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智能企业海外投资反压制路径研究——基于华为和中兴的案例分析视角

吴淑娟，汤健华，黎敏敏

（五邑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广东 江门 529000）

智能技术是当前世界各国争夺竞争优势地位的核心领域，因而智能企业的海外投资引起东道国高度警惕。尤其是近年的中兴事件和华为事件为中国海外投资企业敲响了警钟，备受关注。

国外有关海外投资风险的识别、治理和规避，及其对海外投资的影响［1］等研究已较丰富。随着全球海外投资的情势发展，研究的落脚点从欧美转移至中韩等国家［2］，研究对象从资源寻求型海外投资、海外投资保险等向多元化发展。国内的研究始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多是采用定性研究方法就企业海外投资的注意事项进行分析。进入21世纪后，学界强调通过外交手段［3］、政府支持［4］等公权力来防控政治风险，通过保险来防控商业风险［5］，及时调整投资模式［6］。随着“一带一路”愿景的推行，“一带一路”投资的风险防控成为热点［7］；以法律保护为主的海外投资保障制度研究［8］已成体系。企业案例研究方面，以海外投资的模式选择［9］、社会责任［10］等为主，少有针对技术企业海外投资遭受遏制的突围模式的研究。因此，本文遵循“利益驱动——跨国企业与政府、竞争者、合作者之间多元博弈——反压制能力的培育”的过程逻辑［11］，以美国为东道国代表，以华为和中兴为跨国企业代表，开展探索性案例分析，探索智能企业在东道国的投资风险演化过程和突围模式。

一、研究方法和数据收集

（一）研究方法

为实现本文研究目标，本文采用探索性案例分析方法。在分析企业遭受外国压制过程机制之时，运用案例数据收集方法，严格遵守Strauss， A.et al.（1990）的编码技术程序来界定相关的概念内涵［12］，深入分析跨国企业与东道国、母国的政府和企业等主体间的关系，总结出智能企业应对东道国压制的一般性规律。

（二）案例选择

以华为和中兴为例，因其海外市场占有率高，涉及智能产业的技术层和应用层等环节，是中国智能产业海外布局的重要主体。本研究选择的案例内容适配，案例数据相对具有更强的可获得性，符合案例的典型性和普遍性要求。

（三）数据收集与数据分析

主要通过企业门户网站、重大事件的新闻报道、有关华为和中兴的学术性论文、专著等方式获得二手数据。相关数据经过相互检验和三角检验。

采用核心要素识别和多级编码的方式进行分析。首先，将收集的关于华为和中兴遭受海外压制的各阶段的数据资料转化成为容易识别的编码，识别并将其现象概念化，通过典型引语提炼，提炼出23个初始范畴，凝练并分析初始范畴之间的关系，对编码结果不断比较迭代，寻找主轴范畴的隶属，运用主轴性编码方法，导出8个主轴范畴编码（见表1）。

表1 智能企业海外投资风险的编码结果

二、案例分析

（一）案例内分析

分别对华为和中兴展开纵向案例分析，围绕与多方主体之间博弈的过程，探索它们在海外遭受压制的风险演变过程和突围路径机理。

1.华为的案例分析

根据关键事件，华为遭受压制可分成：2008至2012年被排挤阶段，2013至2017年被观察阶段，2018年被驱离和沟通阶段，2019年被全面打压阶段，2020年至今被深度打击的酝酿阶段。

（1）2008至2012年被排挤阶段。①利益驱动。华为视美国为专利收购的关键市场，尝试通过收购企业和聘请本土员工等途径获取技术专利；已进入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全球销售额第一；已建立终端的全球化销售与服务体系，但全球智能手机市场份额只有1%。②多元博弈机制。美国以国家安全为由禁止华为收购本土企业，禁止或限制华为销售产品和提供服务。澳大利亚禁止华为竞标国家宽带网络建设项目。因与美国政府和军方关系密切，思科等竞争者积极推动对华为的审查。华为与IBM和埃森哲等合作开发技术，但与Amerilink电信公司的合作大步后退；与英国沃达丰、加拿大贝尔、TELUS、卡尔顿大学建立联合创新中心。美国73位国会议员主张压制华为。③反压制能力的培育。对核心生产要素的掌控能力较弱，每年投入70至80亿元以上研发经费，但原创性产品和发明少；通过购买方式和支付专利许可费方式获得核心技术。华为要求美国员工代表公司抗议美国的压制，指责澳大利亚打压系为拉拢美国。

（2）2013至2017年被观察阶段。①利益驱动。华为在美设13个办事处，招揽员工约1200人；在全球设52个研发机构，招揽员工超17万人，重点布局技术研发；对美市场的兴趣减弱，在美市场位居第十名。②多元博弈机制。美国干涉华为的人才聘用，遏制华为技术研发能力的培育。美国侵入华为系统；要求华为提交有关将美国技术出口或再出口至叙利亚、伊朗、巴基斯坦、朝鲜和俄罗斯等五国的信息。华为起诉IDC专利侵权。微软采购华为的智能芯片。德国的大众、奥迪、电信与华为合作。中国以反垄断为由处罚高通，对IDC进行反垄断调查。③反压制能力的培育。华为全球累计专利授权5万多件，专利合作条约申请量连续两年位居榜首；成为5G控制信道增强移动宽带场景编码的标准。华为在美国争取舆论支持；招聘美国高管和研发人员，把目标对准美国电信主要运营商；起诉美国企业非法使用华为的4G专利［13］。

（3）2018年被驱离和沟通阶段。①利益驱动。华为需要美国的芯片专利技术；未退出美国市场；加快市场“多元化”，在俄等市场取得增长。②多元博弈机制。美国对华为进行国家网络安全问题调查，意图联合日印等7国压制华为。澳大利亚禁止企业购买华为电信设备。英国以危害国家网络安全为由调查华为。加拿大重新“允许”华为参与5G建设。华为控告美国企业未经授权使用其4G专利。③反压制能力的培育。华为在5G通信技术开发方面有优势；在芯片技术未有突破。华为驻美公司解聘1000多名员工，表明立场；派出大型团队参加行业会议，宣传华为在5G网络的领先地位。

（4）2019年被全面打压阶段。①利益驱动。华为招全球“编程大牛”，拥有1.5万人的基础研究团队，6万多产品研发人员；与30个国家签订46个5G合同，全球第一。西班牙、俄罗斯、英国、马来西亚和韩国等国购买华为产品和服务；将有136个国家使用华为5G技术。②多元博弈机制。美国将华为列入“实体清单”，中断对其零配件供应，其后给予“临时许可”，但已造成实际性限制。英特尔、博通、高通、美光、英伟达、英飞凌、赛灵思等宁愿自损，也要遏制华为。华为向美运营商索赔专利许可费，获利70亿元人民币。美国议员提议禁止华为等被视为“威胁”的中国企业在美国通过法院索要专利费。创新工场、阿里巴巴、台积电、中芯国际等力挺华为。③反压制能力的培育。华为上榜美国专利排行榜；其5G技术有领先水平，是全球最大的专利持有者之一；获“最佳无线技术突破奖”。华为用自主研发的操作系统代替安卓系统；向使用华为专利的企业收取专利费用；发布《尊重和保护知识产权是创新的必由之路》白皮书，宣传华为在创新与知识产权保护上的实践与贡献。

（5）2020年至今被深度打击的酝酿阶段。①利益驱动。华为在美员工已超19万。②多元博弈的过程机制。美国将华为的子公司列入“实体清单”，公布对华为的许可证禁令计划。英、法、意、瑞拒用华为，但巴西等国力挺。在美国“禁令”期间，大部分芯片的中国订单转至三星。③反压制能力的培育。华为5G技术领先两三年；与中科院联手打破美国芯片技术垄断，在EDA软件技术上有关键性突破。在芯片领域倒逼中国国产替代，华为要撤出美国。

2.中兴的案例分析

根据关键事件，中兴遭受压制可分成：2008至2010年被排挤阶段，2011至2016年被观察和被打压阶段，2017至2018年被打压和整改阶段，2019年至今被打压的恢复阶段。

（1）2008至2010年被排挤阶段。①利益驱动。中兴在美国招聘高层次技术专家为主，其他则聘用国内员工；成为美国主要的终端设备供应商；已获超过170个合同；进入70%已投资4G网络的国家；但美国运营商定制性太强，安全规范认证的“非贸易性壁垒”太高，安全保密性要求高。②多元博弈机制。美国以国家安全为由禁止中兴参与网络设备招标。中兴暂未销售网络设备。中兴每年购入20亿美元的美国芯片技术和设备，借助美国企业打开美国市场。③反压制能力的培育。中兴的智能终端专利超过1.2万件，4G LTE的基本专利数量占全球的13%。中兴在跨国知识产权纠纷中一改被动局面，成为唯一获得337调查四连胜的中国企业。

（2）2011至2016年被观察和被打压阶段。①利益驱动。中兴在美国有6个研发中心，超过80%的员工为本土招聘；在美国追加投资三千万美元，用于技术联合创新，加强本地化运作能力；在美采购达140亿美元，与主流运营商建立起合作关系，用户破千万。②多元博弈机制。美国对中兴启动出口管制法调查，将其列入“实体清单”，提出临时解除限制的条件。中兴按要求整改；在与IDC公司的专利案中败诉；在与Vringo的专利侵权案中失利。业界推测是思科推动调查。美国议员提出要调查中国的电信系统元器件是否有安全威胁。中国批评美方将经贸活动政治化。③反压制能力的培育。中兴需美国芯片、软件以及零部件；自研芯片需中国台湾的晶圆代工；需要欧美的设备和日本的原材料；操作系统、数据库等产品与美差距大。

（3）2017至2018年被打压和整改阶段。①利益驱动。中兴在美有5个研究中心和300名员工，其中80%是美国技术人员；在美市场占有率达15%，手机市场份额排名第四。②多元博弈机制。中兴在美国调查中妥协，支付罚金，因而罚金和出口禁令暂缓执行；内部整顿被美发现不实；设备被美、澳、印禁止进口或使用。俄、日计划禁止中兴参与政府电信设备 招标。中兴向美国半导体产业协会成员企业寻求支持；零部件有1/4来自美企。中国加入博弈。③反压制能力的培育。中兴连续八年国际专利申请量全球第二；已授权专利资产超3万件；4G LTE 标准必要专利的全球占比超13%，5G专利全球超过2000件；IC芯片专利在国内领先，是持有专利最多的中国企业；国际专利申请量全球第二，但未能应对美国技术封锁。

（4）2019年至今被打压中恢复阶段。①利益驱动。美国本地人才和合作者助力中兴拓展美国市场。签订赞比亚与南非的跨境骨干传输网络改造商用合同。②多元博弈机制。美国将中兴列入威胁国家安全清单，禁止使用联邦资金购买中兴设备。美国国际开发金融公司支持其他国家或企业弃用中兴和华为通讯设备。有40多家运营商与中兴展开5G合作。美国议员提议禁止向中兴等“违反美国制裁或出口控制法”的中国公司出售美国芯片等零部件。在中国移动招标中，中兴的中标份额为28.71%。③反压制能力的培育。中兴投资3万技术人员研发5G和芯片；微电子复杂SoC芯片设计拥有全流程定制能力，掌握7nm工艺制程的关键技术，成功研发并量产7nm工艺5G芯片；微电子同步导入5nm工艺。在通信技术层面，较华为弱；在通信设备制造领域排名前五；生产芯片需台积电代工。

（二）跨案例比较研究

1.案例企业的共同特征

一是两者均借助互联网经济之机，依靠专利技术开拓国际市场。两者的专利技术量大，其海外投资经营活动改变了中国制造“廉价、低质”的传统印象，为我国智能制造企业全球战略布局打下良好基础。

二是两者的网络技术优势是东道国采取压制举措的主要原因。以美为首的发达国家为保关键网络技术领先地位，扶持本国网络和智能制造企业，掌控网络监控优势。智能技术企业的信息截取和传输能力是美国压制我国智能制造和互联网等企业的表面原因。

三是两者均多次被东道国列入“黑名单”和“实体清单”，被多次调查。这些举措涉及市场准入、经营过程等方面，还未涉及金融制裁和责令退市等。后两种举措对跨国企业的打击力度和对东道国的信誉损害大。东道国对华为和中兴的打压还未突破打击所需的必要性边界，东道国遵循“试探-局部实施-观察-全面施行”的压制路径，常在试探后加强压制。两者在与东道国博弈中，被压制企业的技术实力、合作者和母国支持等筹码的加入，改善了博弈中的力量不对等，使得博弈向平衡状态靠拢。

四是“国家安全” “反恐”是东道国常用的借口，实质上是西方发达国家抱团压制后起国家的企业，以稳固其领先地位和保持其竞争优势。进出口限制是压制的试水阶段，起到断绝或限制企业所需的核心零部件和技术的作用，为后续举措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提供铺垫。 “337调查” “违反出口管制法”调查和“限制投资”是对跨国企业经营活动的压制，通过调查程序、罚款等干预跨国企业的融资和经营。

2.案例企业的不同特征

两家企业代表了两类突围模式。企业的技术研发能力、市场战略、内部管理和外部公关能力等方面的差异使得企业面临不同的突围路径。

一是“技术→企业形象→市场”的突围路径。华为是我国传统通讯设备制造业，深耕海外市场约二十年，原创专利研发能力突出，业务集中在中高端市场［14］。在应对海外压制的中后期，其5G通讯技术专利、芯片核心技术突破成了和东道国博弈的重要筹码。华为非常注重品牌形象建设。美国把华为作为头号打击对象，等同于为华为作宣传，效果甚佳。反压制团队的组织管理乃至企业整体的管理是华为反压制能力的重要部分。以“任正非为典范+公关团队+全体员工”的反压制团队起到很大的作用，树立了“忠肝义胆、团结一心、精忠爱国”的形象，得到普遍的支持。华为在美国打压后，转移至欧洲市场，减少对美国的依赖；在芯片技术创新突破美国制约后退出美国市场（见图1），市场“多元化”的战略布局有助于华为规避美国压制带来的压力［15］。

图1 华为反压制的实现路径与机理

二是“市场→技术→企业形象”的突围路径。中兴对美芯片的依赖度高，乃至中兴在交纳了巨额罚金后仍坚守美国市场。后来中兴加快市场“多元化”战略布局，但未减轻对美的依赖。技术创新方面，中兴专利申请量大但欠优，未能摆脱美国芯片技术垄断。品牌形象建设方面，未能做到全员共建品牌。尽管在被排挤阶段连胜四个知识产权争议案，树立起企业知识产权优势的形象，但在后续的知识产权纠纷和调查中妥协，留下了“有猫腻”的不良印象。在被打压和整改阶段，中兴整改不实行为加深了其不良印象。在不实履行后自愿接受调解协议丑闻影响下，品牌建设效果恶化（见图2）。妥协和不实行为不利于中兴反制能力的培育。即便是有外力的支持，也未能提升其博弈力量。

图2 中兴反压制的实现路径与机理

三、结论和对策启示

（一）研究结论

一是中国智能企业以寻求技术和人才等核心要素和市场等目的进行海外投资。以美国为代表的东道国以国家安全、反恐怖主义等理由抱团压制后起国家企业，稳固其技术领先地位，扶持本国企业，掌控网络监控特权。东道国常按“试探→局部实施→观察→全面施行”的压制路径，凭借技术进出口贸易壁垒和对跨国企业的经营活动的调查，阻碍我国智能企业获得核心生产要素和市场准入，配合芯片技术等核心技术垄断优势，加大我国智能企业对其依赖性。

二是“技术→企业形象→市场”的突围路径相对“市场→技术→企业形象”更为有效。以技术创新为先，注重高质量的技术创新能力、企业和企业形象的提升以及市场多元化是我国智能企业突围的重要举措。凭借过硬的技术创新实力，以品牌和企业形象为表征，凝聚母国当局、合作者和民众力量，加强博弈筹码，通过市场多元化来分摊和转移风险，是华为的成功经验。

（二）对策启示

一是加强海外政治风险评估。构建和完善风险预警机制，密切跟踪欧美等国在数字通讯、物联网、人工智能等重大科技领域对我国企业打压的战略动向，做好形势研判和具体领域科技安全风险评估。错误的风险评估导致企业的沉没成本无法回收，陷入两难的境地。

二是加强企业和品牌形象建设。要协同东道国社会力量，采用社会嵌入式的治理方式突围［16］，逆转消费者对产品的“母国”印象，引导消费者接受品牌，成就中国企业的品牌建设［17］，成为“美国企业”。

三是加速核心技术和零部件国产替代。一是通过自主设计和生产实现替代，或通过不同的路径规避和减少外国原产零部件和技术的使用；二是通过备货延长缓冲期。通过备货延长缓冲期的方法治标不治本，所以应该加快关键技术和零部件的国产化进度，对其提供积极有效的政策保障，优化智能产业发展环境，加强鼓励创新的制度保障，加强产业自主可控。把美国“卡脖子”的清单变成科研任务清单进行布局，尽快实现核心技术和零部件的国产替代。

四是产业链关键环节生产可控化。对于事关国家安全和重大国家利益的产业链关键环节产品的生产和服务的提供，要提升至国家安全高度，建立关键产业链的安全管理体系和政策支持体系，防止产业链条中断或大规模外移。此外，可以尝试探讨与“一带一路”国家共同推动供应链互认机制，构建“供应链共同体”，保障产业链关键环节可控化，以巩固和提升“供应链共同体”的话事权。

五是加强应诉能力。涉及国际经贸争端中的法律问题，要合法使用WTO等国际规则和东道国国内法等法律条款，为我国智能企业进行阻断、抗辩、反诉提供充足的法律依据，提高海外风险抵御能力。美国对华为的压制案件中，华为就积极采取了法律手段维护其合法权益［18］。

六是构建互利共赢的发展格局。要加强与“一带一路”国家、部分欧洲国家、日韩等周边国家的政策沟通，加快加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 （CPTPP）谈判进程，建立互信，为疫情后智能产业的发展构建友好的外部环境。借助加深与这些国家的抗疫合作，以我国智能产业的优势助力抗疫和经济复苏工作，同时深化科技领域交流合作，构建互利共赢的发展格局，为智能产业的海外布局提供良好的国际合作氛围，练就逐步抗衡负面影响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