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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菜

2022-11-25方言

慈善 2022年5期
关键词:二伯肉片活儿

文/方言

有一道“横”菜,已在我家餐桌上“驰骋”多年,并且它在我家还有多个不同的名字。闺女和侄女年幼,从味道认知,叫它“香肉肉”;父亲则叫它“蒸碗儿”;媳妇沿用娘家的叫法“扣肉”;母亲忆苦思甜:从前日子过得紧巴,庄稼主儿哪儿吃得起?现在日子好了,奔上了小康,我觉得它应该叫“好日子”!母亲说得入情入理,弟妹双手赞同;我说这道菜咱家人人爱吃,叫“吃不腻”更贴切;弟弟从小嗜肉如命,不但吃不腻,而且吃不够。眼下体重触了红线,自己天天嚷着要减肥,可一看见这红亮的大肉片,减肥的事就认栽了,他无奈地说:“这盘菜最应该叫‘绊脚石’。”全家人都被他逗笑了……

“横”(音hèng)菜,京西方言,指烹饪做法繁复的纯肉食性菜肴。老母亲精于厨艺,最拿手的“横”菜有两道,“好日子”为其一。另一道叫“血脖二刀”。

“血脖二刀”,是人间的一道美味。不过她也有很多年不做了,原因是食材很难找到。

我小时候,村里还有生产队。二伯在生产队的猪场喂猪,兼顾队长派给他的杀猪的活儿。

二伯握一把刃长七寸的尖刀,这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在猪脑门儿上来回摩挲。猪毛钢硬,根根挺立。他一边轻轻抚摸一边高门亮嗓儿地唱念,像是在完成一道发自心底的告慰仪式:

“啃窝头、就咸菜,俺杀你来实无奈。

千万别把俺来怪,早晚都是桌上菜……”

这一唱念,肥猪竟然停止了哼叫,一动不动,大气儿也不出地梗着脖子听,它耳朵竖立,眼睛乜斜,好像听懂了二伯唱念的话,又好像在琢磨那话的意思。二伯唱念完后,它的眼睛、腰身和蜷曲的尾巴仍保持着静止不动的僵硬状态,并且哑然地半张着惊讶的大嘴巴。但是这种安静只是须臾,片刻之后,它似乎全明白了,原来自己已经到了“猪生”尽头,便开始大声嚎叫起来,四只被捆绑着的蹄子疯狂地踢踹、挣扎。

围观社员多了起来,以“二师兄”为中心,姿态各异地围站着,他们说笑着、讨论着肥猪能放出多少血,割下多少斤肉……这些肚子里缺少油水的人,满腹欢心地期盼着眼前这个生命的迅速结束,好用它的肥膘来“荤一荤”家里的铁锅。

二伯俯下身,轻轻摸着猪的脑门,嘴唇近得快要贴到猪耳朵上了,才含糊嗫嚅出一句很无奈的话:“晌午我也没少喂你豆渣,早死早脱生,俺的好乖乖,上路吧!”

瞬间,他手中的尖刀,便“欻”地一下直捅在了猪脖子的下方。

一头猪一筲血。血净命绝。猪不再动弹。二伯开始忙乎了,捅皮、吹气、烫水、刮毛。约摸半个多小时,大猪就被处理得白白净净,鲜亮喜人,契合了社员们的视觉要求。

挂上肉杠剖腹摘肠之前,头一码事需先斩下猪头。二伯双手握一把锃亮的铜头砍刀,手臂抡成半月圆,朝着猪的后脖梗“啪啪”猛然劈砍两下,之后一把揪住肥厚的扇耳,用力一提,一个敦敦实实大猪头便离开了猪身,旁边爨忙儿的社员赶快接过来,欢喜地看上两眼,便掷在事前准备好的铜旋子里。二伯又换了一柄一拃来长的短刃刀,在紧挨着砍去猪头的脖颈处,刀尖极为娴熟地转了个圈儿,就像用细篾儿划了个印道儿,二指来宽带着鲜红血迹的一条子颈肉,便被他手指钩挑起来。他扯了一嗓子——

“馋嘴娃娃,吃不够,血脖二刀咯吱肉!”

话音一落,围观的社员们,便蜂拥上来抢这第二刀的“血脖儿”。

可是,二伯钩着“血脖儿”手指,只那么一晃,就把肉甩到了我母亲臂弯擓着的篮子里。

“血脖二刀”,之于猪肉品质而言,那是猪身上最不好的部位。在屠宰时,它沾染上了鲜红腥臭的猪血,不但看着瘆人且清洗不掉。而且猪脖这个部位,是淋巴聚集区域,吃的时候,肉在嘴里来回翻腾也嚼不烂,还会有咯吱吱的响声。老人们说:“‘血脖儿’肉,不能吃。那些硬硬的小肉粒子(淋巴结等)里有毒,吃了会死人。”

在那贫穷的岁月,哪里还有人不能吃的东西?野菜、树皮、棒子瓤、观音土……不都被人们吃了吗?如果不能吃,社员还抢它干吗?“血脖二刀”,因为肉里面有“肉粒子”,生产队不要,被视为下脚料由二伯自行处理。因此很多社员豢养馋虫的欲望,都寄托在二伯手上的分寸。

母亲仁慈,她把猪肉递还给二伯,再切成多个小块,均分给了另外几个家里有小孩儿的人。

“血脖二刀”,确实有毒。食材虽然难得,但是做法也尤为关键。我从小体弱,母亲为了给皮包骨的儿子多些营养,她万分小心地对这块猪肉进行烹饪的前深度处理。这是一个简单而繁琐的程序,非亲生母亲不可信,也做不来。

血脖儿含有大量淋巴结、脂肪瘤和甲状腺。淋巴结里会积存病菌和病毒,短时间加热也不易将其杀灭,所以食用后很容易感染疾病。母亲并不知晓这些,她只知道心疼她的儿子,肉里面这些疙疙瘩瘩,会对我的身体不好。所以,母亲等到下了工,天全黑下来后,她才把血脖肉切成薄薄的肉片。这活儿必须要在夜晚操做,因为晚上家里才会开电灯。母亲取一片肉,贴在一块巴掌大的玻璃上。她拿着玻璃片的边缘,努力靠近灯泡,使晕黄的灯光从玻璃片的后面射来,穿过肉片,这样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肉片里的肉粒子,然后另外一只手捏一把锥子,把那些肉粒子逐个挑出。这是一个很细致的活儿,也是累人的活儿,但是母亲坚信这是最重要的环节。每一次她都做得无比认真,拳头大小的那么一块肉,她要足足地挑上两个夜晚。

烹饪“血脖二刀”,母亲常是佐以水田边的野芹。野芹菜气味清香,与猪肉搭配,两者共融,互相激发,色香味均可提升,达到上承,堪为我心中的第一美味。但是,于我而言,最后剩在盘碗里的,仍是那惹人眼睛的嫩绿芹叶。

老母亲厨艺过人。在我记忆里,她能把那些生长在荒野沟塘很粗糙、低端的食材,变换花样,烹制出我喜欢的味道。比如荠菜咸粥、白薯叶粥、咸蛋黄焗倭瓜、炕洞焐家雀、煎毛蛋、铛包鱼儿……

我说母亲这些拿手菜,“横”菜,都和我嘴馋有关系。

她却反诘道:“是穷苦的日子把人逼出来的。现在的‘好日子’天天像过年,再馋的人,也不愿吃那‘血脖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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