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布宁短篇小说中的“街头女郎”形象叙事 *
2022-11-25刘子元刘丹慧
刘子元,刘丹慧
(佳木斯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7)
俄罗斯作家伊·布宁的短篇小说中存在这样一类女性人物形象:她们年轻貌美、不谙世事、对未来充满着希望,但由于各种原因成为“街头女郎”,从而导致其悲剧性的人生命运。虽然这类“街头女郎”的形象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俄罗斯及世界文学作品中,例如:《复活》中的马斯洛娃、《罪与罚》中的索菲亚、《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等,库普林的长篇小说《火坑》中更是集中描绘了各种各样的此类女性人物形象。但与这些作家笔下的“街头女郎”形象相比,布宁作品中的这类女性形象则呈现出自己那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特点。下面,本文将以布宁的《三个卢布》、《第二盏咖啡壶》、《河边酒馆》、《马德里旅店》四篇短篇小说为研究本文,从多样化的叙述视角及碎片化的叙事结构这两个方面解读布宁如何在其短篇小说创作中构建出“街头女郎”这一女性形象。
一、多样化的叙述视角
“叙述视角是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学者们发现,视角是传递主题意义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工具。无论是在文字叙事还是在电影叙事或其他媒介的叙事中,同一个故事,若叙述时观察角度不同,会产生大相径庭的效果。[1]88“美国文艺理论家艾布拉姆斯(M.H.Abrams)在《文学批评术语词典》(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中将叙事视角(point of view)定义为:‘叙述故事的方法—作者所采用的方式或观点,读者由此得知构成一部虚构作品的叙述中的人物、行动、情境和事件。’”[2]51-54因此,叙述视角是小说叙事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小说文本中,作家可以通过视角的操控和变化呈现给读者不一样的人物形象。在这四篇小说中,布宁采取了不同的叙述视角来展开故事情节:小说《三个卢布》中,作家使用第一人称内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男主人公来县城办事,入住在宾馆,随后女主人公出现,她是以出卖自己身体的“街头女郎”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作家对于女主人公的描述都是以男主人公的眼睛来呈现的:“一个高个子女孩就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她身穿棕色中学生制裙、头戴一侧缀着一束假矢车菊花的草帽,一双大脚上穿着旧麻布便鞋。”[3]419第一人称内视角具有直接主动、主观片面等特点,可以使读者得以从男主人公的视角观察故事中的一切人和事,进而同男主人公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第二盏咖啡壶》开篇作家便以摄像式外视角展开叙述,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她是他的模特、情人,也是女主人,同他一起住在他位于兹纳缅卡大街上的工作室中。她是位金发美人儿,虽然个子并不高挑,但是身材很好,凹凸有致,她还很年轻、明艳动人、浑身散发着温柔的气息。”[3]287读者跟随“镜头”从外部旁观者的视角来观看女主人公,此外,作家在文本中没有为男女主人公命名,只用第三人称代词“她”和“他”来指代他们。这样,使整个故事叙事更加客观、逼真、不夹杂主观色彩。
《马德里旅店》中叙述再次转变为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虽然叙述采用第三人称,但是却以故事中男主人公的内视角为出发点,借助他的眼睛和意识来观察小说中人物表情及动作、周围环境,感知人物心理活动:“夜幕笼照,皓月当空,伴着皎洁的月光,他沿着特维尔林荫道往上走,一个姑娘迎面向他走来:她慢慢踱着步,两只手插在一个小暖手筒中,头戴一顶卡拉库尔羊羔皮帽子,略略歪向一边,嘴里低低地唱着什么。……他看了她一眼:身材娇小、鼻子上翘、颧骨略高、一双眼睛在午夜的昏暗中闪着光,脸上露出可爱、怯生生的笑容……”[3]282胡亚敏认为:“第三人称内聚集叙事文一经叙述者传达,则存在着两个主体,既有人物的感觉,又有叙述者的编排。”[4]29因此,同小说《三个卢布》中的第一人称内视角相比,小说《马德里旅店》的叙述声音与观察角度不再统一于一个人,而是分开,故事外的叙述者发出声音,故事内的人物观察和感知事件人物。
《河边酒馆》中的叙述视角相比较前三篇小说要复杂一些,作家选取了双重嵌套叙述者,一个是小说文本的叙述者—“我”,另一个则是讲述人—军医。开篇是以叙述者“我”的第一人称内视角展开事件叙述,“我”在莫斯科一家饭店中偶遇熟人军医,他为“我”讲述了一个多年前的故事。由于叙述者和讲述人不是同一个人,所以在讲述人—军医讲述故事时,叙述视角转成了故事中的人物内视角,也就是30年前的那个年轻的军医,随着故事的讲述完毕,叙述视角又变回了叙述人和讲述人—军医。布宁在这篇小说中叙述视角的不断变化使小说叙事形成了对话性叙事特征。
在小说文本中叙述视角的不同会引起读者不同的反应,从而对作品产生大相径庭的理解。申丹、王丽亚认为:“叙述视角对于表达主题意义有着很重要的作用,因此中外现当代小说家都注意对视角的操控,通过采用特定视角或转换不同视角模式来取得各种效果。”[1]111虽然布宁在这四篇小说中都在刻画“街头女郎”的形象,但每篇小说中的女郎形象却是不同的:《三个卢布》中的女孩是位刚刚毕业的女中学生,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卖自己的童贞来换取钱财:“我父亲突然就去世了,我母亲早就去世了,我从新切尔卡斯克坐车来到这里,本想通过我家的一位亲戚在这里找一份工作,就住在了他家,可他却对我心怀不轨,我打了他,跑了出来,只能在公园的长椅上过夜……当我来找你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死了。”[3]421而男主人公原本无意与其纠缠,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阴差阳错地同女主人公发生了关系。因此,作家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的体验视角模式,使读者摆脱旁观者的身份,与人物一起感知整个事件,更自然、更直接地感受人物细致复杂的内心世界,从而与人物产生情感上的共鸣;《第二盏咖啡壶》中作家选取了摄像式外视角叙事模式,女主人公是一位模特,同时也是这位画家的情人,在画家的眼里她只是个摆件、是个玩物,因此,作家让叙述者跳出小说事件,以局外人的身份客观地展开叙述,这样大大增强了小说的戏剧性效果;《马德里旅店》使用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同《三个卢布》相似,在文本中男主人公有心理活动和情感纠结,尽管女主人公在遇见男主人公之前就已经成为了一名“街头女郎”,但男主人公却渐渐对她怀有某种强烈的情感,因此,使用内视角可以使读者更好地走进人物内心,感受人物心理变化历程;《河边酒馆》是人物回顾从前的故事,“使用镶嵌式叙事结构,即—故事中包含故事”[5]23-26,同布宁以往的短篇小说不同,该篇小说讲述者和叙述者并不是同一个人,叙述者在小说中充当听众的角色,这就导致了叙述视角在叙述者、讲述者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年轻时的讲述者间转换,这篇小说中出现了两个女孩形象,一个是诗人勃留索夫身边的“崇拜者”—女中学生,另一个则是30年前军医遇到的女孩,这两个女孩子境况相似,都把自己托付给了不值得的男人,她们正处于人生转折点,还未成为真正的街头女郎,但为了自己那不堪的爱人最终会走向堕落。布宁在文本中视角的转换正是为了从不同人的角度看待女孩的这一人生选择,引起读者不同的反应,从而对小说中的事件和人物形象做出不同的评价。
二、碎片化的叙事结构
布宁的小说创作受到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虽然被视为现实主义作品,但在其创作中却融合了现代主义创作方式。叙事结构的碎片化是布宁短篇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典型特征,作家常常会打乱故事原本的时间顺序,将事件分隔成为一个个小片段,然后按照新的方式重新组合、排列,这样就使小说在叙事结构上呈现出非线性和碎片化的特点。这些叙事技巧的运用,使读者不仅在有限的文本里获得了大量的信息,同时感受到了作家小说创作的叙事美感。
《三个卢布》中以叙述者入住宾馆、女中学生来他房间出卖自己为情节时间开端,随着事件的发展,女学生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经历,这里作家运用了插叙的方式,向读者呈现了女孩儿几段碎片化的往事,同时也解释了她为何会出卖自己的童贞。此外,在文本中作家利用雷雨来暗指人物间的关系:“世间万事万物的结合真是不可思议—在这微不足道的穷乡僻壤之地竟会出现这么一场神圣、威严、震天动地、耀眼夺目的壮观的大雷雨。”[3]421雷雨以其短暂、偶然和剧烈暗示着人物间的爱情和女孩儿的命运。作者用大量的文字来详尽叙述男主人公与女孩儿的这次相遇以及得知她出卖自己童贞后的感情变化,在这里话语时间被拉伸。随后用了极短的篇幅来叙述他们接下来的故事以及女孩儿的结局:“我们本打算去莫斯科度过秋天,但秋天和冬天我们都留在了雅尔塔—她开始发烧、咳嗽,我们的房间里充满了药中杂酚油的气味……第二年的春天我埋葬了她。”[3]422这里,故事的实际时间被压缩成短短的几句话,作家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只截取几个简单片段来向读者交代女孩儿最终的命运。用命运的偶然性和转瞬即逝的幸福来反衬女孩悲剧性的人生。
《第二盏咖啡壶》从画家为自己的模特兼情人作画展开叙述,作家使用大量人物间的对话来充斥小说文本,将故事真实时间打碎,用插叙的方式展现女主人公不同时期的经历。小说中事件出现的时序是这样的:第一,画家作画;第二,女主人公回忆艺术家亚尔采夫;第三,叔叔把她带到莫斯科的马车酒馆干活;第四,偶遇夏里亚宾和卡拉文;第五,逃离叔叔家、辗转于各个艺术家的画室;第六,在库夫申尼科娃的画室作穿衣女模特;第七,到玛利亚文的画室作脱衣模特;第八,为画家取煮好的咖啡。而在现实中这些事件片段出现的实际时间顺序为: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二—第一—第八。作家打破故事时间的真实顺序,看似是以一种随意的方式重新排列,而实际上却是为了层层揭示女主人公如何一步步沦为艺术家们的玩物和摆件的。首先,故事开端客观地叙述了画家与模特作画时的场景,这里简单介绍了女主人公的身份地位、详细描述了她的美貌,继而以她随口唱出的几句歌词来引出艺术家亚尔采夫,正是这个人强奸了这个女孩儿,使女孩除了是画家的模特外,又增加一层身份—情人。然后女孩回忆了自己如何来莫斯科、婶婶如何准备将她卖到妓院、如何偶遇夏里亚宾和卡拉文、她如何逃离叔叔家、如何辗转于各个艺术家的画室、如何从穿衣模特变为脱衣模特,最后失身沦为艺术家们的情人的过程。至此,作家将一个单纯、善良、美貌、贫穷的年轻女孩儿一步步沦为艺术家们的摆件和玩物的过程展现在读者面前。
《马德里旅店》叙事结构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在一个相对完整的事件中,插入了人物碎片化的回忆片段。文中女孩儿是以“街头女郎”的身份出现读者面前,她深夜一人在特维尔林荫路上溜达,寻找客人,遇到男主人公“他”,被其带回旅店,期间插入了她与自己曾经一个情人的几小段回忆以及自己如何沦为街头妓女的经历:“我爸爸是谢尔普霍夫货运站的挂钩员,他被缓冲器压碎胸部死掉了,后来妈妈也死了,那时我还小,就留我一个人活在世上,然后我就坐车来莫斯科找穆尔,……她们一起晚上去大街上……这样我就留在了她那,后来她劝我也出去……”[3]287这篇小说中,女孩儿是个年幼无知、开朗乐观、娇小美丽的形象,她由于贫穷和年幼而沦为“街头女郎”,但是她乐观、对未来充满了希翼。她的梦想是能找到一份工作,摆脱街头女郎的身份:“上帝也能让我在旅馆找个什么活儿干,只不过,我不会把它扔掉的,到时我不会让任何人碰我,我把自己的活儿都做好,挣些小费就足够了。”[3]287
《河边酒馆》的叙事结构比较特殊,是镶嵌式结构,故事中还存有一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中对诗人勃留索夫身边的女孩儿的描述就是碎片式的,军医故事中的那个女孩儿的形象更是呈现出碎片化,她仿佛一个美丽的天使:“身材姣好、举止优雅的女孩急匆匆的走过,她身穿灰色外套、带着一顶灰色、漂亮的带沿帽、戴着橄榄色的细软皮革手套的手中拿着一把灰色的小伞”[3]267。在教堂中散发着圣洁的光芒,但却出现在了肮脏、粗鄙的下等酒馆,与自己的爱人、保护者进行着下流庸俗的表演。在小说中作家并未详细叙述这两个女孩生平经历,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未给出,只给读者展示了她们人生的一个片段,而这片段预示着两个女孩不堪的未来生活及悲惨命运。
在这四篇小说中除去《三个卢布》作家给出的女孩儿的结局,其他三篇小说的叙事结构都是开放式结尾,作家并未给出这些可怜的女孩儿们的最终命运结局,留给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解构主义认为世界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破碎的世界充满了片断性、边缘性、偶然性,文学作品应该表现这种世界的片断性、边缘性和偶然性”[6]64-71。布宁正是利用叙事结构及故事情节的碎片化来表现人物的命运被无形的社会因素和不可捉摸的命运所摆布,她们的生命历程也被打成了碎片,从而进一步增强了小说的悲剧性。布宁善于截取人物生命历程中的重要瞬间,来强化社会或其他人导致了人物的悲惨命运,同时也带给读者情感上的强烈的冲击。
三、结语
四篇小说中的这些女孩儿或年幼无知、或单纯善良、或美艳动人、或洁纯典雅,她们误入歧途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而是由于生活所迫、命运的无奈,这不仅是她们个人的悲剧,同时也是当时社会的悲剧,作家利用多样化的叙事视角使读者可以多维度,多视角地看待这些女性形象;而碎片化的叙事结构不仅反映了人物悲剧性的命运,也使小说文本表层叙事呈现出零散与错乱,增强小说叙事的立体感,使作品妙趣横生的同时使小说叙事体现出独特的审美旨趣。“布宁小说精致的艺术结构、丰富的修辞手段是其艺术成就所在,也是作家表达其价值观的隐蔽手段。”[7]3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