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困境人生
——论津子围的东北城市书写
2022-11-24胡哲,付瑶
胡 哲,付 瑶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东北城市文学是东北文学的分支之一,同时也是中国城市文学的重要构成,始终伴随东北社会形态演变而发展。“近代工人为恢复生产能力所表现出的忘我精神和高超技术使文艺家们感动,作家纷纷描写现代工业生产和城市新生活,从而给中国现代文学带来前所未有的新气象”[1]。此时的东北作家紧密贴合社会主义建设时代主题创作出一批极具影响力的工业题材作品,如草明的《原动力》、萧军的《五月的矿山》、舒群的《这一代人》、白朗的《为了幸福的明天》等为东北城市文学确立工业想象书写传统。进入90年代后,以津子围为代表的东北作家在吸收借鉴工业想象基础上结合商业时代市民现实处境,展开后工业时代东北城市书写。津子围注重小说叙事技巧的尝试,生存探索的挖掘,语言实验的开拓,有意在创作中移植西方文学中自现代主义以来的艺术手法与文学观念,此前对津子围的定位一直徘徊于先锋文学之中。随着近年来城市文学的发展深入,学界对于津子围城市文学书写研究日渐全面。综观津子围创作历程及其小说文本会发现作家对城市小人物群体的关注贯穿其文学创作始终。作为东北城市转型的亲历者,津子围真实描写了底层市民庸常琐碎的生活日常与精神困境,再现了90年代转型东北中躁动不安的城市魂灵。
一、城市文学视域下东北形象的建构
在乡土文学盛行时期,自鲁迅开启的乡土题材长期占据中国文学主流,形成乡土传统,而与此同时的城市文学却一直处于沉潜状态。从文本表达来看,30年代的中国城市文学大致可分为对城乡冲突的叙写以及对城市自身的书写两大类型,京派的“传统”与海派的“现代”逐渐成为鲜明的城市符号走向文学经典。彼时文化语境较为复杂,城市文学与乡土文学相比根基尚浅,新中国成立后,“城市”开始脱离“乡村”浮出历史舞台。以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为例,作家对公共政治生活中的私人空间给予容许,对代表小资产阶级生活的高楼大厦、皮鞋、爵士乐等城市意象给予认可,张同志在“重塑”李克的同时也被城市所“重塑”,但此后的城市私人空间被归之于公共政治生活的对立面,城市世俗风情逐渐被阶级分化所取代。80年代初期,随着“文革”的结束,市井文学的兴起,城市风貌得到重新认识。例如在《烟壶》中邓友梅对于北京人文街貌的细致描摹,《三寸金莲》中作家冯骥才对天津卫市井草根性灵的生动再现,人物命运与城市风俗交织相融,构成一幅幅中国市井图册。新世纪城市文学创作更多呈现出地域性、多元化主题向度。如双雪涛对沈阳青年与城市发展史的书写,在回望子辈与父辈遭际间探寻城市的过去与未来。作家常以铁西区艳粉街上“每天无所事事,伸着细长脖子,叼着烟卷”在“春风歌舞厅”和“红星台球社”闲逛的东北青年为书写对象,沈阳城市发展史就是青年个人成长史。再如《世间再无陈金芳》中的主人公陈金芳,为留在北京她不惜以改名字的方式实现对底层身份的告别,最终却以欺诈罪悲剧收尾,作家在小说中尖锐地指出底层青年的入城问题是当代中国不可忽视的城市之痛。不尽相同的城市书写不仅丰富了读者对“中国式城市”的理解,更为读者提供了“阅读”城市的多样路径。尽管东北诸如哈尔滨、长春、沈阳与北京、上海、天津一样是最早迈入现代化行列的中国城市,文学境遇却迥然相异。90年代以来的东北城市文学虽不乏对都市意象的想象观照,或淹没于宏大叙事,或因各种原因被迫规避处于艰涩演进之中,面临“失语”境地。全面认识和把握社会转型以来津子围城市创作特色与艺术价值,则必须对东北城市文学发展历程具有清晰认识。
“东北工业发展为东北文学提供了丰富素材,是东北文学写作的重要资源”[2],随着新中国工业时代的来临,工业文化成为东北城市文学的隐形精神财富。例如草明、萧军、舒群、白朗等一批老作家和李云德、程树榛等青年作家选取“工业基地”建设的宏大历史场景,着力刻画为提高工业产能积极建言献策的城市工人形象。在《火车头》中以李学文为代表的铁路工人们在党的领导下恢复生产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通过对人物行为的细致分析作家提出农村干部如何在城市工业时代完成思维与身份转换的问题。80年代的改革开放使东北城市原有的组织方式与产业结构发生调整,当城市以资产收入为标准划分居所时,被城市遗弃的工人阶层不得已流落到棚户区,城乡交界处,与流浪汉、进城务工人员混居,形成城市现代性焦虑情绪。李铁的《乔师傅的手艺》《乡间路上的城市女人》;孙春平的《陈焕义》《陌生工友》等作品都以东北工业改革大潮为背景,着力表现挣扎在城市边缘的工人阶级的真实苦痛。
90年代经济重心的南移和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导致刚刚经历改革阵痛的东北城市再度面临转型之惑。此时一部分作家如迟子建、孙惠芬等聚焦游离在城市与乡村间的底层市民,以外来者视角观察书写城市,对东北底层市井生活进行诗意想象与文化反思。对《烟火漫卷》中的日本遗孤刘建国,《歇马山庄》中的小青、《保姆》中的翁惠珠来说城市承载了他们的理想和伤痛,在城市漂泊半生最终只得跌撞地逃离。还有一部分以津子围为代表的东北作家,他们在城市出生、成长,拥有较多城市生活经验,对城市有较强归属意识,他们聚焦社会转型下城中人的突围与自缚,将人与自我、人与人以及人与城市之间的异化关系呈现得异彩纷呈。不同于迟子建、孙惠芬等东北作家大多是“城外看城”,对于津子围而言,城市的肌理与脉动早已如基因般潜藏于作家血脉之中,“城中写城”使津子围对东北城市文化以及市民心态的把握更为驾轻就熟,对正在经历社会转型中的“新东北”刻画的也更为贴切。从草明到津子围,当代东北作家们在创作中几乎都无法逃离对底层市民心理与东北城市文化的阐释与涉及。换言之,东北城市文化发展史与东北城市文学之间具有双向互动关系,唯有在充分厘清两者间密切联系后,才能准确把握津子围东北城市书写的精神内核与主旨思想。
“任何一种文学现象的产生都离不开特定的生存空间和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在单纯的文学现象背后其实都无一例外地隐藏着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各方面的解释。”[3]90年代市场经济的加速推进促使城市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面临巨大考验,市民在潜移默化间或主动或被动接受着新型商业观念的改造和洗礼。原本相对稳定的计划经济和体制文化在社会转型大潮中发生了颠覆性转变,商业建设的不断完善不仅为城市带来了巨大的社会财富,更对东北市民自计划经济时期形成的道德观念与价值取向造成极大冲击,津子围敏锐地捕捉到了此时小人物精神立场与生存境遇的异化。
二、商业时代东北城市小人物的精神困局
在当代东北文学创作中,60后作家津子围无疑是风格较为独特的一个。“伴随着机械工业文明时代的到来,现代城市发展逐渐兴盛”[4],与同为东北作家的迟子建、孙惠芬、李铁相比,津子围未有给某一座工业城市塑像的野心,他笔下的城市更像是一个融东北多元文明于一身的城市集合体。在体制文化与移民文化的共同浸染下,东北城市逐渐形成追求流动、向往变化却又贪图安逸、固守传统的城市品格。围绕东北城市发展的动态性和生成性,津子围以社会转型期商业文明碰撞下东北小人物精神困局作为其城市想象的重要内容,在看似荒诞琐碎的叙述中重现城中人的心灵史。自计划经济模式实施以来,国家公职人员和国有企业员工始终占据东北城市人口多数,体制文化是东北城市独具特色的社会表征之一。在时间空间高度压缩的时代背景下,东北工业社区群形成了“强单位、弱政府”的社会结构。在计划经济时代,体制结构对城市经济发展和社会秩序维护方面具有积极意义,然而随着90年代市场经济时代到来,“办事不讲规则,盛行搞小圈子,削弱公平竞争机会,破坏社会公正与规范”[5],严重阻塞了“新东北”的转型之路。东北市民在体制文化的长期浸染中形成的思维弊端愈发凸显,“单位意识”和“圈子文化”与求新求变的城市发展步调产生偏离。其他作家虽对东北体制文化与商业文明的碰撞博弈有所触及,但终因未有真实“下海”或体制内生活经历,更像是一种隔岸观“潮”,而津子围与其他作家的区别就在于此。多年的政府单位工作历练使他对基层公务员生活具有真实体验,对盛行东北的体制文化具有独特见解,他始终以温情目光注视生活在单位体制内小人物的精神异化,并通过对其荒诞行径的真实描摹再现底层市民的烦恼人生。
《马凯的钥匙》里的马凯是一名掌管公章的普通办事员,在工作生活中他时常受人牵制,处于“被支配”地位。钥匙丢失后的马凯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在看到同事朋友对自己前后态度的巨大转变后马凯突然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津子围以戏谑笔调对以马凯为代表的小公务员阶层窘困的机械人生进行幽默刻画。除马凯外生活在体制之城的普通市民受“单位意识”影响,往往也形成在权力面前低头的习惯。同事小刘对马凯说“听说你挺难说话的,看在我的面子上,给通融一下”、同学大方对马凯说“想要多少开个价,别拿钥匙丢了当借口”,妻子对马凯说“就盖一个破公章,我们头儿还给你捎了一条烟”,友情、亲情这些原本纯粹的人际交往因无形的权力制约而变得庸俗乏味。在办理商用房审批手续不顺时,被马凯用借口搪塞两三天没有得到答复的商户们都不约而同得出一致结论,笃定“找关系”是效率最高的解决方法。津子围在几乎无事的叙事话语中对造成荒诞事件背后的东北体制文化和小人物僵化的“单位意识”进行了批判。
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东北工业化初具规模,但其现代化程度却并不与此匹配,在“单位意识”与“官本位”思维的双重作用下,东北市民对体制、领导产生强烈依赖心理。以面子、人情等社会交往为基础的行为模式普遍存在于市民日常交际之中,这显然与市场经济文化的内在逻辑相悖,严重阻滞东北城市经济的健康发展。当90年代商品化大潮袭来,东北城市在体制文化与商业文明的碰撞博弈中艰难步入后工业时代发展阶段,津子围在小说中尖锐指出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东北市民应尽快完成“单位意识”向“商业意识”的转变,避免城市体制文化对人际交往产生庸俗化影响。
由知识分子掀起的“下海”等社会新气象中蕴含着东北城市转型的重要信息。在《残商》《残局》《残缘》等作品中津子围对底层知识分子在持久盛大城市化浪潮的创业历程保持关注。正如一些学者所说“像其他任何人一样,知识分子常常在压力下妥协、退缩,顺从盛行的文化风气。有时他们会出卖他们的意志自由,以换取舒适的生活,有时他们的理想主义仅仅是掩盖对个人利益的坚决追求”[6]。在商业大潮的裹挟与推动下,身处象牙塔之中的知识分子开始动摇,在小说中作家再现了底层知识分子在面对物欲世界的矛盾心态。在《残商》[7]中津子围将商业城市的迷幻与知识分子“下海”的曲折勾勒得入木三分。中央美院毕业生曾思铭一腔热血投身浅水湾游乐园的开发项目,费心经营最终却难逃胡元明等人的“黑手”,身心俱疲的他最终远赴海外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研究生毕业的杨萦出身名校,不甘平淡寻常生活的她决心“下海”,在宴请荆处长的酒局上,杨萦喝的两腮绯红,面对荆处长粗俗下流的语言时“她还是努力微笑着”,最终创业失败的她不得以重回商社,内心备受煎熬。青年经济学家津子围的创业之路也颇为坎坷,“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坐,做学问就像做学问的样儿,心血来潮经什么商,你以为经商那么容易,你以为谁都能经商,你以为你什么都行”,面对信贷员的诘问津子围只得连连附和,屈辱感与怀疑情绪敲打着他的敏感神经。《残局》[8]中的吴文翼由于不适应单位里的阿谀风气,斗气“下海”做起了皮包生意苦心经营最终却惨淡收场,在走投无路之际却阴差阳错重返政坛。
曾思铭、杨萦、津子围、吴文翼的“下海”经历正是社会转型期东北城市尴尬处境与市民精神困境的真实写照,他们放弃“铁饭碗”的庇护,决然选择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创业人生,而东北市民普遍存在的保守中庸性格和商业社会的光怪陆离注定他们“下海”之路的波折不平,理不清的人际矛盾和情感纠葛使他们的生活就像残局一样找不到出路,最终纷纷退回原点。受因循守旧、小富即安生活态度影响,东北城市文化历来缺乏商业传统,当市场经济时代到来,市民文化中保守苟安的价值偏好与城市转型中重视物质利益的价值取向存在天然矛盾。曾思铭、杨萦、津子围等城市小人物“下海”的失败同时昭示着东北城市转型之路的漫长与窘迫。
三、社会转型期荒诞人生的温情守望
80年代关于乡土题材的研究相对较多,而关于城市题材的研究却存在着机械套用西方城市社会学理论的问题[9]。邓友梅的北京胡同文化;冯骥才的天津文化,从市井风俗推演至城市历史记忆,共同书写了北方城市的多样化风情。此时的作家们往往强调城市的地域属性,类型较为单一,存在套用西方城市理论弊病。90年代的城市题材书写不仅在于营造出或繁华或衰败的城市外部表象,更在于对内化为市民行为方式中某种社会文化的揭示。“从创作方面来说,城市文学不仅是题材问题,关键在于是以陈腐的传统观念,还是以现代意识去观照正在蜕变中的都市人的复杂心态。”[10]在90年代末经济体制改革的撼动下,城市生产生活模式发生急剧变化,对于身处社会转型期的东北作家而言,城市现代意识体现在对东北城市文化的重新挖掘上。不同于迟子建、孙惠芬、李铁、双雪涛等作家延续对工业东北改革之痛的重复吟诵,目光触及之处只剩喧嚣过后的陈旧与荒废。废弃的厂房、泛黄的教堂,颓废的工人,这些被商业时代淘汰的城市符号虽然存在,但并不构成社会转型期东北城市文化和市民群体全貌。从工业时代的群体性生活到商业时代知识分子生存危机,津子围对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体制文化与商业文明之间城市小人物的无奈宿命并未进行歇斯底里的批判与无情嘲讽,而是以温情视角表达对其荒诞行为的理解与同情。
“完整地看,现代城市是由两种东西缔造的,此即‘工业化’和‘市场经济’,二者缺一不可,”[11]顺利完成工业转型的东北在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却略显疲态。在《一顿温柔》中,随着马凯的城市漫游之旅我们看到了90年代经济转型时期东北城市真实图景,城市中心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居民楼下裙子房内的“光彩酒楼”“穷鬼大乐园”舞厅等共同构成东北城市独特街头风景。老工业城市的落后从外部来看是经济发展水平上的滞后,探究根本则是思想观念的陈旧,计划性、保守化的发展模式使市民天然形成虚荣怯懦的“顺民”心态。《一顿温柔》中出身工人家庭的马凯“一步登天”成为单位干部,是街坊邻居渴望巴结的对象,但实际上身为机关单位小职员的他屡次面临升迁失败窘况。他渴望“风光”,但苦熬多年他早已对城市感到厌倦,变得“疲沓了”“蔫巴了”。某次公交车站的偶遇,下岗女工高丽英对在机关工作的老同学马凯心生仰慕,一场酒局、一夜放纵过后苦熬多年的他获得了久违的成就感。马凯与高丽英原本都是城市中的弱者,憋屈窝囊是他们生活中的常态,“一顿温柔”是处于东北城市底层小人物之间的相互取暖。清醒过后恢复理智的马凯将高丽英比作“挂在他身上的定时炸弹,时间越长,离爆炸的时间越近,危险性越来越大”。可以说马凯和高丽英是机关公务员与国企单位职员的典型代表,他们在东北城市从工业集体文明向现代商业文明的社会转型中慌忙惊醒,面临理想失落、身份错位,处于“我麻木地活着,但我无法体面生存”的荒诞境遇。对于他们的遭遇与困惑,作家表现出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比如在内心极度压抑的状态下,“心里无比委屈的马凯,就像小时候挨父亲打之后就那样蹲着,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煎熬的是他的内心,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谁也没太注意他”,作家指出一切的恐惧慌乱来源于小人物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
社会转型期的东北在城市建设、体制规则、商业发展模式等诸多层面经历变革,“地区和市里合并,机关单位里科改处什么的,发生了很多的变化”,而小职员马凯无论是身份职位还是思维观念仍停留在原地。马凯们的烦恼人生源于个体身份观念与城市转型发展之间产生的错位,也源于现实与理想的错位,强烈的反差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小人物们困窘荒诞人生的普遍存在,但也促使东北市民在新的城市发展阶段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价值。正如诗人纳乔姆·希克梅的诗所言人的一生难忘之事有二,一是母亲的面孔,二是城市的面貌。面对城市的多样面貌,敬畏与热爱交织的矛盾心态是都市人的基本姿态[12]。对津子围而言最令其感同身受的城市面貌便是以“小公务员”和“底层知识分子”为代表的小人物群体,“在小人物不断被塑造的过程中让我对诸如‘温暖’‘悲悯’‘感动’等一些概念清晰起来。”[13]津子围对于城市小人物生存困境的温情关怀并未流于模式化、机械化的苦难重叠,而是回归人物复杂心理活动的深层次发掘之中。人人有单位、人人有饭碗的城市发展模式使得市民们养成了等、靠、要的心理,在这种心态下,“下岗”“差一点未提拔”就成了个人最大的不幸,最终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之中。在城市社会转型的阵痛时期,受体制文化与“单位意识”影响的小人物们是除下岗工人之外急需关注的东北市民群体,被忽视的他们长期排除在社会转型所构建的城市想象之外。“他们既生活在现实社会里,也活在‘我’虚构的精神空间里。”津子围将其对转型时期东北城市现代性感受与先锋性思考融入对小人物的温情刻画之中,这对反思市民僵化“顺民”心态,重塑东北市场经济意识具有积极作用。
在对小人物荒诞人生的温情刻画之余,津子围更是一位擅长讲故事,会讲故事的作家。故事结局在紧张情绪累积的最高处戛然而止,读者在惊愕中感受着城市人生的悲凉与无常。在《马凯的钥匙》《一顿温柔》等小说中作家以其幽默笔调在娓娓道来中展开对东北城市悲喜人生的反转书写。在《马凯的钥匙》中故事的结尾,“当防盗文件柜的门被打开,备用黄铜钥匙落到脚边的一瞬,马凯突然想起苦寻不得的钥匙被自己随手放在了卫生间……”贯穿故事始终的钥匙谜团在结尾处终于揭晓。在《一顿温柔》的故事最后,当马凯满怀愧疚之心探访高丽英母亲,她对马凯的来访感到意外并且惊喜,嘴里喃喃道可惜女儿没能与如马凯一样的“好人”结婚,故事至此便戛然而止。事实是如果马凯未听闻高丽英癌症扩散消息的话,或许他并不会主动寻找高丽英,更不会主动拜访高丽英母亲;如果高母得知女儿的遭遇、看到马凯的犹疑不决,或许她根本不会认为怯懦胆小的马凯是女儿最好的归宿。津子围在小人物反转人生的戏剧化叙述过程中,不断制造意外与巧合的连番上演,通过表象与事实之间的反差颠覆,在“欧·亨利式结尾”设计中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不同于传统大团圆式结局,津子围有意在城市题材小说的故事结构和叙述语态中与传统保持距离,他的小说结尾总是带有未知性与不确定性,津子围正是在一个个未完待续的城市日常故事中,为读者描摹90年代社会转型中东北城市小人物的波折命运与真实困境。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预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14]津子围以其自身生活体验与东北社会现实出发,为90年代东北城市书写增添新的书写路径。一直以来由于创作题材的多变,个体意识的凸显,评论家们围绕津子围有过“先锋作家”“60后作家”等称谓,但对于津子围来说都是不够恰当的。尤其自90年代社会转型以来,津子围逐渐形成了以东北城市为故事发生背景,以城市小人物为书写对象,聚焦社会转型下城中人的突围与自困的叙事模式。作家始终以善意温情目光注视着社会转型时期的东北城市和迷失其中的城市小人物,并以其成熟的叙事技艺和艺术感染力展示东北城市文化的独特肌理,感受小人物的“体温”。津子围城市题材小说的新世纪崛起,预示着当代东北城市文学新气象且经典化气质初显。经历“文革”,走过先锋,停留城市,作为90年代最早书写转型东北的60后作家,津子围无论在思想深度的开掘还是艺术高度的开创所做出的努力都应当得到重新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