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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建设的整体视野与整体视野下的乡村建设
——《回嵌乡土: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乡村建设》①

2022-11-25古周洋

关键词:整体经验历史

张 振 古周洋

中国是一个农民占据人口主体的国家,乡村变革成为20世纪中国革命的基本路径。中国共产党在乡村展开的革命政治实践及其创造性,已得到充分研究。但孕育于晚清而兴盛于民国的中国乡村建设运动同样也是复杂而重要的思想与实践。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解放战争的推进以及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作为政治力量的乡村建设派与乡建运动似乎已宣告“失败”。而随着1990年代以来国内外宏观环境变化与“三农”危机凸显,乡村建设作为一种理论思考与实践行动重新浮出历史地表。对于历史乡建的既有理解一直笼罩在对当代乡建的论述和评价之中,既深刻影响着外部的观察者、研究者对于当代乡建的理解,又深刻影响着当代乡建实践者对于自己所亲身参与的这场运动的脉络、意义、目标和方法的认知。但由于种种复杂原因,知识界与思想界关于历史乡建的既有理解并不全面和深入。对当代乡建而言,一个无法绕过的现实问题是,如何全面地梳理与评估关于中国乡村建设运动的既有论述与评价,并建立一种能更准确理解乡村建设的思想方向与知识框架?

潘家恩作为自2001年以来即深入完整参与当代乡村建设运动的实践者与研究者,其新著《回嵌乡土: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乡村建设》正是这样一种努力。本文将评述该书在方法论上的特点、研究观点上的新见,并就该书的方法论问题勉力献出一点商榷意见。

一、方法意识

潘家恩对既有历史乡建论述与评价的梳理与评估,表现为对三种乡建叙述模式的归纳:“效果论”“好人好事”与“就事论事”。

“效果论”的基本精神在于,乡建作为一种历史实践,其“失败”已被历史证明。这一论述预设了一种“成王败寇”的叙述逻辑,某种程度上是以一种后设、静态的基准来回溯历史,从而抹除了历史中的动态性与复杂性。而且它也以一种明快的否定态度,取消了对乡建所遭遇的矛盾与困境的复杂历史根源的追问,取消了对乡建的理论与实践意义及其中可能蕴含的有益资源的探究,从而不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历史(后文还会涉及此问题)。

进一步,将乡建理解为“好人好事”的论述模式,则将乡建抽离出了其所孕育并加以回应的历史与现实脉络,诉诸一种浪漫的道德想象,因而很难解释乡建内部的“丰富性与批判力”,以及其中的“差异性和复杂张力”,也很难解释乡建的“群体性、多样性及产生这些人和事的社会基础”。因而潘强调必须要以一种整体性视野,将乡建所内在于的近代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历史脉络纳入考虑,来超越这种道德化论述(潘家恩,2020:12)。

最后是在一个较为微观的层面“就事论事”的乡建叙述模式。潘家恩认为虽然能较为具体地呈现“微观实践或个别行动者”,但容易陷入“见树不见林”,“对实践所处的宏观脉络及本身的动力、张力,以及不同实践之间的内外联系缺乏整体性考虑”(潘家恩,2020:14)。

出于对上述几种叙述方式的反思,潘家恩在书中对于乡建运动的研究在方法论上就具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点,这里将其概括为三个关键词:“历史”“整体”与“经验”。

首先是“历史”。该书在方法论上强调“历史”,其意涵在于,在潘家恩看来,前述几种叙述模式自觉或不自觉地以一种“非历史”的后设眼光,对乡建作出了一种过快的、简单的本质化评断。因而,此处的“历史”意识就意味着通过“共情之理解”,呈现乡建实践本身在历史过程中的动态性、曲折性与复杂性。

其次是“整体”。“整体性视野”是在本书中反复出现的概念。对于理解乡村建设这一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方面的社会运动而言,不同层面的问题彼此联系交错,日益分割化与碎片化的当代学科知识是否能够帮助我们全面地理解乡建,本书表达了质疑态度。在这一意识下,潘强调,唯有把历史之中的诸种脉络与进程及其相互作用尽量整全地纳入研究范围,建立一个整体性的研究视野,才能克服前述几种叙述模式的内在不足,帮助把握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相关乡村实践的深层贯通性,建立起一个理解乡建的长时段框架,并深入理解历史中各种结构性力量的交错与影响所带给乡建的动力、矛盾与限度。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本书一方面尝试将乡村建设放置到一个“整体性”解释机制中;但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这种方法倾向的偏离:尝试将实践过程中的经验层面予以敞开,进行细致呈现,而这些经验及其内在层次并不能直接在“整体性视野”之中得到解释。这一矛盾也许正体现了潘家恩同时作为乡建实践者与研究者的内在张力。

循此,就涉及本书在方法上的另一特点,即“经验”。“经验”的在场,特别体现为作者在写作形式上的特殊安排:通过一些(潘家恩自谓为)“拖泥带水”的“次文本”(如题词、小引、专栏、注释等)(潘家恩,2020:26),来呈现更多乡建实践过程中的“鲜活案例与有生命力的感知体悟”(温铁军,2020:序二)。“经验”在此处的方法论意涵,一方面指向对关于乡建的既有历史叙述的不满,尝试通过敞开乡建实践过程中的“困惑与反思”,以及包括“不甘、无奈、兴奋、苦恼、尴尬、纠结等在内的复杂情感”(潘家恩,2020:26),挑战此前的刻板叙述,拓展对乡建之复杂性的理解。另一方面,这本身亦是作者有意为之的理论姿态:基于此双重身份,作者意在表达对于以往研究中较为普遍存在的、理论与实践之二分的不满,以及对于这二分背后所暗含的、研究者—被研究者的权力关系的质疑,从而尝试“区别于一般的对象化处理或对实践‘居高临下式’的简单吸纳”,“进而打破对实践的隔膜,与历史化处理形成相互补充”(潘家恩,2020:26)。我们可以将之理解为在学科规范化时代重建知与行之间有机关联的意识(1)参见汪晖为本书撰写的评语:“知行关系是中国思想的重要问题。在20世纪的历史实践中,对这一问题的持续探究产生了一个意义深远的命题: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家恩的著作正是沿着这一传统而展开的探索。”。

二、重新叙述“乡村建设”

面面俱到地介绍本书的具体论点既无可能,亦无必要。下文将主要聚焦对于理解乡村建设与20世纪中国历史而言具有重要性的几个问题,讨论本书所带来的新见及其在当代学术讨论中的对话性。

(一)乡村建设的再定义与再发现

在潘家恩看来,要理解“乡村建设”,首先需要理解“百年激进”和“百年乡村破坏”。他认为,“乡建视野下的‘激进’主要指不顾资源禀赋、社会条件、文明形态和生态制约等国情特点,强势且大规模推动以‘工业化、都市化、非农化’为特征的社会变革,其既产生了包括‘三农’问题在内的整体性危机,同时导致了多元可能性和丰富性受到遮蔽与消解”(潘家恩,2020:43)。近代中国的“百年乡村破坏”正是“激进化”的历史后果,在经济上表现为土地、资金、劳动力“三要素”多形式外流;在政治上表现为“稳态乡村秩序”的瓦解,现代治理方式因高成本而难以下乡,由此导致土豪劣绅主导乡村;在文化方面,乡土社会在价值阶序上被固定为“落后”“问题”与“愚昧”。

在波兰尼的“脱嵌”与“回嵌”的“双向运动”视野中,乡村建设被潘家恩视为对“百年激进”与“百年乡村破坏”两种历史趋势的反拨,这也是本书标题“回嵌乡土”之命意:“在经济上促进‘三要素’的回流;在社会上回嵌‘乡/土’脉络、重建有利于乡土可持续发展的包容性秩序;在文化观念上打破意识形态化的刻板认识与二元对立、在新的坐标下重新发现‘乡/土’价值,以此开启进一步的实践空间与多元可能”(潘家恩,2020:53)。

本文方法对局部成组偏好的处理方式是刚性的,若采用柔性方式处理,则有2种可能的方案:①在DSM和耦合矩阵中的特定构件对之间分别增加权重值和相似度值,其缺点是容易导致算法的病态收敛问题[8];②将特定的模块化驱动因素、构件及其之间的映射关系从DPM/MIM中抽取出来单独放入新矩阵,并将新矩阵的聚类准则作为多目标优化算法的额外优化目标。该方案使得多目标优化问题变为高维多目标优化问题,其缺点是大大增加了算法计算负担,且优化质量下降。

正是因为把乡村建设视为上述几项较长时段历史进程结构性地相互作用的产物,潘家恩认为对乡建的理解必须突破原有的分期框架——他概括为“对乡村建设以‘十年’为单位(‘民国十年’加‘当代二十年’)的常见设定”(潘家恩,2020:54),并致力于在上述“整体性视野”中建立一种贯通性的历史叙述。

这一努力重新“发现”了20世纪中国历史中围绕乡村展开的、纷繁多样的、但此前未受充分关注的思考与实践,并以一种结构性的视角对这些看上去颇为“散乱”的历史线索予以聚合,呈现出这些不同时期与地点的思考与实践(无论是否以“乡村建设”命名)的贯通性,从而极大拓展了我们对于乡建之广度与深度、对于百年以来中国乡村变革的丰富历史脉络的理解。这一让散落不同时间与空间的相关实践汇聚和显影的过程,正如孙歌为该书所写推荐语:“让乡建从‘有实无名’走向名副其实”。

例如,每当涉及民国乡村建设,研究者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晏阳初、梁漱溟等人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进行的乡村实践;每当提及当代乡村建设,研究者首先想到的可能主要是2003年在温铁军教授主持下于河北定州创办的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但潘家恩指出,这一理解过于窄化。

从地域空间上来讲,通过广泛的史料考察,本书呈现了民国时期乡村建设在存在形态上的群体性与多样性。例如,民国时期有着较大地方史影响的黄展云与傅柏翠在福建从事的乡村建设;张謇、费达生(及费孝通)、沈玄庐等在江浙地区开展的“有实无名”的乡建实践;中国共产党在延安的“乡村革命”中所涵括的乡村实践;政治、军事人物阎锡山在山西、黄郛夫妇在莫干山的乡村实践;具有专业背景的农学专家钱天鹤、沈宗翰等的相关探索;孙伏园、张竞生、熊佛西等人文知识分子的乡村实践;等等。这有力地挑战了学界此前对乡村建设的个别化理解(如主要聚焦于晏阳初、梁漱溟等数个核心人物),打开了理解乡建在空间上的广阔性窗口。

群体性与多样性也是当代乡建在形态上的特点。本书详尽展现了当代乡建在具体内容上的五个体系:学生下乡与教育支农;农民合作与改善治理;社会农业与城乡融合;工友互助与尊严劳动;大众参与与文化复兴(潘家恩,2020:206-226)。这五个体系涉及青年学生、农民、农民工/新工人、市民、知识分子等多个社会群体。在上述归纳中,当代乡村建设的代表性人物(例如刘老石、何慧丽、孙恒、邱建生等)及其实践(例如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南塘兴农合作社、山西蒲韩永济乡村、“小毛驴”市民农园的社会生态农业探索、“爱故乡”实践、“皮村文学小组”等)一一出场,展现出当代乡建在空间、实践领域、社会群体等方面的丰富性。

进一步,从时间跨度上来讲,潘家恩以晏阳初、梁漱溟等人从事乡建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为基准向前追溯,认为实际上清末就已经出现相关的乡村实践。如果往后看,以往研究往往默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作为一种政治力量的乡建派及其实践已宣告结束。然而潘家恩从整体性视野指出,名义上的“乡村建设”固然已告一段落,但是它所对应的相关历史实践仍然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各项建设之中,此即潘家恩提出的“没有乡建派的乡村建设”的命题。而且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1980年代农村改革试验区之设立的历史过程中,“没有乡建派的乡村建设”的起落,以及21世纪初以来的当代乡村建设的兴起,与民国乡建一样,也与工业化、城市化、资本积累等“激进”实践紧密相关。如此,乡村建设不再是一时一地的特殊存在,也并不是单纯道德意义上的奉献牺牲,而是历史的结构性脉动所催生的三波浪潮。因而对乡村建设的历史重述,也构成了对20世纪中国之工业化、城市化、资本积累等“激进”过程的侧面描绘。

该书的这一努力以及相应的意义,应放在当代乡建的知识生产与思想建设过程中来理解。当代乡建自21世纪初发端以来,历经了二十余年的理论与实践工作,在“20世纪中国经验”(这一提法见钱理群教授为本书所撰序言)问题上已积累了一些独特思考。其首要的代表性成果当然是温铁军教授(及其团队)从政治经济学及国际比较视野出发对当代世界体系、“三农”问题、发展问题等的经验研究与理论思考。如果说温铁军教授更偏向宏观分析,那么本书作为对20世纪中国乡村建设的实践过程的研究,则更偏向历史、人文,偏向一种近于“中层”的总结。两者都有力地拓展了我们对于历史乡村建设、中国革命以及当代发展问题的理解。

特别是,如果说温铁军教授及其合作者的《百年中国,一波四折》《“三农”问题与制度变迁》《八次危机:中国的真实经验(1949—2009)》《去依附:中国化解第一次经济危机的真实经验》等研究从资本积累、经济危机及其与乡土社会之关系的独特视角建立了一种关于近代中国历史的叙述框架,而该书对百年以来三波乡建的贯通性思考,其思想理论意义也在于接续这一历史叙述框架,尝试在“革命史观”与“现代化史观”之外,提出一种以乡土为本位理解20世纪中国历史的新视角。这同时是一种恳切告语:如果说各种“激进”的自救实践及变革运动的成本或代价之承担者往往是农民、农村、农业,那么这一新历史视角在上述学术与思想理论意义之外也向我们昭示着一种政治性与伦理性的“不忍之心”(2)温铁军曾强调,“中国近代史上最不堪的麻烦,就在于激进者们罔顾‘三农’的正外部性,把城市资本追求现代化所积累的巨大‘负外部性’代价向乡土中国倾倒”。这一“不忍之心”同时包含着政治与伦理两个层面。就政治层面而言,温铁军强调,乡土社会对于中国(乃至人类)未来发展道路之选择的政治意义:“‘三农’本是人类社会转向生态文明必须依赖的‘正外部性’最大的领域,也是国家综合安全的最后载体”。就伦理层面而言,温铁军指出,他“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和21世纪第一个10年特别强调‘三农问题农民为首’,主要是因为那个时期的形势严重地不利于农民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弱势群体。实际上,也就是在做这种特别强调而遭遇各种利益集团排斥的困境中,我才渐行渐知地明白了前辈的牺牲精神。大凡关注底层民生的人……总难免因慈而悲、因悲而悯……也就难免‘悲剧意义’地、历史性地与晏阳初的悲天悯人、梁漱溟的‘妇人之仁’等,形成客观的承继关系”。见温铁军,2020.何谓国仁?——“国仁文丛”新版总序∥温铁军等,主编.乡建笔记:新青年与乡村的生命对话.北京:东方出版社。因而在温铁军的自我叙述中,“不忍”正是他“自惭形秽、自嘲式地从改革者群体‘退步’为改良者的原因”。见温铁军等,2012.八次危机:中国的真实经验(1949—2009).北京:东方出版社。。

(二)乡村建设的动态性与曲折性

如前所述,本书在方法上之所以强调“历史”,是因为关于历史与当代乡建的既有研究与批评,常有意或无意地采取一种“非历史”眼光,后设地对乡建作出一种本质化的评断。

因而潘家恩强调,需要以一种历史的态度,耐心理解乡村建设过程中的动态变化与前后曲折。平民教育在乡建实践过程中的前后调整,正是一个典型例证。潘家恩指出,晏阳初、陶行知等最初怀着“作新民—教育下乡”的抱负从事平民教育实践,但在实践过程中却受到来自乡土社会的特定脉络的影响,进而对他们所推行的新式教育及其与中国乡土社会之间的抵牾产生了持续的反思、批判与改造。新式教育或现代教育乃“服务并受制于‘工业化’‘都市化’‘资本化’”,从而在根本方向上是“去乡土化”的(潘家恩,2020:133)。晏阳初、陶行知等人的自我反思,对于新式教育的批判与改造,正是对于乡土脉络的“回嵌”——一种适合乡土社会与普通农民的生产生活的特点与需求,并且低成本的教育创新。因而,乡村建设实践者尽管最初携带着自上而下的启蒙目标(或赵旭东所说“医生的眼光”)进入乡土社会,但随后在农民及乡土社会影响下,通过发现农民与乡土社会的特点与需求而对自身的“精英性”产生了自我反思与改造,乡建实践者与乡土社会之间也从一种自上而下的单向启蒙关系转变为双向互动关系。这一“反启蒙的启蒙者”悖论以及双向互动过程,是乡建过程展现出动态性与前后曲折的重要原因,亦是赵旭东的评断未能充分注意之处。

(三)乡村建设与“保守性”问题

也有学者从中共革命的理论与经验出发,批判性地将乡建之性质判定为相对于革命的“保守”(与前文所提及的“效果论”存在重叠):对于社会中的根本性矛盾采取保守态度,无意于通过触动结构性问题为社会带来真正变革,故其寻找“第三条道路”的努力总是被重重矛盾所限定,成效有限。

在这里,如何理解乡建的性质问题,就与——如何理解乡建所遭遇的种种矛盾与限定及其成效上的有限性——这一问题关联起来。

20世纪30年代,左翼知识分子从马克思主义角度对乡建运动进行了严厉批评。当代乡建也不乏严肃的左翼批评者,严海蓉从左翼理论与中国革命历史经验出发对历史与当代乡建的批评十分深刻和具有代表性,也是本书未明言的对话对象之一。例如,严海蓉与陈航英曾将上述20世纪30年代的论争与当代围绕农村发展道路的辩论联系起来,强调民国乡建与当代乡建存在着可比较的结构性困境。就民国乡建而言,严海蓉与陈航英以梁漱溟为例,强调梁的乡建运动所基于的两个假设——乡建的政治与经济自足性、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在20世纪前半叶世界格局的结构性矛盾下必然无法成立;且梁漱溟的乡村建设也面临着深刻的结构矛盾,即“乡村建设运动的社会改革定位与依赖地方军阀政权之间的矛盾”。就当代乡建而言,“今天的乡建实践者和20世纪30年代的先驱们共享着一些基本假设和概念”,即“将农村社会视为一个没有阶级分化的整体,并认为农村可持续性发展的威胁主要来自外部”,“否定阶级分析的视角”;“在当前政治—经济结构下探寻中国另一种发展的可能性”(严海蓉,陈航英,2015)。

严海蓉与陈航英的批评无疑富有洞见,潘家恩亦是该文批评对象之一。而且两人的批评所指出的问题,也是潘所试图回应的问题。如果说严、陈的总体判断在于,民国乡建的结构性困境及其成效之有限性的根源在于其“保守性”,那么,与严、陈的思路不同,潘家恩关于这一问题的思考从以下两个方面展开。

第一,通过在一个整体性视野中定位乡村建设,潘家恩强调,乡建本身是在“不同层次的矛盾混杂交错”中展开的,它本身即“现实张力和多重限定下的产物”(潘家恩,2020:150)。因而乡村建设的成效有限之根源,与其被直接归结为其“保守性”,毋宁说更应归结于其所面临的一系列结构性历史矛盾的约束。例如,通过对20世纪30年代乡建所处的宏观背景的历史考察,潘家恩指出,宏观环境中的多种结构性力量的动态发展与相互叠加——例如中国20世纪30年代工业化与城市化的发展,世界经济体系的波动特别是1929—1933年全球经济危机及其代价对中国的转嫁与影响,中国社会内部的土地兼并、小农破产,国家政权下沉与保甲制的推行导致的对于农民的剥夺与“地方政权内卷化”,日本侵华与战争成为中国面临的主要矛盾,等等——本身就构成了20世纪30年代乡村建设之消长的动力与约束(潘家恩,2020:306-350)。另外,乡建之中虽然包含关于现代化的憧憬,但以乡土为本位的建设也包含着对于现代化趋势本身的反思;乡建虽然十分重视统一、稳定的现代国家之建成对于中国的意义,但以乡土社会为本位的建设,与近代民族国家建设及其现代化转型(如在“赶超逻辑”下,现代工业、现代治理方式等作为其优先选项)之间也难免产生张力(毛泽东与梁漱溟关于“大仁政”“小仁政”的争论正是一个体现)。因而乡建所遭遇的困境并非“乡建所独有的或本质使然,更是外部复杂环境的结果与体现”,“应放回更大的宏观背景下和特殊的历史脉络中进行理解”(潘家恩,2020:436)。

不过我们完全有理由沿着严海蓉与陈航英的角度继续提问: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不也是在“不同层次的矛盾混杂交错”中展开的吗?它本身不也是“现实张力和多重限定下的产物”吗?为何中共革命能够冲开诸多条件与矛盾的限定,带来突破性的历史变革?两相对比,如果说对待既有政治—经济结构的态度,确实构成了乡建相对于革命的差异,那么乡建实践在效果上的限度,与这一点难道真的毫无关系?

由此,就涉及潘家恩对于“乡村建设所遭遇的矛盾与限定及成效上的有限性”问题之回答的第二个方面。基于其关于乡建与乡村革命之间关系的研究,在乡建之性质的判定上,潘家恩拒绝将乡建与“保守”画上等号,强调乡建与革命不应被二元对立地理解。他提出“不保守的改良与不激进的革命”命题,意在指出,一方面,乡建包含着改良特征的同时也存在着“不保守”之处,例如晏阳初主导的平教会乡村建设也触碰到了土地改革问题(潘家恩,2020:430-433);另一方面,潘认为革命亦全非“激进”,例如延安时期中共的实践相对成功,一个可能的原因正在于实行了不少带有乡建色彩的改良措施。革命之中亦包含建设诉求,暴力只是革命的面向之一,而非其本质。而且他强调,在实际的历史展开过程中,乡建与革命两者也存在深刻的相互影响乃至转化关系,在宏观环境影响下双方“既可能此消彼长或合二为一,也可能因外部环境的进一步变化而差异重现”(潘家恩,2020:434)。

但我们很快发现,“不保守的改良与不激进的革命”固然能说明乡建与革命并非完全对立、两者亦存在重叠之处及影响关系,但并未充分直面和讨论两者的差异问题。毛泽东曾总结党的革命经验,强调“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乃是共产党战胜敌人的“三个法宝”(毛泽东,1991:606)。潘家恩所重视的“延安乡建”经验固然包含着乡建式的改良色彩(如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指导下与地主阶级关系的调整缓和),但我们也不应就此忽略“武装斗争”与“党的建设”等方面的重要意义——如果离开了对于(全球与中国的)基本结构性矛盾的分析、敌我关系的划分、战争以及对于既有政治—经济结构的根本变革,中共革命的政治主体之锻造与巨大历史变革的产生也是难以想象的。

因而基本问题仍在于,如何理解乡建与既有政治—经济结构之间的关系?如果说乡建实践也“不保守”地涉及对既有政治—经济结构的批判与变革,例如平教会在20世纪40年代的土地改革探索,那么为何这一探索“基本停留在方案层面”、难以产生实践成效(李军,2018)?

在这个意义上,潘家恩也承认,若从革命视角看乡建,则必定看到“光靠建设所不能突破的内在困境”,并理解“特定历史条件下革命的合理性”(潘家恩,2020:436)。但遗憾的是,这一方向上的思考只是很快带过,并未充分展开。

不过问题仍未结束。对历史的解释总是紧密关联着思考者对于当代问题的回应。对乡建之成效有限性及其根源的历史解释本身也是当代讨论的一部分。通过强调民国乡建成效有限性之根源与其保守性相关,严海蓉与陈航英同时意在批评当代乡建存在相似的问题,从而倡导一种以阶级分析为中心的思考与实践路径,介入中国当代关于农村发展道路的思想论争与实践探索。从这里看去,潘家恩在上述问题上的历史解释诚然存在不够充分之处,但我们不难体会到其中也包含着的、本书未曾明言的思想对话性:将乡建判定为“保守”是以革命历史实践及其成功经验为预设尺度的,但是在当代,地方与全球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20世纪革命的理论与历史经验是否具有跨越语境的普遍性,作为历史后来人在思考乡建与革命之间关系时、在通过解释历史来回应当代问题时,是否必须预设上述潜在尺度,都是值得审慎考虑的。这就意味着,一方面,如果我们不把中共革命所有时期的实践经验都视为全然正确、毫无挫折与教训,如果革命在历史中的成功经验也并不能直观地仅仅归结为“解决根本性矛盾”,那么历史和辩证地看去,乡建的理论与经验仍然能够在许多方面提供重要的参照意义;另一方面,当代实践本身是对于全球与地方之矛盾关系综合分析的产物,矛盾关系仍在变动且当代思想家们也难以断言其理论已对当代复杂现实做出了全面有效的诊断,那么我们是否就应当放弃一种非此即彼的思路,也即如钱理群在本书序中所言,以一种“理直气不壮”的方式,“拒绝把自身构建成一种完成并唯一的理论主张”(钱理群,2020:序一)?这提示我们,在面对历史问题时,既要理解乡建,又要重视与充分理解革命的理论与经验;在面对当代实践时,要审慎但开放地面对不同的实践探索路径,彼此求同存异并互相参照。

三、商榷讨论

在积极肯定本书所带来的新见之后,这里也就方法论问题勉力献出一点商榷意见。

“整体性视野”可以说是本书在方法论上的核心思路,其基本精神在于从20世纪中国历史的宏观结构性进程出发来把握乡村建设。虽然,如前所述,作为实践者的作者常会“现身”,使得诸多实践性的经验“溢出”本书的理论框架,但通观全书,这些经验层面的“溢出”并未得到充分和正面的展开。这种偏向结构性的方法,在其“大刀阔斧”的锋利之外,可能存在以下弊端:倾向于将历史中的思想者与实践者理解为特定结构性趋势推动下的产物,不利于充分呈现他们作为行动主体在运思与实践上的自我理解及其牵涉的诸多历史脉络,不利于把握他们的能动性以及其中的思想意涵。

不妨追问,一种以个案为分析单位的微观研究进路一定是不可取的吗?就理解历史乡建而言,笔者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论及,乡建中那些代表性人物如晏阳初、梁漱溟、卢作孚、瞿菊农等,其各自走向乡建的路径及自我理解并不完全一致。例如,梁漱溟关于乡村建设的理论思考的形成,与他在1920年代的思考轨迹紧密相关,而后者又密切联结着1910年代以来的多重脉络,如辛亥革命之后的政治现实,“一战”的爆发及其对中国思想界的冲击,东西文化论战的展开,1910年代末兴起的“人生观”思潮及作为其后续发展的“科玄论战”,从“人生观”脉络延伸出的“审美”问题与“教育”问题的特定思想位置,“以工立国/以农立国”论战的兴起,大革命的兴起与失败,等等(张振,2020)。而梁漱溟对于自己所致力的乡建事业的自我理解——如乡建运动的基本动力,所试图回应的历史课题,所致力的理想社会,乡建运动本身的意义,等等——也包含着特定的意涵,需要在具体的历史脉络以及价值方向中理解,而不能仅从“双向运动”或“回嵌”的意义上来定位。

换言之,要深入理解那一被指称为“乡建”的思潮和实践,一方面,要将其所涉及的多重思想—历史脉络纳入视野;另一方面,要将思想者在历史认知、行动价值与意义等方面的自我理解考虑进来。本书在这两个方面上的解释力与涵括性是值得商榷的。这里尝试提出关于此问题的一些初步思考,以供讨论。

首先是多重思想—历史脉络问题。深刻卷入历史中的行动主体与诸种历史脉络必然密切关联,方法上的微观取向并不一定导致“见树不见林”的弊端。在乡建之性质与起源问题(也是乡建之定义问题)上,这里尝试提出以下与潘家恩不同的方法进路。也即,翻转关于乡建“名实之辩”的设问方式,不是从结构性的宏观分析视野出发,预设在历史之中已先然存在一个实体性的,具有内在一致性、内外边界清晰的“乡村建设”,随后结构性地分析其性质、起源与发展过程。而是,以一种微观的方式,考察历史中如何星星点点地兴起一系列或先或后、或近或远的,或相互关联或独自发展的,关于乡村问题的思想与实践方案;随后再从这一个个的“点”出发,把每个“点”及其相关联的多重思想—历史脉络勾画清楚;最后,再来考察每个“点”之间如何相互关联起来,这些纷繁不同的实践(也许有各种不同的“名”,如“村治”“乡村建设”“乡村工作”“民众教育”“平民教育”等等)如何流动聚合、大致获得一个一致性的轮廓,逐渐获得了一个共同的“名”(即被指认、命名为“乡村建设”),从而诞生出“乡村建设”这个对象,以及“乡村建设”这个“名”形成之后如何再反过来影响了此前那些思想者、实践者的自我叙述。

其次是思想者在历史认知、行动意义与价值上的自我理解问题。历史中的主体一方面受到结构性力量的推动与约束,但另一方面也同时作为能动的行动者,在“对自身和对身处历史情境的不断感受、领会、调整、构思和创造”(何浩,2017)中参与构造着历史。在外在的结构性分析之外,一种内在的理解进路,也即认真对待与分析行动者对于中国社会的认知与诊断,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对于自己从事乡村实践工作的动力、所要回应的社会问题、所致力的目标方向、所采用的实践方案、其与中国之出路的关系、取得的成效与遭遇的困惑、所依凭的价值与意义世界等问题的自我理解,以及这认知、诊断与自我理解在历史时势中的变动与调整,对于理解乡村建设(及中国现代化进程)而言亦是不可或缺的。而且,行动者们的运思方向所烛照之处以及所忽略之处,以及这烛照与忽略的深层观念根源,也许都可以进一步转化为我们的历史认知窗口(3)贺照田针对梁漱溟关于“阶级”问题之理解中的洞见与盲点展开的研究,正提供了一个极有参考意义的范例。参见贺照田,2011.从梁漱溟的视角看现代中国革命.中国图书评论(6):85-96;贺照田,2012.当自信的梁漱溟面对革命胜利……——梁漱溟的问题与现代中国革命的再理解之一.开放时代(12):74-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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