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影像中的兄弟伦理透视
——以《长津湖》为例
2022-11-26袁智忠
袁智忠 向 昌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新闻传媒学院)
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中国崇尚和平,尊崇伦理。电影《长津湖》以抗美援朝战争为历史背景,通过影像暴力再一次揭开我们民族的创痛记忆。在电影中,导演通过“降维”的人物关系处理方式,将兄弟伦理这一传统伦理关系置于战争电影中,不论是血缘关系下的伍家兄弟还是非血缘关系下的战友情义,都深深地影响着电影的伦理内涵,也建构着时代变迁中的伦理含义,进而起到了传承儒家思想与接续红色信仰的作用,从而掩盖了创痛记忆,消解了影像暴力,突显了电影作为传播媒介载体的优势地位。
1 孝与悌:掩盖创痛记忆与传承儒家思想
电影伦理作为影片道德的正义性指向,具有防止影片道德失范和规范影像伦理秩序的重要责任。在《长津湖》中,导演通过恰当处理亲兄弟之间的伦理关系,将传统儒家思想中的“孝”与“悌”作为电影中兄弟间的伦理秩序,从而弱化电影带来的创伤。但作为一部战争片,《长津湖》不可避免地揭开了民族的创痛记忆。贾磊磊在《国家的创痛记忆与电影的伦理叙述》中说:“电影,作为一种社会公器、一种大众传播媒介,对于民族创痛的真实呈现与历史传播,是一种不可推卸的文化责任。在某种意义上讲,对于这种民族创痛的历史性再现,比表述那种民族的辉煌胜利更具有借鉴、警示的心理作用。”[1]但创痛记忆并不是影片传达的主旨,电影中的兄弟伦理对“孝”与“悌”的诠释,传承了传统伦理秩序内核,并通过影片带给观众心灵抚慰和伦理思考。
“孝”与“悌”最早出现在孔子弟子编著的《论语·学而》中:“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悌”字本来就是由“弟”字引申而来,强调弟对兄的恭顺。《孝经·广至德》中引孔子曰:“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礼记·礼运》亦云:“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孔子也说过:“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2]不难发现,“孝”与“悌”在中国兄弟伦理关系中极大地制约、规范并约束着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影片中,伍百里、伍千里、伍万里诠释了“孝”与“悌”这种兄弟伦理关系的内核,对电影本身的伦理秩序建构和完善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观众在影片中自觉接受其传达的伦理观,进而产生伦理反思。
在家庭伦理片中,血缘兄弟关系一直处在被忽视的位置,但是不可否认,兄弟伦理不管是对于电影本身的伦理建构还是电影伦理的传达都不可或缺。在中国电影的发展中可以看到,兄弟伦理对于影片的伦理叙事抑或是叙事伦理都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中国兄弟伦理电影在中国早期就有所诠释。《好兄弟》(1922年,任彭年)诠释了兄良弟悌的伦理关系;《孤儿救祖记》(1923年,张石川)同样展现了兄弟关系,该影片将兄弟关系置于对立面,阐释了“人之初,性本恶”。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电影中的兄弟伦理已经从家庭伦理向社会伦理转变,如《万家灯火》(1948年,沈浮)中,由于父亲角色缺失,在兄弟伦理关系中兄长充当父亲的角色并在家庭关系中具有主导作用,因而兄弟伦理关系中“悌”开始退到“孝”的身后[2]。不难发现,中国电影中血缘兄弟关系也是影片的重要叙事线索。
电影《长津湖》传承了“兄良弟悌”的儒家传统兄弟伦理观。血缘关系下的兄弟伦理观是传统儒家文化的体现,同时更是中国家庭伦理关系下特有的血缘关系的延续和传承。电影《长津湖》中伍家兄弟有三位,分别是伍百里、伍千里和伍万里。伍百里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伍千里和伍万里参加了抗美援朝。影片延续了中国电影的兄弟伦理关系,在对兄弟伦理的建构下完成了电影中对伦理秩序的维护,竭力弱化战争这一历史本身带给本民族的创痛记忆。电影中的一句台词“我们把仗打完了你们就不用打了”,不仅体现了伍千里作为兄长对弟弟的保护,更表现了其对战争的抗拒以及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向往和期许。在战争中,伍千里既具有伍万里哥哥的身份,同时又具有“父亲”的身份。在哥哥的帮助下,伍万里完成了自身的成长。第一次成长是在刚入伍时,伍千里将伍万里交到雷爹的队伍中磨炼其意志,在这里伍万里完成了内心对集体和队伍的认同;第二次成长是在与美军的厮杀中,伍万里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了解到在战争中随时会失去生命;第三次成长是在伍千里讲述大哥的死亡时,此时伍万里完成了从士兵到战士的转变。伍万里这三次成长都是在哥哥的参与下完成的,在残酷、危险的战争中,哥哥作为“父亲”护着伍万里。伍万里在成长的过程中也诠释了兄弟伦理中“悌”的含义。例如:面对哥哥将要被敌人杀害,伍万里克服内心恐惧完成了战士应尽的责任,兄弟之间血浓于水的情感关系为伍万里增添了勇气;在雪地中,伍万里将仅有的土豆给了哥哥,也呼应着弟“悌”的伦理内涵。作为兄长的哥哥伍千里在战争结束后的心愿就是给父母盖房子,为兄弟讨媳妇,伍千里作为“子”肩负着“孝”的责任,同时在伍万里的面前尽着兄长的义务。在“兄良弟悌”的儒家思想中将这一传统伦理内核又一次展现在观众面前,这不单单是影片表达主题的需要,更是新时代儒家伦理的历时性再现,呼应了儒家思想的深层内核。
在传统的家庭伦理秩序下,电影《长津湖》充分展现了兄弟伦理中哥哥的“孝”与弟弟的“悌”以及弟弟对兄长的“孝”。对于电影而言,这种伦理秩序的建构符合传统中国家庭伦理的表达。对于接收者来说,虽然电影将抗美援朝这段创痛记忆又一次通过影像媒介展现在观众面前,但是观众接收到的更多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文化的表达与传承,在兄弟伦理的建构中掩盖了民族创痛记忆转而传承儒家思想的“孝悌”内核。
2 情与义:消解影像暴力与接续红色信仰
如果说“孝”与“悌”作为对兄弟伦理的诠释更加倾向于家庭伦理中具有血缘关系的伦理表达,那么电影《长津湖》中描述的非血缘的战友兄弟伦理内核则可以用“情”与“义”来诠释。何善蒙在《本体、价值与境界:论中国哲学中“情”的内涵》中提到:“情之具有本体的意义是针对人之真情而言,而并不是针对人欲而言。”[3]这说明人最原始的情感来自具有血缘关系的亲情。早在春秋战国时期,非血缘关系的朋友关系就逐渐与家庭关系并行,且这一朋友关系处在社会空间的重要位置,随着非血缘关系的演变与发展,其中的伦理秩序在社会中就可以用“情”与“义”来阐释。
在电影《长津湖》中,对革命战友中“情”与“义”的展现不再是架构在血缘关系下的家庭兄弟伦理之内,而是表现在非血缘兄弟伦理的革命战友之间的伦理内核,这种非血缘兄弟伦理在早期中国电影中就有所展现。例如,电影《共赴国难》(1932,史东山、孙瑜、蔡楚生、王次龙)中,家庭内的骨肉手足关系被悬置,影片中的“兄弟”全部由非血缘关系的男性朋友所置换[2]。这种非血缘的兄弟关系在后来的抗战类电影中得到了进一步彰显,成为电影的叙事主线,如《南征北战》《万水千山》《上甘岭》《红日》《红色娘子军》等影片均表现了战友关系中的非血缘兄弟情感,在电影中将“情义”展现在观众面前从而进行伦理建构。这种叙事手法在21世纪的中国抗战电影中同样奏效,如《云水谣》(2006年)、《集结号》(2007年)、《建国大业》(2009年)、《辛亥革命》(2011年)、《建党伟业》(2011年)等影片都在不同的历史背后展现了非血缘关系下抗战兄弟的“情”与“义”。
在新技术的支持下,战争片将战争的残酷、血腥更加真实地呈现在了观众面前,影响了观众伦理和意识形态的建构,这种暴力美学的呈现与电影本想表达的伦理内核是相悖的,而《长津湖》在处理这一关系时使影像暴力服务于伦理建构,对接收者来说影像暴力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消解,达到了接续红色信仰的 目的。
“贾磊磊教授在《影像的传播》中,将影像暴力划分为心理型、动作型、机械型、社会型。”[4]在战争片中没有办法避免影像暴力的存在,战争本身就存在残酷与血腥,所以从这一角度剖析战争片无可厚非,这一电影类型将影像暴力这一元素加以表现,且特效技术的运用亦为影像暴力加码。但是,对技术为影像暴力加码这一结论需要辩证对待,应该思考技术是为了电影吸睛服务还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电影的艺术性,而《长津湖》显然属于后者。袁智忠和周星宇在《伦理学视域下的电影“救赎”》中提到了技术与电影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只要保证影片主旨最终指向正义,伦理内容最终抚慰人心,适度的“技术处理”也是可被允许的范畴[5]。电影《长津湖》很好地平衡了技术与影像暴力两者之间的关系,战场上的残酷与血腥被战友之间的兄弟伦理所置换。不难发现,在电影中,技术对战争场面的呈现使得这场战争更加具有残酷性和暴力性,但是这部影片所建构的兄弟情谊使得大众的关注点从技术转移到战友们的“情”与“义”上。大众并没有在技术所带来的感官刺激中被影像暴力所吞噬,反而是在残酷的战争中去体会中国战友之间那种质朴和真挚的情感关系。张小山与伍万里之间淳朴、真挚的战友关系,二人的情感和人物关系更多地体现在年龄和新兵身份上;伍千里和余从戎、梅生之间深厚的抗战情谊,他们的关系与身份认同都来自共同作战的经历,体现在作为保家卫国的战士之间的默契和生命一体的抗战兄弟情谊上。作为排长的雷爹(老大哥)和伍家三兄弟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其既作为排长守护和教导新兵,也作为“大哥”关照“小弟”,同时从电影旁白信息中可以发现,雷爹是“孤家寡人”,他从精神层面上将新兵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爱护。雷爹在电影中“亦父亦兄”的身份、不羁的性格和浪漫化的人物形象深深地感动了观众,特别是雷爹将炸弹运往远处的这一场景,残酷的战争中是雷爹排除万难,高声唱着《沂蒙山小调》,将生的希望留给他的兄弟和“孩子们”。毛岸英和宋时轮在影片中同样符合电影的兄弟伦理。毛岸英在国家危难之际主动请缨奔赴一线,在和伍千里的队伍交接过程中,对伍千里产生了兄弟间的情谊;宋时轮作为指挥者在大雪中不穿外套,这是他因为战士的过冬物资没有到齐而深深地自责的表现。拥有特殊身份的他们同样秉持着兄弟伦理中的“情”与“义”,为电影中的兄弟伦理给出了合理诠释。非血缘关系的战友之间所承载的“情”与“义”的伦理内涵在电影技术所展现的战争残酷性的反衬下显得弥足珍贵。
《长津湖》没有回避战争的血腥,而影视技术的介入更是增强了电影的真实性。在视觉奇观下,战争场面将影像暴力呈现在观众面前,不管是电影中和美军厮杀,还是美军对装备落后的中国军队的杀戮,都赤裸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然而,电影的伦理内核并不与电影的技术呈现相悖,技术只是更好地将抗美援朝这段历史呈现给观众,进而让观众去感受这段历史背后的红色信仰[6]。
3 和与善:揭露电影“原罪”与维护伦理秩序
“原罪”一词源于基督教,人类原罪包括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淫欲7种。“原罪”这一术语可以引入电影中。电影作为“第七艺术”,从诞生之初就凭借着自身的优势迅猛发展。作为战争类型的电影,《长津湖》以真实的历史文本为电影素材,成功地将抗美援朝这一历史事件借助电影银幕呈现在观众面前。不可否认的是,影片充斥着大量残酷与血腥的“暴力”桥段,在刺激受众视觉感官的同时,也影响着伦理秩序和伦理建构。
“‘暴力’和‘性’是最具行为动作表现力的叙事元素,也是人类原始欲望借助银幕对象化最直接的动力和视觉快感产生的渊薮。”[7]电影《长津湖》有近1/3的时长都在展现战争场面,不管是电影中的美军在空中对中国军队的轰炸和扫射,还是地上的两军对垒,都将战争的残酷展现出来,并借助电影的血腥和暴力来吸引观众并满足观众对感官刺激的追求。电影《长津湖》通过人物关系中兄弟关系的情感外化,不论是血缘兄弟还是非血缘兄弟,都将战争这一本身的暴力元素搁置在一旁,在战争中融入了更多的人情、人性,从而弱化了战争片的暴力传递功能。但不可否认的是,电影中的战争“原罪”一直存在,所以相应的伦理秩序需要被召唤来救赎电影“原罪”。在《长津湖》这部电影中,赤裸裸的“暴力”场面正是电影“原罪”的揭示,而战争片这一影片类型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避开这一“原罪”,所以战争片与生俱来就与“原罪”相联系。《长津湖》虽然承载这一“原罪”属性,但是影片更注重反思战争事实,拉近观众与抗美援朝战士之间的距离,使其感受影片承载的人伦思想和伦理意蕴,建构着充满中国特色的伦理精神。
战争是一种非常规生活形态,具有极高的戏剧性和矛盾冲突,对于人性有着复杂的考量和展现,其精神要义在于“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信,义者有取焉”[8]。战争片呈现的意义不单是为了呈现历史史实,更为重要的是对战争本质的揭露与反思,即处在和平的现代社会对“和”的思考。无论是中国电影《长津湖》《金刚川》对抗美援朝战争的呈现、《南京!南京!》《金陵十三钗》对南京大屠杀的再次表现,还是美国电影《拯救大兵瑞恩》《辛德勒的名单》对二战的揭示,都无疑是和观众在对话与交流中凸显战争的罪恶与本质,因此对影视的伦理建构不容忽视。
伦理思想能够依托影像形式加以传播,影像审美也需要依托社会构建学科认同。艺术通向道德,影像审美最终需要指向正义[5]。《长津湖》依靠电影对兄弟伦理的呈现将暴力、残酷的战争场面展现出来,旨在消解电影暴力与“救赎”电影“原罪”,从而建构伦理秩序。对电影观众来说,战争不单是文本的再现,更是一种文本的重塑。在世界格局多元化和复杂化的今天,人们要正视历史,对历史作出正确的解读,而不是逃避战争的罪恶或者掩盖战争的本质而麻痹自我,这样无异于和世界文明、社会前进方向背道而驰。
伦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大致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分别是人伦关系(如三纲五常)、道德主体的要求与外在客体的道德约束、人性的认同。人伦关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整个社会伦理秩序的建构在人伦关系中得以发展延续并影响制约着伦理建构的过程。张国钧在《天伦和人伦共生伦理永恒——秦汉传统中基于发生角度的伦理分类》中提到天伦和人伦的关系,天伦是天生的伦理,基于人口再生产的自然过程,天伦因血缘而天然生成、本然存在、自然演化,自生诚信;人伦是人为的伦理,本乎又超出血缘和天伦,因诚信及各种目的,视需要和可能而及时结合或解散,最终回归天伦[9]。《长津湖》恰恰将天伦与人伦之间的关系通过血缘关系与非血缘关系的并置,巧妙地放置在电影的叙事中,进而影响着观众对伦理的建构与 接收。
在电影《长津湖》中,伍家兄弟因为传统的血缘关系建构了天伦,影片将兄友弟恭、兄良弟悌的伦理思想呈现出来并加以放大,从而维护天伦秩序。电影《长津湖》同样遵循社会关系中人伦秩序的建构。战争将非血缘的人物聚集在战场上,如毛岸英这一人物角色在电影中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和战友联系在一起的重要纽带就是这场战争。在战争这一纽带下,人物的关系跨越了人伦和天伦的界限,伍千里、雷爹、梅生、余从戎……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并不能按照传统的战友关系来简单处理,在经历同生共死的战争际遇后,人物的命运是一体的,他们在战争中见证了人性的崇高,跨越人伦与天伦的界限,将兄弟情义或者说人性本质里最崇高、最真挚的一面展现出来。值得注意的是,电影和伦理之间的关系是相互制约的,伦理本身影响着电影的视听表现与主旨呈现,而电影本身就承载着伦理的建构和传播这一功能。不管是电影把伦理做何种外化,其归根结底就是彰显伦理中对“善”的追求。人类文明的延续需要伦理的介入,应在伦理的建构中融入“善”,将“善”作为伦理秩序的终极目标,维护伦理秩序中人伦和天伦的和谐关系。
4 结语
作为新时代的战争片,《长津湖》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达到了战争电影的新高度。特效技术的处理与运用使得电影的工业化进程向前迈进一大步。无论是“孝”与“悌”对天伦的呼应,还是“情”与“义”对人伦的召唤,都对伦理的建构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长津湖》在进行伦理建构的过程中秉持“和”与“善”来反思战争、维护和平。《长津湖》在创作中饱含诚意与情怀,推动中国战争电影迈向了新 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