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语境中的马克思政治哲学建构何以可能?
2022-11-24高广旭
高广旭
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理论建构是近年来学界关注的重要问题。既有探讨大多侧重两个层面,一是从西方政治思想史和西方哲学史等角度,追溯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产生和发展的理论渊源,为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建构奠定思想史基础;二是从基础理论层面反思马克思政治哲学建构关涉的重大理论问题,反思马克思政治哲学建构是否需要唯物史观的哲学奠基,追问马克思是否基于正义原则批判资本主义。相比之下,《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与马克思政治哲学理论建构的关系,学界的关注稍显欠缺。尽管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政治哲学意蕴方面,学界有所关注,但主要聚焦于“阐释”而不是“建构”,使得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的范式意义尚未充分彰显出来。鉴于此,本文提出马克思政治哲学理论的当代研究应重新回到《资本论》,基于《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既是对唯物史观从物质生活关系出发考察社会政治本质的哲学原则的理论自觉,也与《资本论》自身所内蕴的政治哲学主题相契合。当代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应围绕《资本论》的“问题域”和“概念群”,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思想特征、理论形态和时代内涵。
一、《资本论》与再现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发展历程
马克思对法、政治和国家等政治事务的关注始于他在《莱茵报》工作时期。此时,马克思透过对“新闻出版自由”和“林木盗窃法”等问题的关注,认识到只有从物质利益出发才能澄清法、政治和国家的本质。为了深化对政治事务本质的考察,马克思转向黑格尔法哲学及其国家观的研究。而对黑格尔国家观的批判性考察构成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的开端,在某种意义上也构成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生成的逻辑起点。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关于国家与市民社会关系的探讨中,马克思深刻剖析了黑格尔国家观,指出黑格尔国家观并不是对法和国家真实内容的探讨,而只是在思辨逻辑意义上考察了法和国家的一般抽象形式,其结果是将“现实的主体”变成了“抽象谓语”。可以说,“主谓颠倒”是黑格尔法哲学及其国家理论的神秘形式的本质。马克思又将黑格尔法哲学“主谓颠倒”再次加以“颠倒”,并指出:“国家是从作为家庭的成员和市民社会的成员而存在的这种群体中产生的。思辨的思维把这一事实说成是观念活动,没有把它说成是群体的观念,而说成是同事实本身有区别的主观的观念活动。”(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
基于对黑格尔国家观及其限度的批判性考察,马克思认清了黑格尔政治哲学的思辨本质,而且做出了对其政治哲学思想的生成和发展具有开端意义的重要论断: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尽管这一论断未必涵盖马克思论析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理论的全部内容,但在理论本质意义上浓缩了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基本理论坐标,即立足对法和国家的真正“诞生地”——市民社会的考察,实现对政治事务本质的反思和批判。循着这一论断,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人不是抽象地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0页。人的解放“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0页。所以,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是法、政治和国家批判的前提,哲学在完成揭露上帝这一“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的理论任务后,其历史使命转向揭露法、政治和国家等政治事务作为“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
要彻底地完成这一历史使命,就需要分析法、政治和国家的现代形式和结构,既消除其在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中寻求的神学辩护,更要消除其在政治解放所塑造的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中的理性辩护。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指出,政治解放造成现代人作为政治“公人”和市民“私人”的分裂,使得人在政治存在和社会存在双重意义上都不是真实的。作为政治存在的不真实体现在,政治公民实质是抹去一切现实生活关系的抽象人格;作为社会存在的不真实体现在,人被降格为单纯寻求物质需要的原子化个体。因而,在马克思看来,政治解放中人的分裂结构决定了,政治解放不等于人的解放,人的解放不是在政治国家中获得抽象的公民自由和人权,而“只有当现实的个人把抽象的公民复归于自身,并且作为个人,在自己的经验生活、自己的个体劳动、自己的个体关系中间,成为类存在物的时候”(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89页。才能完成。
透过对黑格尔国家哲学的思辨本质以及青年黑格尔派政治解放思想的批判性考察,马克思揭示了政治解放的社会政治后果是传统市民社会摆脱了政治束缚,从一种政治生活的附庸转变为现代社会政治生活的主体。这一转变的重要标志是市民社会的“要素”——劳动和财产从传统政治生活中解放出来并成为现代社会生活的主题。也正是基于这一重要认识,马克思1844年将思想重心转向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工资、利润和地租等概念的考察,揭示了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辩证关系。换言之,转向关注政治经济学范畴和问题的马克思并不是抛弃了其之前的政治哲学思路,而是通过对市民社会的劳动和财产的批判,在政治经济学语境下深化了对于政治解放与人类解放关系等政治哲学问题的认识。
对于青年时期逐步从法哲学批判过渡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政治哲学考察路径的转变,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指出:“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页。可见,在政治经济学语境中考察市民社会的物质生活关系,透过物质生活关系破解政治事务的本质和秘密,马克思政治哲学的这一思想进路已经逐步确立起来。在法和国家的真正诞生地即市民社会中考察其表现形式,市民社会的科学即政治经济学成为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的基本论域,也构成马克思考察法、政治和国家的一般解释原则。从这一意义来说,上述论断既是青年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观批判性研究的总结论,更是决定马克思一生政治哲学思考的“总纲领”。
基于这一“总纲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异化劳动概念为基石,揭示了资产阶级私有制的本质,强调私有财产不过是异化劳动的客观形式,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主观表现。《哲学的贫困》强调经济范畴不是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而是由现实的人的物质生产方式所决定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物质生产方式的内在逻辑梳理了人类社会形态的发展逻辑。《资本论》通过揭示流通领域的交换关系所掩盖的生产领域剥削关系,以剩余价值概念揭示资本逻辑中蕴含的资本家与工人的政治对抗关系。由此观之,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整个发展历程均伴随着“总纲领”的指引。对于马克思而言,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化同时也是他政治哲学研究的深化,政治经济学批判蕴含着他将政治事务考察沉降到经济事务考察的政治哲学致思路径的革命。因而,转向对市民社会的物质生活关系的政治经济学“解剖”,并不意味着法、政治和国家等政治事务及其问题不再被马克思所关注,恰恰相反,马克思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获得了深化和拓展,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独特思想方法和理论进路正是在这种深化和拓展中确立起来。“深化”是指他不再仅仅关注政策法令对社会阶层的利益影响,而是关注政治诞生的生产关系前提,从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出发去反思和批判法与政治的本质。“拓展”是指他通过研读作为市民社会科学的古典政治经济学文献,在经济学概念话语体系中解读现实物质生产关系的本质,进而系统批判了法、政治和国家与经济形式的耦合关系。
追溯马克思政治哲学发展的历史进程可以发现,以市民社会的政治经济学考察“颠倒”黑格尔法哲学的思辨政治哲学,马克思政治哲学将研究的论域落脚在政治经济学,也将政治经济学从一般的实证科学抬升到政治哲学研究范式的高度。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政治哲学的角度进入《资本论》及其手稿研究,就不能局限于阐释其政治哲学意蕴,更应当充分吸收和利用其经济批判与政治批判相统一的总体性方法,积极阐释和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理论特征和理论形态,从而在研究范式和解释原则的高度,推进《资本论》语境中的马克思政治哲学当代研究。
二、《资本论》与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思想特征
在1865年7月31日致恩格斯的信中,马克思强调,不管《资本论》各卷有什么缺点,它们有一个长处,即它们是“一个艺术的整体”。(6)参见《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96页。之所以如此,在于《资本论》采取了独特的方法,将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社会生活的分析呈现为一个“辩证结构”。《资本论》既不是如古典政治经济学一般单纯分析资本主义社会财富创造的秘密,也不是如庸俗社会主义者一般单纯从道义和法权的角度谴责资本主义社会财富分配的不公;而是将“从具体到抽象”的研究方法和“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法结合起来,实现对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本质和来源的总体性分析。
马克思强调,资本主义社会财富首先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商品是资本主义经济形式的“细胞”,所以《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本质和来源的分析从商品开始。商品是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统一体。商品交换在直接形式上是物与物的使用价值的交换,但真正决定两种商品能够交换的却不是使用价值,而是价值。价值是凝结在商品中的人类劳动,这种劳动不是劳动的特殊形式,而是劳动一般形式。从商品的价值二重性过渡到劳动二重性的分析,马克思所要揭示的是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形式的社会政治本质。商品价值形式得以可能的前提是劳动作为价值来源的抽象化,而劳动的抽象化在商品形式面前却被价值形式掩盖起来了。结果,商品变成了一种“可感觉又超感觉”的物,拥有了一种“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的“拜物教”性质。“拜物教”使得私人劳动作为使用价值创造者在质的层面的丰富性和差异性被商品的交换价值所取代,以商品为媒介所结成的现实社会关系也被掩盖。而《资本论》就是要揭示被物的形式所掩盖的现实社会关系,或者说一种基于物与物的交换逻辑而构建起来的“抽象统治”形式。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还将分析视角扩展到非资本主义的生产形式上,因为“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的基础上笼罩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立刻消失了”。(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93、95、99页。马克思在进一步分析了人完全独立存在形式之后指出:“人们在劳动中的社会关系始终表现为他们本身之间的个人的关系,而没有披上物之间即劳动产品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外衣。”(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93、95、99页。也就是说,人类的社会关系披上物的外衣并非人类社会的一般形式,而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在揭示资本主义经济形式后将这种形式看成“不言而喻的自然必然性”。(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93、95、99页。
在马克思看来,不管是鲁滨逊这样完全独立存在的人,还是中世纪完全依附的人,人的社会存在和社会关系都没有采取物与物的交换或商品形式,以商品为中介的社会关系只是人类历史发展到特定阶段即资本主义阶段所具有的形式,它本身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是“历史”的或“有条件”的而不是“自然”的或“不言而喻”的。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作为“一个艺术的整体”,要实现对资本主义经济形式及其所掩盖的社会关系的历史性的分析和批判。而《资本论》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根本差别在于,马克思的经济学话语所蕴含的是对于资本主义政治和经济的总体批判。
《资本论》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聚焦到凝结这种关系的商品概念中,在对商品概念及其发展形式——货币、资本的总体分析中,揭示现代社会的政治生活是以经济生活的形式发挥效力,或者说,这种资本逻辑主导商品生产的经济生活形式构成透视现代社会的政治生活本质的切入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在政治生活与经济生活的关系中把握现代人共同生活的内在逻辑时,马克思政治哲学蕴含的关系性和总体性思想特征便显露出来。一方面,马克思拒绝脱离政治事务和政治观念诞生的现实生活基础来探讨政治问题。既不塑造抽象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价值,也不沉湎于经济生活的细节,而是始终以一种关系性思维把握物质生活关系与政治生活结构的内在关联。由此,马克思以关系性思维突破实体性思维的局限,从根本上与西方政治哲学的理性主义传统和形而上学方法区别开来。另一方面,马克思主张在经济生活发展的总体逻辑中把握政治生活发展的总体逻辑。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劳动力商品从简单流通环节向生产环节过渡的必然性,不仅揭示了工人在资本主义经济形式的总体逻辑中被剥削的经济事实,而且揭示了资产阶级立足商品简单流通构建的自由平等的政治观念,必将由于经济形式的总体发展逻辑走向自身反面。因为交换价值作为资本主义经济形式的环节必然发展为资本,而创造交换价值的劳动也必然以雇佣劳动的形式存在,结果,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不平等和不自由构成了对交换价值阶段所确立的平等和自由的否定。
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关系性和总体性特征在《资本论》中得到了彰显:“劳动力的买和卖是在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的界限以内进行的,这个领域确实是天赋人权的真正伊甸园。那里占统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204、205页。“一离开这个简单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就会看到,我们的剧中人的面貌已经起了某些变化。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204、205页。马克思既从商品交换和价值观念的关系性逻辑出发,强调资产阶级人权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相互确证关系,在经济事务与政治事务的关系逻辑层面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权力的发挥效力的机制;也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总体性逻辑出发,强调工人表面上拥有独立人格,实则资本家对工人拥有一种隐性的人身支配权力和工人对资本家的一种人身依附关系。
作为“一个艺术的整体”的《资本论》是在一种跨学科或超学科的意义把握现代人的政治存在方式,是将经济的政治理解和政治的经济理解有机结合起来透视资本主义社会政治运行的内在逻辑。《资本论》在显性层面上是一部政治经济学的科学论著,但在隐性层面上却构成了马克思“大写”的政治哲学。所谓“大写”的政治哲学,是指将政治话语和观念纳入其诞生之上的经济生产关系中,在经济生活与政治生活的普遍联系和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总体中,考察现代政治事务的存在方式和运行机制,求解超越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矛盾的可能路径。作为“大写”的政治哲学,《资本论》的政治哲学不仅摆脱了西方传统作为“小写”的政治哲学对构建理想政制的形而上学执着,而且将政治哲学“沉降”到对现实生活世界中人的政治存在以及重构现实的政治个人的真实关注。
三、《资本论》与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理论形态
马克思的文本群中并没有明确的、系统的政治哲学理论,然而,这不意味着政治哲学在马克思的视野之外,更不意味着我们无法将马克思诸多政治哲学判断和思考加以理论化和系统化。相反,这意味着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理论形态是困难的也是必要的,其直接理论困难是,在政治经济学的经济范畴形式中建构政治哲学概念体系何以可能?或者说,经济范畴何以是政治哲学概念?这一问题是把握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特征的关键,也是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理论必须给予深入反思和系统解答的前提性问题。
关于经济范畴的社会历史本质,马克思早在《哲学的贫困》中就明确指出,经济范畴不是永恒的无人身理性的自我运动,而不过是现实的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及其所形成的社会关系的产物。“经济范畴只不过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即其抽象。”(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1、142页。“人们按照自己的物质生产率建立相应的社会关系,正是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原理、观念和范畴。所以,这些观念、范畴也同它们所表现的关系一样,不是永恒的,它们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1、142页。可见,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方法抽象地将黑格尔辩证法“嫁接”到经济范畴上,并把这些经济范畴看作永恒的规律。不同的是,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透视经济范畴的本质,把经济范畴看作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结果。在1846年12月28日致安年柯夫的信中,马克思强调:“经济范畴只是这些现实关系的抽象,它们仅仅在这些关系存在的时候才是真实的。”(14)《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第20页。因此,经济范畴是人类社会历史在不同发展阶段的社会生产力水平的表现形式。离开现实的物质生活以及物质生产方式,经济范畴不具有独立的形态。因而,马克思视域中的经济范畴是一种社会历史概念而不是纯粹的经济学概念,揭示经济范畴规律背后起决定作用的社会历史运动规律,既体现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对唯物史观哲学方法的运用,更体现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对于在“生活”与“意识”的辩证关系把握社会现实的唯物史观哲学的发展。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问题不在于各种经济关系在不同社会形式的相继更替的序列中在历史上占有什么地位。更不在于它们在‘观念上’的顺序。而在于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页。所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对经济范畴的先后顺序和逻辑结构有着充分的理论自觉,他总是自觉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内部结构层面考虑相关经济范畴在这一结构中所起的作用。而这再次印证了经济范畴对于马克思而言,并不是单纯的经济概念,更是表征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和历史存在的社会历史概念。
《哲学的贫困》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经济范畴理解深刻影响了《资本论》。《资本论》对于经济范畴的逻辑结构,坚持内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的历史性原则。对于马克思而言,经济范畴绝不是李嘉图和蒲鲁东的政治经济学语境中的事实性概念,而是表征着物质生产的事实性向度和社会历史发展的价值性向度的历史性概念,这种历史性概念承载着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政治理想与经济现实之间矛盾关系的批判性研究。因此,《资本论》结构中的每个经济范畴都是具体的社会生产关系的理论表达,商品-货币-资本作为价值形式自我运动的范畴逻辑,也是人类社会的物质生产关系自我发展的历史逻辑。经济范畴逻辑的内在矛盾表征的是社会历史的内在矛盾。换言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始终把经济范畴看作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之间张力关系的产物,是历史的和暂时的;而李嘉图和蒲鲁东则把经济范畴看作是独立于现实生产关系的自然的产物,是非历史的和永恒的。因此,历史性的经济范畴所表征的社会形式是历史的和暂时的,非历史性的经济范畴所表征的社会形式也必然是非历史的和永恒的。
正是由于马克思深刻把握了政治经济学的经济范畴与现实的社会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关系决定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旨趣绝不是单纯描述资本主义生产规律,而是揭示资本主义生产规律背后的社会统治机制。换言之,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是社会批判理论,而不是实证的社会科学。诚如捷克哲学家科西克所言:“马克思的《资本论》不是一种关于资本理论,而是对资本的理论批判或批判理论。除了描述资本的社会运动的客观形态以及与此相符合的资本代理人的意识形式,除了追溯系统运行(包括它的动乱和危机)的客观规律,它还要研究将对这个系统实行革命性摧毁的主体的起源和形成过程。”(16)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40页。
可见,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经济范畴对于马克思而言,其表象层面是经济的,但在深层意义上是政治的,因为它所表征的是现实社会生活中的阶级关系。而现实的阶级关系不过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如资本家是资本的人格化,无产阶级客观上是雇佣劳动的人格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能理解为何《资本论》第一卷的开端是对资本主义经济形式的“细胞”——商品的“经济”分析,而《资本论》第三卷的结尾却有一个“政治”结论,即整个社会逐渐分化为作为生产资料占有者的资产阶级和作为单纯劳动力所有者的无产阶级。因为资本主义的经济结构必然表现为资本主义的阶级结构,这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经常趋势和发展规律”决定的。(17)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01页。这也是为什么马克思强调《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是研究《资本论》的“入门”,强调“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84页。因为只有基于对经济范畴分析与政治结论关系的理解,才能读懂《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语境中何以蕴含着政治哲学主题,也才能在这一语境中探讨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概念框架和理论形态的建构问题。
基于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社会政治意蕴的阐释,我们看到,青年马克思所关注的法、政治、国家以及市民社会等政治哲学问题,非但没有被抛弃,反而以更自觉和系统的形式在政治经济学语境中得以深化。由此可见《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旨趣是政治的而非经济的。只有在政治的经济理解和经济的政治理解的交互性视角中,才能把握《资本论》及其手稿作为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思想资源的真实意义。
因此,在《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这不是对现代性政治观念的完全否弃,而是通过对经济范畴的政治意蕴和政治范畴的经济基础的双向透视,剖析经济范畴与政治范畴在现代社会的勾连关系及其所蕴含的社会政治哲学内涵。因此,回到《资本论》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理论,并不是在现代性政治观念之外重新建构一套政治理论体系,而是在重构政治观念的现实生活根基的过程中,揭示现代性政治观念的意识形态本质,实现人类向自身真正的共同体生活和政治存在方式的复归。这种复归意味着个人从抽象的政治国家和抽象的资本逻辑中解放出来,意味着“个人受抽象统治”时代的终结和真正的政治个人的诞生。
四、《资本论》与阐释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时代内涵
《资本论》诞生的时代也是资本主义在西方蓬勃发展的时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西欧各国的发展程度不同,其引发的社会危机程度也不同。对此,马克思指出,《资本论》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分析的根本目的,不是描述资本主义经济现象及其社会后果,而是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规律,解答其作为“铁的必然性”所内蕴的时代“趋势”。(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8、111-112页。
如果说前资本主义社会是以人与人的依附关系为特征的社会形式,在这种社会形式中,统治阶级的统治形式需要神话、宗教、伦理、血缘等蒙昧元素加以掩盖;那么,近代以来,经由启蒙对古典蒙昧统治的理性反思和批判,现代社会塑造了以个人“独立”为前提的新的统治形式。因而,启蒙关于个人的自由、平等等观念的塑造,本质上也是在塑造一种与启蒙时代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社会“符号”。这些社会“符号”“目的是要在人们还不能解释人的关系的谜一般的形态的产生过程时,至少暂时把这种形态的奇异外观除掉”。(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8、111-112页。结果,启蒙在祛除传统社会关系“谜一般的形态”和“奇异外观”的同时,也以抽象的符号和主观任意的形式遮蔽物质关系所蕴含的真实社会性质。“人对人”的具体统治转变为“物对人”的抽象统治,更重要的是,这种物对人的抽象统治经由启蒙的“思考”及其所塑造的“符号”,以更抽象和隐秘的方式进行。
本来以反思神话为目标的启蒙本身变成了新的神话,启蒙所塑造的价值观念本身必须接受启蒙的反思和批判,这是启蒙的辩证法,也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作为普遍性“趋势”和“铁的必然性”所内蕴的辩证法。人类不仅创造了现时代的抽象存在,而且创造了现时代的抽象观念。因为“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14页。所以,只有在深入揭示统治人的物质关系所内含的矛盾和危机,才能真正克服被抽象观念所统治,这是现代社会的时代问题,也是破解这一时代问题的必然要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资本论》真实切中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内蕴的普遍的时代问题。对于马克思而言,统治个人的“抽象”并不是抽象理性和抽象逻辑,而是现实的抽象存在和抽象关系,这种抽象存在和抽象关系即是资本,个人受“抽象”统治就是个人受“资本”统治。
个人受资本统治究竟意味着什么?从经济逻辑的层面看,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工人剩余价值的剥削和对个人劳动成果的无偿占有,或者说,意味着个人受资本逻辑主导的经济形式统治。从政治逻辑的层面来看,经济形式对个人的统治是一种结构化的社会权力对个人活动的支配。马克思指出:“雇佣劳动生产着对它起支配作用的他人财富,也就是说生产着同它敌对的权力——资本,而它从这种敌对权力那里取得就业手段,即取得生活资料,是以雇佣劳动又会变成资本的一部分,又会变成再一次把资本投入加速增长运动的杠杆为条件的。”(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48-349、287页。可见,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与资本的关系绝不可能是一种平等的经济交换关系。资本本质上是积累起来的“死劳动”统治“活劳动”的权力关系,这种权力关系本质上是个人与个人、阶级与阶级之间的依附与对抗并存的社会政治关系。如此一来,资本不仅是一种生产关系,而且是一种社会政治关系。因而,解答“个人受抽象统治”这一时代问题就构成《资本论》的政治哲学主题,或者说,《资本论》的时代性就体现在它对“个人受抽象统治”这一时代性政治哲学主题的破解。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个人在受抽象存在即资本统治的同时,也在抽象存在即资本中超越个人存在的封闭性与狭隘性,实现个人联系的开放性和普遍性。换言之,抽象存在即资本既统治着个人又构成个人全面发展的条件。正如恩格斯在为《资本论》第一卷所作的书评中所指出的,马克思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坏的一面的同时,也证明资本主义社会形式推动了社会生产力发展,为社会全体成员的平等和人的合乎尊严的发展创造了“必需的财富和生产力”,“但是它同时又创造出一个社会阶级,那就是被压迫的工人大众”,这个社会阶级“要求利用这种财富和生产力为全社会服务,以代替现在为一个垄断者阶级服务的状况”。(23)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596-597页。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对于时代精神的把握不仅深刻揭示了这一状况,而且为解决和突破这一状况指明了方向。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在交换价值层面构建的人的全面发展和普遍联系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页。这意味着,个人通过将自身的产品转化为交换价值,以物的形式取得和证明自己的社会权利。从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创造的一种新社会统治模式得以生成。个人不再从属于前现代社会的有形政治权力,而从属于一种由自身的生产活动所创造的社会生产结构。这种社会生产结构通过生产维系人与人交往的抽象价值形式的方式,创造了具有独立性的个人,又将这种个人变成这个结构的附属品。因此,马克思强调的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实质是个人受经由人所创造却又独立于人之外的抽象存在即资本所统治。作为抽象存在的资本恰恰是个人劳动创造的结果,是具体劳动在价值形式中完成自身的抽象化而使得资本的抽象统治得以可能。“劳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抽象劳动)建构了统治人的存在的社会关系结构。……统治从抽象视角出发,其形式便是个人与抽象的社会机构之间的对立。财富的价值形式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围城。”(25)孙亮:《重审〈资本论〉语境中的“抽象”与统治》,《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而这种建立在抽象劳动基础上的价值形式的“围城”,完成的是一种对人的时间性和个性存在的抽象重塑。在这种重塑中,资本成为支配一切的力量。马克思强调:“在资产阶级社会里是过去支配现在,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是现在支配过去。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48-349、287页。这一论述既体现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时代精神状况的揭露,更表明了《资本论》资本批判的真实意义。
马克思强调将个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创造的全面交往关系复归于个人,不仅意味着将社会生产及其创造的社会财富复归于个人,而且意味着破除资本基于抽象劳动构筑的价值形式“围城”。个人在“全面的关系”和“多方面的需要”中向自身作为社会的和类存在者的复归,实现“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108页。这也是《资本论》承载的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时代内涵和当代价值之所在。
综上,《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主导下的资产阶级社会政治状况和本质的分析,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术语革命”的意义上切中了现代社会“个人受抽象统治”的政治处境。如果说当代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必须面向现时代的政治问题,那么这种“面向”就要自觉以《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对现时代问题的解答为载体。只要我们依然生活在资本塑造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只要《资本论》揭示的现代社会政治困境没有被超越,《资本论》的政治哲学思想就不会被超越,《资本论》语境中的政治哲学理论建构就一直在路上。
五、结 语
马克思透过对市民社会的物质生活的政治经济学解剖,开创了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切入法、政治和国家研究的唯物史观进路。《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对这一进路的继承、丰富和发展,不仅实现了对法和国家形式的真实来源的批判性考察,而且实现了对现代人受抽象统治这一基本政治存在状况的深刻剖析。不再寄托于现代政治国家及其法和权利原则对人类政治存在的抽象确认,而是在变革生产关系中现实重构人作为政治存在的真实意义,马克思在《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完成了对西方政治哲学的理论方法、问题域和理论旨趣等方面的根本变革。在研究范式和解释原则的高度上推进《资本论》语境中的马克思政治哲学理论建构,将为推进当代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奠定理论基础,同时,政治哲学理论建构视角的引入,也将为《资本论》哲学思想的当代阐释开辟新的理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