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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著《大学辨》的原因探析

2022-11-26李殿玉许雪涛

理论界 2022年6期
关键词:学术大学文本

李殿玉 许雪涛

既有的对陈确《大学辨》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大学辨》的内容、结构、影响等,但对于陈确著《大学辨》的原因则研究成果不多。朱型在其《大学辨跋》中总结了陈确著《大学辨》的原因为:“《大学辨》,乾初先生本蕺山绪论,断以己见,著之于篇,寔足以解宋儒之惑,羽翼先圣之道,以晓示来学”。〔1〕他认为陈确是受刘宗周的影响,承接刘宗周的问题,加以自己的认知,才著《大学辨》,可以化解宋儒的困惑,更好地维护先圣之大道,让后学晓悟大道。文德尔班曾提出:“就每个哲学家来说,我们可能了解他的学说哪些来自前人的学说,哪些来自时代的一般观念,哪些来自他自己的性格和所受教育”。〔2〕若由此而论,则朱型的总结具备哲学史研究的意义,然朱型的总结过于简略,故本文在其总结的基础上,对此问题进行更详细的探析,发现陈确著《大学辨》有三点原因:一是《大学》固有的缺陷和确立权威地位的过程中所产生的问题,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时代困境;二是刘宗周对陈确的影响;三是陈确独立自由的学风及其对《大学》的认知。

一、《大学》的经典化及其时代之困

陈确在《大学辨》中,对《大学》的作者、成书时代,不同的版本和解释进行辨析,论证《大学》非孔、曾之书,否定《大学》所具有的权威地位,并对《大学》所提倡的方法进行了批判,开启了为学和修身方法的新探索。《大学》文本所固有的缺陷和解读的不确定等问题以及自宋代以来所确立的权威地位,随着时代的发展,至明末陷入困境,陈确的《大学辨》是对这一时代问题的回应。

《大学》本为《礼记》中的一篇,自韩愈引述之后,地位逐步提升;司马光作《大学广义》和《致知在格物论》,《大学》始单独成篇;二程极为重视《大学》,将其作为初学者的必备书;至朱熹四书诠释体系的形成,《大学》遂成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故有学者指出:“《大学》经典地位的抬升和确立,是宋代理学发展的结果”。〔3〕《大学》能够成为宋明时期的重要经典,有着独特的时代背景。近代学者胡适提出:“当印度系的哲学盛行之后,中国系的哲学复兴之初,第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方法论,就是一种逻辑。……直到后来宋儒把《礼记》里面一篇一千七百五十个字的《大学》提出来,方才算是寻得了中国近世哲学的方法论。自此以后,直到明代和清代,这篇一千七百五十个字的小书仍旧是各家哲学争论的焦点”。〔4〕胡适认为《大学》是被宋儒作为方法论以应对佛教的冲击而大力提倡的,并指出《大学》一直是不同学术流派争论的焦点,可见《大学》所提倡之方法的重要性。《大学》作为方法论有着自身的优势,朱熹的《大学章句序》开篇即指出,“《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5〕同时指出《大学》作为教人之法,具有十分完备的框架,“此篇者,则因小学之成功,以著大学之明法,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也”。〔5〕故胡适认为《大学》“于国家化民成俗之意、学者修己治人之方,则未必无小补云”。〔5〕在宋明时期,《大学》作为成人的方法为宋明时期的儒者所提倡,不同的学者对《大学》中所本有的缺陷进行了不同的修正以及解读,但仍取得了共识——《大学》为圣贤所作,是修身成人的方法。

陈确在《大学辨》中所提出的《大学》作者和成书时代的问题,在《大学》地位的提升过程中是一直存在的,并没有明确定论。关于《大学》的作者,二程和朱熹都有所论述,程颢认为“《大学》乃孔氏遗书”,〔6〕程颐则进一步指出“《大学》,孔子之遗言也”。〔6〕朱熹则对此细化,提出“圣经贤传”的划分:“右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5〕程朱关于《大学》作者的论述,是最有代表性的,宋明时期的儒者以儒家圣贤作为《大学》的作者来提升《大学》的地位,使之成为当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当然,除了极个别学者外,宋明时期的学者基本认可《大学》是儒家圣贤的典籍,这是《大学》成为经典的最重要基础。在《大学辨》中,陈确经过辨析,提出:“《大学》首章,非圣经也。其传十章,非贤传也。”〔1〕这一结论基本上否定了宋儒关于《大学》作者的定位,动摇了《大学》作为经典的根基。陈确认为:“《大学》其言似圣而其旨实窜于禅,其词游而无根,其趋罔而终困,支离虚诞,此游、夏之徒所不道,决非秦以前儒者所作可知。”〔1〕复指出:“盖《大学》言知不言行,必为禅学无疑”,〔1〕则为同门张履祥所批判,“前书谓《大学》为禅之权舆,以其言知不及行也。……弟始终不为烦言以乱听,约而断之,两言而已:谓《大学》为非孔、曾亲笔之书,则固然已;谓《大学》为非孔氏之道、曾氏之学,则必不可。”〔7〕张履祥接受了《大学》非孔、曾亲笔之书的观点,但仍然坚持《大学》为孔氏之道、曾子之学,实则认可《大学》中所蕴含的价值,这就涉及《大学》文本的解释。

经典的解释与文本是不可分割的,解释既依托文本,又超越文本,在解释的过程中,解释者对文本进行改动以达己意的现象则是存在的。在宋代疑经思潮的时代背景下,宋明时期的《大学》解读者对《大学》文本作出了不同的改动。《大学》文本改定的风气肇始于二程,二程改动《大学》文本是因为怀疑《大学》古本有错简,但他们改动经典文本的目的是尊经。程颐曾提出:“修身当学大学之序,大学,圣人之完书也,其间先后失次者已正之矣。”〔6〕程颐虽认为《大学》有错简,但仍主张以《大学》作为修身的标准路径。二程虽都认为《大学》有错简,但二人所改定的《大学》文本并不完全一致,故二人皆有《大学》改本存世,这反映了二程思想上的差异。近人冯友兰在论述朱陆异同时,曾指出:“朱陆之不同,实非只其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二人之哲学,根本上实有差异之处。此差异于二程之哲学中即已有之。伊川一派之学说,至朱子而得到完全的发展。明道一派之学说,则至象山慈湖而得到相当的发展。”〔8〕二程在思想上有根本差异,这种差异使他们的为学方法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二程改定《大学》文本的差异,说明了持不同思想的人对于同一经典会采取不同的解释。

经典解读的多样性,一方面与解读者有关,同时也与经典文本有关。陈确曾指出诸儒关于《大学》的纷争,原因在于《大学》之诬:“山阴先生称‘前后言格致者七十有二家,说非不备也,求其言之可以确然俟圣人而不惑者,吾未之见’。何则?惟《大学》之诬而不可以理求焉故也。是故以诸儒之言合之圣人之道,则无不合;合之《大学》之说,则必无合。岂惟诸儒之必无合,将历千秋万世之久而终莫之合也。”〔1〕故认为《大学》“只言效验,不言工夫,工夫惟在格致,竟是蒲团上生活,故曰禅也”。〔1〕牟宗三曾提出:“《大学》只列举出一个实践底纲领,只说一个当然,而未说出其所以然,在内圣之学之义理方向上为不确定者,究往那里走,其自身不能决定。”〔9〕他认为《大学》文本所提供的为学方法本就具备解读的多样性。正是宋代以来的学术风气和《大学》文本自身的特性,决定了《大学》思想解读的多元和改本的多样。

伴随着时代的发展,朱熹四书体系的权威地位逐渐形成,《大学》的经典地位虽达到极致,但《大学》的权威地位并不是直接形成的,在朱熹去世后,后代学者仍可对《大学》进行不同的定位和诠释,并由此形成新的文本。程朱学说一统天下,则是以明成祖时期三部《大全》的纂修为标志的,所欲达到目的为“合众途于一轨,会万理于一原。地负海涵,天清日皦,以是而兴教化,以是而正人心。……非惟备览于经筵,实欲颁布于天下。俾人皆由于正路,而学不惑于他歧。家孔孟而户程朱,必获真儒之用。”〔10〕而实际达到的效果则是“始则尽扫百家而归之宋人,又尽扫宋人而归之朱子”,〔11〕然而“人人皆读旧文,皆不体认经传,则五经四书可尽废矣”。〔11〕由此可知,朱熹四书体系形成的权威地位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虽凭借权力而取得了权威地位,却由此而走向僵化,产生了新的弊端。

由时代而塑造的权威,必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被抛弃。《大学》从修身成人的方法而变为取得利禄的敲门砖,失去了真正的价值,故明代学人对修身成人的方法进行了新的探索。虽因时代之困,他们未能走出《大学》所提供的框架,但开启了《大学》解读的新篇章,并对《大学》及其文本有了新的认知与定位。在这一过程中,以王阳明为最重要的代表,他提倡《大学》古本来为自己的思想辩护,突破了官方权威版本的束缚,并为“以后他的后学在这面旗帜下从实践立场出发自由地解释开辟了道路”,〔12〕开启了《大学》文本改定和自由解读的新篇章。自此则是无尽的争论。陈确的评论为:“阳明不直攻《大学》,而但与朱子争格致之解……《大学》纷纷言先言后,有目共见,朱子反得凭《大学》之势,而终以说胜阳明子,故其辨至今未息。”〔1〕而陈确著《大学辨》的目的则是:“欲黜《大学》,还《戴记》,以息宋以来五百余年学人支离附会、纷纭争辨之端。”〔1〕故可以说陈确著《大学辨》是对《大学》在宋明时期学术发展过程中所产生弊端的解决。

二、刘宗周对陈确的影响

陈确著《大学辨》虽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但直接原因则是刘宗周的影响。刘宗周的学术发展与《大学》有着紧密的联系,他虽为研究《大学》付出了极多的心血,却终不能释然,留下无尽的困惑。刘宗周关于《大学》的著作,主要有《大学古记》《大学古记约义》《大学杂言》《大学古文参疑》。在《大学古记》和《大学古记约义》中,刘宗周以“慎独”为中心解读《大学》,提出“《大学》之道,一言以蔽之,曰慎独而已矣”,〔13〕并形成了自己的《大学》改本。在刘宗周晚年所定本的《大学古文参疑》中,则是以“诚意”为中心,提出:“《古本大学》辞虽错出而大旨本是跃然……按:《古本》‘听讼’下‘此谓知本’,与前‘此谓知本’少异。前者言修身为本,后者言诚意为本。修身,本也;诚意,本之本也。”〔13〕刘氏将《大学》古本和丰坊石经本《大学》相结合,形成了新的改本。

刘宗周关于《大学》的思想,在不同时期有着明显的差异,实则是刘宗周的为学宗旨发生了变化,因其以自己的为学宗旨解读《大学》,故对《大学》的解读发生了变化。关于刘宗周的为学宗旨,其子刘汋总结为:“先君子学圣人之诚者也。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独,而晚归本于诚意。”〔14〕可知在刘宗周学术发展的中期至晚年,他一直致力于《大学》的研究。刘宗周初解《大学》时,对《大学》是无比的崇敬,曾提出:“纵言之,盈天地间无一人可废此学,无一时可废此学,无一事可废此学。自有天地,便有此道场,自有人生,当有此学问,而是篇特中天下而立,永为学问鹄,虽《六经》可以尽废。呜呼!人而甘为小人与异端曲学则已,如欲为大人,请从事《大学》而可。”〔13〕刘宗周认为《大学》作为成大人的方法,比《六经》更为重要,如欲成为大人,必定要学习《大学》。然而,晚年的刘宗周对《大学》则是无尽的无奈,指出:“合而观之,《大学》之为疑案也久矣。《古本》《石本》皆疑案也,程本、朱本、高本皆疑案也,而其为‘格致’之完与缺、疏格致之纷然异同,种种皆疑案也。呜呼,斯道何繇而明乎!宗周读书至晚年,终不能释然于《大学》也。”〔13〕陈确对刘氏之无奈作如是解读:“先生始则欲从古本,继又欲从石经。非真以古本、石经之为至也,直是求其说而不得,又转而之他,亦礼失求野,无可奈何之意耳。”〔1〕刘宗周面对各种关于《大学》的改本以及不同的解读,陷入困惑之中,不能释然于《大学》。在刘宗周学术发展的中期,他开始解读《大学》,与以往的学者一样,以自身的学术宗旨解读《大学》,并由此而改定《大学》文本。但刘宗周随着对《大学》研究的深入,则发现不同学者之间的学术纷争皆由对《大学》的解读不同所产生,并由此而陷入困惑。

陈确在四十岁时,拜刘宗周为师。“偕钱圣月、祝开美同渡钱塘。时圣月归省甬上,而先生与开美入剡,从学蕺山先生。”〔1〕陈确从学刘宗周的时间不长,却深受刘宗周的影响。黄宗羲在《陈乾初先生墓志铭》的初稿中对陈确的学术定位是:“其学无所依傍,无所瞻顾,凡不合于心者,虽先儒已有成说,亦不肯随声附和,遂多惊世骇俗之论。”〔15〕强调陈确独立自由的学风。黄宗羲虽认为陈确是一个极具独立精神的学者,却也指出陈确的学术深受刘宗周的影响,这在其为陈确所撰的墓志铭(四稿而成)中有详细的论述。初稿中为:“故虽事夫子之日浅,而屈指刘门高第,众口遥集。”〔15〕二稿中为:“近读陈乾初所著,于先师之学十得之四五,恨交臂而失之也。”〔15〕三稿、四稿中则提出:“近读陈乾初所著,于先师之学十得之二三,恨交臂而失之也。”〔15〕综观黄宗羲为陈确所写的墓志铭,显示了黄宗羲对陈确学术的认知与倾向在不断变化,对陈确的学术由批评而逐渐转为认可,与此相伴随的则是其对陈确与刘宗周的学术关系进行了更加明确的定位。

陈确在其《大学辨》后“附之《书大学辨后》一文中说:“家有老亲,未遑远驾,将事之暇,偶及遗编,不意褊心,渐成臆见。”〔1〕言外之意,已经点出了陈确著《大学辨》的原因。陈确著《大学辨》在甲午年(1654),在此之前陈确整理了刘宗周的遗集,如《书山阴语抄后》:“岁壬辰(1652)二月,确与澉湖吴蕃同受先生遗集以归。”〔1〕在其年谱癸巳(1653)则有如下记载:“正月,同吴仲木至山阴,校蕺山先生遗书于古小学,并与诸同学修春祀。”〔1〕故大致可以确定,陈确所说的“遗编”应为刘宗周的著作。在《大学辨》中,陈确曾提及刘宗周应对《大学》之弊的方法:“故阳明先生之言致良知也,山阴先生之言慎独也,以疏‘格致’而非以疏‘格致’也,皆以吾学之所得而救《大学》之弊焉云耳。”〔1〕陈确据此而提出自己的方法:“救之而无可救,勿如黜之而已矣。”〔1〕陈确虽从学于刘宗周时间不长,但刘宗周对陈确却有精神支柱的意味,在陈确的《大学辨》受到同门的批判之时,陈确向逝去的刘宗周倾诉:“明明我师,虽死犹生,我呼我号,在天之灵。《葬书》非古,《大学》非经,确也辟之……师之厚德,永世其馨。敢陈告词,激切屏营。”〔1〕

《大学》在刘宗周的学术发展历程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刘宗周至晚年仍不能释然于《大学》,“故不得已而存此疑案,以俟后之君子,非敢任乱经之罪也”。〔13〕陈确作为刘宗周的门人,承接了刘宗周所留下的问题,一如朱型在其《大学辨跋》中所指出:“《大学辨》,乾初先生本蕺山绪论。”〔1〕可知陈确著《大学辨》的直接原因应为刘宗周的影响。

三、陈确独立自由的学风及其对《大学》的认知

《大学》在宋明时期的学术发展史和刘宗周的影响可以说是陈确著《大学辨》的时代背景。对于时代背景与个人学术发展之间的关系,钱穆曾提出:“任何一家学说,无论他怎样地伟大,怎样地创辟,他终免不了时代的色泽,摆不脱共同潮流的趋势”。〔16〕但与此同样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忽略个体的独特性,考夫曼在他的《存在主义》一书中提到雅斯培的观点:“他告诉我们真正的哲学思索必须源自一个人的个别存在,从而帮助他人去了解到真正的存在”。〔17〕朱型在《大学辨跋》中提出的陈确“断以己见”,实则是陈确著《大学辨》的根本原因。陈确的“断以己见”是《大学辨》最为独特之所在,因为《大学》的学术史背景和刘宗周的影响非陈确一人所独有,这就与陈确对《大学》的认知有关,此种认知与陈确的学术方法和人生追求又有着极大关联。

陈确对《大学》的认知,受刘宗周影响,但与刘宗周又有着较大的差异,尤其是对刘宗周重视的“知止”,陈确有不同的看法。刘宗周极为重视“知止”的方法,在研究《大学》的早期,认为“‘知止’二字,括尽《大学》工夫”。〔13〕刘宗周在晚年,解读《大学》的中心由“慎独”变为“诚意”,但仍坚持“知止”的方法,提出:“《大学》之言明明德也,必学以明之,而以知止为入门,全是学问用工夫处,乃其要归之诚意而已。”〔13〕陈确对《大学》的认知为:“盖《大学》只是重知,若曰一格致而学已无余事矣,此《大学》之本旨也。”〔1〕陈确认为《大学》“重知则轻行,虽欲不禅,不可得矣”。〔1〕他曾论述自己怀疑《大学》的过程为“始疑于《大学》,自格致之说,既而觉‘古之欲明’全节之支离,既而觉‘知止’节之必为禅学,既则于《大学》全篇无不疑矣”,〔1〕实则是从怀疑《大学》所提倡的为学方法,进而怀疑《大学》全篇。陈确批判《大学》主要在两个方面——迹和理,在迹的方面主要是否定《大学》的作者为儒家圣贤,抽离其作为经典的权威根基。在理的方面主要批判《大学》所提倡的为学方法非儒家所有,如:“弟《大学辨》中所亟争者,惟在先格致而归重知止。后正心而先格致,则驰外而荒;归重知止,则诞而堕于禅,故辨之最详。”〔1〕又如:“《大学》前篇,语语说梦。其尤虚诞近禅者,在‘知止’二字;其全神所注,亦只在此二字。所谓格物、致知者,亦惟欲致其知止之知而已。从此下手,那得不禅。”〔1〕

陈确对《大学》的认知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他的为学方法与《大学》相异。陈确指出“古人为学,自少至老,只是一路,所以有成”,〔1〕故主张“君子之于学也,终身焉而已。则其于知也,亦终身焉而已。”〔1〕而“《大学》之所谓知止,必不然也。必也,其一知无复知者也。一知无复知,惟禅学之诞有之,圣学则无是也”。〔1〕同时,陈确坚持刘宗周所提倡的“一贯”的为学方法,反对《大学》所提倡的为学次序。“弟所欲仪型一二而未能者,先生之言与行也。……其最后说《大学》,则云:‘《大学》是一贯的血脉,不是循序的工夫。’……朱子之取《大学》,正以有其序,而先生云然者,盖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故是一事,绝分不得前后际。”〔1〕故他认为《大学》“顾曾一不足凭,而独取无名氏之书而表章之,以为得为学之序而升诸《四书》之首,则《大学》之畔圣离经,固作者之戾,抑亦述者之暗矣”。〔1〕

陈确之所以著《大学辨》,主要与其为学方法有关,但也与他的人生追求、使命担当以及《大学》在宋明时期的重要性有关。陈确在与友人的书信中提出:“学者扶纲植纪,反躬实践,则以行为言;守先待后,崇正黜邪,则亦以言为行,顾其言诚何如耳。方今圣路榛芜,急待驱除,所望僇力同心,共辟诐淫,偕之大道。后死之责,无过于此。吾辈不死,不官不农不圃,优游待尽,何异朽木!诚默默而生,无若谔谔而死。”〔1〕在明末清初天崩地裂的时代,面对师友以死殉难,陈确则提出“后死之责”为“共辟诐淫,偕之大道”。正是因为他有这种捍卫大道的人生追求,陈确提出“孔、曾五百余年之沉冤未伸,后学千万世之道术谁正!则又有不敢不辨,不忍不辨者”。〔1〕陈确以捍卫大道为自己的人生追求,而《大学》与大道有着重大关系。陈确曾辩证地论述《大学》与圣道的关系:“故《大学》废则圣道自明,《大学》行则圣道不明,关系儒教甚巨,不敢不争,非好辨业。”〔1〕他曾提出:“使《大学》经传于圣教之晦明绝续无大关系,书虽伪,确必不敢争,争之亦不至如此其力矣。”〔1〕“使《大学》即是伪本,而其言实与圣人合,亦不必辨。即微与圣人未合,而无关于千秋万世学术邪正之介,亦无待辨。”〔1〕但《大学》却“直是无本无源,以开五百年来学者纷纭争辨之端而已矣”。〔1〕综上所述,可知陈确的人生追求、使命担当以及《大学》在宋明时期的影响为陈确著《大学辨》的根本原因。

四、结语

《大学》在宋代作为修身的方法而被宋儒逐渐地尊崇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但《大学》的作者、文本以及解读都存在着固有的缺陷。伴随着时代的发展,至明代《大学》的地位达到顶峰,却也逐渐走向僵化。在明中叶,以王阳明为代表的士人,开启了对《大学》自由解读的新篇章,产生了无尽的纷争。陈确在明末清初天崩地裂的时代,重新思考《大学》的地位及其所蕴含的价值,提出《大学》非圣经的观点,著《大学辨》。在《大学辨》中,陈确从迹的方面考证《大学》的作者非儒家圣贤,绝非秦以前的著作;从理的方面,辨析《大学》所提倡的方法非儒家所有,而为禅。陈确在理的方面所作的辨析,并不能说服众人,但其在迹的方面,以考证的方法辨析《大学》作者非儒家的孔子和曾子,则为定论,其考证辨伪,为后人开启了新的学术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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