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吉·马奇历险记》中的“自由”博弈
2022-11-24付景川
刘 末,付景川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奥吉·马奇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Augie March,下称《奥吉》)发表于1953年,是作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第一部获得广泛关注和赞誉的长篇小说。长久以来,多数学者惯于将主人公奥吉视为“轻快和富有能量的”(1)David Mikics, Bellow’s Augie at Sixty, The Yale Review, Vol.102, No.2, 2014, pp.31-42.,是“具有先锋姿态的移民和开拓者”(2)Christopher Hichens, The Great American Augie, Wilson Quarterly, Vol.25, No.1, 2001, pp.22-29.,其乐观精神和喜剧品质与作品诞生的战后重建时代息息相关(3)Peter Hyland, Saul Bellow, New York: Macmillan Education, 1992, p.31.。不过,也有一些学者持不同观点,他们更倾向于认为小说中充满了“人生的不确定性”(4)Daniel Fuchs, Saul Bellow: Vision and Revision,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71.,整部作品是用谐谑和反讽的喜剧手法营造出的“悲惨回忆录”,体现了渺小个人与庞大历史之间的对比和联系(5)Patrick W. Shaw, History and the Picaresque Tradition in Saul Bellow’s The Adventures of Augie March, Clio-A Journal of Literature, History, an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Vol.16, No.3, 1987, pp.203-219.。
显然,辨明一部作品的价值取向或创作倾向,有时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就《奥吉》来看,其具体指向的含混主要来源于小说的双重叙事结构。小说既是对青年奥吉“历险”过程的记录,又是第一人称叙述声音对个人历史的回顾性评述。两种视角互为因果,互相阐释,作家以这一技法展示了人类作为时间的生物和受害者以及人类保有永恒的人性这两种人类观之间的动态张力(6)Judie Newman, Saul Bellow and History, London: Macmillan Press, 1984, p.14.。
一、鹰蛇相争映射下的抉择困境
在小说后半段,奥吉在女友西亚的授意下,试图将一只幼鹰驯化成可以捕捉蜥蜴的猎鹰,但最终因幼鹰缺乏野外生存经验、性格胆小懦弱而告失败。若从原型隐喻的视角切入,这段“鹰蛇之争”似乎是小说的“文眼”所在。
从古希腊神话和《圣经》开始,欧美文学就惯于将鹰和蛇作为具有隐喻意味的动物意象来使用。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ell)认为,鹰代表神明坠落到这个受时间限制的世界,是神明的具体化身(7)[美]约瑟夫·坎贝尔、比尔·莫耶斯:《神话的力量》,朱侃如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4页。,具有神旨、暴力、惩戒、震慑等多重意味,因而是一种强悍有力的象征动物。这样的例子在古希腊神话和《圣经》中比比皆是。至于蛇的隐喻内涵就更广为人知了,除去古希腊神话中强大而致命的蛇发女妖美杜莎和九头蛇海德拉之外,还有《圣经》中引诱夏娃服下禁忌之果的蛇。在后一例子中,蛇的双重隐喻意味已初现端倪:既象征着邪恶的诱惑,又扮演着启迪者的角色。
后世文学作品对鹰与蛇隐喻内涵的探讨也基本上沿袭了古希腊神话和《圣经》中的思路。除去单个探索之外,一些创作者还讨论了二者之间的对立与联系。如康拉德在《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1902)中描写非洲内陆地图“像一条蛇诱惑着一只鸟儿”一般对马洛产生强大的吸引力,蛇诱惑鸟是这里的显在寓意。再如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Thus Spoke Zarathustra,1885)中,既描写了作为精神导师的鹰与蛇,也描写了象征邪恶力量的黑蛇,是对鹰与蛇象征意蕴的一次梳理。J.K.罗琳的畅销书《哈利·波特》(Harry Potter,1997)中,主人公的信使是一只猫头鹰,而反面角色伏地魔的魂器则是一只蛇怪。所以,鹰与蛇的对立是西方文学传统中一对约定俗成且不断变化的喻体,鹰代表神旨、强力、智慧和自由等,蛇则辩证地徘徊于引诱堕落与督促逃离两种意义之中。对鹰与蛇两种意象的对立表述,也意味着个体对欲望的思考和面对利益选择时的迟疑不决。由此,贝娄选择用鹰蛇相争的情节来暗示主人公命运的浮沉,便顺理成章了。
不过与以往单一和相对固定的指称相比,《奥吉》中鹰与蛇的隐喻与情节关系更为密切。奥吉对幼鹰的态度是矛盾和变化的。起初,奥吉对这只鹰感到厌恶,因为它看上去跟神话中“每天去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那只”太像了,奥吉认为它是“强盗和食腐肉者”,所以给它取名“卡利古拉”。而通过原型置换,小说中蛇的隐喻任务具体地由卡利古拉的捕猎对象—巨蜥来承担。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讲,这两种动物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而且当奥吉步入蜥蜴栖息的丛林时,他感到这里弥漫着一股“蛇的气息”,而自己仿佛进入了“蛇的时代”。这些描述暗示了作品中蜥蜴与蛇的同类关系,因此原型理论中蛇的隐喻意义在此处蜥蜴的身上依然有效。体型较小的蜥蜴一开始被当作食物喂给卡利古拉,比起对幼鹰的嫌恶,奥吉更喜欢这些蜥蜴,因为他们“很快就变得驯服了”,与残暴躁动的卡利古拉不可同日而语,此时他还对蜥蜴怀有巨大的同情心,认为卡利古拉与蜥蜴之间是强者欺凌弱者的关系。但是当他带着卡利古拉进入丛林正式狩猎的时候,遇见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的蜥蜴张着“尖角形的大嘴”,像一条“盛怒的蛇”在幽暗处蜿蜒,而养在温室的卡利古拉被蜥蜴“一口咬住了脖子”,险些丢了性命。奥吉愈发感受到他与卡利古拉的同一性,卡利古拉的稚拙和迟钝,使他不断联想到被四处“收养”的自己。于是这里鹰与蛇的隐藏含义又发生了改变,幼鹰摘下残暴的面具,变成了胆小如鼠、寻求保护的弱者,而蛇则躲在暗处,伺机出动,展示出阴狠毒辣的一面。
幼鹰的成长困境折射出奥吉的两难处境:一方面奥吉不自觉地在寻找父亲的“替代物”,渴望获得人生指引,弥补成长的缺憾;另一方面他又对企图“领养”他或影响他的人物保持戒备,唯恐因依附他人失却个体方向,认为“人终其一生并不是为了满足他人的期待”。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将个体化之前个人与父母器质性的连接称为“始发纽带”,而将他们为获取力量,不惜放弃个体独立,与其他个体产生的新连接称为“继发纽带”。奥吉的个人困境正是他脱离了始发纽带后,在各种继发纽带的连接选项中迟疑不决所引发的困惑。逃避自由抑或寻求独立,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中心论题。
二、逃避自由:权威主义压制下的必然选择?
弗洛姆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个人自由具有辩证性特征:一方面,资本主义将人从封建制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促进个体积极自由地生长,有助于培养人的批判能力和进取精神;但与此同时,也切断了个体与他人的联系,使人的精神陷于孤立无助的境地,在肯定个人的同时也带给个人自我否定的暗示。现代人的人际关系呈现出被市场规律浸染的特征,人与人之间是操纵精神与被操纵工具的关系,这便是人的异化。从人本主义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资本主义经济活动的这一趋向威胁着个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使人产生逃避自由的心理机制(8)[美]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73-89页。。
逃避自由的倾向来源于个体被孤立的焦虑和不安全感。当始发纽带被切断后,个体不得不做出抉择,要么向着“积极自由”前行,成长为独立、完整、丰富的自我,要么为消解个人孤独选择与他人趋同,通过主观附和来弥合自我与他人之间的鸿沟。而后一种选择往往是当代社会诸种神经症的来源,也是《奥吉》中主人公迟疑不决的心理症结所在。与弗洛姆的分析相一致,奥吉的个人经历也不断在“获得自由——焦虑——服从权威——摆脱权威,获得自由”的循环中上演。作家最初为小说取名《生活在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之中》(Life Among the Machiavellians),后来改成了《摘自奥吉·马奇的生活》(From the Life of Augie March),最后才定名为《奥吉·马奇历险记》。作品的更名过程不仅是为了向《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致敬,更是对奥吉“冒险”经历的体认(9)Steven G. Kellman, Bellow’s Breakthrough: The Adventures of Augie March and the Novel of Voice,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aul Bellow, Victoria Aarons (e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34.。
在弗洛姆的批评话语中,权威是指将一主体看作比另一主体更有优势,所以权威是一种对权力关系的判断。因此,逃避自由的一种显在机制便是放弃个人的独立倾向,而选择使自我与自身之外的他者合为一体,以便获得个人所缺乏的力量(10)④[美]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93页,第110页。。显然,无论是面对劳希奶奶的严厉统治,艾洪的精明教育,伦林夫妇的着意重塑,还是西蒙跨越阶层的规划,奥吉都表现出顺从的特质。他不断在为自己寻找“一个更好的命运”,在臣服于这些权威时,奥吉显然抱有将命运寄托于此的期待。奥吉的选择看似出自主观意图,甚至以自利和自爱为名,其实在弗洛姆看来,这只不过是装扮成常识、伦理、道德和舆论的匿名权威伪装成自我意识在发挥作用,“人的良心所发布命令的内容常常完全并非受制于个人自我的需求,而是受制于以伦理道德方式出现的社会需求”④。道德舆论和伦理规范在潜移默化中侵蚀着个体的主体意识,促使奥吉将个体的独立性拱手相让,作出符合社会整体意识的决定,并将权威对个人的吞并自然地接纳下来。
然而,奥吉寻找命运的旅途由相遇和告别组成,在每一次惊喜的遇见之后,都要紧接着向美梦作别。“我看上去无疑像个理想的受招募者。可是那些虚构的东西,在我看来永远成不了真实的东西,不论我怎样强求自己相信它们是真实的。”(11)[美]索尔·贝娄:《奥吉·马奇历险记》,宋兆霖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03页。劳希奶奶企图通过马奇兄弟的成功证明自己的教育理念;艾洪的斤斤计较和精明算计,不仅损害了他人的利益,也有损他自己的人格魅力;伦林夫妇精密策划了奥吉的培养方案,其目的也只是为了拉拢可供利用的“养子”;至于兄长西蒙,虽然试图使奥吉复制自己的“上位”路径,但是他其实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作家巧妙塑造了奥吉成长路上的引路伟人,又安排他们自我解构和降格,使得奥吉最终意识到生活是由这些“发明家和艺术家们”虚构的,他们以“偶像”的形态出现,招募理想的志愿者来帮助自己实现规划,支撑这个虚拟的世界。而招募者与被招募者之间关系的实质是“人类的斗争”,面对巧妙伪装的招募计谋,如何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以便达成自我实现和超越,是奥吉所要面临的主要难题。
三、身份焦虑与伦理诉求
美国存在主义心理学之父罗洛·梅(Rollo May)的观点或许可以解答奥吉的困惑。他从人本主义心理学的视角出发,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类感到空虚、孤独和焦虑的根源在于一系列构成人格的必备要素的丧失,其中包括价值观核心的丧失、自我感的丧失、交流语言的丧失、对自然掌控力的丧失及悲剧感的丧失等。而现代人若想重新实现个体的同一性和完整性,就必须重新找回自我意识,通过对个体存在及存在之斗争的体认达成整合目标。以上梅关于现代人迷失和回归路径的讨论,具象化于小说之中,便是《奥吉》对“寻找父亲”这一隐性主题的书写。
奥吉和哥哥西蒙曾先后主张父亲是“一名军人”、“一家洗衣店的货车司机”和“一位旅行推销员”,但是都没有得到确认。奥吉据此将母亲丽贝卡比作希腊神话中被宙斯始乱终弃的女人,并且以夏甲的儿子以实玛利自居。小说以父亲的缺席隐喻奥吉始发纽带的不健全,并且以寻找可以替代父亲运作的继发纽带为主要事件串联情节,由此便产生了上文中所论述的主人公在逃避自由与独立成长之间的艰难选择。有学者认为,小说双重叙事模式的每一层叙事中,都体现出时间的介入性问题,第一人称叙述声音描述和传达奥吉被不同人物招募的事实,但是也借由发声的便利表达其模棱两可的态度(12)Judie Newman, Saul Bellow and History, London: Macmillan Press, 1984, p.14.,因此小说中奥吉经过辨析所揭示的权威人士的缺憾,其实是由掌控叙事声音的作家所赋予人物的缺憾。
贝娄指出这部小说的叙事空间是一个不断扩大的螺旋体,从教区和贫民窟开始,逐渐蔓延到更大的世界,在那里,奥吉与众不同的特质变得更为突出。“有时我不太确定奥吉是否能承受那么多的意外状况,但是我又坚持认为他必须承受,如果我的目的想要得到最充分的检验,就必须让他经历最痛苦的内容体验。” 所以贝娄希望奥吉经历的体验是什么呢?想要达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结合弗洛姆和梅的理论分析,可以得出答案是:走出依赖。贝娄谈到自己曾重写小说的后200页内容,将“轻松点或一点也别放松”作为自己的写作纲领(13)③Benjamin Taylor, Saul Bellow: Letter,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10, p.102,p.116,p.128.。“轻松点”显然是小说前半部分的主体风格,也是《奥吉》留给大多数读者的整体印象,不过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一点也别放松”显然成了创作的主导规则。当读者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小说中鹰蛇相争的章节时,卡利古拉的失败不再是无关宏旨的插曲,而成了作家给奥吉安排的警示教育。幸而奥吉作为人类,与卡里古拉显著的不同点是具有自我意识,因此他可以认识自己,可以克服空虚和焦虑,也有望摆脱束缚。
在回复作家伯纳德·马拉默德关于《奥吉》写作疑问的信中,贝娄谈道:“写一部小说,应该像写一封信般放松。小说应该表现广阔的生活内容,要轻快地落笔,以及准备好在道德或(技巧的)衰退方面承担风险。(在这部小说中,)我回溯到了福楼拜,并向着司各特、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方向努力着。”③通过这部作品的创作实践,贝娄诠释了自己反对个体孤立和异化的创作立场,正如他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所说的:作家必须及时捕捉普鲁斯特所谓的“真实印象”,回到抗击异化的中心去(14)Benjamin Taylor, Saul Bellow: There is Simply Too Much to Think About, New York: Viking, 2015, p.2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