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方诗影与绮艳文藻:哈罗德·阿克顿对邵洵美新诗的选译

2022-11-26陈夏临崔栋森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邵洵美波德莱尔意象

陈夏临 崔栋森

(1.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2.福建省宁德市学习促进会,福建 宁德 352100)

一、引言

邵洵美作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唯美主义诗歌的代表者,其创作在英语世界的第一站交流地,即经由一位唯美主义诗人之手,从而使唯美主义诗歌的中国化版本,以魅惑绮艳的文藻传播到英语世界。在英译中国新诗的第一部诗集《中国现代诗选》中,英国汉学家哈罗德·阿克顿(Harold Acton,1904-1994)选录了邵洵美的两首诗,即The Mystic Light(《神光》)The Serpent(《蛇》),作为中国唯美主义诗歌的代表作。其中,The Serpent(《蛇》)作为邵洵美诗歌成就的翘楚,阿克顿已在出版《中国现代诗选》之前,先将译诗发表于《天下》月刊1935年8月第1卷第1期创刊号上,作为唯美主义者的阿克顿选译唯美主义新诗,使得邵洵美诗歌的选译现象具有中西诗歌交流上的互鉴与呼应意义。

邵洵美的唯美诗风与阿克顿的唯美译笔,同为这首颇具西方诗影的绮艳新诗增色,使得这首意象鲜明的新诗,在不同文化语境完成了神韵上的聚合。在东西方诗歌精神差异性上,象征主义诗歌以其重于意象营造的特点,为东西方诗歌精神打造了互通的纽带,因“东方文艺是不拘于迹象的,它的迹象都化了(Gestaltanflosend)。在表面上看着没有意义的东西,到了东方人的手里便变得有意义起来。这种技巧的特点是:“并不注意形象和界限,却只是流动和无尽无涯。它重的不是强度,而是广度。”[1]2019年5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阐明了文明交流互鉴的深刻哲理,并提出了加强文明交流互鉴的“中国方案”。文化文明的力量,足以打破文化上的狭隘主义,从而超越东西方文化壁垒,将人类精神现象在不同时期的珍贵成果,作为文明间平等对话与互相启迪的窗口。而研究特定时期东西方共同关注并具有交流互鉴背景的作品与作家群,则是重启精神对话史的切入点,阿克顿对邵洵美的选译,及译诗的复杂借鉴与传承关系,可作为文化互鉴的例证。

二、邵洵美与西方诗歌的借鉴关系

邵洵美作为20世纪30年代唯美主义文学创作的领袖,其风格鲜明地借鉴了古希腊的萨福与西方唯美主义、象征主义诗歌,主要模仿对象是希腊女诗人萨福(Sappho)、维多利亚时期诗人史文朋(A.C.Swinburen)与象征主义拉斐尔前派的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和魏尔伦(Paul Verlaine)、唯美主义文学家王尔德(Oscar Wilde)、英国维多利亚小说家乔治·摩尔(George Moore)。作为与京派作家南北呼应的海派作家群,唯美—颓废主义团体其及所引领的文学思潮,以居于十里洋场、高举“颓加荡”文学旗帜的鲜明风格,实现了文学气韵的南北分流。而以邵洵美为首的“唯美—颓废主义团体”,及“以狮吼社为基础而发展起来的《狮吼》—《金屋》作家群”,以感观美感、文字美感,“籍唯美之名将本来不乏深刻人生苦闷的‘颓废’庸俗化”,经由新文学向世人分享“唯个人享乐为重、唯感观享乐为美的快乐主义人生观和艺术观”。[2]229-230随着1928年金屋书店的开办,邵洵美的诗歌创作也迎来的高峰,而在文学影响与借鉴关系上,1929年邵洵美主持创办的《金屋月刊》,“从外表到内容都追步英国的唯美—颓废主义同人刊物《黄面志》”,并形成了以邵洵美、滕固和章克标等人为主要代表的“唯美—颓废主义文艺运动”。[2]226

及至阿克顿接触邵洵美唯美—颓废风格创作的30年代,邵洵美的诗歌已由留欧期间的唯美—颓废风,转向了沉静深邃的唯美绮艳风,其诗也达到了创作水平的高峰。而《蛇》是其中的代表作品,展现了邵洵美诗意才情的卓越与笔法上流畅的“借力”,阿克顿的选译眼光与学界对邵洵美诗歌成就的定位铆合。但对于《蛇》这首最优秀的诗作,阿克顿的选录与翻译则是另有深意,他在《中国现代诗选》的附录中所提到的信息,除了邵洵美出身世家贵胄、留学剑桥依曼纽学院之外,还特意提及他是史文朋的忠实崇拜者,并以部分法语掺入英语翻译中,在英语译诗的风格上偏重对波德莱尔风格的效仿。巧的是,伊顿时期的阿克顿也是前辈学长史文朋的狂热崇拜者,阿克顿在伊顿公学与克莱夫·贝尔合编的第一部诗集《伊顿蜡烛》,就是给偶像史文朋的献礼,因此阿克顿选译邵洵美的诗歌亦有一重“同志”渊源。

邵洵美也不避讳提及他诗歌借鉴的渊源,在他的文艺评论集《火与肉》中,他将史文朋与波德莱尔之间的关系,及他对两位诗人的崇拜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还道出了他借鉴两位诗人风格的初衷,即“将唯美进行到底”。邵洵美的唯美之旅始于他的欧洲留学经历,1924年春,邵洵美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观壁画上的萨福,从此对古希腊女诗人萨福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也对与萨福相关的重要诗人产生兴趣,他的诗风既走唯美路线,也遵从人文主义的理想。而幸运的是,邵洵美在1924年2月2日入学剑桥后,其业师慕尔(A.C.Moule)教授渊博以其学识,延续了邵洵美对萨福的热忱,系统地介绍了萨福和她的诗歌成就,并且向邵洵美引荐他的友人爱特门(J.M.Edmonds)教授,打开了通往唯美主义诗歌的一扇大门。爱特门教授盛赞萨福诗格为所有诗中最美者,而从现实角度考虑,认为萨福存世的作品太少,若要学习当代诗人中将萨福精神继承与发展得最健全者,当属史文朋。爱特门教授建议邵洵美“假使在未能读莎茀原诗以前而想领略女诗人诗韵之美,可以去读史文朋的诗,史的诗歌集第1卷中有一首诗是现代作家中用莎茀诗格写的英文诗中最成功的一首”,并对邵洵美寄以殷切瞩望,希能将萨福诗歌译成中文,让东西方共同分享唯美诗歌的精粹。[3]随即,在1922年到1926年的留学生活中,沉浸于诗歌广泛阅读的邵洵美,发现了萨福诗与中国古典诗歌的相似之处,也从史文朋等优秀诗人的象征主义诗歌中汲取营养,形成了基于模仿的唯美主义诗风,也奠定了新诗创作的基础。

除了借鉴史文朋的唯美诗歌,邵洵美对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象征主义诗歌的深度借鉴,是阿克顿选译过程中的技术突破点,如何既不直接点出借鉴关系,却又能够通过译诗间接地向英语世界读者展示邵洵美诗歌的这一重借鉴关系,是阿克顿寻找邵洵美借鉴风格与文本的出发点。阿克顿曾在他的自传《一个爱美家的回忆录》中,明确了波德莱尔和兰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等人的象征主义诗歌创作与中国诗风的内在联系。“法国现代诗歌的主流是从波德莱尔和兰波开始的,其灵感来自于城市生活。法国绘画似乎在追随着法国诗歌,不经意间,他们的创作接近了中国诗歌与绘画的创作标准,即‘诗中有画,画中有诗’(A poem in a picture, a picture in a poem.)法国文艺所运用的技巧与中国的任何文艺形态都不相同,但其阐发的主题却与中国诗歌间有密切联系。”[4]178虽然阿克顿不认同牛津学术核心圈的昔日同窗彼得·昆内尔(Peter Quennell)、伊夫林·沃(Evelyn Waugh)与罗伯特·拜伦(Robert Byron)等人对象征主义等流派走马观花式的痛批,以阿克顿的原话来说,他们进行文艺理论批评的姿态就像一堆漫不经心的采蜜昆虫,什么地方的花儿好就争相去吸食它们的花蜜,而在文学的表现上就是痛批他们瞄准的文学作品,阿克顿认为这有失体面。[4]178而更糟糕的是,文艺理论批评的迅速走俏使得这些志得意满的同学们对经典没有敬意,因为“昆虫不会在任何一朵花上久久驻足”,彼得·昆内尔固然有《波德莱尔与象征主义者》(Baudelaire and the Symbolists)这样前卫的理论著作,但未及如阿克顿般思考文化间的呼应关系。[4]178而立足理论实践,阿克顿不仅敏锐地发现了象征主义诗歌、绘画与中国文艺间的暗合关系,还在中国新诗作品中找到了文化间互鉴交融的实证——邵洵美的唯美主义诗歌即作为其理论注脚,并以译作形式将他的理论思考推向了英语世界,而《蛇》则是以白话新诗形式投射西方唯美主义、象征主义诗歌的集成之作。

三、《蛇》的西方诗影与译文风格

阿克顿要强调邵洵美与史文朋之间的传承关系,是由于史文朋在其《革命先夕》(The eve of revolution)组诗第十五首的结句处,有着一段几乎一模一样情境的蛇意象书写。史文朋以访蛇喻庙宇中的男女之爱,虽然蛇象征着冰冷、纵欲与阴毒,但随着烈焰花朵的展开、灵肉交织融化了蛇王的寒冰,最后的结局,是勇敢的闯入者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带来了热忱的阳光,最终化解了蛇的残暴与冷酷,从而将必死的坟墓变成了极乐的庙宇。史文朋诗中,对人感化蛇的诗句如下:

The king-snake whose life kindles with the springs,

To breathe his soul upon her bloom,

And while she marks not turn her temple to her tomb.

(蛇王的生命随泉水而燃烧,

在她的花朵上吸食他的灵魂,

虽她未曾将她的圣殿化作她的坟墓。)

但史文朋的原意突出以真挚之爱感化人,从而双双获得光明,入禁者获得生还,解禁者获得自由,由是象征革命危局之险恶与革命者之赤诚。但由于史文朋“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理念,使得他的诗歌意象往往具有极其复杂的延伸意义,甚至被一度认定成低俗主题的诗歌创作者。但史文朋的诗歌丰沛的韵律技法与节奏上的协调感,为他的诗歌形成了交错复杂的意象群与节奏感,使初涉新诗的邵洵美深为折服。因此,《蛇》一诗几乎忠实地借鉴了史文朋的“禁殿闯入者”主题,并以蛇与人之交缠象征男女之爱,但邵洵美对原诗在语言与情节上进行了改良,使得禁地之爱更具唯美颓废的气息。

而阿克顿对邵洵美此改动的初衷把握准确,因此将诗题翻译成“The Serpent”(毒蛇),将史文朋笔下的蛇王(king-snake)意象,悄然改变为东方以蛇意象指代女性的特殊文化内涵。邵洵美为了在《蛇》中强化“禁地之爱”的意象群,改“蛇王”为“蛇女”,将“禁殿闯入者”的性别改换为男性。基于凡人入蛇宫的情境,具体细腻地以唯美象征的诗笔展开意象描写。邵洵美的蛇,与史文朋原诗首尾情境相合,以清冷的庙宇宫阙意象始,以入帐的“钟声”召唤结局,并以炽热的“冷宫”意象收尾。《蛇》以现实的燠热化解境遇的冰冷,以“我”为客体,以“蛇”为主体,还原了一段禁地闯入者的绮艳奇遇。原诗如下:

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

你垂下你最柔软的一段——

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

在等待着男性颤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那一边的嘴唇?

他们都准备着了,准备着

这同一个时辰里双倍的欢欣!

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

磨光了多少重叠的竹节:

我知道了舒服里有伤痛,

我更知道了冰冷里还有火炽。

啊,但愿你再把剩下的一段,

来箍紧我不紧的身体,

当钟声偷进云房的纱帐,

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5]

在诗歌所描摹的意象中,“蛇女”作为主角,贯穿全篇,却由作为“闯入者”的“我”的视角展开对它的描绘。在邵洵美的词汇中,遍布波德莱尔风格的诗语,在波德莱尔为歌咏让娜·迪瓦尔所作的《跳舞的蛇》一诗中,将女郎喻为放纵的蛇,借波涛起伏的意象影射情侣肉体的交缠。邵洵美不仅借用了波德莱尔的词汇与意象,还根据诗歌结构调整了节奏,由静转动、复归平静,延袭中国诗歌“起、承、转、合”的篇章结构,更符合中国读者对诗歌的阅读审美习惯。波德莱尔借描写蛇牙、唾沫指代吻,但像“涨起了大水”般“洋溢着口水”的意象,在中国人的审美观念里既陌生又缺乏美感。邵洵美基于唯美的体验,将波德莱尔诗中蛇的两排毒牙,置换为“血红的叉分的舌尖”,引导着纵情的序幕。波德莱尔《跳舞的蛇》原诗中有一段:

看你倒下来,玉体横陈,

像灵巧的船。

摇来摆去,把它的桅桁……

倒向水波间。

仿佛轰隆融化的冰川,

涨起了大水。[6]63

波德莱尔意欲以吻作结,攀达诗意的极巅,但“桅桁”意象从“船”意象中横生出,却显得比较突兀。而邵洵美索性借用了“桅桁”的用法,《蛇》对激情意象的摹写,虽借用波德莱尔诗作,却处理得更加大胆。邵洵美以“捉不住的油滑”与“重叠的竹节”隐喻塑造有层次感的重叠意象,以“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代替水波间的倒伏,从而在化冰冷为火炽,化冷宫为春闱,将气氛带向了高潮。邵洵美此诗虽在诠释意义与部分用词上有难以寓目之处,但对史文朋与波德莱尔诗歌进行了借鉴与探索,并在象征性与唯美性层面进行了大胆创新。

而阿克顿对《蛇》的翻译,足见其对邵洵美此诗借鉴源头的清晰定位,并对译语进行极精致的置换,译诗较邵洵美的原诗,更增了一重绮艳的意义,颇有将唯美颓废风进行到极致的用意。邵洵美原诗第一节“最柔软的一段”指向的是蛇女肉感的身体,而阿克顿将此译为“delicatest coil”[7]137(精致的线圈),弥补了读者的想象空间,“柔软”并非直接指向美感,而阿克顿的译语不仅诠释了身段之美,还形容了身段的具体形象,充满了含蓄且魅惑的气息。而原诗第二节,“他们都准备着了,准备着”,指代的是蛇叉分的红舌,但作为闯入者的“我”,在行为上由主动转向被动,使得语意有些混乱。阿克顿在译诗中,通过人称的修改补救了这一缺陷,他将这两句诗翻译为:

My lip are ready, ready to receive

The twofold simultaneous ecstasy[7]137

(我已准备好我的嘴唇,准备好接受那共时双倍的极乐)

先于邵洵美的节奏,阿克顿此句已借主动语态,先带领读者达到诗意的小高峰。而对于邵洵美诗歌结尾处含蓄的指代,阿克顿以“flaccid”[7]137(萎蔫的,软弱的)为“不紧的身体”加了一把火,在译诗里将《蛇》的欲望书写进行到底,将“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的原诗意象,置换为波德莱尔诗意中“撒满繁星的流体的宇宙”[6]64,从而引领读者情绪随意象呈现而升华。而为了暗示邵洵美此诗与波德莱尔《跳舞的蛇》之间的借鉴关系,阿克顿在英语可准确传达诗意的情况下,在译语中使用了部分法语词汇,并将欲望书写处理得更加坦率。

四、结语

援引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人们改变意识的要求,“要求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存在的东西”,而落在文字上的“另外的解释”,则是不同文化间意识产物的集中表现。诗歌作为意识产物的精粹表达,在异质文化交流与互鉴的过程中,寄载了鲜明的个体意识与潜在的社会文化意识。而将文化批判意识引入异质文化交流的过程,能避免只落脚于“词句”之争,而忽视了真正的文化碰撞与交融过程。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马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曾将黑格尔那无所不包的体系中,将历史哲学与精神哲学归诸以精神现象学,并称其为“人的意识在精神上所经过的各个阶段的缩影”,出于人类精神需要而产生,因此包含着无尽的“珍宝”。[8]215不同文化间意识的“遗珠”,不仅论证了人类在不同发展阶段的精神现象,还能为现阶段的文化互鉴提供理论依据。

正如阿克顿在《中国现代诗选》中选录并翻译邵洵美的《蛇》,不仅将“诗句”作为文化交流的载体,更是将其作为其批判20世纪30年代新诗写作借鉴现象的突破口。阿克顿不仅以唯美主义译笔,完美地翻译了这首唯美主义风格的诗作,使得《蛇》的颓废风格与绮艳意象更生动地被还原了;而且,阿克顿立足文学与历史研究者的视角,在《中国现代诗选》的附录与译笔上,还留下诸多供后人“破解”此诗“西方诗影”的追溯足迹。阿克顿的考据伏笔,不仅准确地判断了邵洵美此诗借鉴西方诗歌的流派与来源,还以史实为据,间接表达他对中国唯美主义诗歌创作“借鉴”西方的批判与反思。

猜你喜欢

邵洵美波德莱尔意象
抚远意象等
“命运是自我选择”:《波德莱尔》传记批评解读
南方
季 候
出版家、理想主义及其他——读《邵洵美:出版界的堂吉诃德》随感
季候
走向巴黎诗歌(之二)——巴黎诗人波德莱尔
论《现代中国作家与法国文学》中的波德莱尔考察
“具体而微”的意象——从《废都》中的“鞋”说起
“玉人”意象蠡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