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 痕
2022-11-25孙彦良
文 孙彦良
去年,我收到一封她的信。
现在,好像没人再用这种通信方式联系了。
我记得她。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到底有多漂亮?像张瑜。恰巧她也姓张,大家都叫她张老师。
信的开头开门见山:谢谢打开信的你。找到你的地址非常困难,所以希望你读的时候,要有耐心。
接着,她分段回忆起三十年前我刚走进教研组时虎头虎脑的样子,让她印象深刻。因为我是二中第一批分配来的科班大学生,她对我寄予厚望。
她写道:最快乐的事,就是站在二楼教导处,满操场找你——你站在你带的职高班学生中,真难分辨,毕竟你只比最年长的学生大一岁。只是没过多久,因为“你不喜欢乌伊岭,穷乡僻壤,怕屈了你的才”。五年后,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乌伊岭去了南方。
我记得当时学校为我送行,她突然挤上前来,撂下一句:没见过这样不喜欢教育事业的人民教师!对于她的率直,我至今还耿耿于怀。
据说,她的这种直性子,源于她的委屈——她嫁给了林业局局长的弟弟。
当时我很困惑:局长一手遮天。嫁他弟弟,委屈啥?
一次,张老师请我,似乎只为解开我的疑惑。当时她主请的是另一位刚从师专分配来的大学生,跟她同在初中部语文教研组。我在职高组。陪我俩的,还有她的丈夫。我见到她的丈夫后,煞是惊讶!她的丈夫五短身材,勉强到我的胸口,满脸疤痕,但浓眉大眼的神色,却天真得像个孩子。
那顿饭,我吃得十分慌乱,甚至心不在焉,好像自己做了坏事。
临走,她一再坚持带我们参观一下她丈夫的工作间。于是,就看到一间堆满破旧家电的杂物铺,我虚伪地夸奖说:人才啊。过后,她曾跟同事说:大学生都夸奖我丈夫了。
这封信中,她再次提及她嫁给她丈夫的过程。
当年,她意外失去双亲,主动下到乌伊岭插队。局长见她第一面就说:上什么林场?留山下,山下也需要知识青年。这样,她就当了代课教员。在学校住的第一个晚上,学校的玻璃就被石头打碎了七八块,持续了半年,皆是漂亮惹的祸。学校受不了,打报告到局里,局里报告给市教育局,建议她尽早返城。不久,局机关的玻璃同样,也被飞石砸了。
她离开的那天,几个社会青年堵在宿舍门口,早用七吋钢钉把木门窗钉死了。民警赶到前,护花的校长被打得鼻口蹿血。正赶上当电工的局长弟弟修电铃,他噌地蹦下木梯,一言不发,一个穿裆,就将一小青年掀翻在地,捂着下体满地打滚。小青年们一哄而上,一块板砖就拍在他脑门上。他倒了,又晃晃悠悠站起来。如此七八次,这帮小青年才冲他作揖,说:服了,大爷。
当张老师被救出来,她直接抱住局长弟弟血葫芦一般的脑袋,决定嫁给他。
当时她讲完,还反问我:你信吗?
我说:我不信。
她说,你应该信。婚姻就是个缘分。她还特意强调,她的婚姻跟他哥是不是局长没关系。有同事背后问我:你信吗?和所有对她的婚姻持怀疑态度的人一样,我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
后来她见我就躲,背地里说我清高,尤其不敬业,让她失望。
信中又提起这些往事,倒多了一层回忆的温暖。尤其她说她一直关注我离开乌伊岭后的每一步。并强调,把时代提前到那时,她也会像我一样,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信的结尾,没有此致敬礼,只有五个用铅笔写的字:我爱人死了。
我找到信封上留下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位姑娘。她问我,接到她母亲的信了吗?我说是的。她说她母亲让她谢谢每一个回电话的人。
我问她:你母亲还好吗?
她哽咽了,说:她,死了。
我愕然。问:怎么回事?刚刚接到她的信啊!
她说:她给所有她过去的同事、朋友都写了信。在信中,回忆了跟每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希望收到的人能够回信,至少把原信退回。一共发出一百封。你是第一个回复的……
她还说,希望能至少收到五十封回信,出一本书,就叫“美丽的误会”。
我犹豫了,不知道如何回信,尤其给一位故去的人。
就这样,这封信一直在我案头放着。一年后的丁香花凋落一地的时节,我走进宣化街邮政局,提出退信。邮递员是个漂亮女孩,看了一眼说:早过期了,如果认定是垃圾信件,直接撕掉就行了。我说不行,是封求爱信,我要让她断了念想。像过去一样,在信封上贴个标签,盖个“查无此人”的戳就行。算求你了。
女孩十分理解,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才找出一方长条戳,啪地在上面盖上“查无此人”,扔进信篓里。
我强调:一定要原路退回去……一定——
女孩说:不相信,就拿回去。
说的,跟张老师一样,那么直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