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绿皮书》中爵士、摇滚、古典的三重音乐表达
2022-11-26王泽心
王泽心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绿皮书》是由彼得·法拉利执导的一部公路片,自2018年上映至今全球票房已累计4.79亿美元,国内网友对其评价也颇高,豆瓣评分高达8.9分。该电影在2019年拿下了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原创剧本和最佳男配角的三项大奖,足可见其作品的优秀程度。《绿皮书》讲述的是一名黑人钢琴家要到当时种族隔离和歧视十分严重的美国南方巡演,因此雇佣了一位意大利裔的白人男司机陪同,一路上两人历经波折,从固守偏见到互相尊重,最终跨越阶级、种族,成为了一生挚友。
除了酣畅淋漓的电影叙事,《绿皮书》的音乐也堪称灵魂,年仅29岁的配乐作曲人克里斯·鲍尔斯(Kristopher Bowers)选取了以爵士(Jazz)为主的音乐类型,同时间插以古典乐、摇滚乐等不同风格的音乐呈现,曲目自如多变,展现了一出兼具表达和欣赏性的音乐华彩。
电影《绿皮书》以公路片的形式为观众艺术化地荧幕再现了唐·雪利的巡演之旅,在视听表现上,观众同时享受了爵士乐、摇滚乐和古典乐的三重音乐之美。主人公对种族偏见的不满、对黑人身份的疏离和对古典音乐的偏爱与回归全部融入了音乐之中,成为电影表达的一部分作用于叙事。
本文基于电影《绿皮书》中三种不同的音乐体裁,将理性的文本分析和感性的欣赏品论相结合,同时配合文化背景、音乐功能和电影叙事等因素,细致探析各音乐文本对主人公的内涵表述,从而剖析其内在的特定情感内容。
一、爵士乐:对现实的愤懑
《绿皮书》的故事背景正值美国六十年代,以马丁·路德·金为代表的黑人民权运动风起云涌。电影中,爵士乐曲《Blue Skies》是唐·雪利巡演第一场所弹奏的钢琴曲,作为现实中真实的雪利的代表作之一,该曲目改编自风靡20世纪美国的作曲家欧文·柏林(Irving Berlin)的流行歌曲,这首曲子有着巴赫平均律的风格,因此拥有古典音乐学习背景的雪利能够用钢琴三重奏完美地二次创作。
导演用了快一分半的时间奢侈地展示了这首爵士钢琴曲的绝妙。在全场的一片寂静中,雪利的钢琴弹奏缓缓入场,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加入在减缓原曲调紧张节奏的同时,丰富了声部结构,使得乐曲更具有流畅感和抑扬顿挫的戏剧性,同时三重奏的和声为乐曲后半部分更振聋发聩的变形和模进铺垫了很好的基础,使整首曲子优雅而不失轻快,结构有张有弛而充满了变化。
在影片的1小时12分20秒,《Blue Skies》后半部分极具震撼力的变形和模进又被导演刻意重复了一次。在佐治亚州的梅肯,雪利来到了当地的西服店,他想要试穿西服却因肤色被店员拒绝,雪利愤怒离开,于是镜头切换到雪利在该地的音乐厅演奏,此时的画面中,一个面向雪利的推镜头伴随着他指尖渐强的和弦模进,于是一个“音乐主题”形成了,并且带有其本身的乐旨与主人公的心境联系了起来。挪威学者彼得·拉森在其著作《电影音乐》一书中定义了“乐旨”的概念:“乐旨是一小段音乐,由于特定的上下文的原因,它获得了符号的功能,而开始在特定的脉络中有着不同于自身的其他含义”。他还提到:“音乐主题可以与情节中的人物联系起来并起到乐旨的作用,这是‘一个自然法则,绝不可违背’”。在《绿皮书》该段落中,《Blue Skies》的这段乐旨无疑标志着唐·雪利在遭遇种族歧视后极端愤懑的心情,但是作为一个拥有良好修养的博士,他无法当众指责整个社会的不公,只能在音乐中寄托他的愤慨之情。
除了《Blue Skies》这首充满代表性的钢琴曲,唐·雪利于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演奏的《Lullaby of Birdland》也是电影中一首经典的爵士音乐。导演使用了和《Blue Skies》相似的“套路”,刚到该地的雪利博士心中郁结,于是来到附近的酒吧小酌,却遭到当地白人的欺辱,幸亏托尼·利普(Tony lip)及时赶到解救了他。此时依旧是一个声画分离的画面延迟转场,随着《Lullaby of Birdland》的钢琴曲响起,雪利一改落魄模样,已经正襟危坐在舞台中央。讽刺的是,演奏结束后雪利起身向观众致谢:“路易斯维尔,感谢你们的热情,”这里的“热情”二字似乎别有含义,与雪利前一晚的遭遇暗相呼应。
《Blue Skies》和《Lullaby of Birdland》两首爵士乐都收录在唐·雪利自己的专辑《Don Shirley Trio》(1961)中,这张专辑也收录了他的很多其他的经典作品。唐·雪利的扮演者马赫沙拉·阿里(Mahershala Ali)用他精湛的演技在荧幕上再现了雪利传奇般的钢琴技艺,但片中的音乐却来自配乐人克里斯·鲍尔斯之手,他亲自听写了唐·雪利的音乐曲谱,并为影片编写了曲目,他也是阿里的钢琴镜头替身。
克里斯·鲍尔斯为《绿皮书》的配乐似乎在不断致敬唐·雪利这位钢琴大师,其作品被改编并以故事世界音乐或配乐形式在电影中展露,尤其是雪利独具个人风格的爵士乐,相比于同时期的其它爵士乐,少了一些摇摆感,却多了音乐性,仿若优雅细腻的波萨诺瓦(Bossa Nova)风格,与电影叙事结合后有了更强的表达性和戏剧感,将主人公的难以外化的心境全部融入音乐之中,观众也因此得到了情感的共鸣。
二、摇滚乐:对身份的疏离
不同于发源于布鲁斯(Blues)和拉格泰姆(Ragtime)的爵士乐,摇滚乐发源于布鲁斯、流行音乐和乡村音乐。电影中,正在专心看报的雪利被汽车收音机中播放的摇滚乐《Lucille》吸引,他问托尼这是谁的歌曲,托尼惊讶极了:“你竟然不知道小理查德(Little Richard)”。
小理查德是唯一一位可以和查克·贝里(Chuck Berry)争夺“摇滚之父”尊称的大师。电影中,雪利不仅不认识如此有声望的小理查德,恰比·却克(Chubby Checker)等当红的黑人音乐人他也一概不了解。这个片段带有导演对雪利黑人身份的批判意味,雪利作为一个黑人音乐家,却不了解甚至闻所未闻小理查德等同为黑人的知名乐人,这无疑体现了白人文化对雪利的同化和雪利自身身份的异类性。
小理查德的这首《Lucille》作为“有声源音乐”,成为电影中一个关于“种族”与“肤色”的符号。麦茨指出,电影符号学可以既被看作一种关于直接意指的符号学,又可以看作一种关于含蓄意指的符号学。“直接意指”是指画面中呈现的视觉听觉所能感受到的一切,而“含蓄意指”是以直接意指为自己的能指,而所指则是涉及影片的“风格”、“气氛”、“象征”等。
一般而言,有声源音乐和音响效果以及对话同无声源音乐相比,是画面内容的衍生物,并被画面所包容,成为画面直接意指的内容。然而在《绿皮书》中,有声源音乐更多的是作为“含蓄意指”来使用。这首《Lucille》的出现直接表征了雪利对本族文化的陌生感和间离性,从而间接意指了雪利个人与世俗的格格不入。
“黑不够黑,白不够白”,这样一个无形的异类枷锁将他囚禁在金字塔的孤独顶端,却只有在遇到并雇佣司机托尼后,在这样一个白人底层小人物的影响下,雪利学会了接受与理解,找到了自我身份的交叠。
三、古典乐:对自我的回归
唐·雪利从小学习古典音乐,并通过正统的科班训练成为了一名古典钢琴手。由于古典音乐的学习经历,他在改编创作的音乐中加入了许多古典作曲技法和丰富的乐器编配,从其钢琴表演的形式就能窥得,唐·雪利与大贝斯手肯·弗里克(Ken Fricker)、大提琴手尤里·塔特(Juri That)一起搭档表演,组成了“唐·雪利三重奏”(Don Shirley Trio),这是典型的钢琴奏鸣曲形式,在和声上体现为钢琴为主角,大贝斯和大提琴为伴奏。
电影的最后,雪利和托尼毅然离开了演出酒店,来到了一家名叫“橘鸟”的大众餐厅,餐厅内基本都是黑人,雪利从“阳春白雪”回归“下里巴人”的环境,在托尼的激励下当众弹奏了一首肖邦的钢琴练习曲《冬风》(“Winter Wind”)。电影中,雪利指尖的琴声响起,餐厅内嘈杂吵闹的气氛顿时安静了下来,万众瞩目下,雪利似乎又回到了高雅的音乐厅进行表演,不同的是,这次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弹奏曾经不被允许的古典音乐。
《冬风》曲如其名,在引子部分一小段舒缓的单音母题及其重复的和弦过后,所有的音符沉寂了片刻突然爆发,宛如一颗惊雷炸在了平静的水面。雪利的左手以和弦的形式弹奏主题,右手给以快速、激烈的音群并不断发展变化,从高音区逐渐下行,这段主题由a小调转为E大调,重复后又由a小调转为C大调,并继续一连串的重复变调,向前发展,正如冬天的狂风将枯叶卷起,不断飞舞。原曲总共有7段下行音群的主题重复,导演在电影中简化,只展示了两段,却已经足够震撼电影内外的所有观众。
克里斯·鲍尔斯对《冬风》这首曲子的选取非常巧妙,他没有选择肖邦其他更为悲壮、愤慨的练习曲,如c小调革命练习曲或f小调波兰舞曲,而是故意弱化了悲剧色彩,选择了冬风练习曲作为电影中雪利唯一一次表达真正自我的钢琴舞台。罗展凤老师在其书中提到:“好的电影加上‘准确’的古典乐章,每每保留乐章的原初含义,又展现另一重独特美学,创造突破性新意义,也为古典音乐注入了新生命。”当从属于独立艺术个体的古典乐曲被引用于电影上时,音乐无疑被附加上了新的意义,这里的冬风练习曲既表达了唐·雪利的愤怒和不甘,又在高速跃进的音符中传达了主人公潜意识里对古典音乐的执着和对自身的肯定。
音乐与主人公情感的联系是毋庸置疑的,唐·雪利在这首钢琴曲中发泄了自己心中积累的所有情绪,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完成了对自我本心的回归。正如两人在雨中吵架时雪利说的:“所以如果我不够黑,我不够白,不够男人,那么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对于这个问题,雪利在《冬风》这首曲子里已经有了答案,对于自我的定义不是由这个世界定义,而是由自己定义。唐·雪利对融入白人社群的渴望,对古典音乐的偏爱,对整个不公平社会的愤懑终于在这里得以释怀和成全。
结 语
电影《绿皮书》以音乐为媒介强调了唐·雪利对种族概念的缺乏理解——他可以坐在小轿车里让白人司机为他工作,也震惊于美国南方黑人的不平等遭遇;他不知道同为黑人的小理查德等音乐人,也没有完整的家庭和真正的朋友。以此制造出足够的人物戏剧张力,为最后的高光时刻——雪利寻找并回归到自我做了足够的铺垫。
一部作品的音乐内涵往往体现着作者的精神世界和内部心理,唐·雪利作为一位才华横溢的钢琴大师,音乐无疑是表现其人物内心的最好介质。《绿皮书》的配乐作曲人克里斯·鲍尔斯选取了爵士乐、摇滚乐和古典乐三种主要的音乐类型,分别以独特的乐曲风格深化了唐·雪利对现实环境、外部身份和自我内心的三层语境表达,展现了其内心迷惘与变化的过程“弧光”,同时也为观众呈现了一出极致的音乐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