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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神话:民国时期高等教育成就的历史审视

2022-11-24

安徽史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大学教育

刘 巍

(安徽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民国时期是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早期发展阶段,在接近半个世纪的动荡岁月中,高等教育受到各种不利因素的影响,毅然曲折前行。特别是抗战之际,沦陷区师生跋山涉水,远赴边陲,赓续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这种可歌可泣的家国情怀值得后人感佩和铭记。

进入21世纪,随着社会转型加剧,追忆民国逐渐成为一种颇有影响力的社会思潮。在一些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描述中,民国是一个大师辈出的璀璨时代,也是高等教育发展的黄金时期。在上述语境里,人们往往怀有一种今昔对比的态度,隐含了对高等教育的现实关怀。诚如当代学者所言:“民国大学热之所以出现,反映了社会各界对高等教育发展问题的热切关心,对高等教育改革的殷切希望,希冀中国高等教育尽快跻身世界一流,期盼中国大学人才辈出、大师纷繁涌现。”(1)宁波:《民国大学绝非都是美好》,《博览群书》2017年第5期,第29页。

相对于民间的过分美化,学术界的看法较为谨慎。近年来,不少学者对民国时期的学术水平进行了评判,考察对象侧重于人文学科的知识精英。应当说,上述研究对于客观定位民国学术,具有正本清源的功效。但是,知识精英的学术水平只是衡量高等教育成就的一个维度,无法形成整体观照;更何况对于学术水平的评价,也往往由于评价者的价值取向和参照对象的不同,极易出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情形。例如,葛剑雄认为:“除了个别杰出人物外,总体上远没有超越清朝。而今天的总体学术水平,已经大大超越了民国时期。”(2)葛剑雄:《被高估的民国学术》,《文汇报》2014年10月17日,第T03版。相反,姜萌则认为:“对清代学术而言,可谓全面超越,对当代学术而言,可谓筚路蓝缕,对中国学术而言,可谓承前启后。”(3)姜萌:《评判民国学术的维度与态度》,《光明日报》2016年3月19日,第11版。欧阳哲生的看法又不相同:“民国学术确不如清代乾嘉汉学,但与后来身陷传统文化断裂层的新一代学人相比,其古典遗传又要丰厚。”(4)欧阳哲生、左玉河、阎书钦、李帆、郑大华:《多维度视阈下的民国学术发展》,《史学理论研究》2020年第1期,第6页。相比之下,高等教育的普及程度、办学水平和人才产出等指标,更适合用于评判高等教育的整体成就。有鉴于此,本文拟从上述层面入手,秉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对民国高等教育展开全方位、多角度的祛魅工作,力争走出神话,揭示真相。

一、民国时期高等教育的普及程度

(一)学校分布失衡

民国初年,高等院校的数量在沿袭清末的基础上,略有增设,这一时期的高等院校分为大学、专门学校和高等师范学校。从北洋政府教育部1918年公布的数据来看,当时高等院校存在着两个方面的问题。其一,大学数量少。国立大学仅有北京大学、北洋大学和山西大学,私立大学仅有朝阳大学、中国大学和中华大学。其二,分布不平衡。6所大学中,3所分布在北京,剩下3所分属天津、太原和武汉。(5)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3辑“教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6—190、199—203页。在现代交通工具未能充分发展和普及的情况下,学校分布格局的失衡会加大异地求学的难度。

进入1920年代,高等院校的数量持续增加,尤以大学为主。根据1926年7月的数据,全国共有高等院校92所。其中,大学超过40所,占比接近半数。(6)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3辑“教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6—190、199—203页。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政府降低了大学的设置门槛,引发了“高师改大”和私人办学的热潮。但是,这些新增大学多在北平和上海,对于高等院校分布失衡的格局并没有起到改善作用。(7)《京沪之新大学》,《中华教育界》1924年第14卷第3期,第15—17页。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高等院校分为大学、独立学院和专科学校。1931年,全国共有高等院校105所。(8)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48—271、246—247页。但是,失衡状态仍然延续,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从高等院校的位置来看,以北平(8所)、上海(9所)为多。其二,从大学生的籍贯来看,以江苏(6647人)、广东(5844人)为最。相比之下,青海、西康等省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甚至不足10人。(9)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48—271、246—247页。有鉴于此,国民政府决定为边疆学子提供优待政策,将他们引入内地接受高等教育;但是,由于基础知识薄弱、冒籍现象严重和保送名额有限等因素的制约,边疆地区的高等教育并没有获得实质性的进步。(10)刘巍:《南京国民政府时期边疆大学生优待政策研究》,《高教探索》2018年第10期,第97—102页。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东南半壁江山在短期内沦于敌手。大批的东部高校陆续内迁,从而改变了这一时期高等院校的分布格局。1941年,迁往四川的有18所,包括著名的国立中央大学和武汉大学,以及私立复旦大学和金陵大学;云南则拥有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由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组成)和同济大学。(11)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教育”(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45—749、790页。与此同时,高校的数量也有增长:从全面抗战爆发前(1936学年度)的108所,增加到抗战胜利时(1945学年度)的141所,增幅超过30%。(12)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教育”(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45—749、790页。

客观地看,抗战时期的高校内迁对于教育资源分布失衡起到了一定的缓解作用。国立昆明师范学院(今云南师范大学的前身)就是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成华大学、川北大学、中央工校等也是在类似的背景下诞生的。(13)余子侠:《抗战时期高校内迁及其历史意义》,《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6期,第167—200页。然而,受制于社会经济水平的落后,西部地区无法为高等教育提供充分的发展空间。因此,抗战胜利后不久,内迁高校就开展了大规模的复员工作,高等院校的分布格局在很大程度上回归到抗战之前的情形。从1947学年度第二学期的数据来看,全国高等院校的数量增加到210所,仍以上海(35所)、北平(13所)、广州(15所)、南京(11所)、天津(9所)等院辖市为主。(1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3编“教育”(一),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24—625页。

由上可见,民国时期高校数量在整体上呈现出递增的趋势,即使在全面抗战的艰苦年代,也没有陷入停滞,这是难得可贵的。然而,在分布格局方面,除了全面抗战时期以外,则始终未能改变失衡的状态。高教资源长期集中在经济发达的省(市),中西部地区(特别是边疆省份)严重缺乏,制约了高等教育的普及。

(二)受教人数不足

民国初年,由于高校数量较少,学科单一,招生规模自然受到限制。即使办学规模最大、学科最为齐全的北京大学,在校生也不足2000人,而且预科生占比过半。至于私立大学和专门学校,招生规模更小,均不足千人(含预科生)。其中,安徽、甘肃、云南等省的法政专门学校在校生仅为数十人,私立朝阳大学和明德大学更是因为经费问题停止招生。(15)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3辑“教育”,第176—190页。

此后,随着高校数量的增加,总体招生规模逐步提升。但是,与同时期的欧美国家相比,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差距。1931年,中国大学生只有4.4万余人,占全国总人口的比重还不及万分之一。而人口刚刚过亿的美国,大学生数量已经接近百万,大学生占全国总人口的比重是中国的70多倍。德国的人口只有中国13.3%,但是大学生的数量已经超过15万,接近中国的3.5倍。加拿大、英国、西班牙、意大利、日本等国的大学生数量虽然和中国相仿,但由于这些国家人口少,致使其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口比重,仍然远超中国数倍至数十倍之多。(16)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一),第242—245页。

进入1940年代,高等教育的总体招生规模持续扩大。抗战胜利时,中国在校大学生人数已经达到80646人,与1936学年度的41922人相比,几乎翻番。(17)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教育”(一),第794—795页。然而,从普及高等教育的角度而言,这样的增幅仍然是杯水车薪。1948年,留美归国的教育家陈炳权慨叹:“美国大学现有一千七百间,大学生有二百五十万人以上,而中国的大学只有一百八十余间,大学生只有十三万人,如果再以美国的一亿五千万人口与中国四亿人口比较,我们中国人受教育的机会实在太少了。”(18)吴桦:《访问陈炳权博士》,《广州大学校刊》1948年第43期,第10页。

平心论之,民国时期高等教育受教人数不足,并不能仅仅归咎于高教资源的稀缺,根源在于基础教育的严重落后。科举制度废除之后,“无如新教育需费太多,国家富力又极薄弱,断不能供给这种教育费。中学以上不必说了,单就强迫四年小学教育而论,各省均无力负担。”(19)方惇颐:《中国教育必须改革的我见》,《国立中山大学文学院专刊》1933年第1期,第270页。在这种情况下,“应当作为全部教育楼阁的基础的小学,论质论量,都是很残缺。究竟从六岁到十二岁的幼童几分之几入学,无从知道。充其量,平均不过百分之二十;在较好的省市或到百分之三十至四十;在僻远区域,几至全无入学的。入学的幼童之中,许多在学时期太短,不能收时效。中学分初高两级,共六年,在许多地方,读毕六年的似乎很少。……因为中等教育之不良,许多大学学生实不能接受大学教育之益。”(20)R.H.Tawney著、蒋廷黻译:《中国的教育》,《独立评论》1933年第38期,第12—13页。由于基础教育尚且不能惠及更多人,高等教育更加遥不可及。1934年,时任上海市长吴铁城在圣约翰大学演讲时就坦言,“中国教育未普及,文盲遍全国,能受大学教育机会的,已属万幸。”(21)吴铁城:《中国大学生之时代的使命(二)》,《新闻报》1934年7月3日,第19版。教育部也明确表态,“在人人尚不能受国民教育之现在,而欲普及高等教育,事实上尚不可能,因专科以上学校为人才教育。”(22)《此时欲普及高等教育,事实上尚不可能》,《新闻报》1947年9月21日,第7版。

与科举时代相比,新式教育不仅办学成本过高,上学费用也显著增加。(23)罗志田:《科举制废除在乡村中的社会后果》,《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第191—204页。在政府缺位的情况下,一名学龄儿童在未来求学道路上的发展前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家庭经济条件。1931年,时任中央大学教授陶希圣指出,“今日的教育仍然是最惠的社会阶层的教育,从小学到大学的几层等级,逐渐把贫苦子弟剔除下来。最贫苦的工农儿童没有受初级小学教育的机会。”(24)陶希圣:《中国现代教育之定性分析》,《社会与教育》1931年第20期,第306页。教育家古楳以中山大学及其附属学校为例,估算了从小学到大学的平均开支:小学阶段(6年)606元,附中阶段(4年)1121.6元,预科阶段(2年)830.8元,大学阶段(4年)1828元,合计4386.4元。(25)古楳:《中山大学暨附校学生用费的调查(续前期)》,《中华教育界》1930年第18卷第11期,第121页。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如此规模的教育开销是难以承受的。尽管官方在高等教育阶段采取了一系列奖助学措施,试图减轻寒门学子的经济压力,但覆盖面和资助力度终究有限。(26)方伟:《南京国民政府前期高等学校奖助学政策(1927—1937)》,《高教探索》2016年第5期,第73—77页。更何况绝大多数的学龄青年早在少年甚至童年阶段就失去了受教育的权利,对于他们而言,高等教育资助政策根本没有实际意义。那些被今人推崇备至的“民国大师”,大多家境殷实,这样的家庭条件为他们日后的求学深造提供了有力的财力保障。

二、民国时期高等教育的办学水平

(一)经费投入有限

作为教育事业存在和发展的前提条件,教育经费的投入水平直接关系到办学机构的正常运转。遗憾的是,民国时期教育经费的总体投入长期在低水平徘徊。从中央预算来看,北洋政府时期军阀混战,军费开支庞大,教育经费仅占财政支出的1%左右。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以后,教育经费的比重有所增加,在1929—1936年之间,平均占比为2.62%。全面抗战爆发后,由于税源丧失和军事开支的激增,教育预算再度削减,在1937—1945年之间,平均占比降至2.44%。抗战胜利后,教育经费短缺问题仍然存在。根据《中华民国宪法》规定,教育科学文化经费占比不得低于15%。但从实际预算来看,最高年份(1948年)也不过10.89%,最低年份(1947年)仅有2.92%。由于这一数据中包含了科学和文化支出,教育经费所占比重其实更低。(27)项怀诚主编、刘孝诚著:《中国财政通史(中华民国卷)》,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6年版,第198—203页。

因此,在教育经费总体投入水平较低的情况下,高等教育的支出规模自然难以满足实际需要,以至于很多高校连最基本的硬件设施都无法齐备。根据时人观察,“在八一三以前,各国立大学的图书仪器,比较普遍地完备的,只有清华大学。”(28)王以中:《高等教育管见(二)》,《民主》1945年第12期,第287—288页。1933年,国民党中央党部组织委员会在向国民党四届三中全会提交的改革高等教育提案中,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因教育经费困难,使各公立大学独立学院之设备,甚为简陋,或竟最低限度之设备亦不可能。公立者如此,私立者更不待言。学校数量虽日见增加,而其质量反日形低劣。”(29)《中央党部组织委员会向三全会提议改革高等教育案》,《云南教育行政周刊》1933年第2卷第38期,第28页。

客观地看,私立高校的教学设备之所以更为落后,主要是因为其经费水平远较公立大学为逊。大夏大学创办人欧元怀就对当时各类高校的生均经费进行了分析:“私立大学每生岁占经费最高额为七〇〇元,恰好和国立大学每生岁占经费的最低额相等。而国立大学每生岁占费最高额比私立大学每生岁占费的最高额多四倍,比私立大学的最低额多十六倍。”(30)欧元怀:《十年来之中国高等教育》,《大夏》1934年第1卷第5期,第25页。上述数据并不意味着国立大学的办学经费很高,只不过表明私立大学的办学经费更低而已。1934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决定每年给予全国私立高校72万元补助费,用于扩充设备和添设教席,该年度申请补助的高校共有32所。(31)刘巍:《民国时期私立大学财政补助研究》,《高教探索》2021年第11期,第100—108页。但是,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这样的补贴力度无异于杯水车薪。民国时期,许多私立高校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得不走向“国立化”。

需要指出的是,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教育经费的实际支出还常常受到政局动荡和通货膨胀的影响,受害最深的便是依靠薪酬度日的教职员工。1920年代初,在军阀混战的大背景下,各地高校遭遇了严重的经费危机,不仅高校教师生计无着,甚至连教育部工作人员也被欠薪数月。北京八所国立高校的教职员工在赴总统府请愿的过程中,还遭到军警殴打,酿成血案。(32)吴惠龄、李壑编:《北京高等教育史料》第1辑,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383页。全面抗战爆发后,情况愈加艰难。根据经济学家何廉回忆:“珍珠港事件后,中国进入了另一个通货膨胀的阶段。南开同事的生活条件越来越糟……人们可以看到大学教职员工的妻子在路边去卖个人的物品——钟表和衣服等。”(33)何廉著、朱佑慈等译:《何廉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页。抗战胜利后,内战接踵而至,各地高校教师生活再度陷入绝境。根据当时的报道,“北平粮价,高于全国,北大、清华等国立大学及燕京、辅仁等私立大学教授生活,尤为清苦。北大、清华等校教授因入不敷出,多向校方透支,据谓北大一百八十余教授,透支已达四亿元。”(34)《薪俸难维生活,北大教授透支,燕大经济亦临危境》,《燕京新闻》1947年5月12日,第1版。至于河南大学、山东大学等高校,更是出现了罢教风潮。(35)《物价狂涨生活益艰,各地大学纷纷罢教》,《燕京新闻》1947年5月12日,第1版。

(二)优秀师资短缺

民国处于新旧转换的时代,传统教育与新式教育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服务于近代高等教育战略的师资储备体系未能及时建立。1934年,时任教育部长王世杰应首都新生活运动促进会之约,在中央广播电台讲演《中国教育的现状》时坦言:“现在多数的大学,均感优良师资的不足,而现时国内大学因研究所的缺乏,复尚难自植大学师资。”(36)王世杰:《中国教育的现状》,《中华教育界》1934年第22卷第5期,第98页。

由于优秀师资短缺,兼课现象十分严重。1931年,时任中央大学教授陶希圣在山东全省教育局长会议上指出:“大都市里的大学(如北平,如上海),教员大体上是共通的。各大学在教员上并没有独立性。一个教员兼任两校的系主任及和第三第四校的专任教授并第五第六校的讲师,这并不是没有的。”(37)陶希圣:《现在中国教育上几个问题——在山东全省教育局长会议席上第二次演讲》,《社会与教育》1931年第23期,第3页。1935年,教育部调查北京师范大学时发现,“该校教员共一百三十八名,专任者仅四十四人,其中在外兼课兼职者仍有二十八人之多,即系主任亦有在外兼课者,合计兼任性质之教员实数,当在一百以上。”(38)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一),第211—212页。这一现象固然与教师追求经济利益的主观动机有关,但各大高校优秀师资短缺的现实更是不容忽视的客观原因。

全面抗战爆发后,师资流散严重。随着高校数量和招生规模的增加,即使是普通师资也不敷使用。1941年,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秘书长程沧波谈到,“战前教育界所恐慌的是超等人才之不易吸收,而今日的问题,竟成平均人才亦无法招聘。”(39)程沧波:《教育界的才荒问题》,《中央日报(重庆)》1941年3月31日,第2版。为了填充缺额,官方被迫放宽了师资选聘标准。(40)李艳莉:《民国时期大学教师准入制度的演变及启示》,《教师教育论坛》2014年第2期,第92—96页。在这种情况下,师资水平进一步下降。对此,舆论指出,“战前校数较少,师资勉够分配,战后校数增多,原有师资纷纷改业,新师资出产又少,因此大学师资极感贫乏,因为合格者贫乏,又造成了不合格者滥竽充数的普遍现象,这当然要影响到高等教育的素质上去。”(41)徐中玉:《对目前高等教育上几个问题的意见》,《教育通讯旬刊》1943年第6卷第4期,第10页。

由于国内可供选择的优秀师资太少,许多高校便将目光投向留学归国者。理由在于,“因本国高深学术,尚未发达,如缺乏完全之实验设备,博学多才之教授,使学者欲求高深之学识,不得不远涉重洋,求助他国。”(42)《吾国留学政策之商榷》,《大学季刊》1941年第2卷第2期,第421页。客观地看,民国时期许多知名教授确有海外留学背景,他们也为现代科学的引入做出了重要贡献。但是,这类人才终究是少数,才不堪用的“海归”可能为数更多。1924年,私立南开大学的学生就在《南大周刊》发表文章,将混学历的留学生回国教书,教出来的学生再依样画葫芦的行为,讽刺为“轮回教育”。此举引发了南开教员的强烈不满,以至于酿成罢教风潮。(43)春蕃:《教员与轮回教育——评南开大学风潮》,《民国日报·觉悟》1925年第1卷第27期,第2—4页。在舆论看来,“一留学生出国,先有一二年之时间为语言及生活方面之困难所占去,文字方面总不若本国之能运用自如,等到语言文字熟练之后,则又将返国。……留学生到外国留学四五年,其实时间并不算短,实在也学不到多少东西,如此回国便为人师,平心说实在无此资格。”(44)锦生:《关于中国派遣留学生问题的商榷》,《国讯》1939年第199期,第10页。

由上可见,优秀师资短缺成为制约民国时期高等教育发展的严重障碍。在这种情况下,高等院校的办学水平得不到保证,也不利于人才培养工作的有效开展。诚如时人所论,“大学教育虽亦有改善之必要,然阻碍颇多,欲进不前,其因子虽多,而大学师资之数量缺乏,与品质低下为其主要因素。”(45)何锦明:《论我国大学师资问题》,《建设研究》1941年第6卷第2期,第61—65页。

(三)学生水准低下

民国时期高等院校的整体办学水平欠佳,关于大学生水准低落的报道屡屡见诸报端。根据1934年10月31日《申报》报道,中央大学教育学院教育实验所在测试了南北各省著名大学大一新生的英语成绩之后得出结论:“我国大学一年级英语理解及速率程度之最佳者,仅及美国初中二年级。”(46)《艾险舟测验万人结果:大学一年级英语程度仅及美国初中二年级》,《申报》1934年10月31日,第14版。如果说大学生的英文水平不佳,尚可归咎于语言环境和文化差异;那么,社科常识甚至国文水平的低下,则无可推诿。这一点可以通过第二次中央高等考试看出:在200份国文试卷中,文字通顺的只有35%,根本文不成章的有55%,差强人意的有8%,优等的不过2%;在140份宪法试卷中,及格的只有6个人。北平某机关招收书记,有北平高校学生120余人应考,在4项考试科目中,国文及格12人,英文及格9人,写字及格30人,常识及格22人。(47)灵囿:《高等教育改革问题》,《每周评论》1934年第52期,第7—8页。全面抗战爆发后,许多高校内迁,生源所在地也发生了变化。由于西部地区基础教育落后,各大学被迫降低了录取标准,这也导致大学生的水准更差。1946年9月13日《中央日报》报道,在抗战后举行的首次留学考试中,全国共有6000余人参加。根据普通科目(含国文、英文和史地)阅卷者的普遍看法,应考者的水平与战前参加庚款留学考试的学生相比,降低了很多。(48)汉璍:《由留学考试看大学生们的水准》,《中央日报》1946年9月13日,第4版。

学生水准低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高校数量增加导致办学质量下降,正如国联教育考察团所言,“大学发达之速度,超过其组织,无稳定基础之大学,遂相继以起,因而高等教育所必要之经费及合格教师之供给,均感不足。”(49)国联教育考察团:《中国教育之改进》,国立编译馆1932年版,第159页。与公立高校相比,私立高校的问题更为严重。1924年,刘景云等38位参议员向政府痛陈:“查京畿私立大学,两年以来,陡增数十校,其中除少数差强人意之外,类皆藉办学之名,行牟利之实,视教育为图利事业,视学校为营私机关。”(50)《议员质问政府放任私立大学》,《新闻报》1924年8月15日,第3版。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教育部颁布法令,要求私立高校限期立案,对于不合规的学校,“或勒令停办,或限期结束,或立予封闭”。(51)《私立大学奖励取缔法》,《新闻报》1930年8月22日,第8版。然而,从实际情形来看,私立高校的办学乱象并没有彻底解除。1932年,时任北京大学教授傅斯年直言不讳地批评道:“私立大学除办南开大学的张伯苓先生几个少数以外,有几个真正存心在教育事业呢?”(52)孟真:《教育崩溃之原因》,《独立评论》1932年第9期,第2—6页。根据1939年的新闻报道,上海某“野鸡大学”竟然只有两名学生。(53)《上海某野鸡大学学生仅二名》,《电声》1939年快乐周刊,第139页。

学生水准低下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中等教育落后,制约了大学阶段的学习。1934年,时任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在国民党中央党部总理纪念周上,做了题为《中国大学教育之危机》的演讲,对中学教育的落后给大学教育造成的不良影响进行了批评:“这几年来,国内中学大部分实在办得很有缺陷,而大学直接与中学相衔接,因之也受到很密切的影响。”(5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一),第287页。国联教育考察团也指出:“入学之大学生,多数缺乏适当之准备是已。中国有多数高级中学,成绩极为不良,至投考大学之学生,有多数毫无相当之资格,可受益于大学教育者。”(55)国联教育考察团:《中国教育之改进》,第174页。在这种情况下,大学生入学之后,不得不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补习高中课程,这种做法又会压缩大学课程的学时,导致高校的课程设置陷入两难的境地。时任中央政治学校教授萨孟武就感慨道,“中国大学的课程多而又杂,一年级学生所读的东西,除了一二门专门功课之外,大半是高中所应该知道的。”(56)萨孟武:《从法律系的条文教育说到中国的大学》,《时代公论》1934年第114期,第6页。时任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黄建中也无奈地表示,“据最近数年大学招生统计,中学程度尚未见提高,如大学本科课程专门太早,高深过甚,则学生程度恐瞠乎莫及;如先多设普通课目以补高中程度之不足,则大学一二年级不啻为从前预科,而三四年级学生且难得研究高深学术之门径。”(57)黄建中:《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之关联》,《播音教育月刊》1937年第1卷第10期,第95页。

三、民国时期高等教育的人才产出

(一)失业现象严重

民国时期,中国社会一直存在着一个奇怪的现象:一方面是国家建设所需要的人才严重不足;另一方面,原本属于稀缺资源的大学毕业生却大量沦为失业人群,从而产生了人才缺乏和大学毕业生过剩的悖论。1931年,时任国立中央大学校长朱家骅就认为:“大学毕业生如此之多,至于没有出路,论到真真做起事来,处处感觉到专门人材的缺乏,因此有很多人主张少办几个大学。我国大学毕业生的过剩,虽然是社会事业的不发达,需用大学毕业生的机会太少,但专门人材的缺乏,便不能不说是大学教育的失败。”(58)朱家骅:《中国大学教育的现状及应行注意各点》,《云南教育周刊》1931年第1卷第29期,第1页。

为了解决大学毕业生的失业问题,官方采取了一系列举措。1930年,教育部针对“国内外大学专门学校毕业生,亦多陷于失业状态中,而酿成种种堕落、卑污现象,且亦埋没国家人才”的现状,拟定了救济方法8条,包括组织各学科荣誉学会、给予优秀学生奖学金、为大学毕业生提供试用岗位等。(59)《教育部拟救大学生失业办法》,《中央周报》1930年第110期,第12页。但是,这些举措并没有起到实际作用,1933年和1934年两年度,全国专科以上失业毕业生人数高达9622人。(60)《失业大学毕业生人数》,《国际劳工通讯》1936年第21期,第88—89页。在这种情况下,北平各大学毕业生愤而组成“职业运动大同盟”,向政府请愿。失业学生在宣言中痛陈,“三十年来,政府及社会人士,但知广设学校,造就人才,而如何安插统计,则无人过问,甚有以教育为营业,视学生为商品,滥加制造,不计销路,以致人浮于事,学失所用,用非所学,槁项黄馘,老死窗牖者,不可胜数。……‘大学毕业即失业’,在今日实为至惨痛之口语,极普遍之情形。”(61)《民二三北平各大学毕业生职业运动大同盟宣言》,《民生》1934年第2卷第23期,第12—13页。面对舆论压力,官方不得不再度提出解决方案,最重要的举措就是成立学术工作咨询处,作为人才调剂机构。然而,这一机构的业务范围仅仅限于登记、调查和介绍等方面,无法创造新的就业岗位。因此,成立两年来,虽有2025名大学毕业生前来登记,但只有195人获得了工作机会。(62)茹心:《大学毕业生之就业问题》,《青年月刊》1936年第2卷第4期,第1—2页。在这种情况下,失业大学生的不满情绪再一次爆发。1936年,北平大学生又成立了“服务运动大同盟”,作为两年前请愿运动的延续,他们明确表示:“我们要求解决的,不是口头允诺的咨询处和介绍所的成立,而是分发任用,给予工作,要求毕业文凭兑现。”(63)《北平各大学毕业生服务运动大同盟告毕业同学书》,《中国学生》1936年第2卷第21期,第26页。鉴于严重的失业危机,教育部决定在南京创办专科以上学校毕业生就业训导班,招收最近三年的大学毕业生1000名进行短期训练,实习考验合格后按照成绩分配工作。(64)《教厅牌告大学生就业训导班简章及招收学员办法》,《四川月报》1936年第9卷第2期,第385—389页。结果,报名者高达4000人,超出原定名额的三倍,其中还包括留学生200余人。(65)《大学毕业生就业训练报名竟达四千人》,《圣公会报》1936年第29卷第18期,第30页。

综合地看,民国时期出现的大学生失业现象,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原因。其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与高等教育的发展速度脱节,无法为大学毕业生提供充足的就业岗位。其二,高等院校的人才培养质量有待提高,大学毕业生的工作能力和就业意向无法满足社会的现实需要。其三,人才选拔和任用机制不健全,难以为年轻学子开辟广阔的就业渠道。正如历史学家郑鹤声所言,“数年以来,我国社会经济破产,失业问题,形成最严重之社会问题。身受高等教育之大学毕业生,自亦不能例外,所谓‘大学毕业即失业’一语,已成为极普遍之口号,考其原因,除社会经济破产,教育本身不良外,则政治机关之未臻完善,人才登庸之未循正轨,要亦使大学毕业生无出路,而使职业问题日趋严重化。”(66)郑鹤声:《国民政府成立以来关于高等教育之理论与实施》,《教育杂志》1935年第25卷第10期,第30页。

(二)应用人才匮乏

民国时期,就在大学毕业生为失业问题叫苦不迭的同时,社会上又为应用人才的严重匮乏而焦虑不安,造成这一局面的重要原因在于高校招生存在专业结构失衡问题。在很多年份,文科生占比都超过70%,其中又以文、法两科为主。(67)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一),第334—337页。上述问题的存在,对于中国工业化进程极为不利,国联教育考察团就指出:“若自然科学与工科萎缩过度,法科,文科,政治科学发达过度,则不论由学生个人或国家全体之观点而论,皆为极不幸之现象。”(68)国联教育考察团:《中国教育之改进》,第165页。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矫正文法教之畸形发展,注重造就多数之实科人才”(69)《教部规定二十三年度各校院招生办法》,《国立同济大学旬刊》1934年第23期,第2页。,官方进行了三个方面的政策调整:其一,增设实科学校及院系。主要包括西北农林专科学校、牙医专科学校等国立院校,勷勤工学院、四川农学院等省立院校,以及一些私立实科院校。同时,安徽大学、东北大学、光华大学等高校也陆续增设了实科院系。其二,限制文法科院校及招生规模。这种做法使文理科之间的招生差距逐渐缩小,1935年度,实科新生的人数首次超过文科,占比51.2%。其三,增加实科留学生比重。自1933年度起,实科留学生的比重连续三年维持在50%左右。如果仅就公费生而言,实科留学生占比更高,1933年度为87%,此后两年也都在七成以上。(70)黄龙先:《两年来之高等教育》,《中国新论》1937年第3卷第4—5期,第137—146页。

但是,理工科招生规模的增加并不意味着培养质量也能得到同步提升。如前所述,民国时期大学经费普遍不足,以至于硬件设施都难以齐备,加之优秀师资短缺,导致办学水平不尽人意,这些问题对于理科生的影响尤其严重。根据当时的报道,著名国立大学航空工程系毕业生在飞机工厂居然做不好镀炼工作。(71)陶家澂:《论工程人材之培植》,《新工程》1947年第1卷第1期,第1—4页。时任南开大学教授张纯明就指出:“所怕的不是文法学生太多,而是文法科粗造滥制。……我们的问题是不患多而患不精。不精,不但文法科是问题,就是‘实科’也何尝不是问题呢?”(72)张纯明:《我国之高等教育问题》,《国闻周报》1937年第14卷第23期,第57页。上述观点并非杞人忧天,在1933年度和1934年度将近1万人的失业大学生中,就包括工、农、医、理各科学生2000余人。(73)甫:《论大学生的失业》,《时代青年》1936年第1卷第2期,第3—4页。

由上可见,民国时期的高等教育并没有为社会培养出足质足量的应用人才。今人耳熟能详的“民国大师”,大多来自于人文学科。他们出生于耕读或官宦之家,童年时代就接受了严格的私塾教育,打下了扎实的国学功底。无论是从生活年代还是求学经历来看,他们的学术成就似乎更应归功于传统教育。至于少数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获得成功的学者,如钱学森(物理学)、李政道(物理学)、杨振宁(物理学)、侯德榜(化学)、陈省身(数学)、茅以升(土木工程学)、童第周(生物学)、竺可桢(气象学)、梁思成(建筑学)、张培刚(经济学)和费孝通(社会学)等,虽然在年轻的时候接受了国内教育,但学术生涯却始于留学西方以后,重要的学术成就也大多是在国外取得的。退一步而言,即使有少数人成功也不意味着整体进步,并不能扭转民国时期应用人才匮乏的局面。

余 论

民国时期,高等教育在艰难的环境中曲折前行,其开拓进取的时代精神和为国育才的历史功绩不容抹杀。民国时期属于近代高等教育的早期发展阶段,在社会各界的努力下,不仅诞生了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等享誉中外的高等学府,也涌现出一批才华横溢的精英学人,这些都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宝贵财富。

但是,民国时期战乱不断,各项现代化事业的开展极为艰难。在政局动荡和经济凋敝的大环境下,高等教育不可能一枝独秀。从整体上看,民国时期高等教育的成就并不应该被过分拔高:对于国家而言,受制于有限的普及程度和低下的培养质量,没有为工业化建设和经济社会发展输送充足的优质人才;对于个人而言,受制于昂贵的收费标准和极高的文盲比例,也未能向广大底层青年提供“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领域的少数精英之所以能够成为本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不仅仅在于他们本身优秀,更是由于上述学科在中国刚刚起步。因此,他们的盛名是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他们的学术贡献固然值得称道,但也只是寒冬之际的一抹春色,并不能代表民国时期高等教育的整体发展水平。综合来看,民国时期的高等教育在社会发展、经济建设、科技进步、文化繁荣和国家安全等方面,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却没有发挥出质变的功效。

相比之下,新中国的高等教育在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社会服务、文化传承创新和国际交流合作等方面均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高等教育实现了从“精英化”向“大众化”的转变,中国也实现了从文盲半文盲大国向教育大国的历史性跨越:2020年,全国九年义务教育巩固率为95.2%,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已达 54.4%。(74)《2020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中国地质教育》2021年第3期,第106—110页。

需要指出的是,民国与新中国分别处于高等教育的不同发展阶段,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一脉相承而非相互对立。新中国高等教育之所以能够取得佳绩,离不开民国时期的开拓之功。因此,当后人在高等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征程上阔步前行之时,不仅应当对先贤的曲折探索报以“了解之同情”,更应当对他们筚路蓝缕的奋斗精神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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