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语境下的逃离和坚守
——诺奖作家古尔纳的近作《今世来生》探析
2022-11-26朱振武田金梅
朱振武,田金梅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1948— )于2021年10月7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世界文坛引起巨大反响。对古尔纳获奖的聚焦点首先是非洲作家再获奖,其次是古尔纳在获奖之前鲜为人知。近年来,古尔纳已得到中国学界关注,除了此前对他的短篇小说有零星翻译外,中国首个非洲文学研究国家重大项目“非洲英语文学史”也对古尔纳进行了很多研究。中国目前也有多篇学术论文探析古尔纳的文学成就,如石平萍的《非洲裔异乡人在英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古尔纳其人其作》[1]103与周和君的《国外关于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天堂〉的研究述评》[2]96等。
古尔纳至今共创作了十部长篇小说,而《今世来生》(Afterlives,2020)正好是他的第十部。这部作品采用双线结构,展现了两位主人公在殖民语境中的两种不同选择,以及他们在炮火中和异质文化碰撞下的艰难生存状况。全书共有15章,主人公伊利亚斯(Ilyas)在第二章中出现,第三章至第十四章隐匿在家人和朋友的思念中,直到故事推进到最后一章,他的零碎讯息才被家人们获知,但此时他早已告别人间。另一主人公哈姆扎(Hamza)在第三章中的新兵行军中出场,其经历贯穿整部小说。两个年轻人的故事在小说中平行推进,直到第八章,似乎有了交叉点。哈姆扎经历了艰难的军营生活后回到海边的家乡,而这里正是伊利亚斯启航的地方。伊利亚斯深受文化殖民影响,逃离故乡去往西方,处于异质文化的夹缝中,最终陷入身份危机漩涡;哈姆扎战后回到家乡,积极进行自我定位和身份重构,被爱与信仰所救赎。在殖民语境下面对两种异质文化碰撞时,对于非洲流散群体所做抉择的心理动势和社会认同,古尔纳在《今世来生》中都给予了深刻的揭示和思考。
一、逃离者缘何陷入身份困境
文化殖民是政治殖民和经济殖民在文化领域的延申和拓展,采取知识与权力的融合,建立理性伪装下的知识霸权,造就“内殖民”陷阱。当西方话语占据主导地位时,非洲土著将处于弱势话语或“失语”状态,本土文化也将被排挤到边缘,及至非洲人流散到异邦,在异质文化龃龉、冲突与融合中,生发出流散者的自我身份认同、边缘化处境、种族歧视和家园找寻等问题。流散作家以此类问题生成阐发,尤以身份困境和边缘化处境为甚。在《今世来生》中,古尔纳借逃离者伊利亚斯的经历书写了文化殖民的霸权性和边缘群体的身份危机。
“文化殖民,是指西方一些发达国家凭借其霸权地位,在资本逻辑的驱使下,通过文化符号系统的强势传播,向‘他者’输出自己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3]23《今世来生》中的第一位主人公非洲人伊利亚斯就是一位被殖民者文化彻底同化的悲剧性人物。他幼时由德国农民照料,在教会接受德国式教育,成年后经德国人推荐至东非小镇工作,寻回失散多年的妹妹阿菲娅(Afiya)后,却又义无反顾加入德国军队,以对抗英国来争夺东非殖民地。读者会因被侵略的非洲土著人参加一方殖民者军队而困惑。古尔纳显然有意在此给读者留下思考空间,德国殖民者除了对东非进行土地占领、掠夺劳动力之外,无形中还对一部分非洲黑人进行文化渗透,并控制了被殖民者的意识形态,最终从心理和精神上将被殖民者彻底同化。西方的主流文化逐渐将殖民地的本土文化边缘化,艾勒克·博埃默(Elleke Boehmer)曾阐述:“西方文化之所以自视优越,正是因为它始终把殖民地的人民看作是没有力量、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思考和统治的能力的。”[4]西方殖民者利用文本建构“他者”的方式,与西方的殖民扩张和统治遥相呼应,萨义德(Said)如是说:“把‘他们的’国家和秩序与‘我们的’国家和秩序分开的习惯,滋生出一种积累更多‘他们’的苛刻的政治统治,以对‘他们’进行统治、研究和管辖。”[5]伊利亚斯就是这种文化殖民的牺牲品,他在农场接受德国的教育方式和知识体系,形成德国作风和思维,在小镇上穿着体面,像一位绅士,在咖啡馆里与人辩论,大谈特谈德国人的慷慨和蔼。为给德国军队效力,他抛弃稳定的工作和可怜的妹妹,拿生命做赌注奔赴战场。
揭示文化殖民的霸权性和毒害性是众多非裔作家的使命,199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黑人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在《最蓝的眼睛》(TheBluestEye,1970)中就描写了黑人小姑娘佩科拉(Pecola)的悲惨生活。佩科拉因白人至上的文化价值观的内化而产生扭曲的文化心理,终致迷失自我。在地球村联系日益紧密的今天,“理智地对待全球化和西方文化殖民主义才是处于弱势地位的国家和民族唯一正确的选择”[6]80。
身份困境是处于异质文化中的人们必然面临的问题。《今世来生》中的伊利亚斯深受殖民思想影响,逃离非洲,去往西方后便长时间杳无音信。直到1963年,阿菲娅的儿子小伊利亚斯到达联邦德国深造,才用零星的线索拼凑出伊利亚斯的一生:1917年在玛希瓦之战(the Battle of Mahiwa)中受枪伤;先后被监禁在林迪(Lindi)和蒙巴萨(Mombasa);战争结束后,殖民地警备军队(The Schutztruppe)①解散,在船上做服务性质的工作;来到德国,改名为埃利亚斯·埃森(Elias Essen);因非洲身份申请抚恤金和奖牌被拒绝;与德国女人结婚并生有三子;加入纳粹党;做歌舞表演者;因违反纳粹种族法规、玷污雅利安女性而被枪决。
“唯有产生‘地理位置的徙移’之后,才面临异质文化间的冲突与融合的个人或群体称为‘异邦流散者’”[7]51,伊利亚斯从东非去往德国,面临身份焦虑、边缘化体验和文化混杂等流散问题,他是一位“异邦流散者”,流散者携带着从母国习得的经验来到迥然不同的国度,必然面临着自我身份认同的困境。可以说,身份“是指一个人(群体、阶级、民族、国家等)所具有的独特性、关联性和一致性的某种标志和资质,这种标志和资质既使它的身份与其他身份区别开来,又使它的身份可以归属一个更大的群体身份中”[8]。伊利亚斯因此在旧身份非洲土著民和新身份德国移民的夹缝中艰难生存,即便为德国军队效力,但依旧不被德国人所认可,反而被排除在主流生活之外。伊利亚斯身上流淌的非洲大地血液和氤氲的非洲狂野气息使其深陷自我身份认同危机之中。除了面临身份危机,“在移居国,异邦流散者之前的身份统统失效,不得不进行身份重建”[9]141,伊利亚斯到达德国后,将自己的本土名字伊利亚斯(Ilyas)改为欧式名字埃利亚斯·埃森(Elias Essen),可以看出他为重建身份所做的努力。伊利亚斯的故土被殖民,故乡的人民被奴役,而他却身在异域,这种无根的漂泊性伴随着国家的流亡与衰变,使其身份变得更加不确定。及至1938年,他因“玷污雅利安女性”的罪名被逮捕,还是深陷在身份危机的漩涡中无法跳脱。欧洲社会有形或无形中设置了太多种族屏障和阶级屏障。伊利亚斯寻找一位德国女人作为情人,就被扣上“违反种族法规”的帽子而被枪决,可见当时的德国纳粹对身份和种族的界定是何等反人性!
对自我身份认同及种族冲突危机,古尔纳自身亦深有体会。1948年,古尔纳出生于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岛(Zanzibar),1963年坦桑尼亚独立后,阿比德·卡鲁米(Abeid Karume)政权发动对阿拉伯裔公民的迫害,大肆屠杀。古尔纳作为受害的少数民族,于1967年末被迫离开家庭逃离坦桑尼亚,去往英国。恰巧这一年英国保守党议员伊诺克·鲍威尔(Enoch Powell)发表了一场被称为“血河”(Rivers of Blood)的种族主义演说,该演说援引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一句话“台伯河上泛着鲜血的泡沫”,对大规模移民现象作出批评。古尔纳感到一丝幽黯的恐惧,他说:“当发现自己被囚禁在这样一种厌恶之中时,我是多么震惊:眼神、冷笑、言语和手势,新闻报道和电视漫画,老师和同学”[10],古尔纳是两种身份夹杂的亲身实践者和种族歧视下的受害者,是被殖民者和流散者。他把自己最真切的感受融入每一部小说,铸进每一位鲜活的人物形象,用最悲悯的目光审视着生育他的大陆和海岛,守望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深刻洞察和剖析着与“他者”的关联和鸿沟。《今世来生》中的伊利亚斯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在古尔纳深切的亲身经历与感受中诞生,深受殖民者文化的影响,在殖民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夹缝中艰难生存,在两种身份之间徘徊游移,最终仍然没有被认可而被处以死刑。古尔纳的其他作品如《天堂》(Paradise,1994)中优素福(Yusuf)宗教身份的不确定性、《海边》(BytheSea,2001)中萨利赫(Saleh)难民身份的边缘性和《遗弃》(Desertion,2005)中拉希德(Rachid)异国身份的漂泊感,都显然是古尔纳个人身份困境的映射,说这些故事某种程度上是古尔纳的自传,也不为过。
悲剧性是彼时逃离至西方社会的非洲人的命运基调,“以‘回到事物本身’为出发点的现象学方法能够使人直接面向悲剧本身。悲剧性的产生不是来自于对客观苦难的被动接受,而是主体意识的意向性行为构建的结果”[11]77。伊利亚斯是殖民文化的牺牲品和两种身份纠缠的“夹心人”,但同时也是勇敢的追求者和世间纯粹之爱的享受者。他受到西方文明的浸染选择逃离非洲故土,前往心中的文明圣地,这是当初甚至当下不少非洲人做出的选择,但这种选择下必然要面对一系列身份认同、文化冲突和精神家园找寻等问题。及至“非洲各国独立之后,由于独裁政权的镇压、民族或宗教矛盾、边境冲突、内乱等原因,难民问题尤为突出”[12]33,古尔纳借由伊利亚斯的经历引发了读者对非洲移民、难民群体的持续关注和思考。
二、坚守中的流散者如何重构身份
流散作家挖掘被集体记忆遗忘的历史,以流散书写隐喻自我身份,凭借全球化视野消解西方霸权,从而建构起合理性的个人身份和民族身份。古尔纳以其独特的非裔视角对非洲土著追求独立和自由的心路历程进行深入探索,不仅剖析非洲人身份认同危机的根源,也揭示其进行身份构建的艰难。古尔纳笔下背负精神创伤的个体用爱与信念抵抗外界侵扰,在异质文化的夹缝中发现自我、重构身份。
延续性的人物和同一性的空间构建起文学大厦,托马斯·哈代的恬静农村威塞克斯小说、威廉·福克纳的美国南方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均是在同一空间内叙事。而《今世来生》中哈姆扎可说是古尔纳另一部作品《天堂》中主人公优素福成长经历的续写。同优素福一样,年幼的哈姆扎被父亲卖给商人抵债,在商人的店铺中充当苦力却没有报酬,由于无法忍受那种“捆绑式”“无自由”的生活,选择逃离并加入了殖民地警备军队做一位“阿斯卡里”(askari)②。《天堂》以优素福意欲加入军队结尾,《今世来生》则以哈姆扎新兵行军开篇,或许这也是古尔纳为本部小说取名为《今世来生》的原因之一。
在跨文化视域下,古尔纳的战争书写以人道主义的立场观照人类隐抑的情感。在第一天早上的视察中,哈姆扎就被中尉军官(the Oberleutnant)挑出来做私人服务员。哈姆扎完全依附听命于军官,这是他身份的转变,由独立的个体变身为军官的所属物。两人关系十分微妙,哈姆扎在军营生活中受到中尉的保护和关爱,侥幸熬过残酷战争,跟着中尉学德语成为他每天的必修课程。他们一起读席勒,夜晚中尉会拥其入睡,受伤后中尉将其送去照顾而非按惯例直接丢进树林,这种爱甚至激起了某些军士的嫉妒。然而这种爱又是畸形与病态的,是战争之下殖民者孤独、挣扎和扭曲心理的积压。古尔纳用这种阴晴不定“高压式”的爱来反映战争带给人们不可磨灭的创伤,中尉的精神分裂症这一疾病时刻反映着战争给人类留下的深深烙印。古尔纳没有写战争如何残酷,而是从人物的心理、行为等方面更为真切地表现其精神创伤。
生存于异质文化环境中,伴随着一系列文化冲突、身份认同和身份重构等问题,流散作家就这样崭露头角,流散文学也因此涌现和繁荣。20世纪90年代以来,流散文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情况屡见不鲜,南非作家纳丁·戈迪默(NadineGordimer,1991)和美国黑人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93)的作品凸显“殖民”“种族”“性别”和“黑人历史”等关键词;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1992)有着复杂的族裔血统,对自我身份定位迷茫,“我,被两种血液所毒害/将转向何方,分裂直至血脉的尽头?”(《星星苹果王国》)。21世纪以来获诺奖的流散者作家更是群星璀璨,英国印度裔作家奈保尔(Naipaul,2001)、南非荷兰裔作家库切(Coetzee,2003)和英国日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2017)等都对流散者的身份认同异常敏感,刚刚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古尔纳更是如此,这些流散作家在异质文化中流亡,但也从未放弃对重构民族身份和个体身份做出努力。《今世来生》中的哈姆扎就是这样一个在苦难中重生的人物,“幸运女神守护他穿越战争奔向阿菲娅,这世界总是纷纷扰扰、动荡喧闹,但值得庆幸的是,历史的车轮总是驶向前方”[13]227。在中尉的庇护和牧师的照料下,哈姆扎得以生存,没有像伊利亚斯一样移民到欧洲,而是回到儿时成长的地方,守护着非洲故土。当他在这座东非海滨小城的码头下船,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看着人来人往,各自奔向自己的目的地时,一种恐惧感涌上他的心头。他离开太久了,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又将去往何方。他假装淡定,混迹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荡其中。虽然哈姆扎回到故土,但他依然迷茫与不知所措,“由于殖民者推广殖民语言、传播基督教、侵吞土地、实行种族隔离和分而治之的殖民政策,非洲原住民在自己的国土上被迫进入一种‘流散’的文化语境”[9]144,哈姆扎此时就是一位“本土流散者”[7]56。由于找不到童年时所居住的那家商店,他流落街头,饥肠辘辘。受到殖民侵略的东非小镇掺杂太多西方元素,港口被封锁、学校被管控,语言和宗教也受到限制,“非洲意识被欧洲意识所篡改”[14]41,即使没有离开故土,人们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流散者”,在两种文化之间挣扎与徘徊。所幸哈姆扎遇到了善良包容的卡利法(Khalifa)和大胆热情的阿菲娅,卡利法给他提供住所和食物,阿菲娅给他最真挚与热烈的爱填补他心灵的空缺,驱散他精神上的阴霾。
古尔纳并没有把大幅的笔墨用在战场描写上,而是着眼于战争之下个体的成长和情感。埃塞俄比亚裔美籍作家马萨·蒙吉斯特(Maaza Mengiste)评论说:“通过哈姆扎和阿菲娅,古尔纳为信任和爱的恢复性潜力提供了一个窗口。”[15]作者在叙述历史事件时速度较快,而在勾勒哈姆扎与阿菲娅在逆境中萌生、守护爱情时则娓娓道来,用最细腻的笔触描绘最真实的情感。他们在穆斯林斋月时相拥和亲吻,在静谧的夜晚互相分享悲哀的往事;他们彼此陪伴,用爱慢慢治愈创伤。哈姆扎成为优秀的木材工匠,与阿菲娅生养了一个聪颖勇敢的儿子,生活可谓圆满。
记忆书写与身份认同是古尔纳作品叙事中的重要元素,有关创伤经历的记忆挣脱了所有经验的连续性,而经验的连续性是行动能力和身份认同建构的条件。身份认同可以通过记忆重构来疗救,鲜活的文化记忆是文化身份认同的先决条件。哈姆扎与阿菲娅用爱与信念抚慰战争留下的伤口,也“对如何进行身份重构予以了积极回应,即有意识、有体系地进行自我反思”[16]42。当自己的儿子患上怪病时,哈姆扎会自我谴责,“他有一种罪恶之感,认为折磨儿子的痛苦来源于自己在战争中所做之事留下的创伤”[13]269。这是哈姆扎心灵的忏悔与救赎,他亲历非人道的战争,深谙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与毁灭。战后哈姆扎回到儿时故乡,为找不到幼时所居住的商店而苦恼与疑惑,他询问镇上的人们,最终在卡利法那里找到答案。虽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哈姆扎依旧坚强地寻回自我和重构自我。他努力干好本职工作,悉心照顾家庭,在与他人共同建构伦理关系的过程中完善家庭记忆,并将个体记忆、家庭记忆纳入漫长的历史记忆中,最终重新构建起个人身份。《今世来生》是“对平凡生活非凡的温柔描述”[17],人们只有携手共渡难关,重构文化记忆和民族身份,才能跨越种族鸿沟与文化隔阂,弥补心底的沟壑与伤痕。
古尔纳思考的是非洲人民在重压下如何继续前进和奔向光明,通过书写哈姆扎等人的个体历程,暗示非洲人不能一味逃离故土,而应坚守自身的文化之根。同样,尼日利亚作家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1977— )的《美国佬》(Americana,2013)中的伊菲麦露(Ifemelu)在英美国家被作为异类遭到排挤和驱逐,选择返回尼日利亚,于是在美国时的那种身份焦虑便不复存在。通过书写非裔个体历程,非洲文学作品批判了西方的种族歧视政策,暗示黑人族群才是非裔群体的感情归属和永久家园,表达出了对本土人民建构民族身份的信心。
三、“今世”何以成为“来生”
古尔纳在《今世来生》中为读者展现了两位主人公的两种选择——逃离故土或者坚守故乡。这两种选择无关对错,只是如实反映一种普遍现象,以便激发人类心底良知,促使人类用一种人道主义的眼光对待非裔群体。古尔纳有一种“深感不安”的认识,即“西方正在构建一个新的、更简单的历史,改变甚至抹杀已经发生的事情”[18]。小说借伊利亚斯的经历揭示非洲移民特别是非洲难民在欧洲不被认同和难以生存的现实状况,体现出这一群体在异乡的错位、迷失与失落;同时书写哈姆扎、卡利法和阿菲娅的个体历程,深刻思考并阐明了非洲本土群体在故乡重构文化身份的追寻方式。
古尔纳的系列小说可以说是对由钦努阿·阿契贝(Chinua Achebe,1930—2013)和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等作家创建的非洲文学辉煌档案的补充。古尔纳在谈到自己的写作时说:“要写那些自鸣得意的统治者想要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的迫害和暴行”,要“拒绝那些鄙视和贬低我们的人的自信总结”,更要“如实写,将丑陋和美德都表现出来,人类就能从简单化和刻板印象中跳脱。当这奏效时,便会产生一种美感”[18]。古尔纳的小说追寻令人震惊的民族记忆,聚焦于后殖民主义、移民、难民和种族主义等重要流散主题,创作出不断在新旧身份间调节的虚构个体,揭示非裔群体在过去与现在历史中的巨大创伤。《朝圣者之路》(Pilgrim’sWay,1988)描绘坦桑尼亚的穆斯林学生来到英国小镇,进行种族主义和宗教信仰的文化斗争;《绝妙的沉默》(AdmiringSilence,1996)中的无名叙述者离开坦桑尼亚去往英国,最终却发现自己对非洲故乡知之甚少,也无法真正融入西方社会;《最后的礼物》(TheLastGift,2011)中的“礼物”,意指主人公阿巴斯(Abbas)与其妻子玛丽亚姆(Maryam)在长期远离非洲大陆后,传递给孩子们非洲文化根基与文化遗产重要性的新意识。在前九部震撼人心的长篇小说相继问世后,古尔纳的最新小说《今世来生》于2020年10月出版。这部作品可谓是书写历史的鸿篇巨制,故事的时间跨度为八十年之久,空间上聚焦于一个东非海滨小镇,向外散射至整个德属东非和德国。这种历史叙事有其当下意义。古尔纳撰写的这部小说中包含1885年柏林会议列强瓜分非洲、设立德属东非、英德争夺东非殖民地、镇压起义、两次世界大战在东非战场、坦桑尼亚独立等历史事件。作者是想把这一历史事实重新放回到人们眼前,“借用个体叙述对抗宏大历史叙事宣扬的终极真相”[19],让殖民者民族正视自己曾犯下的罪行,填补欧洲乃至世界历史教育中本该属于这一部分的空白。这种宏大而真实的历史叙事和微观而虚构的个体叙事结合在一起,使这部小说更具光芒,具有很强的可触感和文学性。
对古尔纳来说,移民不仅仅是一种自传性经历,还是具有代表性的时代叙事。正如被遗弃的拉希德所言,这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关乎一个群体。殖民体系瓦解后,原殖民国家与非洲新独立的国家依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一个方面就是殖民者在非洲土地上留下了现代化的设施和教育体系。本土居民处于异质文化中,接受西方文明的“洗礼”,有些甚至受西方文明的诱惑移民至欧洲。古尔纳通过叙写伊利亚斯的经历,温和地提醒欧洲国家善待这些远途跋涉而来的外乡人,希望他们给予移民难民以一定的生存空间。
《今世来生》作为小说题目引领读者探索,寄予着作者的无限期望。自黑奴贸易以来,非洲土著民遭受太多不该承受的磨难,被欧洲人无情支配,话语权十分微弱。小说书写伊利亚斯、哈姆扎和阿菲娅等人的今世来生,展现殖民语境下非洲人的不同选择。非洲群体抑或在被殖民的故土上顽强生活,抑或去往西方国家寻求自身理想。虽然当下非洲人民还存在着身份认同危机、文化侵入危机和种族冲突、阶级冲突等问题,但古尔纳用“来生”两字寓意着他对未来充满信心和期待。小说接近结尾处小伊利亚斯诞生、参军、出国深造,本质上是舅舅伊利亚斯的重生。他没有步舅舅的后尘,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是成为了体面的新闻工作者。作为德国联邦政府资助的广播项目学生,他可以出入多个办公室和档案馆查阅资料,小伊利亚斯是古尔纳创作的美好幻象,是其企图消除种族冲突和解决身份认同问题的深切期望,这也是非洲作家笔下的共同愿景。是的,非洲作家对非洲梦都有一定程度的探讨。尼日利亚作家本·奥克瑞(Ben Okri,1959— )在《饥饿的路》(TheFamishedRoad,1991)中打破白人作家笔下刻板的非洲印象,复原非洲形象,构建非洲道路。肯尼亚作家宾亚凡加·瓦奈纳(Binyavanga Wainaina,1971—2019)的短篇小说《发现家园》(DiscoveringHome,2002)出版当年即获得凯恩非洲文学奖。该小说以意识流手法和第一人称视角,对主人公的政治身份进行探讨,反映出非洲传统与现代文化的冲突与融合。瓦奈纳还在散文《如何书写非洲》(HowtoWriteaboutAfrica,2005)中以讥讽语气嘲笑长期以来给非洲贴上贫穷、疾病和堕落标签的白人作家,力图解构西方话语中的非洲形象,真正致力于建设美好的非洲梦。只有不同时代的非洲作家和非裔作家共同努力,一起构建非洲话语,逆转霸权叙事,“今世”才会为“来生”提供可能性。
“来生”传达出即使经历苦难,仍然从黑暗中重生的坚定信念。哈姆扎的心理创伤在阿菲娅的爱中逐渐愈合,他在黑人族群中寻找到了精神家园。“来生”还意味着非洲文化的重生。当今世界去欧洲中心化愈发盛行。近年,非洲文学越来越引起世界读者的关注,尼日利亚、肯尼亚、津巴布韦、南非等地的文学越来越多地映入学者们的研究视野。我国学者对于非洲文学做了大量研究,且能够“跳出西方话语的藩篱,以中国文学文化视野平等观照非洲英语文学的内涵与外延,还原非洲文学文化的真实面貌和精神内核”[20]164。2021年古尔纳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南非作家达蒙·加格特(Damon Galgut)获布克奖、塞内加尔作家萨尔(Sarr)获法国龚古尔文学奖,这些都为非洲文学的繁荣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使“沉寂已久”的非洲文学在世界范围内苏醒和绽放。“今世”得以成为“来生”,这不仅在于哈姆扎对优素福的生命延续和小伊利亚斯对舅舅的颠覆性得到传承,更在于非洲群体在异质文化中重新构建民族身份和个体身份的成功,还在于古尔纳等非裔作家建设非洲梦的决心以及非洲文学的崛起和发展。
语言是文化载体,也是文化象征。在双重文化语境下,古尔纳延续使用英语写作传统,却写出了别具一格的坦桑尼亚故事。他以公允的世界眼光观照不公的历史与现实,将其个人经历与感受融入其作品中,进而升华为集体记忆和民族创伤。异质文化碰撞与融合下,非洲群体面对的自然就是自我身份认同危机和边缘化处境等流散问题。伊利亚斯建构身份的失败具有悲剧性。他深受文化殖民的荼毒,是逃离至西方的东非群体的缩影。身份构建需要记忆书写,古尔纳给挣扎于身份迷宫中的人们提供了一种解决方案,即正视失落的自我身份和变形的历史现实,用爱与信念于黑暗中寻找光明,积极重构身份。《今世来生》将历史事件和个体情感交织在一起,勾勒出殖民语境下非洲群体的去向选择,深刻揭示出黑人种族的心理动势和命运走向。如题目“今世来生”所言,古尔纳依然对饱经苦难的非洲大陆持有乐观态度,在冲突中探索以求和解之道。
注释:
① 殖民地警备军队(The Schutztruppe)于1891至1894年在德属东非、德属喀麦隆及德属西南非洲成立。作为不属于帝国陆军或海军的一个独立分支,警备部队由欧洲人和非洲人共同组成。警备部队的主要任务是以武力征服殖民地并镇压反抗,同时在与另一个殖民力量爆发战争时也不可能放弃战斗。
② “阿斯卡里”(askari),指殖民主义统治下的非洲土著民兵(或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