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照《拟行路难(其七)》的诗旨和作时
2022-11-25龙哲惟
龙哲惟
鲍照《拟行路难(其七)》的诗旨和作时
龙哲惟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
鲍照《拟行路难(其七)》“愁思忽而至”的诗旨在于抱怨其仕途不得志与时局的险恶莫测,并借蜀帝杜宇的典故,微言昔日刘裕为篡位登基而废杀晋恭帝司马德文之事件,从而感慨人生苦难无常。本诗的写作时间,应在宋孝武帝大明二年(458)前后。
鲍照;《拟行路难(其七)》;诗旨;作时
鲍照是南朝刘宋重要的诗人,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拟行路难》为鲍照的代表作,其中第七首“愁思忽而至”,结尾有“中心恻怆不能言”之叹,意旨隐晦。由此,研究其隐喻,有助于更加深入地理解诗歌内容,也能对诗歌的写作背景做出更准确推断。前人认为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作品极有可能非一时一地而作[1]30,那么其中一些具体篇目究竟写于何时何地,就存在着研讨空间。通过对前人相关笺注的整理以及对文本语句的分析,结合鲍照生平和历史记载,有助于对《拟行路难(其七)》写作时间做出合理的推测。
为方便后文论述,先将《拟行路难(其七)》原文录于下:
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荆棘郁樽樽。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2]676
一 诗旨“愁思”之缘由
在诗歌的前五句,作者开门见山地抒发愁绪,旨意明显。只是关于作者此处“愁思”的来源,还需讨论。
首先,诗歌开头的“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出自《诗经·邶风·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关于《北门》此句,《毛传》释说:“兴也。北门背明向阴。”郑玄笺曰:“自,从也。兴者,喻己仕于暗君,犹行而出北门,心为之忧殷殷然。”[3]60南朝学者比较重视郑注,郑玄此处所笺,鲍照应当比较熟悉。那么,除了表达对自身政治失意的感叹之外,这里似乎还有因君主任用不明而产生的怨气。孔颖达《正义》曰:“卫之忠臣不得其志,言人‘出自北门’者,背明向阴而行,犹已仕于乱世,向于暗君而仕。”[4]654可见,不受朝廷重用、仕途前景不明,是作者愁绪的第一大来源。
其后由“举头四顾望”引出的“但见松柏园”句,“松柏”可能与墓地相关。《汉书》载:“柏者,鬼之廷也。”[5]2846《古诗十九首·去者日以疏》有几句与鲍诗前几句描绘的场景类似,诗曰:“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6]1348在鲍照之前的其他文人作品中,“松柏”也多展现“坟墓”的意义。阮籍《咏怀(其十三)》曰:“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李善注曰:“松柏冈岑,丘墓所在也。古有皆死之意,莫有免者焉。”[6]1070陆机《门有车马客行》“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芒芒。”李善注引仲长统说,曰:“古之葬,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6]1301。张载《七哀诗(其二)》有“顾望无所见,惟睹松柏阴”一句,李善注曰:“松柏,丘墓。”[6]1089以上举例与鲍照本首诗的“松柏”,很有可能存在引典上的继承关系。所以,鲍照本诗中的“松柏园”,有可能是对“坟墓”的代称,表现出人生兴亡、生命之忧。此外,“松柏”也有可能作为高洁之士的象征,与后句隐喻肮脏环境的“荆棘”相对立。赞扬“松柏”长青不衰的高尚品质,在鲍照的作品中可以找到旁证,其《松柏篇》开篇曰:“松柏受命独,历代长不衰。”[2]707关于“荆棘”,阮籍《咏怀(其二十六)》有“荆棘被原野”句,黄节将其解释为“按荆棘喻危乱”[7]357,本诗“荆棘”隐喻的意义可能与其相同。
前五句从作者自伤经历而始,最终指向当时政治环境的险恶。王夫之《古诗评选》提出:“‘愁思忽而至’五字,是一篇正杀着,更以淡漠出之。熟六代时事,即知此所愁所思者何也。当时忠孝铲地灭尽,犹有明远忽焉之一念,恻怆而不能言,其志亦哀也。”[8]47结合历史事实来看,船山的论断很有说服力。据钱仲联《鲍照年表》,鲍照在晋安帝义熙十年(414)出生,在宋明帝泰始二年(466)去世。[9]431据丁福林《鲍照年谱》,鲍照生于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死于宋明帝泰始二年(466)。[10]19按以上结论,鲍照一生横跨晋宋两朝,历经自晋安帝至宋明帝,加上自立帝位的刘子勋,共十位皇帝。在十位帝王中,死于非命者有七成之多,期间发生了权臣傅亮等废少帝、“元凶”刘劭弑父自立一系列荒唐事件。晋宋两朝,权力斗争之激烈,为中国历史上罕见——其间手足相残之例,同僚倾轧之事,不胜枚举。“但见松柏园,荆棘郁樽樽”,似乎也是暗示政治环境之险,揭示了诗中愁绪的另一来源。
由是,鲍照在前五句诗中,表达了多方面的愁绪。从整体的角度看,前五句所表达的内容是诗歌的第一层,是诗人情绪的发端,与诗歌主体部分描写杜鹃形象、诗歌末尾卒章显志而抒发世事无常之感,是一贯而成的。
二 诗中“杜鹃”所指及其深意
根据对诗歌前五句的分析,诗人愁绪的来源已然明晰。无论是抱怨自身境地,还是咏叹人生的兴亡,其核心都在于对当下政治状况的感慨。紧接诗歌开篇内容,作者以“中有一鸟名杜鹃”,引出蜀王杜宇典故,自是诗歌进入到主体部分。张玉穀认为:“此章言富贵无常,不胜恻怆。独就杜鹃说,隐然直斥至尊。”[11]426诗歌借杜宇典故隐喻关乎君王的政治事件,前人在这方面的意见大致统一。但在“杜鹃”所指何人这一问题上,则存在不同的观点:
一类观点认为“杜鹃”指晋恭帝。朱乾《乐府正义》认为本诗:“伤零陵之得其终也。”[2]679余冠英先生也认为:“晋恭帝(司马德文)禅位给刘裕,和杜宇处境相类。”[12]294
另有观点认为“杜鹃”是宋少帝。陈沆《诗比兴笺》中援引《宋书》关于宋少帝被废杀的记载,言本诗旨意与之相关。[2]679张静杰认为本诗是对宋少帝被弑杀之事的微言。[13]119-124
结合本诗的用典、用字,或许将晋恭帝列为“杜鹃”所指,更为合适。试由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论证:
首先,在政权更替的问题上,杜宇典故与晋恭帝更为契合。关于诗中所用杜宇典故,《华阳国志》载:
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巴亦化其教而力农务,迄今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14]27
蜀王杜宇当年是主动禅让的,虽然其中或许有不为人知的政治斗争,但是至少在表面上他是心甘情愿地下台,不至于闹到兵刃相向的境地。晋恭帝面对禅让的要求,也是积极地配合,史载:“傅亮承裕密旨,讽帝禅位,草诏,请帝书之。帝欣然谓左右曰:‘晋氏久已失之,今复何恨。’乃书赤纸为诏。”[15]270可见在禅让问题上,杜宇和晋恭帝的态度极为相似。较此,宋少帝则不同,他是被大臣徐羡之、傅亮等废黜:“始徐羡之、傅亮将废帝……其朝未兴,兵士进,杀二侍者于帝侧,伤帝指。扶出东阁,就收玺绂,群臣拜辞,送于东宫,遂幽于吴郡。”[16]31晋恭帝和宋少帝,一是主动禅让于新皇,一是被动废黜于旧臣,性质不一。若作者需要借杜鹃来影射少帝遭遇,则不必选取杜宇故事,而应当采用其他更为贴切的典故。
其次,诗中所刻画的杜鹃形象更加接近于晋恭帝。《晋书》载刘裕废晋恭帝一事:“刘裕以帝为零陵王,居于秣陵,行晋正朔,车旗服色一如其旧,有其文而不备其礼。帝自是之后,深虑祸机,褚后常在帝侧,饮食所资,皆出褚后,故宋人莫得伺其隙。”[15]270将晋帝废为零陵王后,刘裕还多加防备,让冠军将军刘遵考领兵将其软禁。受到一系列打击的恭帝从此威严尽失、状况凄惨。诗中的杜鹃“声音哀苦”“羽毛憔悴”“飞走树间”的落魄形象,与晋恭帝禅位后的苦闷境地一一对应。若是细究诗中描写杜鹃的句子,还有两点发现:
第一,“羽毛憔悴似人髠”一句,甚为可疑。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价此句说:“属想甚异,‘似人髡’三字大无理,不若删此二句。”[2]679“髠”本作“髡”,《说文解字》曰:“剔发也。”[17]183指一种剔去人头发的刑罚。诗人在这里用“似人髠”来描写杜鹃的状貌,具有深意。“杜鹃”,又名“子规”,于《尔雅·释鸟》中记在“巂周”一条。郭璞《注》曰:“子巂鸟,出蜀中。”《正义》说:“巂一名周。史记历书云:‘百草奋兴,秭鳺先滜。’徐广以为即子规也。今子规大如鸠,以春分先鸣,至夏尤甚,日夜号深林中,口为流血,至章陆子熟乃止。”[18]963自前人名物著作记载的杜鹃来看,其形象和习性实在跟“髠”关系不大;在描写杜鹃的各种文学作品中,也几乎不见“髠”一类的描述。既然“髠”不是杜鹃普遍的特征,在一般情况下也不用于刻画形象落魄的样貌,那么此处用字,就极有可能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髠”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特指对象。
南朝时期,佛教大盛之余,也与中国本土文化产生了一些冲突:比如说,很多文人都鄙视僧人剃发的行为。像颜延之,其人虽尊崇佛教,仍不满剃发行为:“时沙门释慧琳,以才学为太祖所赏爱,每召见,常升独榻,延之甚疾焉。因醉白上曰:‘昔同子参乘,袁丝正色,此三台之坐,岂可使刑余居之’”[19]1902。随着很多文人对剃发之举的负面态度,“髠”自南朝始,带有贬低僧人的意味。试举几例以证:
南朝宋宗炳《答何衡阳书》:“夫圣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物有不得其所,若己纳之于隍。今诳以不灭,欺以成佛,使髠首赭衣,焚身然指,不复用天分以养父母、夫妇、父子之道。”[20]5088
南朝梁刘勰《灭惑论》:“《三破论》云:‘若言太子是教主,主不落发,而使人髠头;主不弃妻,使人断种,实可笑哉!’”[20]6615
南朝梁宝唱《经律异相》:“梵志不与,骂曰:‘髡头沙门正应食马麦,不应食如是甘美之供。’”“护喜语大鬘曰:‘共见迦叶如来。’大鬘答曰:‘用见此道人为?直是髡头人耳。有何道哉?’”[21]1371
南朝时期,“髠”字很多时候被使用以讽刺僧人剃发,而本诗作者可能知道这一点。鲍照对佛教的相关事宜,应该比较熟悉:第一,其本人写有《佛影颂》这类与佛教相关的文学作品;第二,其生活环境与佛教关联紧密——他与宗炳、谢灵运、颜延之等笃信佛教的文人生于同时代,并且曾仕于信仰佛教的刘义庆幕下,与僧人汤惠休也有赠答往来。如是,对佛教有所了解的作者,在可用于刻画凄惨落魄状貌的众多字词中,独独选用了“髠”字入诗,看似毫无道理。这可能是鲍照借“髠”形容杜鹃鸟狼狈的状态,从而暗指信奉佛教的晋恭帝。司马德文崇佛一事,有史为证:“其后复深信浮屠道,铸货千万,造丈六金像,亲于瓦官寺迎之,步从十许里”[15]271。在生命受到威胁的紧急关头,此人依然不忘佛教教义——“兵人乃踰垣而入,进药于恭帝。帝不肯饮,曰:‘佛教自杀者不得复人身。’乃以被掩杀之”[16]747。
第二,“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一句,暗藏玄机。若将其中“啄”解为“啄食”义,可能为作者暗指晋恭帝被废后“自煮食”一事。朱乾认为:“零陵禅位于刘裕,居于秣陵,以兵守之。与褚妃共处一室,自煮食于床前。饮食所资,皆出褚妃。诗故有‘飞走树间啄虫蚁’之句。”[2]679将“啄虫蚁”对应恭帝被废后惧怕遭到暗杀而自备饮食之事,叹其尽失往日天子之尊。
若将“啄”解为“哺育”义,此句可能是作者对晋恭帝退位后子嗣被刘裕扼杀之事的隐喻。史书记载:“太常褚秀之、侍中褚淡之,皆王之妃兄也,王每生男,帝辄令秀之兄弟方便杀之。”[22]3741恭帝被废后,其子的遇害事件与本句诗有何关联呢?胡仔认为:“此鲍明远诗也,与杜子美《杜鹃行》语意极相类。”[2]679子美诗《杜鹃行》有“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为哺雏”一句。古人对杜鹃“寄巢生子”的生物特性有所发挥,以此比附君王为天下共主、皇子受万民礼遇之事。《杜诗详注》曰:“蜀天子,化杜鹃,怜之也。寄子代哺,蜀帝之分犹存焉。”[23]838杜鹃的这一习性,较早记于张华《博物志》:“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群鸟为饲之。”[23]838张华是晋代文宗,且按《诗品》对鲍照的评价为“其源出于二张”[24]128,“二张”,即张华、张协。那么,鲍照很有可能熟悉张华的作品且读过《博物志》,对杜鹃的这一特点有所了解。这样一来,本段分析的这两句,可能是以曾为百鸟尊主的杜鹃依靠自身“飞走树间啄虫蚁”来哺育雏鸟的尴尬境况,暗讽昔日帝王威严扫地、皇子为人所害之事。
据以上对诗中杜鹃形象的解读,可见其更为迫近晋恭帝的生平;少帝义符被废之后,未有能与之匹配的记载。按前文所论,鲍照一生所历帝王之中,也只有晋恭帝身上有近于“飞走树间啄虫蚁”的过往。
另外,晋恭帝与作者之间的联系,值得注意。晋恭帝卒于420年,而少帝卒于424年,此二人在位期间,鲍照应当都不到十岁,年龄较幼。况且其中一位是前朝后主,一位是本朝废帝,因此虽分别处于前后二者治下,但鲍照对此二帝可能并没有多少忠君情节可言。那么,鲍照似乎本不该与其中任何一位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如此,诗中杜鹃形象意指何人,就更加难以推究。但是,若联系整首诗的结构来看:诗歌先述自身愁思,后引杜宇典故,最后抒发人生无常的感叹,这一系列内容是有其内在联系的。如果诗人在创作之时横遭劫难,眼下经历又与之前某位帝王相关,那么写出与之共情的作品,就不无可能。《宋书·州郡志》记载:“秣陵令,其地本名金陵,秦始皇改。本治去京邑六十里,今故治村是也。晋安帝义熙九年,移治京邑,在斗场。恭帝元熙元年,省扬州府禁防参军,县移至其处。”[19]1030晋恭帝被废后,居于秣陵——而鲍照则恰曾出为秣陵令。秣陵此地,实为二人之间的联系。鲍照如果写诗对晋恭帝的事迹抒发感慨,很有可能与其曾任秣陵令的经历相关。鲍照出任秣陵令时,发生高阇之乱,朝中震动。受此牵连,本在秣陵令任的鲍照调任,出为永安令,其仕途自此一蹶不振。诗人在此地横遭打击,因而借恭帝故事感慨“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是合情合理的。至于少帝刘义符,其被废后幽于吴郡,而鲍照曾做过海虞令。海虞时属扬州吴郡,乍看二者的经历也有重合之处,似乎也能有所关联。但是,鲍照除海虞令时,是其任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以前,正处于仕途的上升期,可谓春风得意。因此,任海虞令时期作者的境况与本诗所要表达的思想情感是无可匹配的。
三 《拟行路难(其七)》作时之推测
关于《拟行路难》写作时间的讨论很多。有些学者认为这十八首诗都是同一时期的作品,如吴丕绩凭借末首一句“余当二十弱冠辰”判断十八首皆作于鲍照二十岁时[1]20。曹道衡先生从文本特征、版本流传等方面做出分析,得出结论,认为《拟行路难》应当不作于一时,而是由后人整理汇集到一起的[25]270-286。后一种看法证据充足,更有说服力。分析其中第七首(愁思忽而至)的作时,要将《拟行路难》一组诗歌非作于一时一地的结论,作为论述的基础。
由以上两节内容,诗歌的意旨已经比较明确:诗人由复杂的愁思引出对晋恭帝悲惨遭遇的微言,最后抒发对政局动荡、人生无常的慨叹。但要就诗旨来对其写作年代进行推测,还应当结合作者生平而论。
鲍照一生辗转多位宗室幕下,作为一位专职的文人,他的文学创作在很多时候会受到刘宋诸王的影响和限制:有学者认为鲍照在乐府诗上建树颇丰,就与刘宋王室对这类文学作品的喜好有关[26]49-56。《宋书》记载:“世祖以照为中书舍人。上好为文章,自谓物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当时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19]1480可见王族对鲍照的文学创作产生过巨大影响。鲍照仕途起始于刘义庆门下,义庆热衷佛事,史载:“受任历藩,无浮淫之过,唯晚节奉养沙门,颇致费损。”[19]1477或许是为了投主上所好,鲍照在仕刘义庆幕下时曾作过《佛影颂》,这是他现存的集子中仅有的专门论及佛教的作品。各类史传记载中基本看不到鲍照和佛教之间的直接联系,最多记有明远与笃信佛教的文人互有交游而已。所以这篇《佛影颂》,很大程度上是鲍照献与刘义庆的谄媚之作。作为临川王门下的文学侍从,既然文学创作是鲍照仕进的一大捷径,那么其作品的字字句句都必定经过仔细斟酌,即使是如《行路难》这样单纯抒发自身感情而非用以进献的作品,也要尽可能避免引起主上的误会。前文解释过“髠”在当时的意义,如若鲍照在这一时期所写的诗歌,在句中使用“髠”字,怕是要引起笃信佛教的临川王不悦。所以,鲍照能写出“羽毛憔悴似人髠”,至少应当在他仕于刘义庆之后。
诗歌开头化用《北门》,无论是原句的“跨马出北门”还是所化用《北门》原句“出自北门”,似乎都有“离开”的意思;且根据《毛传》对《北门》一篇的题解:“不得其志者,君不知己志而遇困苦”[3]60。可知《北门》原本的主旨,表达的是对君王不能任用自己的不满。对此,可将对鲍照政治失意经历的考证,作为印证其诗作创作时间的有效手段。鲍照在政治上受到的历次贬谪及行政处罚,史无明载。现仅将文献上可考的部分,整理录之于下:
元嘉十七年(440),鲍照仕临川王时,因过被“禁止”,写有《谢解禁止表》[10]48。
元嘉十七年(440),鲍照仕临川王时,因过被遣,写有《谢随恩被原疏》[10]48。
大明二年(458),鲍照为孝武帝直属下臣,因过被“禁止”,写有《谢永安令解禁止启》。[10]134
鲍照在政治上受到的打击,主要在其效力于临川王和孝武帝时期。又因为上文已经得出本诗并非作于鲍照在临川王幕下时期的结论,所以后文将讨论此作写在其仕于孝武帝时期的可能性。
鲍照一生,大多数时间都沉沦于下僚:自元嘉十二年(434)开始其仕途,在刘义庆幕下;元嘉二十一年(444)刘义庆卒,鲍照此后历仕于衡阳王刘义季、始兴王刘濬,未曾显达。直到元嘉三十年(453)前后,鲍照才受到朝廷的重视,出为海虞令。之后第三年,他被孝武帝提拔为太学博士、中书舍人。中书舍人等官职品级虽低,但是实权很大;明远担任此职,是深受皇帝信任的表现。纵观鲍照的政治生涯,真正伴皇帝左右的时间只有两年:自孝建三年(456)始,到大明二年(458)止。不过,鲍照由深受宠信到被放逐,也在这一时间范围内。在中书舍人位置上不久,鲍照就调任为秣陵令,但这还不算打击:当时的秣陵与首都建康虽在名目上分治,但实际上二者的地域位置、经济关系等都连为一体。此时鲍照可能没有经常面圣的机会,但其身为秣陵令,依然相当于在皇帝身边当差。可见,在这一时期,孝武帝对鲍照还算看重。鲍照政治生涯的“滑铁卢”,是其自秣陵令出为永安令一事,这是皇帝对其态度由热变冷的转折点。“永安”一地,虞炎《鲍照集序》记载鲍照“出为秣陵令,又转为永嘉令”[2]1,后世吴丕绩、钱仲联等都对此处“永嘉令”有所怀疑。丁福林考其当时并无“永嘉县”,又因为鲍照有《谢永安令禁止启》一作,所以“永嘉令”恐为“永安令”之误[10]133。关于“永安”的相关情况,在当时荆州南河东郡和益州宋宁郡都有“永安县”,无论是以上哪个“永安”,其地理位置、县治人口、经济发展状况等都和秣陵相差甚远。秣陵是京畿大县,而以上两个“永安”都远离京城,是侨置小县,人口稀少。因此,自秣陵令以至永安令,虽看似是县令职位的平行调动,但这一决策实际上象征着鲍照彻底告别了国家的权力中心,可谓其政治生涯上最大的打击。
鲍照由秣陵令调离,或许与一次谋反事件有密切关联。《南史》记载:
先是,南彭城蕃县人高阇、沙门释昙标、道方等共相诳惑,自言有鬼神龙凤之端,常闻箫鼓音,与秣陵人蓝宏期等谋为乱,又结殿中将军苗乞食等起兵攻宫门。事发,凡党与死者数十人。僧达屡经犯忤,以为终无悛心,因高阇事陷之,收付廷尉,于狱赐死。时年三十六……时有苏宝者,名宝生,本寒门,有文义之美,官至南台侍御史、江宁令,坐知高阇谋反,不即闻启,亦伏诛。[16]576
此事与鲍照确有关联:第一,涉事的王僧达与苏宝生都与鲍照有旧——王、鲍二人关系甚笃,鲍照集子中有多首对王僧达的赠答之作,如《和王丞》《和王义兴七夕》《和王护军秋夕》等;而苏宝生则与鲍照曾为同僚。第二,高阇之乱有秣陵人参与,此时鲍照正好在秣陵令任上。如此,鲍照被谋反事件波及,不久迁出为永安令。
朝中有逆徒作乱,友人和昔日同僚牵连被杀,自身既没有参与,甚至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也受到莫须有的惩罚——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定让鲍照感到委屈、悲愤。仕途的不得志,受冤屈的苦闷,加上对之前居于秣陵的晋恭帝相关历史事件地感慨,最后都化为诗人对动荡政局、变幻人生的悲叹。自此,鲍照写下“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借诗歌抒发内心情志,是很有可能的。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作乱者高阇曾与释门中人勾结,所以佛教势力也受到该事件的牵连。刘宋皇室素来礼佛,但此次动乱事件,让皇族和佛门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隔阂。此后,孝武帝严肃整顿了僧人群体:“于是设诸条禁,自非戒行精苦,并使还俗。”[16]1964因为上层统治者与佛教及其组织有所疏远,写作诗文历来小心谨慎的鲍照得以在诗歌中写下“羽毛憔悴似人髠”云云,也就可以理解了。
据以上,鲍照由秣陵令迁为永安令在宋孝武帝大明二年(458)前后,《拟行路难(其七)》一首,应当就是他在这个时期写作的诗歌。
到此,本诗的诗旨和作年都已经明了。关于《拟行路难(其七)》的诗旨,作者以对景物的描写、对历史典故的引用和对杜鹃形象的刻画,抒写内心愁思,感慨世事无常、时局多变。其中,“杜鹃”形象应解为晋恭帝而非宋少帝。以诗歌的诗旨为基础,结合历史事件和作者本人经历,又能得出该作品的作时大致在鲍照迁为永安令时期的结论。以上内容是对清代朱乾在《乐府正义》中提出“杜鹃”为晋恭帝的观点进行的补充,并以诗旨为基础对诗歌作时进行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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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11
龙哲惟(1998-),男,湖南长沙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
I222.6
A
1673-2219(2022)01-0087-05
(责任编校: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