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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学视野中的湘西历史叙事——从《巫师简史》《铁血湘西》到《湘西秘史》

2022-11-25郭景华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巫师新世纪湘西

郭景华

文学地理学视野中的湘西历史叙事——从《巫师简史》《铁血湘西》到《湘西秘史》

郭景华

(怀化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8)

新世纪以来的湘西长篇小说创作非常活跃,文章从文学地理学视角,以《巫师简史》《铁血湘西》《湘西秘史》等作品为例,着重阐述了新世纪长篇小说创作中湘西历史书写的承继和新变,并将之置于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视域中初步衡定其价值和意义。

《巫师简史》;《铁血湘西》;《湘西秘史》;文学地理学

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和批评史撰述中,文学书写具有地域性,很早就为人所注意,但如果要形成一种理论自觉,并有相关的理论研讨,似乎还是20世纪中期的事情。中国文学界有意借鉴国外的文化地理学建构中国特色的文学地理学,更是20世纪90年代才出现。“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来说,区域文化产生了有时隐蔽、有时显著然而总体上却非常深刻的影响,不仅影响了作家的性格气质、审美情趣、艺术思维方式和作品的人生内容、艺术风格、表现手法,而且还孕育出了一些特定的文学流派和作家群体。”[1]在20世纪中国文学书写中,以沈从文为代表到湘西作家,对湘西地域卓越而富有魅力的描写,显然占有重要的一席。但学界历来对湘西作家到研究,多半集中在沈从文、孙健忠等名家身上,从而忽视了其他一些具有个性特征的湘西作家的乡土叙事,这对我们整体把握湘西作家的地域文化表现,认识湘西文学空间内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显然是不利的。文章即是借助文学地理学视角,以新世纪以来由湘西作家创作的三部长篇历史文化小说入手,来探讨新世纪文学中有关湘西历史叙事的一些特征、价值及其意义。

一 文学地理学视野下的沈从文传统

学术界一般认为,“湘西”作为一个文化地理上的概念,有着两重含义:一是“湘西”作为自然地理概念,一般指沅水的中、上游流域,即沅水支流以及沅水的上源地区,它指涉的地理范围,大致为湖南境内雪峰山系以西、云贵高原以东,以及武陵山系南段以东、以南的地区;二是作为行政区划上的“湘西”,则大致涵盖了现今的怀化市和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在中国古代史上,现今的这两个行政区多数时期一般都被划在一个统一的行政管辖范围:战国时期,这一片区域先后属于楚国和秦国的黔中郡,汉代,则属于武陵郡的腹地[2]。学界这种对“湘西”地域概念的界定认识基本和小说家的理解一致。沈从文曾说:“湘西包括的范围甚宽,接近鄂西的桑植、大庸、慈利、临澧各县应当在内,接近湘南的武冈、安化、绥宁、通道各县也可以在内。不过一般记载说起湘西时,常常不免以沅水流域各县作主体,就是如地图所指,西南公路沿沅水由常德到晃县一段路。”[3]从地理形貌上看,湘西是一个由雪峰山系、武陵山系、云贵高原和南岭山系所环绕的、相对封闭而独立的地理单元,湘西全境重峦叠嶂、山高谷深,湍急的河流纵横其间。全境由沅水水系贯穿南北。在漫长的封建时代,此地长期被封建统治者视为“化外之地”,对此地域管理实行土司制度,直至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中央王权才完成对该地域的有效的直接的行政管辖。共同的区域地理环境,长期的中央和地方共同节制,使湘西地域的民众逐渐形成共同的文化心理。文化地理学者认为,“地理环境以独特的地形、水文、植被、禽兽种类,影响了人们的宇宙认知、审美想象和风俗信仰,赋予不同山川水土上人们不同的秉性”[4]。地域文学作为地域文化的一种呈现形式,在中国文学的源头便有鲜明的体现,如《诗经》中的“国风”对各诸侯国地方风俗文化的表现,《楚辞》对荆楚文化的浪漫想象等。由于屈原等战国诗人的卓越的文学描写,自屈原的《九歌》始,中国士人便知沅湘民俗“好巫而信鬼”;汉代伏波将军马援一首《武溪深》道尽这位沙场老将在征讨“五溪蛮”时对湘西艰险地理环境的忧惧;甚至到了明末,诗人邓渼获罪被谪戍贵州镇远时,尚还发出“狄生乘瘴虽知险,贾傅投湘亦少诽。荒戍生涯随魍魉,故山劳役叹伊威”的流寓之悲。可以说在古代诗文的“湘西”想象中,湘西地域一直以蛮荒、艰险著称,直至现代文人沈从文的出现,文学的湘西想象才为之一变,生活在沅水流域的“愚夫俗子”,在沈从文笔下,开始展现出他们纯真洒脱、敢爱敢恨的一面;如梦如幻的湘西民俗,绝美如画的湘西自然风光,更是让湘西由“边城走向世界”。湘西叙事在现当代的湖南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便不时留下精彩的华章。

作为“边地湘西的叙述者、歌者”,沈从文用小说、散文等艺术样式构造了一个有别于前人的“湘西世界”。文学史家认为,沈从文坚持一种超越党派政治和商业文学的写作立场,采取“地域的、民族的文化历史态度”,用“城乡对峙的整体结构来批判现代文明在其进入中国的初始阶段所显露的全部丑陋处”,可以说,沈从文以其卓越的湘西地域文学书写,“丰富了30年代的中国文学的多样、多元的特征”[5]。沈从文心目中的理想读者,就是“有理性”,“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6]。因此,我们可以断言,沈从文的湘西地域书写,虽然不属于20世纪30年代阶级或革命文学启蒙范畴,但其仍属于中国传统文学向现代文学转型的范畴。时光已经证明,沈从文对于湘西书写形成的历史记忆,不仅让海内外的人们感受湘西地域文化的魅力,让读者感受了“边城”世界独特的自然、风俗、人情之美,他那以艺术的诗意的表达方式来建构民族历史文化记忆的理念,在一代又一代的湘西本土作家那里也自觉地得到薪火相传。21世纪以来,当文坛争相书写着都市欲望的时候,湘西本土作家们仍然执着地对湘西的历史文化的诗意重构保持着强烈的兴趣,写出一部部叫人惊叹不已的鸿篇巨制,例如近些年出版的《巫师简史》[7]《湘西秘史》[8]《铁血湘西》[9]等长篇小说,在延续沈从文开创的湘西书写传统同时又有着书写者各自的品质追求,为当代地域文学书写增添了一道道靓丽的风景。

二 新世纪文学中的湘西地域历史文化书写

在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几乎同时出现了三部反映湘西历史的长篇小说,这就是《巫师简史》(2015)、《湘西秘史》(2014)、《铁血湘西》(2015)。从文本的叙事内容看,《巫师简史》《湘西秘史》《铁血湘西》这三部长篇小说,写的都是湘西历史,只是各自切入的方式有些差异,表现的历史内容也各有侧重。《巫师简史》以湘西某大山深处的巫师家族命运切入,写出这一地域的民族和文化在历史大变动的潮流中如何由抗拒或走向新生或悲壮的衰亡。《湘西秘史》则以湘西地域一对外来的汉族商业巨贾儿女的爱恨情仇为主线,气势恢宏地展现了清末民初近百年的湘西商贸文化变迁,贯穿其中的种种湘西民俗的生动描画,确实叫人叹为观止。《铁血湘西》着重浓墨重彩表现了民国匪患丛生的湘西民众的痛苦记忆,以及中共领导下的地下武装为尽快结束湘西匪患而做出的巨大努力和牺牲。所有这些,我们在沈从文或其他湘西作家写的湘西小说中都不时碰到。可以说,正是湘西独特的地域文化,构成了这一地域民族的共同集体记忆。换言之,湘西地域的社会成员都拥有某些可以与其他成员分享的共同记忆,例如赶尸、巫蛊、土匪、辰河高腔等,这些记忆我们称之为“集体记忆”,尽管从创作的角度而言,作家的集体记忆可能“只是作为群体成员个体进行记忆”,而且对于有着强烈创新意识的作家而言,“它也不是某种的群体思想”[10],但一个地域的作家群对某一地域的群体想象或集体记忆,对形成一个地区的民族文化认同具有重要作用。自沈从文开始,湘西地域的作家们的文学创作,便有了强烈的文化自觉,独特的抒情方式。《巫师简史》《湘西秘史》《铁血湘西》等小说的作者,承继着沈从文的湘西书写热情,以自己的理解和认识,从各个角度尽力构造着业已逝去了的湘西独特的历史文化场景,以此来彰显湘西地域文化历史发展的特殊性和普遍性,从而体现出新一代湘西作家独有的文化自觉。何谓“文化自觉”?费孝通先生说:“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11]共和国成立后的湘西地域,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民族区域自治管理,各级文化部门对民族地域文史资料的挖掘、整理,以及新时期以来的人类学与民族学理论的陶冶,新世纪的湘西本土作家对湘西地域的历史文化的认识和了解比他们的前辈作家更为全面、系统。经过长期的素材积累和酝酿,新世纪的湘西作家们不约而同迸发出写作一本有关“湘西的大书”的欲望。于怀岸说:“《巫师简史》是一部关于思念的书,我自己把它称之为乡愁之书,或者也可以叫做回望之书。我很早就离开了故乡,时时被乡愁包围和侵袭,很早以前就想,我一定要写一部关于湘西的大书。”[12]李怀荪也曾说过,在他从事文字生涯的40多年里,以地方戏辰河高腔为突破口,对湘西历史文化进行了颇有广度和深度的研究。只有撰写一部生动形象地反映湘西历史文化的大书,他多年的生活积累、研究成果才能最大限度地派上用上,而他早年从事的戏剧或文学创作经验,让他完全具备了写作《湘西秘史》这部被誉为“反映湘西民俗百科全书”的条件[13]。而邓宏顺《铁血湘西》写作,据作者介绍,相关素材积累也延续了前后30余年,直到自以为在人生阅历和小说技巧上都历练得能够把握这部长篇了,才动笔[14]。这些长期生活在湘西这片热土上的本土作家,虽然各自人生经历不同,所受的艺术教育也有差别,但都有一个强烈的写作欲望,即通过艺术方式重构湘西历史文化图景,借此表达着自身对湘西历史文化的理解和认识,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民命运的关注和思考。从《巫师简史》《湘西秘史》《铁血湘西》所展现的文学图景中,先民的品性,人生的悲欢,以及他们如何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命运,都有着仔细地打量和精心的描摹,正是借助于这些作者对于湘西历史文化的好奇心,以及他们精巧的诗意建构,我们才在另一个时空里,再度领略着大湘西五彩斑斓的生活场景和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

文学是作家主观想象虚构和客观社会现实融合的产物。在对湘西历史文化诗意想象的过程中,湘西作家们各自依凭不同的文学创作经验和对社会历史人生的理解,创作出了不同风貌的湘西文化历史,揭示出不同作家文学创作中的不同的叙事特点,这正是文学研究要义。正如韦勒克所说:“倘若研究者只是想当然地把文学单纯当作生活的一面镜子、生活的一种翻版,或把文学当作一种社会文献,这类研究就似乎没有什么价值。只有我们了解所研究的小说家的艺术手法,并且能够具体地而不是空泛地说明作品中的生活画面与其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是什么关系,这样的研究才有意义。”[15]湘西地域文化给予新世纪湘西作家的历史叙事的影响,不仅仅是他们叙事的内容,还有作品叙事的方式。从叙事方式而言,《巫师简史》借助湘西悠远的巫蛊和赶尸历史传说,在叙述湘西地域从辛亥革命到新中国成立这一段波澜壮阔的湘西历史时,以巫师家族史角度切入,对各种内部的或外部的力量势力的冲突和纠结予以充分表现,让个人的、局部的、地方的要素与社会的、整体的、国家的要素相互勾连,让原来法力无边的巫师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中回应的无力甚至毁灭,宣告了流传千年的“桃源梦”的终结。作者借助巫师家族史的兴衰来写一个地域(宗族、民族)文化的兴衰。“《巫师简史》的故事自然是虚构的,但它承载了我的一些思考和想法,也表达了我的历史观,那就是以民间的视角还原历史,还原那些历史语境中一个个人的爱恨情仇,他们在我的眼里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他们曾经活过,如同我们现在活着一样。”[12]按照列斐伏尔的说法,“空间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所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16]。文学空间更是一种社会关系的生产。《巫师简史》中的猫庄,深处大山峡谷,坝子上的良田无数,猫庄的民众,本来完全可以过着怡然自乐的小日子,但进入近代以来,土匪的侵扰,官府的盘剥,使其民众诗意田园生活再也无法继续。显然,生活在猫庄的湘西民众,其实与生活在中国其他地域的现代中国人一样,在现代各种势力的挤压下,普遍遭遇着一种现代文明的“刺激-反应”。猫庄的赵氏家族,在一代代诗礼传家的富有仁义精神的“巫师”管理下,其原始的共产主义生产资料分配方式让赵氏族人们缺乏革命的动力,也避免了后来由于阶级划分带来的整个猫庄乡土社会的撕裂。但在新的历史时期成长起来的猫庄子弟,接受了新社会的革命文化教育宣传,已完全改变了猫庄历代巫师兼族长们定下的“饿死不投军”的祖训,带着强烈的革命意志和热忱,投身于抗美援朝的历史洪流,从而进入了一个他们先辈从未体验过的新的历史天地。

《铁血湘西》文学空间展现的历史时段和《巫师简史》大略仿佛。《铁血湘西》以乱世的家仇私怨切入,以湘西纵队的发展始末为主线,以作者自己家乡辰溪作为主要人物活动场景,纵横开阖地艺术再现了中国现代大湘西数十年各类人物生存较量的漫长岁月和宏阔场面。《铁血湘西》的篇幅,即虽有相当部分是表现湘西地下党组织的武装力量湘西纵队艰难的革命活动,但在解放军主力部队来到湘西之前,这支革命队伍在湘西革命活动开展的影响却相当有限。在湘西地方势力和国民党统治势力的联合清查和清剿中,革命斗争经验的湘西纵队领导人陈策应对也有些局促。在我看来,《铁血湘西》的主线之一虽然写的是我党领导下的湘西纵队传奇经历,但作者重心显然不是要给我们讲一段湘西红色革命历史传奇。在《铁血湘西》中,无论是“湘西王”陈渠珍和“亦官亦匪”的张玉琳的家仇,还是国共政治势力对于湘西地域控制权的争夺,其底色仍然是写湘西人在历史进程中的苦难。在这部小说的字里行间,布满了同乡、同宗、同学、师生等情感的纠葛,充满了对复杂人性的拷问。在对笔下历史人物的刻画上,邓宏顺力图还原历史中的湘西人物,例如他在小说中突出了陈渠珍的儒雅、严明、刚正,对其二三十年代的“保境息民”政策带给湘西短暂的安宁局面也是比较肯定的。在对湘西“悍匪”张玉琳的塑造上,作者尽量站在民间视角,注意刻画出张玉琳复杂的人格个性。张玉琳原是土匪之子,一度曾想靠良田粗谷苦读圣贤书、过平常日子,但在父兄被陈渠珍用计除掉后,接二连三的变故迫使他终于拖枪为匪。张玉琳通过巧取豪夺,逐渐变成湘西最大一股地方武装势力。张玉琳颇识诗书,也接受过新式教育,有着干一番事业的抱负。他宗法观念和正统意识极强,因为湘西专员张中宁对他是宗族关系且有知遇之恩,尽管湘西纵队领导陈策对其赏识,极力争取,但最终还是投靠了国民党政治势力,成为了革命力量的对立面。

与《巫师简史》《铁血湘西》两位作者的立意稍有不同,《湘西秘史》的写作主要是来源于作家对于过往湘西历史书写的不满足,以往的湘西书写主要突出湘西地域民族性格的野蛮、强悍、血性,以及民俗中的奇异诡谲如赶尸、放蛊等,他想利用自己几十年的民族文化研究成果和心得,正本清源,立志为世人写出一部真正反映湘西民族文化的大书。因此他借助《红楼梦》等传统小说叙事模式,以两家汉族商业巨贾感情纠葛作为主线,以历史上的沅水流域重镇浦阳镇(今泸溪县浦市)为人物行动的辐射点,着力表现了清同治六年至宣统三年这段差不多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湘西经贸史和民俗史。《湘西秘史》在对湘西历史文化的诗意建构中,有几个值得关注的亮点:一是改变了过去湘西文学书写中主要以湘西土著作为描述刻画中心的叙事模式,而是以从外地家族迁徙到此地的汉族巨商大贾为表现中心,以此为视角,写出湘西民俗表现的陌生化,让人耳目一新。二是小说借鉴了《红楼梦》的古典小说叙述理念,从巨商大贾人物的婚恋纠葛为主线,盘根错节地延伸出湘西许多生活文化场景,以写经济商业活动来集中展现湘西民俗文化,视野宽,规模大,显示出诗意建构湘西民俗文化的宏伟气魄。三是以商业巨贾的家族经济活动兴衰写湘西沅水两岸商业码头文化的兴衰,以家族史的盛衰命运折射一个地域文化的历史命运和走向。

三 湘西历史叙事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

从《巫师简史》《铁血湘西》《湘西秘史》等小说的新世纪湘西书写实践来看,湘西作家一直有着向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寻找中国文化重建的因子的不懈努力,这在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的“中国经验”叙事中有着非凡的价值和意义。关于新世纪中国文学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关系,一直存在着“断裂论”和“转型论”两种针锋相对的文学发展史观。20世纪末21世纪初,韩东、朱文、鲁羊等50多位作家就曾以“断裂”为题,开展了对既有文学传统的质疑,以及现存文学秩序的挑战,尤其是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进行公开挑战,宣扬新世纪文学必须“重新想象中国”。他们号召与“与过去决裂”,有意标举新世纪文学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差异[17]。在当代批评界,在为“新世纪文学”概念的合法性论证争议中,面对21世纪以来的逐渐蔚为大观的网络文学写作,一些批评家如姚晓雷、张颐武、邵燕君等人也大胆断言:网络时代的当代文学创作就是对新文学传统的断裂,原先“基于现代理性基础”的新文学传统和以“理想”“想象”彰显自身的文学精神已经荡然无存,即使像阎连科、韩少功、北村等知名作家的“信仰叙事”和“理想叙事”,也只不过是一种“纸糊现象”[18]。但雷达、张未民、於可训等批评家却力图为“新世纪文学”正名,认为“新时期文学与新世纪文学是一个整体”;孟繁华、贺绍俊、张清华也倡导“以‘新世纪文学’为跨世纪的新阶段文学命名”,并将其理论渊源追溯自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提出的“20世纪中国文学”观[19]。面对新世纪写作和批评中出现的这种“断裂论”和“转型论”之争,我比较认同一些学者的另一种判断:“新世纪文学与新文学乃至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关系既不是一种断裂,也不是臣服,而是一种世纪转型语境下的承传、革新与创化。无论是新世纪文学历史根基的寻找,还是以当下价值标准‘选择诠释’传统的努力,都是建构‘中国文学精神’,铸造新世纪文学的思想和理论资源的重要途径。所以,重新发掘与建构二者的精神联系,立足当下,回望传统,确立新质,可为新世纪文学发展寻得创新之道”[20]。而21世纪以来的湘西作家的长篇小说创作,就有力地证明了这个论断。

同沈从文等前辈的湘西历史书写传统相比,《巫师简史》等长篇小说是要反映湘西某一特定时期全幅历史图景的大书,而不是以几个凡夫俗子或小儿女的叙写刻画来建筑人性的“神庙”,因此首先在人物形象塑造的定位上就由原先的农民、船夫、水手、妓女等底层人物转向政治、经济、商业、军事的枭雄或豪杰。《巫师简史》的主人公是有着非凡本领和传统优良品德的巫师家族,围绕这些家族人物而展开的,都是影响着湘西近现代历史进程的人物,如陈渠珍、地方武装头面人物、国共两党政治势力代表人物;《湘西秘史》的主人公是掌握着湘西经济命脉的木行和油行老板,正是借助这些经济能量极大的人物,小说伸展的空间才极为广阔,其他事件和人物才由此而生;《铁血湘西》也重点刻画了“湘西王”陈渠珍、个性鲜明的土匪张玉琳、湘西纵队灵魂人物陈策等,写出了民国湘西的动荡,人们的苦难。其次,从书写的文学空间场景和情节表现来说,这些作品反映的空间场景显然要比沈从文文学的空间场景要辽阔得多,情节也要复杂得多。当然,由于作家们自身的知识素养、生活经历以及时代变迁等因素,《巫师简史》等作品的作者们在诗意建构心目中的“湘西世界”的时候,会极力凸显了湘西历史文化某一方面的特性。《巫师简史》历代巫师,从小接受的是儒家礼义文化熏陶,他们身兼巫师和族长双重职责,既扮演着赵氏族人与神沟通的角色,又是乡土社会宗法秩序坚定的维护者,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威。尽管如此,猫庄历任巫师却并不因此飞扬跋扈,骄奢淫逸,相反地,他们秉持传统儒家士人的精神,面对社会历史发展大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们守土有责,一直在为整个家族或村庄的发展或命运前途而殚精竭虑,在乱世浊流中忍辱负重,虽然明知结局不妙,但也毫不畏惧。“猫庄每个巫师在接过法器正式成为巫师时,都能从神水里看到自己一生的结局。”这些巫师或死于乱石,或丧于仇人的毒箭。“猫庄的巫师没有活过三十六岁的,不知是天定的巫师的命运,还是赵氏种族本身的劫数。”巫师赵天国为了免除猫庄子弟被抽丁当兵,在各家的户口册上做了手脚,用重金去贿赂官员,甚至卑微地给征兵的后生晚辈下跪。抗美援朝期间,当他又依照过去的经验,再次试图贿赂军管会干部,阻止猫庄青年参加人民志愿军,开赴朝鲜战场。赵天国因此被人民政府判处死刑。《巫师简史》的结尾很是意味深长:当赵天国的妻子和他的儿媳、孙媳来收殓其尸身时,她们看到:“他的脸上一片平静,双眼微闭,但他的眼眶里蓄着两滴硕大的泪珠,一左一右,晶莹剔透,像两滴清水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传统仕宦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精神在此得到生动体现。赵天国的悲剧形象,集中代表了亚细亚生产方式下的民族,在遭遇现代文明挑战之下的局促和无力,这也喻示中国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在民族国家的现代建构中的局限。猫庄的最后一任巫师赵天国满怀着仁心大义,用自我牺牲的悲壮形式,也未能挽回猫庄及其族人被现代历史潮流改造的命运,这确实让人不由产生深深的同情和感喟。如果说《巫师简史》作者突出强调湘西土著首领担当和侠义,那么《铁血湘西》则凸显了动荡的民国时期“湘西世界”民众遭受的苦难。在军阀混战、抗战烽火、国共逐鹿的岁月里,湘西民众和全国其他地域的民众一样,有着整户整村的生命消亡,写作者的悲悯情怀历历可见;同时在这些民众被动地经历由乱到治的历史进程中,写作者的历史理性也贯穿始终。同《巫师简史》和《铁血湘西》主旨不同,《湘西秘史》更多以一个沅水流域商业重镇的兴衰,极力突现明清时期湘西商贸的繁荣,在巨大的财富集团的支持下,湘西的民俗文化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这是从另一角度书写湘西历史的力作。因此,我们说,这三部长篇小说,都从不同视角发展了沈从文湘西书写的范式,正如韦勒克所说:“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的世界”[15]249。从文学传统的继承和裂变来看,《巫师简史》等长篇小说的作家们在追溯民族文化“向善”一面与前辈作家们是基本保持一致的,并且根据自身的经历和艺术禀赋,开拓了民族传统文明“向善”的不同层面。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这些作者虽然极力想象和构建着自己所认识和理解的历史文化场景,字里行间也显示出对这些历史文化变迁深刻伟大的同情,但他们并没有沉湎于这些同情里,并以此作为对现代文明的某种程度的对抗,而是很客观地书写着民族历史文化变迁,对这片地域的传统文明遭遇现代文明过程尽量揭示出来,从而表现出历史理性的深刻性。虽然《巫师简史》等历史长篇的作者及其作品是否“伟大”还需要时间的检验,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他们用自己的写作实践在践履沈从文的“文化重建”的写作理想的同时,还结合时代与自身的识见,给我们贡献了一幅幅摇曳多姿的不同时段的湘西历史文化图景,以饱满的热情,生动的人物刻画,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民表示致敬,也表达着自己对社会历史人生的感喟和认识。

结 语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小说与生活或‘现实’相比的真实性,不应以这一或那一细节的事实的准确性来评判……正确的批判方法是拿整个虚构的小说世界同我们自己经验的、想象的世界加以比较,而我们的经验和想象的世界比起小说家的世界来通常缺少整体性”[15]250。确实,在新的独特的写作理想的激励下,21世纪以来的湘西书写者正以坚实的创作,完成民族历史文化的诗意建构,以此凸显地域民族文化的特色和价值。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这些作家虽然承继沈从文湘西书写的传统,极力谱写湘西地域民族文化的丰富性、复杂性,但他们已经不再像沈从文那样希望从湘西文化中寻找医治都市病的良方,而是非常冷静地认识到自己民族文化的优劣,因此他们对于“湘西世界”的书写,是放在开放而不是封闭的世界中进行,唯其开放,他们的“湘西世界”就是一个流动的纷扰的世界,这与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近乎一致。湘西,是中国的湘西,中国现代化进程路上的种种矛盾和纠结,同样在湘西这片热土可以看到。20世纪中国文化认同所产生的古今之争、中西之争,在湘西地域文化的文学呈现中照样存留。可以说,湘西地域文化正同中国其他地域的文化一样,行走在现代化的社会进程路上,民族(地域)文化的现代构建仍然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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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1

湖南省教育厅科研课题“新世纪文学中的湘西历史叙事研究”(项目编号17C1278)阶段性研究成果。

郭景华(1971-),男,侗族,湖南新晃人,文学博士,怀化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艺思想史、湖南地方文化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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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呙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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