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写本P.3093综合研究 *
2022-11-25廖小红
廖小红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一、P.3093综合研究
P.3093,卷轴装,双面书写,规格26.6-27.7×395cm,由12纸粘合而成,先粘后写,无界栏。前后皆残损,纸薄,正背面字迹相互浸透。正面是《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讲经文》,共167行,每纸13-15行不等,每行14-23字,行书,字迹工整,全篇皆有朱笔句读。背面是《药方书》(拟题)与《定风波》三首(原题),共102行,每行4-20个字不等,草书,字迹潦草,不及正面工整,墨迹浓淡不一。据笔法判断,正背面当为一人所书。
《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讲经文》,首尾皆残,未署作者,卷面清晰,本篇按所演绎内容补题名,《伯希和劫经录》中说:“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讲经文,依刘居士沮渠京声译本。”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1]校记中也说:“首尾残缺,依内容补题名。按此讲经文所据经本为宋沮渠京声所译。”起于“上来别解弥勒二字已竟”,讫于“各有身光以相照耀”,最后一行残存“藉光”二字。行书,字迹工整,该篇共167行,文中散文每行23字左右,韵文每行14字,文中“世”字缺笔避讳。本篇主要解说经题《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菩萨”为“菩提萨埵”之省称,意为觉有情,是自利利他之人;“上生”为“往升”,弥勒菩萨将于十二年后在人间涅盘,往生兜率天;“兜率”又译“兜率陀”,意为知足;“天”之意有三:自在、光明、神用。本篇散文部分一共14处,每段散文后都是韵文唱词,韵文唱词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生动地展示了兜率天宫天人终生不老与悠闲诵经的生活图景,包括兜率天的环境,花台宝树围绕,也有众仙向弥勒佛热烈朝拜的场面,通过向民众讲兜率宫内厌欲的情况,想象人们在生老病死时的痛苦和悲哀情形,达到劝导世人“看破红尘,灭绝欲念,及早修行,脱离苦海”[2]的目的。这些韵文唱词想象丰富,语言质朴自然,作者以易于抒情铺陈的排律形式展开,用极富音响色彩的审美语言,对各具特色的人物一一刻画,以新颖的诗体与朦胧神秘的意境美感,十分有力地吸引着佛子们不尽渴望的情思和神往[3]。
《杂方术》(拟题),背面抄的药方,马继兴在《敦煌医药文献辑校》[4]中将其称为《雑方术》,他认为背面的写卷中有六朝时“饭”的避讳字,所以此写本应是隋唐以前写本。首残尾全,起于“子□□不佳,亦不可□□”,讫于“吃生□汤少许”,共92行,行书,每行18字左右。其中题有“长生涌泉录法”“钗子法”“白朱砂法”“疾风方”“地黄丸”,详细的记载了每个药方的成分与制作方法,是研究古代药物配制的重要史料,文中各方也可供临床治疗参考之用。
《定风波》三首(原题),共11行,每行15至19字不等。首尾皆全,起于“阴毒伤寒脉已微”,迄于“喘粗如睡遭沉溺”。分别为“阴毒伤寒脉又微”、“颊食伤寒脉沉迟”、“风湿伤寒脉紧沉”。第一首写阴毒伤寒症状及误治恶果,第二首写夹食伤寒症状,第三首写风湿伤寒症状。迄今所见,这是唯一一首与医学有关的三首敦煌曲子词,对于我们了解唐代以前的医风民俗、伤寒学术及其流传的状况,有较强的参考价值,这三首敦煌曲子词所咏唱的内容,都是中医常见的主题——伤寒,但对比已经发现的敦煌卷子中的《伤寒论》,发现这三首敦煌曲子词与之并无关系,说明这应该是民间医生临床经验的总结,特别是最后一种“风湿伤寒”,中医古籍的记载并未见此病症,高国藩的《敦煌俗文化学》[5]中引用王振国教授的未刊稿——《论敦煌咏伤寒词的医学与民俗学价值》,文中指出:这三首词所咏,都属难医之证,故屡言“斯须儿女独孤栖”“垛积千金医不得”“喘粗如睡遭沉溺”。《外台秘要》卷一引用王叔和语,谓“今世人得伤寒,或始不早治,或治不对病,或日数久淹,困乃告医,医又不知次第而治之,则不中病”。词中将广义伤寒,狭义伤寒的概念混用,充分体现了晋唐时期的医学现状。这三首曲子词,当为了警训医者而作,而当时曲子词是很流行的一种文学体裁,再加上这三首曲子词中又间杂着一些口语,语言质朴、清新,意思简单易懂,这使得他的传播更为快速。这种口语入词的方式,到了宋代以后,即被文人词家们所遵循。
“定风波”原为词牌名,本来是唐代的教坊曲,马继兴的《敦煌古医辑考释》[6]中指出:“李珣词名定风流。罗福颐氏谓:其词始于五代《万氏词律》。其体有六十二字,六十三字,九十九字,一百字,百又四字之别。而此卷中共有定风波三章。‘首阙作五十八字,次阙、三阙作五十九字,与五代、宋人词句小异,足证唐人词律之宽矣’。”任半塘在《敦煌歌词总编》[7]中指出,《定风波》是盛唐时流行的曲调,始辞表现惟儒士能于立功定难,政治意味极强,是“三士曲”之一,是文人争取仕途的途径。P.3821亦抄有《定风波》二首,第一首写武士向儒士自夸本领,第二首写儒士自夸本领以答武士,句式与P.3093二首略同,唐崔令钦《教坊记》有《定风波》曲名。五代欧阳炯、孙光宪所作在句式上与敦煌本相近。
自P.3093被发现以来,许多前辈学者对其进行了研究,研究成果较多,主要是对写卷的校勘,创作时间,曲子词,医药方的研究,P.3093的主要研究成果有王重民等的《敦煌变文集》,潘重规的《敦煌变文集新书》,《变文集新书》是对《变文集》的修正与补充,除此之外还有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周绍良、张涌泉、黄征的《敦煌变文讲经文因缘辑校》中也对P.3093的写卷内容进行了校对。关于P.3093的正面内容较完整的校勘可以参照以上研究成果,这些研究对我们了解《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讲经文》的内容具有重要意义。另外,杨雄的《讲经文四篇补校》是对王重民《敦煌变文集》的补校,文中依照原卷和文意对《敦煌变文集》中所出现的有疑意的字进行了补校。关于写卷的创作时间,可以参考曲金良的《敦煌写本变文、讲经文作品创作时间汇考》,文中对写卷的时间进行了简单论证,除此之外,还有姜伯勤的《敦煌艺术宗教与礼乐文明》一文,文中考证“酒令”时,对李稍云其人进行了简单的考证,也是比较有说服力的。另外,项楚在《令章大师李稍云》一文比较详细的考证了“李稍云”其人,而“李稍云”此人也出现在P.3093写卷中,此文原载于《中国文化》,后被收入项楚文集《柱马屋存稿》。最早收录写卷背面内容的是王重民的《敦煌曲子词集(修订版)》,文中收录了背面的三首曲子词——《定风波》。任半塘的《敦煌歌词总编》也收录了《定风波》三曲,但这两书中对背面内容并未完整录入,对背面内容比较完整的收录的是马继兴的《敦煌医药文献辑校》和《敦煌古医辑考释》。P.3093进行研究的很多,但大都是非系统研究,而是引用其中的某一部分来考究一些俗字,韵律等,如高国藩的《敦煌俗文化学》,文中引用P.3093写卷来论证,但非系统研究。
二、讲经文创作时间考证
关于本篇的创作人与时间,并无详细记载。可查阅最早对本篇的创作时间进行考证的是曲金良的《敦煌写本变文、讲经文作品创作时间汇考》[8]。曲金良在《敦煌写本变文、讲经文作品创作时间汇考》中判断其时间在820年至835年之间,是可信的。文中唱词有“方响敲罢《长恨曲》,琵琶休拨《想夫怜》”“诗赋却嫌刘禹锡,令章争笑李稍云”,《长恨曲》当为白居易《长恨歌》,作者是白居易(772年-846提);刘禹锡(772年-842年)是与白居易同时期诗人,与刘禹锡并称“刘白”。关于李稍云其人,有不同的说法。曲金良认为其为李翱,时772年-841年,李稍云能与白居易、刘禹锡齐名而提,可见应是他们中晚年。另一种观点认为李稍云是“陇西李稍云,范阳卢若虚女婿也”,而关于卢若虚其人,历史之中有相关记载,其兄卢藏用为唐中宗神龙(705年)时的中书舍人,故晚一辈之李稍云应为玄宗朝时人[9]。《太平广记》[10]卷第二百七十九《李稍云》(《出广异记》)中记载了李稍云其人①,张鸿勋在《敦煌话本词文俗赋导论》[11]中对李稍云的活动时间判断为盛唐时期,根据《太平广记》中所记述的裴士南、李蒙等人推断,裴士南之兄乃裴士淹,是开元末郎官。李稍云之名亦见于敦煌本刘长卿《酒赋》“胡觞百杯徒浪饮,章呈(程)不许李稍云”,李稍云是开元时侯的人,他创制的酒令天宝以来甚为流行,唐李肇的《国补史》云,酒令“至李稍云而大备,自上及下,以为宜然”,他的酒令章直到中唐时期仍影响很大。但李稍云在曲江聚饮泛舟时死于意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酒令也渐渐被人们遗忘。王重民《敦煌变文研究》[12]:“我们读完之后,很容易感觉出来它是代表着元和、太和时代(806年-835年)两京和江淮之风习。”而写本的抄写时间,当要更晚一些。潘重规《敦煌变文集新书》[13]:“此卷正面章草书,有朱校点。‘世’字皆避讳缺笔。纸薄,当是晚唐以前卷子。”
三、《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文本细读
讲经文是在佛经原典的基础上进行再加工与改编,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讲说佛经原典。佛经变文也是对佛经原典的改编,相对于佛经变文而言,讲经文更忠于佛经本身,与佛经变文相比,讲经文的文学性没有那么强,但讲经文中包含着的“唱词”与“说白”,就是他文学性的体现。讲经文在阐释佛经原典时方式灵活,内容多样,现在以P.3093正面所抄《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讲经文》为例,来探讨一下讲经文是怎样阐释佛经的。
讲经文一般由说白、唱词、经文三部分构成②,在《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讲经文》中,散文说白和韵文唱词构成的部分居多,还有《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原文部分。写本中对佛经的讲说,并没有按照原经文的顺序进行逐一讲解,而是选取了部分经文进行讲唱。文中采用散韵结合的结构框架,每一个框架都主要阐释佛经的某一思想,如开头部分“上来别解弥勒二字已竟……”到“勇猛精进”,是散文说白开头,解释了什么是“菩萨”,“悲所度生,依弘誓语,故云菩萨”,菩萨和朝廷一样,见到天下不平之事,都想要“平治”天下,不仅“自利”,而且追求“利他”,修行之次,看到受苦受难的众生,想要拯救他们,这里用朝廷宰相作比,告诉听众菩萨有着心系天下百姓的慈祥,这一部分采用说白→经文→唱词的结构,唱词部分用七言韵文再次强调了菩萨救苦救难的慈悲形象。紧接着说菩萨虽然有这种拯救众生的慈悲,但“实已成佛”,上升兜率天之上,告诉听众原经文中“却后十二年”至“上至兜率陀天”是讲弥勒上升的情形,并用韵文唱词讲了弥勒上升兜率天时周天的祥瑞景象。接着引用原经文中“其身舍利……供养舍利”表现弥勒舍利的威严,用宝塔供养舍利,为了后世众生不信佛法者,看见舍利塔时,发佛心,求佛果,并且心生礼敬。在这段散文说白后的韵文唱词“天人造塔有何难”、“百宝合成深可羡”再一次强调舍利塔的威严与作用。原经文中“时兜率陀天”至“以严天冠”是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现形后的的容貌,讲经文中用“莫不眉匀绿柳,目净青莲,耳称垂珰,鼻真截竹”正面描绘了菩萨的美貌,又通过天上的侍者“各将菩萨相看来”的争相恐后,从侧面来反映弥勒菩萨的美貌。原经文中“与诸天子”至“恒说不退转地法轮之行”讲天宫中人修行时志坚不畏苦,讲经文中用七言韵文唱词加以解说,说内宫天人在修行佛法时朝朝听深经,日日闻妙法,以此苦修来免此世为人之苦。原经文中的“如是处兜率陀天”至“五十六亿万岁”,讲经文中还是用韵文唱词来解释,说在兜率天的神仙们不仅多,而且超越了生死界线,不畏时间,“全胜往日麻仙,也越当时彭祖”,可以长长久久的存在。随后解释“兜率”二字,谓“知欲乐足”,是一段散文说白,天男天女在为人时曾持佛戒,“知非究竟”,已经到了厌欲的境界,用两段唱词分别写天男观女时生厌以及天女观男时生厌,正因为他们抛弃了这种欲望,所以才得以升天,故原经文云:“于莲花上,结加跌坐”,以此来劝诫听众要禁欲,做到无欲无求,如此才能去往极乐世界。讲经文的最后一部分解释“天”之一字,“天”之意有三:自在、光明、神用。文中说“自在”是不曾一日烦忧,只是长时快乐,在散文说白以后,也加了一段韵文唱词来强调散文说白中解释的自在一词,天上的自在就像在人间的“要饭未曾烧火烛,须衣何省用金钱”一样。紧接着解释光洁,但后面内容残,按现有的结构推断后面应该是讲唱第二“光洁”和第三“神用”。
从《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中我们可以看出,讲经文在对佛经原典进行讲唱时方式比较灵活,没有固定的框架结构,而且引用原经文的地方较少,唱词居多,结合实际对佛经中出现的一些概念进行讲唱,克服了佛经的枯燥与晦涩,将故事讲得更加的通俗易懂,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达到想要的宣传效果。因为讲经文的受众是普通民众,所以在讲唱经文时都比较通俗,通俗与否关系着他的传播程度。为了更好地引起民众的兴趣,往往通过“讲”与“唱”的变化来把握听众的情绪,调动他们的兴趣。法师讲说,都讲唱经,在这中间,往往都要吟唱一段诗偈,用来解释经义。除了《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讲经文》以外,还有王重民《敦煌变文集》中收录的P.2305《妙法莲华经讲经文》、S.3872《维摩诘经讲经文》等,这些讲经文,都是将复杂的佛经原文通俗化,通过说白、唱词、经文三部分交替,来达到讲解佛经,宣传佛教思想的效果。
写本背面所载医药方也有极大的研究价值,自敦煌写本被发现以来,写本中包含的中医药文献极大的丰富了隋唐前后医药文学,虽然在历史中记载下来的古医书有很多,但这些大都是六朝以后的人撰写的,且这些传下来的医书大部分都不完整,而敦煌遗书中的所包含的很多医药方都是隋唐志中未记载的,大多是民间的医药方,语言通俗,内容保存的也比较完整,这些药方对于研究古代的医药水平具有极高的价值。
P.3093背面所抄医药方,分别为“长生涌泉录法”“钗子法”“白朱砂法”“疾风方”“地黄丸”和“定风波”,马继兴将前五种药方拟名为杂方术,最后一种“定风波”是曲牌名,以“定风波”为律,记录了“阴毒”“颊食”“风湿”三种伤寒症状。历来不乏对敦煌医药进行研究的前辈学者,他们的研究中让我们更加了解古代的医药水平,也让我们对于各种病症有了系统的认识。敦煌写本中记录的大都为药方,这些药方有直接以病症命名的,如“辟谷诸方”“五石药方”“呼吸静功妙诀”,有以人名命名的,如“张仲景五脏论”“王叔和脉经”等,还有以学派命名的,如“佛家医药方”“道家医药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由于写本残缺导致我们无法判断的“不知名药方”。这其中有很多药方名相同但内容不同的药方,如“伤寒”,“伤寒”是中医中常见的一种病症,P.3093背面所抄《定风波》中包含“阴毒伤寒”“夹食伤寒”和“风湿伤寒”。
将这三首伤寒论与问世的其他敦煌写本中记录的伤寒论进行比较,有很大的不同,如P.3287的《伤寒杂病论》(乙本)、《伤寒杂病论》(丙本)、S.202的《伤寒杂病论甲本残卷》、S.079P《伤寒杂病论丁本残卷》,这些写本中记录的伤寒病症从形式上看,是问答的形式,应该是医生问,病人答;从内容上看,文中不仅记录了病症表现,还有治疗的方法。这些写本中的伤寒论较P.3093中的伤寒论而言,专业性强,比较正式,文字也没有韵律。P.3093中的定风波是迄今所见唯一与医学有关的三首敦煌曲子词,它的语言趋于口语且通俗易懂,应该是民间医生按照曲子词的韵律进行编排的。前两首的“阴毒伤寒”与“夹食伤寒”中医古籍有所记载,但最后一首“风湿伤寒”并未见有记载。
[注 释]
①李稍云,性佻达,据《太平广记》记载,是同新及第进士共同赴宴,传阅文章致翻船,在场十余人皆溺亡,后又说溺亡三十余人。人数作十余计应指进士,加上船上的歌妓等应有三十余人。据传李稍云死于意外是因为其持戒不坚,此事颇符合当时人们所信奉的因果说,被当作反面教材。后李稍云就不再受后世所关注了。
②讲经文由三个部分组成:一是唱经,即在开讲的时候,先把要讲的经文唱出来;二是讲经,把唱出来的经文加以解释;三是唱词,把解释的要旨用歌赞重述演唱一次。一般由不同的人负责,都讲负责转读佛经正文,主持者负责解释佛经,再用具有表演形式的方式用通俗化的方式将佛经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