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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逊与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比较研究
——基于文化政治学与精神分析学*

2022-11-26

教学与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阐释学零散总体性

随着资本主义走向后工业社会或晚期资本主义阶段,其主导性的意识形态也走向了后现代文化和“后”意识形态阶段,对于这种新型的意识形态进行分析和批判,呈现个体在意识形态中的生存境遇,就成为当代西方左翼学者面临的共同任务。詹姆逊和齐泽克从传统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汲取资源,在文化、政治和心理三重向度上,对当代西方社会的意识形态表现形式、运行机制和批判路径进行了深刻剖析,通过“无意识”“主体”和“差异性”三大核心范畴为我们揭示了文化政治学和精神分析学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形式。这种分析,一方面有助于我们在变化了的资本主义文化政治境遇基础上,透视后现代主义的幻象、深刻把握全球化背景下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形式有一定的理论启发;另一方面,对于新时代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如何在文化政治和精神分析双重维度上进行创新发展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一、“无意识”:意识形态的当代特征

对于意识形态的特征进行揭示是詹姆逊和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前提。在詹姆逊和齐泽克看来,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特征是无意识,表明了意识形态在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中的转型和新变化。詹姆逊和齐泽克对于无意识的分析主要是通过三个方面进行的:正视无意识产生的现实条件(生成论),确立无意识的理论内涵(概念论),揭示认识无意识的主要途径(认识论)。

首先,无意识出场的资本主义环境:后现代文化与“后”意识形态。詹姆逊和齐泽克面临着资本主义文化和心理层面的新变化,这是无意识“来自哪里”的问题。对于詹姆逊而言,他面对的是后现代主义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的主导性文化的新情况。通过对文化的共时性研究,詹姆逊将后现代主义作为透视晚期资本主义发展变化的时代精神,它体现着晚期资本主义的总体文化特质,也是适应晚期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因此,个体在现实的后现代境遇中不断受到了无意识的驱使,深陷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牢笼。对于齐泽克而言,他面对的是犬儒主义这一当代资本主义“后”意识形态的新变化。传统意识形态采用教化和遮蔽的形式进行渗透,而当代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操控则从个体的认知层面转向行动层面,呈现出以犬儒主义为代表的明知故犯的意识形态心理机制,这种个体心理层面的无意识和詹姆逊所认为的文化层面的无意识组成了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双重面相。

其次,无意识的内涵和类型:政治无意识与幻象无意识。在确证无意识的时代境遇之后,还需解决无意识“是什么”的问题。在詹姆逊那里,身处后现代主义的文化逻辑中,个体无论是在接触各种文化文本的过程中,还是在被文化文本所塑造的历史和现实中,都不可避免地遭遇政治意识形态的操控。个体的思想意识被某些“隐性的政治意识形态”通过“无意识的因素支配所代替,这就是所谓的‘政治无意识’”(1)曾鹏:《历史虚无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历史观的批判及话语体系重构》,《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9年第4期。。随着文化的商品化,即使经济活动也带有了文化的烙印,在这种情形中,无意识作为欲望被意识形态遏制在文化文本中。詹姆逊认为只有通过对无意识的揭示,才能够发现文化场景中的政治元素,即文化的政治性存在。而在齐泽克看来,意识形态的运作不仅仅是在文化和政治层面,甚至整个社会现实都是符号化的产物,都是主体生存的符号界,“后”意识形态的心理机制在于,意识形态通过幻象的欲望内核使主体获得了现实感,而这种对现实的感知不过是整个社会秩序的大他者的建构,主体对于这种幻象建构的心理感知是无意识的,因此,这就是幻象无意识。通过比较上述两种无意识的内涵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1)对于詹姆逊来说,无意识处于文化场;对于齐泽克来说,无意识处于符号场。(2)文化场的无意识作用于主体的意识,因此,意识形态带有主观性的色彩;而在幻象无意识中,意识形态是通过客观性的社会存在作用于主体,因此又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东西。(3)无意识的意识形态特征从詹姆逊到齐泽克,走的是内在化到外在化的过程,观念的无意识最终演变为现实行动的无意识,从而表明了意识形态的强大效力。

最后,揭示无意识的不同方式:文化阐释学与征兆阐释学。对于无意识“如何被认识”问题,詹姆逊的分析路径是文化阐释学。通过文化阐释学的方法,对文化文本的政治性进行最终的分析,将政治视角“作为一切阅读和阐释的绝对视域”,从而“探索为作为社会象征性行为的文化制品祛伪的众多途径”(2)[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1页。。然后从政治视域不断深入到社会视域和历史视域,以生产方式为中心来揭示了文化和历史中的意识形态遏制策略。因此,对于詹姆逊来说,“文本的阐释在于用阶级话语重写个别文本……要求我们要努力挽救那些被意识形态遏制和遮蔽的沉默的、被压制的话语”(3)张谡:《语言与意识形态: 詹姆逊文本阐释学的问题意识探析》,《当代外国文学》2019年第2期。,进而表明政治无意识的存在。而在齐泽克看来,无意识分析需要借助于拉康主义的方法,是不同于文化阐释学的征兆阐释学。在拉康那里,无意识不过是大他者的话语,即从无意识中,能够发现社会秩序本身的符号性场域,而这里正是意识形态的作用领域,通过征兆发现社会意识形态中的不一致性,从而对社会本身进行精神分析式的介入,这就是征兆阐释的过程。因此,文化阐释学侧重于揭示被意识形态的遏制和遮蔽效果,而征兆阐释学则侧重于让无意识在符号界中自然显现;文化阐释学立足于个体的自我,而征兆阐释学却把目光投向他者。

综上可知,詹姆逊和齐泽克都认为意识形态的无意识特征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生成的,但对于其生成的具体境遇有着不同的认识;他们都认为需要确证无意识的内涵,但却提出了两种不同的无意识理论;他们都认为需要通过阐释学的方式揭示无意识,但其阐释路径迥然不同。正是在对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特征进行分析的基础上,才能进而把握这种特征之所以呈现的原因,这就是意识形态的功能。

二、“主体”:意识形态的作用和功能

在詹姆逊和齐泽克看来,体现意识形态功能发挥作用的载体及其意义效果,最为典型的是意识形态的各种主体化的途径。在詹姆逊和齐泽克那里,意识形态的功能在主体层面表现为零散化主体和符号化主体。

首先,主体的畸变之路表现出“从主体到主体的零散化”与“从主体到主体化”的不同。在詹姆逊看来,零散化主体形成的前提性条件在于,随着晚期资本主义的到来,后现代文化成为其主导逻辑和时代精神,而后现代文化本身就是以拼贴和戏仿为主要形式的破碎性文化。“在这个新的空间里,主体死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主体患了精神分裂症,被碎片化、去中心化了”(4)陆扬:《詹姆逊的“认知图绘”及其现实意义》,《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0第21期。,从而失去了批判性和反思性,这就是主体的零散化。对于詹姆逊的主体观,需要认识的是,主体在这里是建构和消解的统一体。这是因为,詹姆逊的零散化主体既是后现代文化对于主体异化之后的消解,也是文化意识形态需要建构的形式。换句话说,后现代文化对于主体的破碎化和零散化正是意识形态所需要的,零散化主体实际处于一种主体的异化状态。因此在詹姆逊这里,存在着从主体到主体异化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在齐泽克的视域中则是从主体到主体化的过程。齐泽克虽然和詹姆逊一样认为存在着主体,但内涵完全不同。因为齐泽克的主体本质上就是“分裂的”,这是黑格尔意义上的自否定的主体。类似詹姆逊意义上的那种原初主体、本源主体,在精神分析语境中只是拉康的分裂的主体:“正是在这种根本性的裂隙中,主体的辩证法得以确立”(5)Jacques Lacan,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The Hogarth Press,1979,p.221.。随着这种主体进入符号界,在意识形态中分裂的主体已经被社会化,接受了社会秩序的规训,但这种主体化效果却被人们误以为是主体本身。因此,当我们说主体的时候,实际上“总是已经”(always already)表明了意识形态对于原初的分裂的主体的缝合的完成。符号界在对实在界的应答中对符号秩序内部的空白进行了修复,从而遮蔽了意识形态的创伤,这就是齐泽克的缝合主体,即主体化。

其次,作用于主体的意识形态机制表现为“零散”与“缝合”的不同。主体的作用机制表明了意识形态发挥其功能的方式,是意识形态建构主体的主要途径。在詹姆逊和齐泽克的分析中,分别存在着“散”(零散)与“合”(缝合)两种机制。在詹姆逊那里,意识形态“散”的作用主要有四种路径:首先是意识形态通过后现代文化这种浅薄的艺术形式,对各种反思性的深度模式(如辩证法)进行消解;其次,后现代文化的意识形态以影像来代替历史,人们接触的历史越来越抽象化,历史感消解了;再次是后现代文化将时间还原为当下,时间也被断裂化和破碎化,人们难以获得统一的时间体验;最后是意识形态对于人们情感体验的消解和空间感的侵入,主体获得的是歇斯底里的情感体验,而光怪陆离的都市空间也让主体彻底迷失在后现代的境遇中。这就是意识形态的零散化机制。而对于齐泽克来说,意识形态的机制主要是“合”。缝合即主体化,这主要是在语言和文化的作用下通过“主人能指”来完成的。既然原初主体原本是分裂的,“主人能指的功能就在于缝合这个裂隙,使这个本身并不整全的事物看起来是整全的,是整体的一。这就是基本的意识形态运作”(6)李西祥:《论齐泽克的视差辩证法——康德、黑格尔与拉康的视差解读》,《南京大学学报 (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20年第4期。。“主人能指”的主人地位在于其占据了缝合的“崇高”位置,这种“崇高”能够不断造就主体在符号秩序中的欲望,从而使其陷入欲望辩证法中,以主体“欲望的对象的原因”的形式来实现意识形态趁虚而入的缝合,避免主体直视实在界的深渊。在此,通过对上述意识形态机制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观点:首先是相同点。意识形态的零散化和缝合机制存在相近的地方,即零散化的场域也是幻象缝合的场域,即在符号界内部进行,并且意识形态的“散”“合”机制实际上都不过是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新变化的表现而已。其次,二者不同之处在于,一方面在詹姆逊那里,意识形态的作用机制更多的是消解,资本主义社会不希望民众有所作为;而在齐泽克这里,意识形态的机制是建构,不是尽可能的抹除主体的能动性,而是不断统摄这种能动性。另一方面,零散化是后现代主义文化的特定机制,完全是在社会秩序内部进行的,它没有超越后现代主义文化的符号界;而幻象缝合不仅涉及符号界,还涉及实在界。因为幻象对于符号界被实在界入侵之后的空缺的填补,总是通过欲望层面的“崇高”的建构来隔离实在界本身。

最后,意识形态的辅助支撑呈现为认知困境和认同悖论两种形式。就意识形态的作用机制而言,为了维持意识形态的效果,意识形态还要有一定的辅助支撑环节。在詹姆逊看来,意识形态的辅助策略是认知困境。随着主体的零散化,主体丧失了完整性,无法对社会和自我、时间和空间、历史和现实进行完整把握,从而陷入后现代文化的迷失状态中去。最终的结果是主体对于意识形态的批评距离消解了。这就意味着,主体无法从意识形态外部窥视意识形态的作用,从而丧失了反思性和批判性的空间。这就是认知困境,表明后现代文化对于主体的全面接管。而在齐泽克看来,詹姆逊的认知困境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询唤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其理论预设了主体的被动性,而主体完全存在拒斥意识形态的可能,这就是意识形态之外的非认同。齐泽克认为,非认同实际上是当代西方社会认同的主要形式:“认同是误认、‘不认同’的认同,抑或 ‘不认同’倒是一种认同的正常方式”(7)张志丹:《认同与误认:齐泽克意识形态认同思想》,《国外社会科学》2021年第3期。。当代资本主义同样为这种非认同设置了陷阱:法律层面上的明文法和阴暗法、道德层面上的“康德”和“萨德”其实都是一体两面,由于意识形态具有双重属性,主体的非认同也总会落入意识形态的陷阱中。因此,非认同终究不过是认同的高级形式,都是在主体层面巩固了意识形态的缝合效果。此外,齐泽克还强调,幻象更多体现在主体的行动中,如商品拜物教现象等都表明,意识形态不仅仅作用于“知”而更作用于“行”。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一方面,在詹姆逊的意识形态支撑环节,主体无法实现对意识形态的反思和批判;而在齐泽克这里,幻象意识形态的认同机制允许主体对意识形态本身进行批判和非认同,但这种抵抗正是幻象的意识形态效果,是意识形态的预先设定。另一方面,齐泽克不同于詹姆逊的地方在于,其意识形态分析不仅限于“知”的层面,而且更看重意识形态的实践效果。

综上所述,正是通过意识形态的作用机制,主体得以呈现。由于意识形态不同的功能和效果,主体也呈现出零散化主体和符号化主体。这表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形成了一个庞杂的运行体系和整合系统。在揭示意识形态功能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寻求突破意识形态牢笼的方法,这就是詹姆逊和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判。

三、“差异性”:意识形态的批判路径

意识形态批判是詹姆逊和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最终理论旨趣和逻辑归宿。在詹姆逊和齐泽克看来,对于意识形态的批判,需要发挥差异性的革命性作用,从而呈现意识形态批判的不同路径。

第一,差异性意识形态批判的方法论:差异性总体性辩证法和特殊性-普遍性的辩证法。一方面,在詹姆逊那里,差异性是作为总体性内部的差异性而存在和发挥作用的。基于此,詹姆逊坚持的是一种辩证的差异性,差异性总是与总体性相关联的。即使总体性本身,也是一个开放性的总体,这种开放性容许差异性的存在,并使之成为其内在要求。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差异性的总体观,詹姆逊认为,晚期资本主义是“作为一个将多样性、差异性的历史统一进单一的世界体系的总体化运动”(8)章朋:《空间辩证法与历史的效价——论詹姆逊文化批评的哲学基础》,《文学评论》2021年第3期。;而文化本身也是一种差异性的总体,各种新兴文化、残余文化以及主导文化都会在一个时期共在。因此,正是通过差异性才开启了詹姆逊的意识形态批判。另一方面,齐泽克的差异性是特殊性和普遍性的辩证法。在齐泽克看来,正是特殊性才使得普遍性得以建立,特殊性既是普遍性中的缝隙,又是普遍性得以存在的根基,因此,特殊性表明的是一个悖论性因素。在精神分析中,特殊性就是符号界空无的化身。当意识形态以整体化和总体性发挥效果时,意味着特殊性被排除、被隐匿,“这种‘排除’逻辑除了体现在被系统设定为敌人的群体外,还体现在诸多因素之所以能够共同协商与竞争,都建立在对某个关键因素的排除之上”(9)肖炜静:《“空能指”的政治之维:从列维-斯特劳斯到齐泽克》,《文艺理论研究》2020年第2期。。而意识形态批判就在于找寻普遍性的例外,找寻意识形态内部的特殊的不可能性的空隙,找寻符号界内部的创伤即那“一小片实在界”,从而进行实在界的政治学批判。通过比较上述差异性的批判方法,可知:在詹姆逊那里,存在着从差异性向总体性和普遍性滑动的倾向;而在齐泽克那里,存在着从总体性和普遍性向差异性滑动的倾向,齐泽克的差异性是特殊性、例外性和不可能性。因此,詹姆逊强调了对于文化的总体性认识建构,坚持的是一种总体性和普遍性的意识形态批判,强调的是普遍性的建构;而齐泽克则是通过例外逻辑,实现特殊性对于整体性、普遍性的颠覆,实现差异性本身的普遍性,强调的是普遍性的消解。

第二,差异性意识形态批判的总体策略:对阶级意识的认知和对幻象的欲望本质的认知。詹姆逊认为,意识形态批判需要对阶级意识进行认知测绘。差异性的意识形态批判,首先通过差异性把握后现代文化所造成的个体处境与其真实位置之间的差异性,把握后现代空间中的迷失境遇与其原初生活空间的差异性,重新进行个人定位,这就需要借助于阶级意识的回归。认知测绘就是在把握差异性的关系上找寻阶级意识的努力,是一种重构阶级图式中的总体性想象,通过想象和乌托邦的革命性维度,唤起新的阶级希望。而在齐泽克看来,差异性的意识形态批判的总体策略是穿越幻象认知欲望的空无性。差异性在幻象意识形态中体现为征兆,表明了幻象意识形态中匮乏被缝合后的迹象,通过征兆进而发现幻象。但由于在幻象意识形态中,社会存在本身也是幻象的呈现形式,因此,意识形态幻象“不是为我们提供逃避现实的出口,而是社会现实本身”(10)[斯]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50页。。幻象不可批判,而只能穿越,即穿过意识形态屏障之后去观察个体欲望的空无的本质,发现“在幻象中呈现的欲望并非主体本身的欲望,而是他者欲望的投射”(11)宋艳芳:《齐泽克与伊格尔顿笔下的“实在界”、现实与现实主义考辨》,《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0年第6期。,看到符号秩序中的虚空。因此,通过比较詹姆逊和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的总体策略可知:(1)詹姆逊的策略侧重于“有”,意识形态批判最终是要让人们发现原有的阶级属性,进行政治行动,因此詹姆逊从文化阐释走向了政治解放;而齐泽克的策略侧重于“无”,强调个体原有的欲望并不是真正的拥有,而是他者的,是无欲则刚。(2)詹姆逊的认知测绘表明差异性走的是一种从局部到整体的路径;齐泽克的穿越幻象之路则是最终要跳出欲望这个总体,到幻象和欲望之外进行审视,表明差异性最终要颠覆总体性,洞穿普遍性的欲望意识形态。

第三,差异性意识形态批判的现实路径:文化革命和实在界革命。对于詹姆逊来说,第三世界文化革命实践是意识形态批判的实现路径。在詹姆逊看来,对于把握差异的方法,发挥差异性的积极力量,需要抗拒后现代文化在全球范围内的拓展。第三世界文化代表的是民族文化和传统文化,是与后现代文化为代表的资本主义文化相异质的文化存在,并有可能成为资本主义文化殖民的飞地。詹姆逊认为“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12)[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等译,三联书店,2013年,第428页。,而寓言性即异质性和断裂性,正因为“寓言包含了一种永远不能综合的内在差距,它敞开了文本的多元意义”(13)张文:《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电影批评中的寓言思想》, 《电影文学》2020年第22期。,所以能够对抗后现代文化。对于齐泽克来说,意识形态批判在现实路径上,需要进行视差转换后的实在界革命。 齐泽克认为,幻象只能表明意识形态的生存屏障意义,破解幻象意识形态的革命性要求则需要追求个体欲望深层的死亡驱力。从欲望主体到驱力主体的转变过程被齐泽克称之为视差分析法,所谓“视差之见,这就是欲望和驱力之间的视差”(14)李西祥:《论齐泽克的视差辩证法——康德、黑格尔与拉康的视差解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20年第4期。,即通过转换视角进而发现死亡驱力本身中不断重复的革命性要求。驱力并不受欲望的诱惑,从而能够开辟意识形态的不可能性的维度,这就是实在界的革命性维度。因此,对于意识形态批判的现实行动是作为实在界的行动,这种行动不是进行具体的、局部的斗争,也不是进行总体性的革命,而是对于反抗模式和斗争模式的重构,是安提戈涅式的对于符号界的拒斥。

综上可知,通过对詹姆逊和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路径的比较,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一方面,詹姆逊的阶级意识是为了对抗后现代的文化意识形态,是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抵抗;而齐泽克的实在界行动在“事件”层面则放弃了具体斗争,并不是在符号秩序内部来反抗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而是在意识形态的不可能性中创造可能,实现斗争模式的更迭。另一方面,就意识形态批判的差异性的性质而言,在詹姆逊那里,差异性是对于第三世界文化差异性的把握,差异性是一种积极力量;而在齐泽克看来,仅仅保持差异性是不够的,实在界的政治行动不是进行与幻象意识形态差异的抵抗斗争,而是与符号秩序彻底断裂,在裂开的空隙中造就可能的现实的批判。

结 语

通过上述比较,我们可以对詹姆逊和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进行总体评价。从整体上来看,他们的意识形态批判只是副本的批判,而不是原本的批判。他们借用了后结构主义,并受后现代思潮的影响,使得他们的批判呈现出局部批判和微观叙事。无论是詹姆逊对于集体阶级意识的分析还是齐泽克对于个体心理机制的分析,他们要实现的是乌托邦想象和精神解放,文化政治学和精神分析学层面的批判远不足于推翻资本主义的统治。无论是詹姆逊强调的文化革命,还是齐泽克的心理革命,都没有深刻剖析资本的逻辑,没有揭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行机制和其内在矛盾,丢掉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叙事的精髓。因此,凯尔塞·伍德对于齐泽克的评价也适用于詹姆逊:“他没有提供任何中性的和超然的、‘客观的’解决社会对抗的方案”(15)Kelsey Wood,Zizek: A Reader’s Guide,Wiley-Blackwell,2012,p.236.。两人将传统的革命叙事淡化为文化叙事,将整体解放的旨趣化为微观斗争的策略,不是寻求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制度的废除,而是对资本主义具体体制的改变。因此,他们的“贡献在于为我们解析时代病症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分析手法,但无法像马克思那样指明变革世界的路径”(16)夏银平、辛海风:《齐泽克话语中的列宁式革命研究》,《学术研究》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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