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昶、许景澄“庚子上疏”事件的生成史考察
2022-11-24朱家英卢仙娥
朱家英 卢仙娥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袁昶与许景澄为浙江同乡,中同榜举人,又在“庚子事变”中同时罹难,世人将二人与稍后被难的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并称“庚子五大臣”。袁昶除短暂外任芜湖海关道外,早年长期充任总理衙门章京;许景澄则数度担任驻外使节。至后期,又均出任负责外交工作的总理衙门大臣。这种同乡、同年、同官的经历使得二人关系颇为密切。
一、问题的提出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初三日,正值义和团运动如火如荼之际,时任总理衙门大臣的袁昶和许景澄被清廷处死,上谕称二人:“屡被人奏参,声名恶劣。平日办理洋务,各存私心,每遇召见时,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有不忍言者,实属大不敬。”(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第26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27页。所谓召见时“莠言乱政”的指控,自是针对二人迭次参加讨论局势的御前会议而言,关于此事已见诸史料,皆云二人力主剿拳和洋。然而在袁、许被杀之后,有关二人曾三次联衔上疏,主张镇压拳民、保护使馆,并弹劾袒护拳民的几位权臣,由此触当政之怒的说法却不胫而走。涉及“庚子事变”的著述,如恽毓鼎《崇陵传信录》、罗惇曧《拳变余闻》、李希圣《庚子国变记》、佚名《西巡回銮始末记》、王彦威《清季外交史料》、濮兰德《慈禧外纪》等皆有所记录。至赵尔巽主编《清史稿》,亦于袁昶传中采用其说,此事遂成为信史。
与此同时,对上疏事件持怀疑态度的也不乏其人。如高枬在本年十一月初七日的日记中即云:
石生知茂在,赶来,讲袁二、三折,皆上海好事人伪作。窃好事人之笔墨,博览者零杂,清真者浅快,求所谓拗折绉透者,未尝多见。至于文法,更不讲求,况持论正大乎!石生又以为,徐氏言袁一日曾在伊门求见九次,既求见之,必不劾之。(2)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室编:《庚子记事》,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220页。
其后章梫于宣统年间供职国史馆,其所作国史传稿有袁昶传记,曾于文后附有考证文字,云:
三忠授命后,海内传袁忠节三折稿甚著……余在史馆复纂许文肃传,即据以辑录。迨复纂袁忠节传,初辑者备录三折,顾亚蘧前辈瑗复纂,删其后二折,签云:“实未入奏。”余又遍查军机、内阁奏事处各档,五月以后,七月初三日以前,实无袁忠节折件。许文肃有二折,亦均言他事。则袁之第一折亦未入奏者,因并删之,兼删许文肃传与袁合疏之事。嗣恭读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十二日上谕……则三折之未入奏,益无疑义矣。(3)章梫:《一山文存》卷3,民国七年嘉业堂刊本,第18a页。
章梫认为军机处、内阁奏事处的档案中未发现袁昶、许景澄的上奏记录,且光绪二十七年初,西安行在寄发上谕,否认蒙难诸臣有保护使馆之奏。这两点也成为后世质疑上疏事件的有力证据。如研究者孔祥吉、陆玉芹、戴玄之等人,或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朱批奏折》《随手登记档》《早事档》《议覆档》中翻检而无所得,遂提出否定性的看法;(4)孔祥吉:《袁昶〈乱中日记〉残稿质疑》,《史学月刊》1991年第2期;陆玉芹:《庚子事变中被杀五大臣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第138页。或据章梫所引上谕进而推断此事必无。(5)戴玄之:《义和团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0页;陆玉芹、李荣庆:《袁昶、许景澄庚子“三折”质疑》,《史学月刊》2007年第5期,都引述此电文作证据。此外,程明洲、钱恂等人也都从不同的角度对袁、许上疏之事提出了质疑,程氏认为是后人为了给荣禄开脱罪责进行的伪造(6)程明洲:《所谓景善日记者》,《燕京学报》1940年第27期。,钱氏则认为“许文肃人与笔均极谨慎,袁昶则粗暴性成,二人必不肯联衔上折。”(7)钱恂编、致之校点:《金盖樵话》卷7,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3页。
疏稿之实情究竟如何,当另撰文探讨,上述的这些质疑意见也都不同程度地推动了这一事件的研究。然而通过考察“庚子上疏”事件的传播过程,了解其如何从一隐秘的政治举动而广为大众所知,以至成为义和团运动中的标志性历史事件被写入史书,则可以从另一角度深化对这一史事的认识,有助于廓清历史的迷案。
二、袁、许上疏事件的早期传播
关于上疏一事的最早记录,当属袁昶本人在日记中所书“昨拟急救目前危局折,即约竹筼于今晨同上之”一语(8)袁昶:《乱中日记残稿》,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条,袁允橚等编:《太常袁公行略》附录,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商务印书馆石印本,第20页。,所指即世传三疏中的第一疏。有关此疏之真伪,前人已有较为充分的论述,主要认为第一疏的内容与《乱中日记残稿》及《上庆亲王请急剿拳匪书》相似,在思想上有一致性;《袁京卿请剿拳匪奏疏遗墨》石印本笔迹与袁昶手书相同;当时士大夫谈论三疏时,或疑二、三疏为伪作,但未怀疑第一疏。因此基本认定该疏出自袁昶之手。且从奏疏中所谈到的细节而论,亦可增加佐证,如云:“臣去年冬曾以劳乃宣说帖商之总署诸臣,奏明请旨饬下东抚办理,旋因东抚办有头绪,遂寝未奏。”与《袁忠节公手札》光绪二十五年腊月二十四日致劳乃宣书:“承示尊撰《义和拳邪教源流考》并书后一首……弟于时局之利病,一年中未有所献替,久叹寒蝉,故虽欲代奏而中止。”(9)《袁忠节公手札》,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影印本,无页码。两者对读,若合符节。袁昶疏中又云:“上年臣询提督程文炳……臣于上年十一月十三日,蒙恩召见,其时东省拳匪借仇教为名滋事,臣曾面奏系邪教倡乱,应预为扑灭各情。” 而《申报》所载十一月十三日《京报全录》:“召见军机、袁昶、程文炳。”(10)《京报全录》,《申报》1899年12月26日。可互相参证。又疏中云:“前月东抚袁世凯遵旨覆陈一折,言万无招抚编为营伍之理,言之最为切实明白。”查《袁世凯全集》四月二十一日有《覆陈拳民私团公练必不可行折》(11)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5册,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41页。,即疏文中所指。无论是袁昶本人经历,还是劳乃宣说帖、袁世凯奏折,其事其时,非亲历无以知其详,故此疏若为伪作,断不至如此严密。
考虑到袁昶曾将其这一时期的日记录副并寄给张之洞参阅,因此张氏的湖广总督行辕应是对袁昶、许景澄联衔上疏一事较早的知情者。只是袁昶向外省大吏传递信息事属机密,故知晓此事之人即便在张氏幕府中也不会太多,因此除了黄绍箕将此录副日记传抄外(12)叶景葵《卷盦札记》1941年三月载有“阅袁爽秋先生日记,黄鲜盦旧藏,杨志林绍廉手录以赠翰怡”一语,转引自柳和城编:《叶景葵年谱长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21页。按:叶景葵所见乃杨绍廉自黄绍箕抄本转录者,黄氏抄本今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寓目文献中尚未见有幕府中人在拳变初期谈及此事者。另一方面,处于旋涡中心的北京城里,袁、许的直谏举动在二人被戮前后即已有所流传,如当时困守东交民巷使馆区的日本人服部宇之吉在七月初八日获悉袁昶、许景澄被处死的消息,即于日记中写道:“今日得京报,言总理衙门大臣许景澄、袁昶二人以大不敬罪处死,但未详何日。……两人皆自开战以来直谏不讳,遂招谗间致此。”(13)服部宇之吉:《北京笼城日记》,转引自钱恂编、致之校点:《金盖樵话》卷7,第80页。然而,这些私人的传抄和记述,在当时的影响范围非常有限,真正将此事宣之于众的,乃是来自报刊的新闻报道。在袁、许二人被杀后的第八天,《申报》便引述某丝业人士自北京来电称:“月初某日,许竹筼侍郎及袁爽秋京卿同时奏请剿匪,词甚恳切,不虞事被拳匪侦悉,竟要于路而戕之。”(14)《大臣遇害》,《申报》1900年8月5日。报道内容真伪参半,可以理解为战乱时期信息来源的不确定性所致,但这里提到了许景澄、袁昶同时奏请镇压义和团,使得大江南北的读者知悉了这一举动,从而很自然地将上疏事件与袁、许被杀联系起来。随后八月十七日《申报》又载《纪许、袁二公被戮缘由》一文,援引自京师南下者的话说:“既出,复会衔上疏,不称旨,留中数日。及杨村失陷,二公复会疏,略谓团匪初起,不难扑灭,主谋不善,养痈贻患,以至兵连祸结,九庙震惊,乞速诛谋臣,以冀挽回危局。疏上,皇太后震怒。”(15)《纪许袁二公被戮缘由》,《申报》1900年9月10日。内容尽管仍存讹传,但增添的细节却使得事件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同时须注意到,该报道最早提及了奏疏的内容,虽然相当简略。而在次日出版的《中外日报》对奏疏的内容就有了较为详细的描绘:
日昨袁侍郎之家属由京南下,本馆亲往访问,承以详细情形见告……据云:先是五月下旬及六月中旬曾两次拜疏。首疏大旨谓义和拳能避枪炮,乃愚人自愚,大不可信,臣等往东交民巷亲见尸骸狼藉,显被洋枪击毙,此等不法之民愈纵愈横,宜剿不宜抚。……次疏大旨谓春秋之义不斩来使,此次因乱民肇衅,攻毁使馆,不合公法,激怒各国,以一敌八,自古为戒。请旨保护使馆,仍以剿匪为第一要义。荣相既拥重兵,宜事权归一,应抚应剿请饬荣相相机行事,不宜另简重臣,以致分歧。……迨六月下旬,西兵麇集,势将直扑京师,二公……遂又会衔上疏,大旨谓拳匪始萌之际,一旅之师足以剪除,乃养痈成患,以至于此。亲而天潢贵胄,尊而师保枢密,莫不信为神术,屡创不悟。(16)《追述袁、许二公遇害事》,《中外日报》1900年9月11日,转引自路遥主编:《义和团运动文献资料汇编·中文卷下》,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00页。
宣称报道来源于对刚抵达松江寓宅的袁昶家人的采访。可以推断,前此一日《申报》所引“自京师南下者”的话应同样是指袁氏家人而言。袁昶于七月初三日受刑,家属于七月十二日离京南返,战时道路梗阻,海舶停运,应系陆路间行,故抵达松江应即在八月中旬左右。(17)萧穆《敬孚日记》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一日条:“何霞斋来访,伊于七月十二日由京城护送袁爽秋太常家眷至松江,现由松江至上海。”(《上海图书馆藏稿钞本日记丛刊》第39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181页)按:何霞斋即桐城人何则琳,系袁昶所聘家庭教师兼幕僚。袁昶死后,何则琳护送袁氏家眷自京返回松江,应在稍事安顿后离开,故推测其抵达松江的时间当在八月中旬左右。那么,《申报》《中外日报》的报道即是袁昶家人安抵松江后第一时间对事件真相的披露,这里面既有新闻媒体追逐时事热点的因素,也不排除袁氏家人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为袁昶正名的意图。而之所以选择《中外日报》作为主要报道方,当与该报主事者汪康年系袁昶旧友,且其办报活动曾受袁氏资助等情谊有关。(18)袁昶:《渐西村舍日记》,光绪二十二年七月十六日,手稿本,上海图书馆藏。
这样的举措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世人对忠谏被戮的官员素来抱有同情,尤其是在京师沦陷、两宫西逃之际,得益于“东南互保”带来的安定环境,南方地区的士民更加认可袁昶、许景澄等人剿拳和洋思想的正确性。此后报章的评论皆为包括两人在内的蒙难诸臣感到惋惜,而松江的地方官员也亲临袁宅进行慰唁(19)《云间近事》,《申报》1900年9月22日。,赋予了此时仍背负汉奸恶名被朝命处死的罪臣以不甚相称的礼遇。
三、疏稿刊布与各方力量的博弈
经过报刊的报道,袁、许上疏事件遂广为人知。至当年闰八月二十一日《清议报》第六十期刊载《袁爽秋京卿请剿拳匪第一疏》,率先发布了奏疏的全文,即袁昶日记中提到的《急救目前危局折》的内容,更是将世人对上疏事件的讨论推向了新的高潮。与耳闻其事相比,阅读疏稿带来的冲击力显然更加强烈,正如时人所谓有“涕洟满纸,只为苍生;咳唾九天,可盟白水”之感。(20)《袁京卿请剿拳匪奏疏遗墨书后》,《新闻报》1901年4月18日。《清议报》为康有为、梁启超等“保皇派”所创,是“维新”之喉舌,故对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势力多有抨击。虽然袁昶入职总理衙门后曾奉命究办捉拿康、梁等事(21)《廖寿恒日记》,光绪二十四年(1898)十月,张剑、郑园整理:《晚清军机大臣日记五种》,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630—636页。,但其为当政者杀害,“天下冤之”(22)《浙绅公呈拟稿》,朱家英整理:《许景澄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69页。,无疑又站到了慈禧等人的对立面。因此《清议报》对奏疏的刊载,一方面当然是出于办刊宗旨介绍中国近事,另一方面也是借机宣扬慈禧的罪状。
只是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清议报》如何获得奏疏的底稿?据该报所载“疏稿”后附识语云:“此稿系从北京友人带来抄本,系五月二十二日袁京卿请一事权,以剿拳匪之初稿也。读毕泫然,特录之以供众览。”(23)《袁爽秋京卿请剿拳匪第一疏》后附识语,《清议报》1900年第60期,第13页。“北京友人带来抄本”云云,语焉不详,察其内容与《袁京卿请剿拳匪奏疏遗墨》完全相同(24)袁昶第一疏手稿曾以《袁京卿请剿拳匪奏疏遗墨》为名石印行世。,《奏疏遗墨》即袁昶所上第一疏的底稿,可以断言亦是《清议报》抄本所自出。而袁昶之子袁允橚等人所编《太常袁公行略》,后附该奏疏全文,题目改为《请亟图补救之法以弭巨患疏》,内容较《奏疏遗墨》稍有不同,并于题下注云:“庚子五月二十二日。此第一疏稿,系照初次底稿抄出,原题《急救目前危局折》,旋经增润,会同许大臣奏上。其稿已失,惟此稿较石印手迹最初本又稍详。”(25)《请亟图补救之法以弭巨患疏》,袁允橚等编:《太常袁公行略》附录,第14页。此注似欲交代所附奏疏之来源,然其言含混。所谓“石印手迹最初本”当指《袁京卿请剿拳匪奏疏遗墨》而言,既云石印手迹系“最初本”,又云《行略》所附奏疏为“照初次底稿抄出”,然则究竟石印本为初稿?抑或《行略》所据底稿为初稿?实在令人费解。又按《行略》所附以袁允橚、梁肃、荣叟三兄弟名义《致上海中外日报馆书》称:
洎先君尽节次日,住宅即为乱民与兵匪肆行焚掠,故先人遗稿仅得略事密拣,间行带出。要者因置坐室,已多被劫毁。第一疏手迹仅全,余各疏稿均已仅得抄底,其未至毁失,亦幸矣。(26)《致上海中外日报馆书》,袁允橚等编:《太常袁公行略》附录,第29页。
考其语意,第一疏的手迹底稿乃是遭焚劫后仅存之物,应该是具有唯一性的,《奏疏遗墨》即是此手迹的石印本,然则又从哪里冒出另一个供《行略》所据的“初次底稿”呢?且由此可知,第一疏的底稿一直藏在家中,至袁昶蒙难后被家人紧急带出,此后应是随同家眷携至松江,并于次年初石印行世。(27)《郑孝胥日记》,光绪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袁梁肃当日赠其袁昶奏疏石印本。详见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805页。这段时间,如果想要目睹奏疏底稿,只能通过袁氏家人。因此,《清议报》所得抄本,也一定是由袁家所藏底稿抄出,且抄录时间应该在袁氏家眷安抵松江之后至实际登载出来的一个月之内。目前尚无资料证明由《清议报》这样一家政治倾向极其鲜明的报刊登载奏疏全文,究竟是出于袁氏家人的选择,还是其他抄录者的自作主张,但至少可以肯定袁家有公布疏稿的主观意愿,而且也预料到此举会引起剧烈反响。这种舆论的风潮,不仅有利于为袁昶正名,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使袁氏家人获得安全的保证,同时还可以打击朝廷的顽固势力以泄杀父之愤,自然是为袁家所乐见。
只是《清议报》在刊载第一疏之后,并未接着披露第二、三两疏,最大的可能便是没有获得相关稿件。回溯《太常袁公行略》所记,第一疏题下小注较为详细,但对于第二、三两疏即《请速谋保护使馆维持大局疏》《严劾大臣崇信邪术请旨惩办疏》,则仅署上奏日期,而于疏稿的来源未作任何交代。虽然《致上海中外日报馆书》有提到“余各疏稿均已仅得抄底”,但所谓“抄底”究系何种情况?是仅存片段,还是全稿完整保留?都未加解释,给人以闪烁其词之感。如果袁家当时拥有第二、三两疏的全稿,想必不会迟迟不公布。但在中外开始议和之后,袁允橚、梁肃兄弟于十月中下旬左右回到北京,而就在同一时间,京畿地区的天津《直报》《北京新闻汇报》却接连刊载了三疏的全文(28)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光绪二十六年十月至十一月,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80页。,从时间与空间衔接如此紧密来看,恐怕不能仅以巧合论之。
需要指出的是,曾任袁昶幕僚的沈惟贤作有《记袁磢秋先生轶事》云:“世传袁、许有三谏疏,其第一疏为袁先生手草(今有印本),第二第三则其女夫高子衡尔伊代拟。”(29)沈惟贤:《记袁磢秋先生轶事》,《人文月刊》1932年第3卷第9期。沈氏追随袁昶多年,并结为儿女亲家,后又与袁家同住松江,往来极为密切,所言当非无据。(30)沈惟贤不仅是《太常袁公行略》的审定人之一,且为袁昶之妻作《薛夫人家传》,对袁家知之甚深。只是“代拟”一说易被理解为受袁昶指示而作,略欠精确(31)袁昶庚子年六月十三日致高尔伊书云:“存项均汇沪,如命大、次儿先归,必求贤倩代为料理。……苏浙情形如何?信局不通,南望怅怅。”(《澹隐轩藏札》,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民国间石印本,无页码)则显示高尔伊当时正在南方,并不在北京,因此不可能为袁昶代拟奏稿。,应说“重拟”较为合适。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一疏刊布后袁家获得了普遍的同情,而第二、三两疏所谓“抄底”并非全帙,因此在袁允橚、梁肃等人复述的基础上,袁昶之婿高尔伊重拟了第二疏和第三疏,只是高尔伊本人从未写过奏章,加上学殖不厚,因此在文法、语气上均有欠缺,这也是造成观者讥其陋劣的原因。此举应该是在九月、十月间进行的,如此才能保证在十月中袁氏二子北上时携至京城,并及时通过报刊登载,获取舆论的支持。这一切都是在中外开始议和的背景下进行的,其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推动对袁昶等人的平反。
对于参与谈判的外国驻华公使们而言,除了索取巨额赔偿之外,惩办祸首与昭雪冤屈也是议和的重要条款。美国国务卿海约翰曾就此指示美国驻华公使康格说:“任何劝告对外国人采取友好行动,或者在外国人处境危险时给予帮助的中国官员,因此而遭到贬黜或其他惩罚性的对待,这对于外国人虽是间接的,但却是实际上的一种侮辱。”(32)《海约翰致康格函》(1900年10月23日),天津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刘心显、刘海岩译:《1901年美国对华外交档案·有关义和团运动暨辛丑条约谈判的文件》,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45—46页。当然,追恤主和派不仅是为了打击清政府的顽固势力,更可以借此拉拢中国的开明派,培植对外国友善的改革势力,从长远来看是非常有必要的。基于这样的考虑,各国公使甚至将平反蒙难大臣作为开议的先决条件,那么对于接连掀动舆论风潮的袁、许“三疏”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康格写给海约翰的信中曾专门提到:
对总理衙门四位大臣袁昶、徐用仪、许景澄、联元以及前户部尚书、内务府总管大臣立山,因为他们积极地反对政府采取疯狂的犯罪行为袭击外国人,以致去夏被斩首,我们要求对他们予以褒恤。……兹附寄袁昶和许景澄为敦促政府停止消灭外国人作出的努力,惩办负责官吏和拯救帝国的三篇奏折的译文。他们就是因为这些忠言而遭到杀害的。(33)《康格致海函》(1901年2月7日第527号),《1901年美国对华外交档案·有关义和团运动暨辛丑条约谈判的文件》,第84—86页。
信函后附有“三疏”的译文,显然是将其作为要求褒恤诸臣的重要证据。而信中提到的人名的排序也是不能忽视的细节,蒙难五大臣中,按照官职大小,袁昶应该居末,但在康格的信中却处于首要的位置,这种变化可以说是“上疏事件”造成的舆论影响力的折射。
作为议和另一方的清政府,迫于中外压力,最终在当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下诏为五大臣平反,并开复原官。(34)《光绪朝上谕档》第26册,第481页。但其谕旨中称五大臣于召见时“词意均涉两可,而首祸诸臣遂乘机诬陷”的措辞却引起了驻华公使们的不满。光绪二十七年初,中方议和代表奕劻、李鸿章将这一情况报告西安行在云:
上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蒙恩将徐用仪等五员开复原官,当即恭录谕旨照会各使。旋据该使等面称,该五员实系力驳攻击使馆致罹大辟,代抱不平。……按诸国大臣所阅发钞该五员之奏折,明与此语不符……查上谕内“朝廷剿抚两难,迭次召见臣工,以期折衷一是,乃徐用仪等重经一再垂询,辞意均涉两可”,与廷臣同召对时所闻之语似有未符。使馆内来往传话者众口一词,是以该使等不愿在公文中有此等隐括之语。(35)《李鸿章全集》第28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页。
这封电文提供了很丰富的信息,驻华公使们所谓“诸国大臣所阅发钞该五员之奏折”,事实上清廷甚至都没有接收奏疏的记录,也从无发钞之举,那么各国公使所看到的奏折自然不是来自官方渠道,应该就是报纸刊载的袁、许三疏。而奕劻、李鸿章对于上谕的措词同样提出了疑问,“与廷臣同召对时所闻之语似有未符”云云,用语非常谨慎,但质疑的态度是明确的。尤其是奕劻,作为总理衙门领班大臣,被徐用仪、袁昶等视为可以“据情上达”之人(36)徐用仪:《致吕海寰书》,《庚子浙中三忠手札》,稿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是主管外交业务的官员们与最高统治者沟通的中介,同时也是召对廷臣之一,对当时的情况是很清楚的。若蒙难诸臣确无保护使馆之奏,他完全可以直接向各国公使澄清,何以会冒着触怒慈禧的风险提请复议呢?这种与慈禧的定调未能保持一致的举动果然招致了严厉的批驳,西安行在随后复电称: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复徐用仪等谕旨内,剿抚两难语系专指拳匪而言,与攻击使馆无涉。徐用仪等亦并无力驳攻击使馆之奏,何从发钞?近来各处报馆往往捏造蜚语,耸人听闻,各使难保非见报馆所乱道,以致生疑。私刻之与官报,不难一望而知。至惩办五员实因当时首祸诸臣藉端诬蔑,既经开复,已足昭雪,着与各使分析剖明,勿再异议。(37)王彦威、王亮辑,李育民、刘利民、李传斌、伍成泉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9册《西巡大事记》卷5,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783页。
此即前述章梫所引上谕,直截指责各公使所阅奏折出自报馆捏造,并非事实,这既是令奕劻、李鸿章等人转达意见,也是告诫作为议和代表的二人不要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然而此时的慈禧犹如惊弓之鸟,历次颁布的谕旨都将战争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因而这种果决的否认并不能影响舆论对上疏事件的认可,这其中既有清廷公信力下降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国民更愿意接受忠臣直谏被戮的叙事话语,这不仅符合公众对国之贤良的期待,也可以借此表达对清廷因应失当、昏庸无能的不满情绪。
四、士人群体的推毂与官方话语体系的接纳
经过上述考察可知,由于许景澄无子,故在上疏事件的传播过程中,袁氏后裔充当了重要的角色。与此同时,包括众多师友在内的士人群体对此事的一再揄扬,也成为将风传事件定格为史实的推动力量。早在袁昶与许景澄被杀之后数日,密友樊增祥便作《四友诗》悼念云:“黄垆痛饮成千古,白首同归更二人。颜子命如鹦鹉短,元舆血溅牡丹痕。”(38)樊增祥著,涂晓马、陈宇俊校点:《樊樊山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90页。又《一日》云:“一日遂亡双烈士,炎霜昼下使人愁。和戎利大翻为罪,博物书成枉见收。龙比相从游地下,犊华遗恨指河流。银涛白马之江路,肠断胥潮八月秋。”(39)樊增祥著,涂晓马、陈宇俊校点:《樊樊山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90页。所用典故皆喻二人以直谏遭戮。随后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师友咏叹此事者踵起,郑观应《挽袁爽秋太常》云:“庸知抗疏扶危局,忠比椒山事更奇。”(40)郑观应:《罗浮偫鹤山人诗草》卷2,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370页。将袁昶比作明代因弹劾权臣致死的杨继盛,“抗疏扶危局”云云,即指上疏事而言。至黄遵宪则明确道及此事,其时黄氏正在广东嘉应乡居,对北方战事一直保持关注,此一时期所写诗歌中数次提到袁昶上疏之事。是年冬作《三哀诗》,咏袁昶一首云:
公官典客时,正值艰难际。初言义和拳,本出大刀会。……继言诸大国,各有白马誓。……一客不能容,反纵瘈犬噬。问罪责主人,将以何辞对?封事两留中,痛哭再上疏。彼贼敢横行,实挟朝贵势。奈何朝廷尊,公与匪人比。盲师胡涂相,骄将偃蹇吏。掷国作孤注,作事太愦愦。速请黄钺诛,无得议亲贵。幸清君侧恶,斧钺臣不避。当璧天子父,不敢为尊讳。……呜呼批鳞难,况触投鼠忌。朝衣缚下狱,众口咸诟詈。……恶耗四海传,何人不雨泪。……未知比干心,竟为直谏碎。……今日读公疏,倘得行公意。四百五十兆,何至贻民累。(41)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93页。
在悼念的同时,并复述了三疏的内容,对清廷不能用其言反而刑其人表达了强烈的愤慨。其时距离三疏全文刊载未久,这种传播的速度也从侧面说明了士大夫们对此事的关注。
至光绪二十七年二月,袁昶、许景澄归葬浙江,京城官绅暨外国公使咸与致祭,昔日总理衙门僚属唐文治亦在其列,并作《五君咏》吊蒙难五大臣,其中《袁公昶》“绿章万口传寅直,碧血千年怨子规”句有小注云:“公有《请剿拳匪疏》,忠肝义胆,可与椒山先生谏草并传。”(42)唐文治:《五君咏五首有序》,《国专校友会集刊》1931年第1期。逮归榇抵达上海,东南士绅更是举行了盛大的祭奠仪式,各家报馆给予了跟踪报道,一时万人瞩目,备极哀荣。据《申报》所录当时挽联,如严复所作云:“善战不败,善败不亡,疏论廷诤,动关至计;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天后土,式鉴精忠。”赵凤昌、刘树屏所作云:“与立尚书、联阁学同罹北寺奇冤,痛箧中谏草禾寒,浅土黄沙,正气竟埋燕市血;配岳鄂王、于少保一例西湖庙食,望天半灵旗来下,云车风马,忠魂长咽浙江潮。”(43)《三忠举襄记》,《申报》1901年4月29日。盛宣怀等人则在祭文中称“朝开明望,天子用咨,烈烈侍郎,侃直有词。默契帝心,浩启群疑,退复三疏,太常同之。”(44)《救济善会绅士公祭徐许袁三公文》,《申报》1901年4月27日。就各人表述所见,尽管不久前清廷尚坚决否认袁昶等人有疏谏之举,然而有关袁、许上疏的说法仍得到士大夫阶层的广泛认可,几乎作为一种公论出现在对庚子事变的叙事中。
如果将这种现象理解为“民意”所向,乱后思定的清政府自然希望能够妥顺舆情,争取士大夫阶层的谅解,从而维持其统治。加上中外议和渐次进行,将来的巨额赔款仍须各地绅民配合征缴。因此面对着强大的公共舆论,清廷在处理蒙难诸臣事件时也开始放低姿态,对照前后所颁谕旨,从下令正法时“声名恶劣”“平日办理洋务,各存私心”的贬斥,到被迫将诸人开复原官时“宣力有年,平日办理交涉事件,亦能和衷,尚著劳绩”的勉强认可,再到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主动加恩录用五大臣子嗣(45)《光绪朝上谕档》第27册,第271页。,显示出有意识的妥协倾向。而对于袁、许上疏事件的风传,也不再刻意辩驳或澄清,如浙江绅士樊恭煦、杨文莹、钱骏祥、高云麟、汤寿潜、沈曾植、劳乃宣、孙荣枝、陈豪等联名呈请为徐用仪、许景澄、袁昶建立专祠,时任浙江巡抚任道镕代为奏请,其公呈写到“拳匪乱起,兵事将开,皇太后、皇上召见大小臣工,面询机宜。袁太常匍匐青蒲,敷陈剀切,侃侃不挠,为同列所叹服。继又联衔上疏,力陈匪不可恃,衅不可成,请旨饬下大学士荣禄搜捕解散,保护使臣,斡旋危局。”(46)《浙抚任奏请准建徐尚书许侍郎袁京卿专祠折》,《选报》1902年第21期,“内政纪事”。这些话与昔日西安行在极力否认蒙难诸臣有保护使馆之奏,且诋其为报馆捏造的说法是公然相悖的,作为封疆大吏的任道镕却据以上奏,而清廷对奏折用语一向纠察严密,亦并未对此加以斥责,其间的态度颇堪玩味。
此后士大夫们在追述庚子事变时,往往将袁、许上疏当作既定的事实,或形诸诗歌,或写入传记,如张之洞、俞樾、谭献、俞陛云、何则琳等人,均有相关作品存世。至宣统即位,以五大臣“心存君国,忠蹇可矜”,均被易名之典,袁昶、许景澄以较低品秩而特谥“忠节”“文肃”,被赋予极高的尊崇。对于清廷而言,这种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却恩施屡沛的做法意在对朝野争执的问题寻求缓和处理,借以拉拢人心。但对于士大夫们而言,这又意味着朝廷对上疏事件变相的承认,是经过博弈之后“民意”最终占据了上风。
结 语
袁昶、许景澄等人以直谏遇害是震撼晚清政坛的大事,在这一事件中,袁、许等主和派与执权柄者的分歧,实是朝廷中顽固保守派与开明派斗争趋向白热化的体现,同时也曲折反映了清廷亲贵与汉族士大夫、中央与地方矛盾的深化过程。乱后对上疏事件的认可与否,清廷与士林分别坚持各自言说的模式,又成为朝野博弈的一个焦点,从东南士大夫公开的高调祭祀“三忠”的活动便可窥见一斑。袁氏后人利用对此事的宣扬,借助外交层面的施压,为袁昶等人忠烈形象的塑造推波助澜,最终形成强大的舆论力量,迫使急于挽回民意的清廷做出了妥协。而 “庚子三疏”的风行天下,使人在感喟忠良被戮的同时,又加剧了士人阶层对于清王朝的不信任感,从此与清廷离心离德,改良的思想逐渐为革命所取代,形成了反满的涌动暗流。考察袁、许庚子上疏事件的生成史,可以对当时政治文化发展态势有更加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