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文献《柱间史》的编译及研究价值
2022-11-25卢茜
卢 茜
一、《柱间史》版本概况
《柱间史》传世手抄本数量极少,现藏于北京民族文化宫图书馆和甘肃拉卜楞寺各一帙,另有拉达克和多吉岭版本,其余皆为影印本。1982年由甘肃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办公室根据北京民族文化宫图书馆收藏的手抄本,对照拉卜楞寺藏经楼收藏的善本影印件整理、校勘出版了藏文铅印本。该藏文铅印版在原书的基础上,在篇首增加了标题,形成十六章目录与一个跋。1997年,甘肃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对藏文版《柱间史》进行整理、校对,由学者卢亚军以清新自然的文风对其进行再译。
目前国内外学术界从文献学、文学、史学等各个角度对《柱间史》做过诸多方面研究,如孙林先生对《柱间史》的版本及其相互关系作了探讨,认为《柱下遗教》《法王松赞干布传》以及《松赞干布王廿一行》都是讲述松赞干布一生的事迹,是松赞干布传的繁、中、简三种本子,其内容皆吸收了大量民间传说的精华,对于研究古代吐蕃王族史、吐蕃时期的社会风俗及制度、佛教传入初期的宗教纷争等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二、《柱间史》的编著、掘藏及传承过程
《柱间史》是藏族较早的一部伏藏文献,相传由松赞干布讲述,以观世音菩萨化身赞普弘扬佛教利益众生为主题。多数学者认为,该经典大约形成于十一至十三世纪,其依据是成书于十二世纪末十三世纪初的《第吴宗教史》与《娘氏宗教源流》中皆引用了《柱间史》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内容,且十四世纪以后成书的《西藏王统记》以及《贤者喜宴》亦引用了此书中的内容。由此推断,十二世纪左右该经典母本大致内容便已形成,且最终定型时间不会晚于十四世纪。在此过程中,错漏、增补与删改不可避免,因此现存《柱间史》并非个人于短时间内完成的,而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抄录修改,融各大藏族贤者思想于一体,才最终形成现在完整的内容。另外,藏族文献《贤者喜宴》认为《柱间史》的母本极有可能遗失,后世版本是大昭寺管家根据口述整理而成。
《柱间史》后记中提到这部遗训原本藏在一护房的一尊塑像中,后作为“伏藏”被埋藏起来。公元1049年,阿底峡尊者在其67岁时,按照“拉萨疯婆子”即智慧空行母的授记,从拉萨大昭寺释迦佛殿前的宝瓶柱中发掘“伏藏”使其现世。最初的三卷文书为大臣所写的《如意明月》、后妃们所写的《圣洁素绢》以及由赞普松赞干布亲自写下的《遗训》,其中松赞干布遗训是以蓝帛金粉书写,有详、中、略三种。据说,阿底峡在寻得此书后,立即使南交瓦阿弥·强求仁青等四名弟子转抄于纸上,而后将母本放回原处。但事实上,对于《柱间史》是否真的为松赞干布时期的“伏藏”这一问题,史学家历来争论颇多,该书成书于十一至十三世纪,此时正值藏传佛教各派势力竞相崛起、纷纷著书立说的时期,笔者认为在这百家争鸣的大背景下,阿底峡尊者有可能以“伏藏”为由,宣扬本派思想主张而著此书,后又掘藏也未尝可知。
三、《柱间史》的价值
(一)史料价值
《柱间史》在吐蕃分裂时期藏文史籍的编纂方面有开创之功,其内容、体例被其后许多藏文史籍所引用借鉴,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总体来看,《柱间史》第一章到第十六章的记叙体裁体现了后世“王统记”的特点,即断代与编年。该书中“将吐蕃的历史分‘雪域吐蕃产生时期’‘吐蕃人种诞生时期’‘赞普统治时期’等,这种分期形式对后世史学有一定的影响”。其历史叙述带有明显的神权历史学观念,例如第四章中关于藏族起源的描写,即由观音点化猕猴禅师与岩罗刹女结为夫妻,认定其子嗣为佛之嫡系,其后代在“雅隆泽当”定居生息,成为雪域吐蕃最早的先民。而今西藏泽当贡布山上仍有刻满经符的“比乌哲古”岩洞,相传是当年猕猴与罗刹女婚配之地,“泽当”为西藏第一个地名,由此将人事与神事相混淆,将藏族历史的起源视为神灵参与的结果,体现了早期藏民族将历史放到神话与传说中进行追述的历史观。同时,书中在记叙松赞干布生平事迹时,从其出生到隐逝按照历史时序依次编年,上下贯通,带有明显的史传特征。
《柱间史》中的许多内容多次以“授记”的形式出现,即“记述佛祖及一些宗教大师对佛教的历史、教法等方面所作的预言和后来预言被证实之事”,书中讲述印度释迦族的起源发展、佛祖关于佛教的预言以及观世音菩萨化身松赞干布点化雪域众生,在一定程度上可认为是这种授记模式的印证,这为后世教法史的书写提供了参考依据,包括《红史》《汉藏史籍》《如意宝树史》在内的许多历史著作都受到这种模式的影响。
同时,《柱间史》关于汉藏之间交流的记述除迎请文成公主外,还在第十五章赞普善业圆满中提到松赞干布出征汉地,应汉唐皇帝之请修建寺庙、转动法轮。无论情况真实与否,这都为汉藏关系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汉文史籍新、旧唐书《吐蕃传》和《册府龟元》等史料皆可与其相互参证,为汉藏交流史的研究提供了多种观察视角,使中国历史的研究更具科学性。
(二)宗教价值
藏族传统史学中宗教叙述一直占据主导地位,《柱间史》的整体写作风格体现出浓重的宗教色彩,为宗教学家考证研究观世音信仰的起源发展提供了参考。该书第一章中作者讲述了十一面千手千眼观音的由来,指出阿底峡尊者为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大自性身,而松赞干布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这就使得阿底峡师徒受到“拉萨疯婆子”的指引,进而发掘出《松赞干布》遗训这一事件有了合理的依据,并与结尾关于松赞干布转世为阿底峡尊者的授记相互照应,使整本书在叙事上首尾呼应、环环相扣。指引阿底峡主仆寻找伏藏的老媪则被指为文成公主转世或绿度母的化身即为智慧空行母,而空行母则是许多伏藏师得以顺利掘出藏文伏藏和传记文本的重要指导条件,由此,该书开篇便暗示了《柱间史》作为伏藏文献的可信度。在第七、八章中叙述大悲观世音菩萨入胎王后体内,化身松赞干布并得到诸佛授权以亲自调服雪域众生,暗示了观世音理论的普及,并借此将赞普家族神圣化,为复兴弘扬佛教提供了理论依据。另外,在第十五章中记述了松赞干布点化两位王妃变成白色八瓣瑞莲与绿色十六瓣瑞莲,最后化作一团光亮没入大悲观世音像的胸际,这正是吐蕃时期藏传佛教密宗修行仪轨中观想本尊神仪轨的体现,从侧面反映出后弘期观世音信仰的盛行。
《柱间史》体现了吐蕃时期的宗教局势,生动地展现了佛教与苯教共存又斗争的相处模式。一方面,书中佛苯冲突最鲜明的表现在于最初修建大昭寺之时,白天建好夜晚被毁,其后尼妃请文成公主堪舆,文成公主以白塔、岩神怙主像、释尊佛像、海螺、雄狮等佛教圣物镇服龙妖、黑蝎、黑罗刹等妖魔,而这些妖魔都是苯教中存在的原始神灵鬼怪。这说明松赞干布时期初入藏地的佛教势力相对弱小,还未成为宗教中强有力的铁腕,在与苯教相抗衡的过程中略显吃力,时常会受到苯教徒的打压,但由于松赞干布的支持,佛教势力的成长趋势威胁到了苯教固有的至尊地位。另一方面,书中第十四章修建拉萨神殿中提到,赞普为了使臣民认识到佛教“三学”(即戒、定、慧。编者注)果位的重要性,将苯教的神变幻术纳入“三学”的修习之列,承认苯教的祖师辛饶米沃且也是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并在埋藏伏藏时在洛札空塘寺埋葬了雍仲苯教的伏藏,且第十六章中记载了苯教徒施展禳解术,救得内臣那阐布的公子,就连松赞干布的丧仪也是由阿雅苯教徒主持,这都是王室对苯教在一定程度上持支持肯定态度的表现,说明此时王朝之中呈现佛苯并存的局面。与此同时,松赞干布的遗训中教导人们当皈依、持戒、行善积德、思虑六道轮回、观想十二缘起等,这都是大乘佛教思想的重要方法论。总的来看,吐蕃时期松赞干布想要将佛教推而广之,势必要遵循苯教固有的文化心理,借苯教禳解招魂驱魔仪轨的外衣,将佛教“苦、集、灭、道”等基本理论潜移默化地渗透到臣民的思想体系当中,以此来巩固自己的统治。
(三)民俗价值
《柱间史》作为一部记录吐蕃时期藏族历史的史籍,保存了大量吐蕃社会娱乐生活、婚姻礼俗、宗教信仰的记录,再现了吐蕃时期西藏地区人民的生活状态,为民俗学者研究藏族民俗文化提供了蓝本,而其文本内容将晦涩难懂的佛教理论与通俗易懂的民间文学结合起来,以对民众起到教育教化作用。
一方面,书中反映吐蕃时期藏民已将歌谣与谜语作为日常休闲娱乐生活的一部分,在第十一章迎请文成公主中提到了吐蕃最早的歌谣,即“请婚使临行时将赞普的敕谕、使臣各自分工及行程路线编成了歌谣”。一路上他们还编了《山高路险歌》《斗智游戏歌》《辨认公主歌》和《穰灾送祟歌》等歌谣。在第十四章修建拉萨神殿中提到赞普在闲暇时,经常与臣民猜谜语,如赞普问“亭尼尼巴哇希下赛”是什么,臣下怎么也猜不出来,赞普就把谜底画在地上,原来说的是“塔”。赞普曾开玩笑出了这样一个谜面:“红叽叽的光棒棒,黑乎乎的两片片,进进出出声声响。”臣下交头接耳了好半天,都猜想是男女交媾之事,赞普笑着在地上勾勾画画道出谜底是“打铁”。这反映出吐蕃人幽默机智的个性与丰富生动的民间市井生活。
《柱间史》展现了吐蕃时期地方婚姻的一种特殊形态,即兄妹通婚。书中记载,彭波的一对夫妇生有两男两女,在为赞普修寺庙期间,兄妹四人双双结为夫妻,其后来繁衍成“吉人七庄”的七大庄落。这一记述既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一个方面,也符合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时期人类婚姻制度的演进模式。藏族目前某些婚俗也能在《柱间史》中发现其源头,例如松赞干布遣噶尔·东赞向唐王求娶文成公主时,噶尔便是用“系着彩带的彩箭箭尾搭住公主的衣领,一边领着她走,一边口诵度母名号”将公主辨认出来,最终通过唐王的考验,促成了双方联姻,时至今日使用“彩箭”招福的这种箭崇拜传统仍然贯穿着藏族传统婚礼的始终。
另一方面,由众多民间文学编著合成《柱间史》对民众具有教化意义。书中记载,松赞干布非常注重王朝的文化建设,除制定十善法,在授记预言中教导臣民要皈依佛法、破除二障之外,还以德立身,亲自到民间现身说法,并在神殿绘制具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例如,赞普在寺庙的瓶型柱上绘制了天竺达瓦王子的故事,寓意“凡是要三思而后行,事后追悔则如同黄鼠狼或女人;做事要善始善终,若心猿意马,就如同蠢猪都打不到的猎人”。寓教于乐,在向人们传授佛教知识的同时,也以普通群众更易接受的方式传授在社会中为人处世的道理,引导臣民树立正确的价值观道德观,提升民众的品行素质。
(四)文学价值
《柱间史》既是一部体例混杂的伏藏文本,又是一部优秀的传记文学。整本书在写作方面运用包括梦境、对话、回忆、修行、授记在内的各种题材细致地表现松赞干布的丰功伟绩,在人物与事件的描写中大量运用比喻、对比、夸张等表现手法,使文献内容通俗易懂,更易被人们所接受。
首先,书中记,例如在修建拉萨神殿时,松赞干布化身的工匠在夜幕中造好神殿,又如赞普迎请佛像时阿亚巴洛化身的薄伽凡龙王突然腾云至此,向赞普献礼并请求赞普为其造像,还有在赞普圆满完成即将离去时“十一面大悲观世音像自胸际放射出月光般皎洁的光芒……白马头明王像放射出海螺般白晃晃的光芒,度母壁画像自胸际放绿宝石般绿莹莹的光芒……”行文想象夸张绚丽,故事情节离奇诡谲,带有浓重的神秘浪漫主义色彩。
其次,书中运用多种描写方式对人物、事件和环境进行具体生动的刻画。例如在迎娶汉地文成公主的故事中,作者通过“皇上及其臣僚哗然大笑”等神态动作描写和大臣噶尔与皇帝之间的言语问答,以及对皇帝看到三封信函所产生的不同心理变化的细致描写,使吐蕃使臣不卑不亢、胸有成竹的态度与皇帝轻视高傲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特别是在唐王出难题为难婚使的部分,行文颇为生动,例如“其他各国使臣争先恐后直奔鸡圈,他们前扑后逮,直搅得鸡飞蛋打、尘土飞扬也没搞清一群鸡的母子关系。大臣噶尔趁混乱之机,从公主侍女的库房里偷了一篮子饲料,拿来撒在鸡架旁边……噶尔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这群鸡的母子关系分得明明白白”。两相对比之下,一个机智沉稳又勇敢的吐蕃使臣形象跃然纸上。另外,书中各类女性人物也是个性鲜明,书中描写最初尼妃阻拦文成公主与赞普会面,多次发难文成公主都被机智应答,从二者针锋相对的问答中凸显了文成公主的慈悲智慧与胸襟开阔,同时也表现了尼妃的量小善妒的个性。作者在塑造人物时,也注重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例如在后几章叙述两位王妃辅佐赞普造寺供佛时,二者之间的关系便不再是起初的针锋相对,而变为相互扶持、共同处事,这也说明了两位妃子宽容大度忠君爱家的品性,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所述事件更加鲜活生动。
总之,《柱间史》虽是一部具有很高史料价值的藏文史籍,但其文学价值亦不容忽视,它以壮丽奇伟的神话和具有无穷魅力的传说故事向我们展现了藏族先民浪漫独特的审美观、丰富的想象力、崇高的英雄主义与乐观主义,形成了藏民族文学独具特色的写作风格。
四、结语
《柱间史》是一部体例混杂的伏藏文本,因其成书时间早,历经多次反复传抄、修缮,且相互参证的史学资料较少,因此其定稿的具体时间、编著作者以及掘藏后的具体传承过程至今仍尚存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其作为一种古老而具有民间性的史实材料,必能为窥探藏民族早期生活状态提供某些真实的历史内容。特别是书中关于藏族起源与演变、佛教的传入与兴衰、吐蕃早期王统世系等内容的记载,对后世史、藏族史学思想的形成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除此之外,该书为研究吐蕃时期藏族社会面貌、文学雏形、宗教发展史、民俗演进史皆提供了诸多可供参考的信息,其在多学科领域的参考价值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