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加速与价值遮蔽:罗萨对现代性的批判
2022-11-24段昀辉
段昀辉
(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罗萨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一书中阐释了从早期现代、经典现代到晚期现代的社会加速路径,从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分析了社会加速的诱因,并关注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问题。相关研究大多重视资本主义社会导致的社会加速现象,分析加速的原因和后果,实际上罗萨认为加速是对现代性症结的一个考察维度。“事实上,我打算捍卫这个论点,即社会加速可以被理解为同时是现代性和现代化不可定的和从趋势上来看占主导地位的基本原则。”[1]336可以进一步从罗萨对于现代性的批判展开探讨,加速的基本现实和现代社会不可定的趋势正是现代性本身的症候,其表现为事实加速与价值遮蔽之间形成的张力结构。由此需要思考的是:加速和现代性有着怎样的关联?如何超越这样的现代性?
一、罗萨现代性研究的理论溯源
罗萨的现代性批判以事实与价值之辨为重心,这种二分法源于休谟。休谟认为事实推不出价值,“因为所有由经验而来的推断都把如下假设当作根据:将来与过去相似,相似的能力将与相似的可感性质结合在一起”[2]。这就解释了人的认知是知觉的产物,依靠经验并不能得出真理性的认识,所有的认知只是基于相似性,主体的判断无非是个人的意见。主体得出的价值不过是个人情感的非理性表达,或者习惯性的机械生理动作,从而走向了彻底的怀疑论。休谟之后,对于事实与价值之辨的解决有两条道路,其中一条是以康德为代表的理性路线,即通过形式范畴的先验设定来解决从物自体推出价值的方法。该方法经新康德主义后最终演变成逻辑实证主义,辗转进入语言世界,借助语言来解决事实与价值之辨。如普特南认为在语言中有大量词语出现了事实与价值纠缠的现象,比如“‘冷酷’这个词完全无视所谓事实与价值的二分法,并欣然接受有时候用作规范的目的,有时候用作描述性术语”[3]。也就是说,语言中能指和所指一定是并置的,语言在指向现实的同时也必须作出价值判断。事实描述和价值评价本就是相互依赖的共存体,事实与价值的二分法正在破坏社会的价值维系。
罗萨并没有选择康德的理性路线,因为这必然会陷入语言的漩涡,他选择的是以席勒为代表的感性路线。席勒认为经济增长和民主制度可以快速达成,但人的精神世界不可能迅速达到社会发展的高度,自我个体与社会整体无法实现统一,价值追不上事实而被远远抛在后面。席勒认为必须依靠美来填补这个遗落的空间,使价值与事实的关系复归古希腊时期的和谐状态,具体表现为审美革命中的游戏冲动,即“这种游戏冲动所指向的目标就是,在时间中取消时间,使生成与绝对存在相协调,使变化与统一性相协调”[4]。席勒之后,波德莱尔用诗性的语言率先开启对这种价值遮蔽的现代性批判。“这些人饱尝生活的烦恼,被劳作碾成齑粉,为年纪所扰,巨大的巴黎胡乱吐出的渣滓,被压得啊弯腰驼背,精疲力竭。”[5]波德莱尔认为都市生活的快速和丰富并没有给主体带来价值肯定,反而带来了飞逝感、暂时感和抽离感,越来越丰富的现代生活带来的却是人和世界的异化。事实刚刚形成,转眼间就成为历史,新事物不断再生,但是价值却不能在转瞬间流变,随之形成的便是无意义的情感体验,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彻底脱节。
罗萨之所以选择席勒和波德莱尔开创的道路,也与其法兰克福学派学者的身份有关,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为罗萨的现代性批判奠定了基础。马尔库塞认为:“进步的加速似乎与不自由的加剧联系在一起。”[6]资本主义的确可以加速社会的进步,但却是在普罗米修斯式的操纵原则指导下运行的,以征服、攻击、奴役为特征,通过控制人的本能和意识将人的存在压抑进入异化状态,失去对自身存在的关切,自我萎缩成纯粹的原料工具。哈贝马斯也认为:“生产力的发展总是在不断地扩大社会系统的偶然性领域,而解释系统结构中的进化动力并不是总能提供选择上的优势。”[7]晚期资本主义的高速增长中会不断出现经济危机,或许危机本身可以通过政治干预被转移,但是政府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危机,从而导致合法性的丧失。因此,看得见的手伸进社会文化结构中,依靠行政手段制造合法性的基础,但意义本身无法通过行政命令进行塑造,反而破坏了传统自生的文化系统,产生了难以破除的文化屏障,价值成为新的乌托邦而趋向消亡。
罗萨沿着法兰克福学派这一社会批判路径,诠释了晚期现代社会的价值遗失现象。首先,他认为现代以价值的体验感为主要特征,不能进行具体的时间划分。在早期现代、经典现代的社会中加速已经萌芽,现代化伴随着加速而来。虽然此时加速带来了部分社会问题,如自然破坏、人的个性丧失和社会去中心化,但并没有形成大的现代性症候,由于社会的进步,这些问题退居为次要矛盾。而到了晚期现代,极度的加速非但没能带来预想的人间天堂,反而使原本的负面效应演变为人与世界的疏离、冷漠和异化。是什么促使晚期现代社会加速的提升呢?罗萨认为有内外两个方面的原因。内部原因是加速一旦产生就会自生性地循环加速。加速的目的在于节约更多时间,但随着单位事件所需时间的缩减,生活节奏的高速运转便要求技术必须加快更新,技术又促进了社会平均加速度上升,形成了不进则退的下滑斜坡,要求主体缩减处理事件的单位时间,从而形成加速的循环圈。外部原因是社会因素推动了时间的加速。从经济动因上看,时间与金钱密切结合,生产必须依靠加速来获取更多利润;从文化氛围上看,加速迫使上帝让位于时间,效率往往与实现主体期望挂钩;从社会结构上看,加速意味着强大的决策能力,要求减少行动的风险,更好地迎接新事物。由此,晚期现代的加速具备三个新特点。一是技术加速。由于交通、工艺、生产等方面效率的提高,技术让加速速率超越了平均水平,促使空间优势向着时间优势转换,使时间向有目的的方向加速。二是社会加速。社会的变迁速度越来越快,行为依赖的传统经验和结果期望失效速率大大提高,导致过去的缩减、现在的萎缩、未来不可知。三是生活加速。从客体方面看,由于技术和社会的加速,单位时间内需要处理的事件数量增加,主体必须提高行动速度、缩短休息时间;从主观方面看,主体处在下滑斜坡,这种强迫力促使主体尽可能地加速,防止自身被时代淘汰。罗萨认为加速的直接后果便是晚期现代的情景化,时间与时间、空间与空间的边界逐渐消逝,价值从社会结构中被抽离出来,人们必须在快速辗转的情景中作出去感官化、去情景化的反映。主体变成一个游戏者,“身份确定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进一步从空间的环境和环境中的物质结构中撤出来”[1]283。政治也与时间产生了非同步化的倾向,“因而晚期现代的政治不再能够发挥社会发展的(一直被认为的在文化方面的)开路先锋的功能,也不再发挥历史的塑造者的功能”[1]315。因此,罗萨的现代性本质上就是情景化,加速让时间从空间情景中分离出来,这与主体价值感的遗失、政治合法性的丧失密切相关。
二、罗萨对现代性危机的批判
表面上看,似乎加速本身就是新异化的诞生,但是现代性的症结就在于加速吗?罗萨否认了这一看法:“尽管如此,不仅在小品文中,而且在科学论文中也广泛流行着这样的主张,即在现代性中只是‘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快了’,这个主张不仅是大而化之的,而且显然是错误的。”[1]351罗萨并未把加速当作现代性本身的弊病,加速并不是异化本身,反而是加速促使现代社会的到来,极大地丰富了社会物质财富,提高了人们的劳动积极性。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8]资本主义的确加速了生产力的大发展,在加速中创造了无限大的物质财富,加速本身并没有问题,反而引领了现代社会的大发展。韦伯也提到:“人生极其短暂,在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当属确保自己成为上帝的选民。将时间浪费在社交、闲谈、放纵,甚至是超过健康所需时间(至多6到8个小时)的睡眠上,都绝对应该受到道德的谴责。”[9]社会加速在本质上没有不利的影响,反而意味着能更好地实现人的价值,创造和增添个人的物质财富。如果简单地认为加速有害,应该退回到前加速时代,这无疑是跑到纯粹自然里躲避社会污染、靠着精神纯洁而保持自身本真,这是十分荒谬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否定加速就是在否定社会的进步。因此,罗萨认为加速并非造成现代性的症结,而是在事实加速的同时,人的价值认知无法跟上事实的变化,被事实所遮蔽。所以,现代性的症结在于:主体加速掌控世界与世界缺少对主体的价值回应之间形成的张力结构。通过事实和价值的对比分析,罗萨认为现代性具有三个缺陷。
从时间视角看,事实加速与价值遮蔽表现为时间的时间化。在罗萨看来,早期现代的时间是循环运作的,主体的行为选择归于长辈的指引,社会场域源于前人创造,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轮回,因此代际经验往往能匹配、指导主体期望。在经典现代中,人的选择性得到扩大,时钟成为人生的指南针,主体在时钟的指引下作出选择,使时间有计划地流逝,构成人生计划和主体期望的地平线。到了晚期现代,一切既定事物却成为梦幻泡影,人必须在偶然事件中找到自己的行动理由,随着加速的事实流变迅速作出行为选择。由于社会现实的加速,人们每时每刻都必须紧跟其后进行价值选择,所有时间段都丧失了自己独有的特性,所以时间本身已然没有意义,正如罗萨所说:“现在,时间自身也被时间化了,也就是说,通过时间性所定义的事件和行为的时间点、时间顺序、期限、节奏和速度的特性不再是根据‘元时间的’、预先制度化的计划,而是由在时间自身当中决定,并且带来了最重要的历史和人生的‘去时间化’的后果,因而历史和人生失去了是有方向的、可计划的时间进程的特性。”[1]342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性的疏离感有了新的内容,表现为对于时间本身的疏离。整个世界都处在同步性的时间步调中,主体不会因为情景变化而有不同的时间体验,人们必须随着事实的加速变化而加速作出选择。任何价值反思的企图都将被加速飞奔的事实遗弃,反思者则被贬斥为一个失败者或抑郁者。时间本身不能用任何形容性的实在特性进行描绘,流逝性成为其唯一特性,时间的时间化就成了时间的永恒化,没有价值也成了永恒的价值,形成了停滞感、藏匿感、遗忘感。
从历史视角看,事实加速与价值遮蔽表现为历史的去时间化。罗萨认为早期现代类似于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世界观。火本身是不断燃烧的,因此历史中的事物也是变动不居的,但火作为本原是静态永恒的,历史本身就如同火本原一般是静态永恒的存在。经典现代的历史则呈现为线性进步论。启蒙之前,宗教的世界会朝着上帝所昭示的美善世界演变,达到末日审判后的彼岸天堂;启蒙之后,技术和理性会带领人们朝着无限进步、无限发展的世界前行,建立高度发达的此岸天堂,这都暗含了历史的进步发展方向。到了晚期现代,随着事实的不断加速,一切宗教神谕都被祛魅,任何科技预言都被解构,所有文艺魅影都被遮蔽,随之而来的便是历史的终结,即历史的去时间化。主体处在下滑的斜坡,不进则退的威胁迫使主体去加速追求所有可能,盲目将事物当作资源积累起来。政治处在偶然性的情景中,迅速的需求和冷静的判断形成难以平衡的矛盾,最终导致蒙混过关的虚假决策。历史也就随着情景的需要四处转圈,这意味着晚期现代的历史从未有过自身的生成过程,无方向的加速变动演变成静止的虚无感。主体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转瞬即逝的偶然遮蔽了对意义获取的精神体悟,任何价值寻觅都成为不断重复的枉然,疏离异化、虚无主义以及自暴自弃甚嚣尘上,形成了恐慌感、颠覆感、失控感。
从生活视角看,事实加速与价值遮蔽表现为人生的去时间化。早期现代的身份是先验的,传统习俗、宗教仪式、惯习场域等因素共同塑造了个体的存在,一切都是既定而非选定,个体的行为都是由“牧羊人”驱使达成。经典现代中,人生历程发生了转换,“牧羊人”的主体从神降格为人,个人必须自己制订人生计划,确定自身的存在位置,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到了晚期现代,随着事实的不断加速,生活必须随着社会的加速而加速,人生的加速度若低于社会的加速度则会被时代淘汰。人的身份和行为必须随着不断流变的现实而灵活变通,任何情感能量或理性判断都成为加速的阻碍。正如罗萨所言:“行为、事件和联系在时间中决定自身,它们不再遵循预先确定的时间计划。”[1]273行为动态化意味着可预测性的丧失,事件液态化意味着代际连续性的失效,联系弹性化意味着关联度的中断,生活必须在时间的流变中决定自身,达到高度灵活、高度协调。生活从主体导向变成事件导向,偶然的事件决定着人的生活边界。但主体的丧失并没有换回早期现代的“牧羊人”,反而陷入临时情景中,人的价值判断必须随着情景变化而加速变化,一切价值判断刚刚生成就变为过时的谬误。主体感知不到自己稳固的历史根基,充满了飘零感、断代感、孤立感,新异化就此诞生。
三、罗萨对现代性解决方案的思考
罗萨所指出的异化已不再是法兰克福学派所强调的主客体间控制与被控制的异己关系,而是特指主体与世界毫不相关、冷漠敌对的疏离关系,主体意欲占有掌控世界,世界亦无视主体的价值关切,即无关系的关系。“对于晚期现代主体来说,这个世界(包括主体)已经变得沉默、冷淡、漠然,甚至令人感到憎恶。”[10]147如何实现对这种现代性的超越呢?罗萨总结了四种解决方案,但他认为这四种方案都不能根治晚期现代的弊病,反而造成对世界的工具性掌控、新异化的加剧。
第一种方案是复活经典现代时期的社会模式,通过政治改良制衡社会的加速与停滞。这一方案的关键在于要将政治上层建筑加速纳入改良机制,提高价值的凝结速度,匹配加速的事实。但在罗萨看来,这种方法从出发点上就存在谬误:经典现代中的政治上层建筑是社会加速的动力之一,资本主义的扩张需要促使科技和经济的多方面竞争,民族国家的自卫活动也促进军事和交通发展的大规模加速。在晚期现代,这种加速是以个体性、不同步性为特点的,资本主义一体化的进程、民族国家的整合功能变成脱离现实的减速岛,政治本身会因为社会本身的加速而产生滞后,特别是社会加速后出现的大量偶然性要求政治本身快速作出反映,这就意味着需要决策的事件数量增加、时间需求增长,每当预测性的措施出现都会产生滞后性,致使决策的失败和低效。正如罗萨所言,“在时间中的政治所扮演角色的经典现代的方案的倒塌”[1]309。政治的改革本身不能达到其所宣扬的美好世界,民主制度一旦加速,从表面上看的确保持了自治的高效性和预测性,但事实上却是对自治的审慎性和有效性的破坏。
第二种方案是放弃经典现代时期的社会模式,寻找适应加速的新组织、新价值。晚期现代的价值疏离感是通过与经典现代比较产生的,所以必须放弃对经典现代生活的执念,努力探索加速逻辑下的新做法。如通过解构经典社会的经验和传统,借助大众组成的自发组织、次级政治来实现社会的重塑,再造激进多元的后现代社会。但在罗萨看来,这种方法是不可控的。否定经典现代社会模式必然会动摇文化和政治的根基,产生历史的虚无主义和未来的不可知性、不可测性,罗萨将这种方法称为现在的萎缩。由于对经典现代的崇拜被打碎,一切社会行为都成为针对情景的临时反映,主体难以进行价值判断。而且,晚期现代的同步化以彻底疏离为代价,根本不可能形成新的价值。社会的产生与发展是以代际经验为核心,一旦把经典社会的历史根基清除而围绕现在进行情景化运作,势必会割除人与社会的历史性根基,价值便缺乏历史的积淀,从而失去了指导行为的预测功能。
第三种方案是利用“紧急刹车的把手”,刻意减缓或停滞社会的加速,从而打破晚期现代的高速变迁。这种方案的关键在于要人为制造一座减速岛,强行设定一个加速度的增长界限,禁止任何加速意图和行为的产生。但在罗萨看来,加速是一个不进则退的滑坡,减速或停滞将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和合法性崩解,以巨大的社会退步为代价,后果必将是进一步加速以挽回减速的损失。有目的的减缓只有两个方案可以选择:一是依靠意识形态的减速,但这只是针对加速后果而非针对加速本身;二是减速策略,但这只是为加速积攒力量而暂时蛰伏,并不能真正实现减速。因此,罗萨认为“在停滞要素和加速要素之间的不断向前的平衡的切换是有利于后者的”[1]107。任何现实的减速只是暂时的,减速还是落实在内在领域,回到针对价值领域的文化结构减速。而且,经典现代本身就要求社会的无限发展和进步,强制性停止加速来恢复经典现代的价值内涵,这本就与现代本身的价值内核相冲突。
第四种方案是利用加速超越加速,个体借助加速的加速,在现实中获取比较优势。当个体的加速度超越社会本身的平均加速度时,就从根本上战胜了加速。但在罗萨看来,这种方法纯粹是自我欺骗。首先面对的便是自然规律的极限,社会可以无限加速,但自然承受力却有极限,当社会加速到自然的临界值,必然造成全球性的生态危机,让全人类买单。其次,由于留给政治决策的时间大量减少,政策成为一种蒙混过关的产物。民众由于缺乏竞争所需的知识、资本、权力或生理优势,注定无法提升自身的加速度,造成社会不公和虚无主义的盛行。如果这种放任不管的态势持续下去,不但会导致价值遮蔽,更意味着全人类的毁灭。正如罗萨批评的那样,“失去平衡运动与停滞的能力可能会导致,现代社会最终要为核反应灾难或气候灾难的产生、快速扩散的新的疾病或政治的垮台的新形势、不受控制的权力的爆发付出代价”[1]370。
罗萨批判的前两种方案是针对经典现代而言的,分别从恢复和破坏的角度试图重建社会的价值体系;后两种方案则针对速度本身,分别从减速和加速的角度来弥合事实和价值的勾连。但四种方案都不能实现对异化的扬弃,反而会造成巨大的社会危害。因此,罗萨展开了自己的思考,“似乎可以认为‘美好的生活’最终也许就是意指生活中有着丰富而多面向的‘共鸣’经验”[10]149。共鸣必须表达一种双向的承认关系,人与世界作为其中独立的存在物各自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彼此回应中获取自我效能感。只有当主体不断建设自己的共鸣轴,增强人与世界关系的质量,世界才能给予主体以价值回应,主体的自我效能感才能得到增强,实现一种加速和减速之间的平衡,让价值重新显现,真正扭转事实与价值的不同步性。
四、结论
现代的加速是客观的、进步的,贬斥加速无异于贬斥社会进步,美好生活从来都是动态社会的产物,需要加速的动力去创造更多财富,满足人的生存需要。任何妄图减速或是试图顺应的行为也是不可取的,美好生活从来不是停滞不前的静态生活,人与自然的统一绝不是生态原教旨主义的统一,而是人在实践中改造自然而形成的和谐统一;人与社会的统一也绝不是历史保守主义的统一,而是处在社会关系中的人进行物质生产实践过程中的和谐统一。加速作为现代社会中的一种现象,既不能妄加诋毁,也不能视若无物。如雅斯贝尔斯所说:“今天的精神状况迫使人——每一个人——去自觉地为自己的真实本性而斗争。”[11]人必须为自己负责,努力在加速和减速之间寻找一种新的平衡,从而当现实加速向前时,人的内在价值能够随之提升,在自然、社会与个人之间形成真正的和谐统一,在事实与价值间达成共鸣性的和解。这启示我们应该用历史的观点动态看待社会加速,人类社会发展是前进性与曲折性的统一,不可能一帆风顺。加速本就是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前进和曲折的统一,它既促进了历史的进步,又带来了异化的副产品,特别是在罗萨的资本主义语境下更是如此。
虽然罗萨所批判的社会特指资本主义社会,但他的理论对于当代中国也具有启示和反思意义。近年来,面对巨大的竞争压力,许多人选择“躺平”,以“佛系”的心态面对日益加速的现代社会,拒绝劳动、拒绝奋斗,似乎只要放弃竞争就可以与世无争。但处在下滑斜坡的主体真的可以通过“佛系”的心态、“躺平”的姿态来抵抗加速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正如“紧急刹车的把手”方案是无效的,这无疑是一种文艺上的乌托邦,但仍要面对现实的生活状况,直视自己的生命历程。当然,也不能采取继续加速的盲目自信方案,幻想自己能够抵御加速的洪流。从唯物史观的角度看,加速带来的异化现象可以通过多种措施克服,通过调整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变革上层建筑等方式实现人们所期望的美好生活。面对事实加速和价值遗失的现代性问题,一方面必须加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增强精神力量、厚植高尚情怀。另一方面,必须不断调整经济社会的运行,发展新动能,实现高质量发展,努力达成加速和减速之间的内在平衡,促进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和谐共鸣,真正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同时,罗萨也启示我们从事实和价值的角度重新思考,主体必须自己去直面现实的加速。通过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引导主体正确对待生命历程和社会本身,在与世界的共鸣中获取人生的价值意义。事实与价值的结合必须依靠社会生活中每个主体的共同努力,用积极的行动改造世界、创造历史,重新获取人生价值,创造美好生活所需的条件。要正确对待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在劳动实践中让事实与价值的二分得到弥合,在互动交往中获取主体与他者的共鸣和承认,以奋斗的姿态实现自身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