外在所表现出的神的饱满与否,就可测知内脏的健康与否。双目是观察神最直接的窗口,观察两目就可诊知五脏“神”的情况。心藏脉,脉舍神,观察血脉,也可诊知五脏的情况。《灵枢·大惑论第八十》言:“目者,五脏六腑之精也,营卫魂魄之所常营也,神气之所生也……目者,心使也。心者,神之舍也,故神精乱而不转。”人的眼睛,既是五脏六腑的精气所形成,也是营、卫、气、血、精、神、魂、魄经常通行和寓藏所在,其视物功能,主要出于神气所养,眼睛的视觉活动,主要受心的支配,这是因为心主藏神的缘故。针刺前通过视患者之目,以测知五脏六腑之神。
2 针时治神
“所言节者,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针将刺入穴位时,治神主要体现在持针之法、刺入之法、针刺深度、医者精神状态及态度之上。
2.1 持针之道,坚者为宝
《针道第四》言:“持针之道,坚者为宝”“刺针必肃”。持针时端正态度,紧握针柄;针刺时保持严肃,端正针身,对准腧穴。全程将精神集中于针尖,专心于病人的两目及神色变化,仔细体察患者神气的盛衰。并言:“至其当发,间不容瞚。手动若务,针耀而匀,静意视义”,在掌握针刺的时机并要刺入时,手要专一而协调,针体的活动要均匀柔和,并静静体会针刺入后气至的感觉。王鹤龄先生[3]持针几十年,游刃有余,指力为根,便是严格遵守“持针之道,坚者为宝”。
2.2 必一其神,令志在针
《针道终始第五》言:“深居静处,占神往来……必一其神,令志在针。浅而留之,微而浮之,以移其神,气至乃休。”施针之时,医者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针尖及病人身上,密切观察病人的精神活动,精神内守,不被外界所干扰,或浅或浮,治神至针下谷气到来。
2.3 气为神使,脉道易行
《素问·针解篇》言:“神无营于众物者,静志观病人,无左右视也。……刺虚则实之者,针下热也,气实乃热也。满而泄之者,针下寒也,气虚乃寒也。义无邪下者,欲端以正也。必正其神者,欲胆病人目,制其神,令气易行也。”医者针刺时,全心全意于病人的身体变化之上,不被左右纷扰所打动,治疗虚证时用热补法,以意引气,气至乃热;治疗实证时用凉泄法,将已至之气渐渐泄至松滑,气虚则寒。张景岳解释其为“气为神使,脉道易行”。《素问·调经论篇》言:“按摩勿释,着针勿斥,移气于不足,神气乃得复。”针刺时,制其神,令气易行,将气引至不足之处,恢复不足之处的神,只有医患合一,神气相随,其气才易被引导。左常波教授[4]运用“三调一治”针法治疗痛经时,将治神与调气结合,在针刺过程中注重医患双方守神,配合呼吸,临床疗效确切。
2.4 用针之类,在于调气
《灵枢·刺节真邪》言:“用针之类,在于调气,凡刺寒邪,日以温,徐往疾出,致其神。”凡针刺治病,主要在于调气……凡刺寒邪,应注意温养正气,用徐疾补泻使神气恢复。刺之道,气调而止,治神与调气,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调气以调神为前提。《灵枢·小针解》言“神者,正气也……上守神者,守人之血气有余不足可补泻也……调气在于终始一者,持心也……针以得气,密意守气勿失也。”神即是正气,高明的医生能够根据病人气血虚实来运用手法,如新安医家徐春甫以“治神为要,补泻为辅”[5]。
3 针后守神
“凡刺之而气不至,无问其数;刺之而气至乃去之,勿复针”“其气已至,适而自护”,此时,若医者及病人精神涣散,气感便会丢失,因而守住气感不丢失就是治神的重要内容。
3.1 形神兼守[6],机关合一
《针道第四》言:“粗守形,上守神”“粗守关,上守机”“如临深渊,手如握虎,神无营于众物”“必端以正,安以静,坚心无解”。上工形神兼守,机关合一,因为形是神的载体,神依附形,没有形,则神无所依。下工单守形或单守神,都不能达到守神的目的。针刺或深或浅、或远或近,都需要候针取气,应该集中精神,好像如临万丈深渊般小心翼翼,又好像手握猛虎般坚定有力,全神贯注,不能有一丝松懈。粗工死守针刺形迹,不知根据病人身体变化作出改变,高明的医生则能根据病人神气盛衰及邪气虚实,采用以调神为主的补泄手法。因为血气在脉中循行,有一定门户以供其出入,但这种经气出入的变化是微小难见的,来去不可预测,只能精心守神以待。
“迎而夺之,恶得无虚,追而济之,恶得无实,迎之随之,以意和之,针道毕矣。”细心体察出经气的变化时,还要守神洞察经气的虚实,邪气盛时,切不可用补法,以防留邪;邪气已去,正气衰时,切不可用泄法,以防伤正。《大要》曰:徐而疾则实,疾而徐则虚。徐疾和迎随是同一手法的不同过程。“徐而疾”和“追而济之”同为补法。因为针刺在浅层得气之后,针顶着针感慢慢往深层走,然后迅速出针,扪闭针孔,以闭其神,将气感留在深层,达到补虚的效果。“疾而徐”和“迎而夺之”同为泄法。因为针迅速在深层得气之后,针拉着针感慢慢向外提至皮下,即浅层,然后出针,并摇大针孔,行泻法,达到泄实的效果。然而不论是迎随补泄,还是徐疾补泄,都需要“以意和之”。医者只有守住自己的神,才能体察到补泄时机,正确施用补泄手法[5]。
4 针毕养神
4.1 不惑于心,不惧于物
《针道第四》言:“用针之要,无忘养神。”《动作失度内外伤发崩中瘀血呕血唾血第七》言:“色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针刺结束后,医者及病人要形体劳作而不使劳倦,要使真气调顺,不去注目不正当的欲望,不让淫乱的事物惑乱心志,无论什么样子的人,都不因外界事物的变化而焦虑,不以其欲竭其精,不以其好散其真,这才是养神之道。
4.2 法于阴阳,和于术数
《素问》言:“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恬惔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神者,为人之正气,上守神者,主要守人之血气有余或不足,因此无论是施术者还是受术者,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治疗后,都要学会保养正气。上古时懂得养生之道的人,能够取法于天地阴阳自然变化之理,而且加以适应,调和自身与外界,饮食有节制、作息有规律、不去操劳虚妄之事,因而形神具旺,活到自然年龄,百岁乃去。并且懂得养生之道的人也教导普通人要做到心情清净安闲,排除杂念妄想,以使真气顺畅,精神守持于内,这样疾病就无从发生。《素问》言:“故圣人传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因于寒,欲如运枢,起居如惊,神气乃浮。”圣人专心致志,顺应自然天气,通达阴阳变化。如果违逆自然,就会内则九窍不通、外则肌肉壅塞,卫气不固,因此损伤阳气,这便是人们不能适应自然变化所致。“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当人体中阳气失去了它应有的位次时,就会折损寿命,生命机能也会减弱,如此,“神”又怎会旺盛?因为寒气,阳气应该像门轴在门臼中运转一样活动于体内。若起居猝急,扰动阳气,则易使神气外越,而我们说要使精神内守。因此,顺应自然、缓缓起居,即是保养阳气,又可使精神内守。
4.3 恬淡虚无,精神内守
《素问》言:“圣人为无为之事,乐恬憺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所以圣人做的是无为之事,而且乐于保持恬淡的情态,而居守于快乐自如的虚无境界,因此其寿命绵长,可以尽享天年。《素问》言:“嗜欲无穷,而忧患不止,精气弛坏,营泣卫除,故神去之而病不愈也。”有的病人经用药物、针灸等反复治疗,若病人神气已被败坏,便无法使治疗发挥应有的功效。因为针石是可以治疗疾病,但却不能在精神已经衰败、志意散乱、营卫不可收拾的人身上发挥作用。因为他生活上嗜欲无穷,精神上忧患不止,患得患失,以至于损坏精气,营血不能濡润,卫气不能固护体表,所以神气已去,病不能愈合[7]。治神是医疗的方向和目标,调心(神)是操作的手段和内容。《素问》言:“五味入口……以养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五味入于口中,储藏于肠胃,经过消化吸收,五味精微内注五脏以养五脏之气,脏气和谐而保有生化机能,津液随之生成,神气在此基础上自然就产生了。因此,饮食与神的关系非常密切,才有“无刺大饱人、大饥人”之禁忌。除此之外,五味偏颇也会影响神,如“多食苦,则皮槁而毛拔……”,这便是五味过于偏颇所伤。因而,饮食平衡、不偏嗜,也是养神的关键。
5 后世医家对“治神”思想的应用发挥
李长俊医师的著作《飞龙针法》[8]宗《黄帝内经》治神思想,创制出以针御神,以神调气,通任督、补元气的飞龙针法。其记载了二例典型病例,对于其一重度抑郁症患者,李长俊医师充分做到了“观其志意,与其病能”,初见面即治神。其与患者初见面时便展露出真诚豪爽的性情,同时以兄弟相称,在饮茶交谈中,便为患者扫除心中阴霾。对于发作性躁狂症患者,遵从“数问其情,以从其意”“告之以其败,语之以其善,导之以其所便,开之以其所苦”的原则。其与患者见面后,便先针对病因对其开导,同时让患者尽情叙述自己的遭遇,同时指出家人与其交流中的不当,一番交谈之后病人已对其非常信任。后继用五气朝元与阳池飞龙针法,调动元阳,驱散阴霾。针刺治疗过程中,先审其情志,觉察有异之后,先通过语言、行为为之治神,后医患合一用“五气朝元与阳池飞龙针法”治神调气,达到“效之信,明乎若见苍天”。
甘肃郑氏针法举世闻名,其针法源出《内经》、《难经》,脱胎自“元、明”。郑氏针法[9]注重针刺基本功练习,临床重视揣穴,要求心手合一,并强调针气相合,治神候气,再施以补泻,方能补泻易成。郑教授突出信“左”原则,针刺前,押手可准确定穴,并在侯气、气至病所等方面非常重要,同时,押手可察觉肌肉厚薄、血气盈亏、脉气剧易、形体强弱等,实为针前审神。郑老还非常强调练气功,因“凡刺之针,必先治神”,练意、练气、戒浮躁是针灸医生必备的修行,意力结合,心神合一方能做到“针时治神”“针后守神”。气功还可调身、调息、调心以养神[3],“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针刺后医者也需养神,才能在针刺时更好地将精、气、神巧妙调动起来,使之到达指端施于针下,以医者之神调患者之气。
南京中医药大学国际学院王启才教授[10]钻研《内经》《难经》,首倡治神守气。王教授认为所谓治神,一是在针刺前后注重观察、调治病人的精神状态;二是在针刺操作中,医者自身要专一其神,意守神气;患者也要心气平和、意念守气。可见,王教授在临床中把治神放在首位,并且贯穿于针刺全程。在治神思想的指导之下,王教授自创多种暗示疗法治疗“癔病性瘫痪、失语”等神经、精神性病症,皆一针见效。对此,辛陈等[11]亦初步探讨了针灸治神与心流理论的可能关系,其认为针灸治神既是古代针工体道的方式,同时也是心流状态的一种。
6 结语
甲乙经的针刺“治神”思想传承于内经,《针灸甲乙经》开篇即言:“凡刺之法,必先本于神”,《内经》开篇即为养生大道《上古天真论篇》,其载:“法于阴阳,和于术数……恬惔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内经针刺治神思想在甲乙经中已被阐述大部分,小部分内容如“阴阳不测谓之神;神用无方,谓之圣”“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纪”“出入废,则神机化灭”“根于中者,命曰神机,神去则机息”“《五色》、《脉变》、《揆度》……,道在于一……神转不回,回则不转”“积神于心,以知往今”等未被引录。总之,两者都极重神的阐释。后世中能重视治神且很好应用于实践中的医家也都取得极高成就。因此,治神是针灸医师在学习与运用针刺中不可或缺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