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居易的致仕观念
2022-11-24张金铣
汪 翔,张金铣
(1.安徽医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合肥 230032;2.安徽大学 历史系,合肥 230039)
白居易(772—846 年)是唐代后期著名的文人兼官员。 除去文学成就外,白氏在为官从政方面亦颇有建树,对于致仕就有一套自己的认识和见解,并亲自予以践行。 前人对于白居易的致仕已有所考察。 蹇长春认为,白居易通过《秦中吟·不致仕》一诗讽刺杜佑恋栈不退,通过《高仆射》一诗颂扬高郢及时退身,二者形成对比,从而兑现了“七十致仕”的承诺[1]。 张剑光认为,唐代官员对“七十听致仕”的认同与遵守,对延后致仕的宽容,对提前致仕的赞许,对不按时致仕的批评,对致仕后安心养闲生活的认同,说明唐代致仕思想渐趋成熟[2]。 鲍乐认为,致仕后的白居易,心灵上求“闲适”与身体上求“自适”更加合一的“中隐”思想进一步加深,并将兼济百姓作为自身新的生活方式[3]。 学者们的论述颇有见地,但对白居易的致仕观念,描述尚显单一,相关史料的搜罗亦不够全面。 本文通过分析白氏诗歌,发现白氏对官员在致仕方面不尽相同的举动有着较为多样化的观念,主要包括赞同他人及时致仕、劝勉他人继续留任、批判他人无意致仕三个方面。 而白居易本人对于及时致仕是严格遵守的,并且一直保持着豁达乐观的心态来看待自己的致仕生活。
一、赞同他人及时致仕
年及七十而致仕,既是古代儒家经典对士大夫的要求,又是历代官场的传统美德,唐代诏令中即有“旧制,年七十以上应致仕”[7]的规定,白居易对此亦持肯定态度。 因此对于年至而及时悬车的官员,白居易是高度认同、且从不吝惜文辞来表达赞美之情的。 元和五年(810 年),时年71 岁的兵部尚书高郢主动请求致仕,表三上而得允。 白居易时为翰林学士,非常赞同高郢这一举动,于是在为宪宗起草的应答高郢《请致仕第二表》的诏书中,大力褒扬了高郢的品行:“卿……能始终有道,进退有常。 援礼引年,遗荣致政。 人鲜知止,卿独能行。 不唯振起古风,亦足激扬时俗。”[4]1076虽然诏书的固定格式规定其中要有表彰大臣的内容,但依然可见白居易对高郢的欣赏与敬佩。 也许是觉得皇帝诏令不能自由而透彻地表达景仰之情,在高郢致仕后,白居易又创作《高仆射》一诗来抒发自己的心意。 其中说道:“遑遑名利客,白首千百辈。 唯有高仆射,七十悬车盖。”[5]70突出了高郢致仕的难能可贵。 这样的行为可以“为我戒”[5]70,因此“故作仆射诗,书之于大带”[5]70,以对自己年老时及时致仕起到警醒的作用。 可见白居易确实是以前辈高郢为榜样的。
除了歌颂他人主动致仕的举动外,白居易还会着意突出今人致仕时超越古人之处。 官员杨於陵在任时曾任吏部侍郎及户部侍郎知吏部选事,因而门生众多。 75 岁以尚书左仆射致仕时,诸门生皆来为其饯行,并作诗留念,白居易亦赋诗应和。 除了以“业重关西继大名,恩深阙下遂高情”[5]1964歌颂杨於陵年及致仕外,还赞其告老时桃李天下,在这方面远超前人的盛大场面:“范蠡舟中无子弟,疏家席上欠门生。 可怜玉树连桃李,从古无如此会荣。”[5]1964对杨於陵致仕予以充分的肯定与赞美。
大和七年(833 年),文宗朝70 岁的重臣裴度年及悬车,因上表“固请老,不许”[6]5217。 白居易与之友善,亦非常钦慕裴度的人品功业和主动致仕之行,于是在第二年所写的应和诗中表达了这种情绪。 其中言及裴度年至而乞骸云:“去年才七十,决赴悬车期。 公志不可夺,君恩亦难违。 从容就中道,俛僶来保厘。”[5]2283虽然致仕未成而得留守闲职,但其精神可嘉。 同时,白居易还通过对比古代主动退身之人,赞颂了裴度请老时功成名就的良好状态:“岂若公今日,身安家国肥”,“岂如公今日,余力兼有之”[5]2283;并向裴公表达祝愿和向往:“愿公寿如山,安乐长在兹。 愿我比蒲稗,永得相因依”[5]2283,欣羡与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另一方面,唐代诏令中又有“若齿力未衰,亦听厘务”[7]的规定,唐代后期人们对年高体健、延迟致仕的官员表现出较大的宽容和同情,受其影响,白居易对高龄官员致仕现象也表示认同。 大和三年,80 岁太子右庶子致仕的滕珦受皇帝恩允,乘坐驿站公乘荣归故里。 在回乡途经洛阳时,白居易与刘禹锡、朱庆馀等人设宴为其送行。 席间白居易对于这位高龄致仕之人赋诗赞美:“春风秋月携歌酒,八十年来玩物华。 已见曾孙骑竹马,犹听侍女唱《梅花》。 入乡不杖归时健,出郭乘轺到处夸。”[5]2881对其老当益壮的健康状况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丝毫未见因其年高不退而有所指责之意,可见白居易对滕珦致仕亦是高度认同的。
以上几个事例分别发生于白居易的青年(元和五年39 岁)、壮年(大和元年56 岁,大和三年58岁)和晚年(大和八年63 岁)。 因此可以说,白居易一直都是赞同官员年至而及时退身的,这是终其一生一以贯之的理念。
二、劝勉他人继续留任
对于未及七十而产生退意的好友或同僚,白居易往往不太赞同其仿效自己早早分司乞闲,大多劝勉其留任,为国家继续尽忠效劳。 文宗朝重臣牛僧孺与白居易友善,因甘露之变后朝廷“缙绅道丧,阍寺弄权”,遂“无复进取之怀”,乃“求归散地,累拜章不允”[8]4472。 眼见白居易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生活闲适安逸,牛僧孺羡慕不已,寄诗曰:“唯羡东都白居士,月明香积问禅师。”[5]2514而对于好友流露出的致仕退隐之意,白居易在应和诗中却并未表示赞同,反而劝其继续留任。 白氏云:“支许徒思游白月,夔龙未放下青天。”[5]2514原因之一是皇帝倚重不放行,因此有劝牛公不要辜负天子的信任和依赖之意。 “应须且为苍生住”[5]2514即理由之二,是牛公任淮南节度副使、知节度事之职,身处重藩要地,肩上责任很重,就算为天下百姓的命运和福祉考虑,也应该留任。 “犹去悬车十四年”[5]2514即理由之三,是牛公正当壮年(57 岁),应有所作为,况且距离七十悬车还有一段时间,不应轻言致仕。 可见白居易劝勉好友留任的心意还是颇为诚恳的。
除了好友外,对于自己的亲人,白居易也不轻言退隐致仕。 他曾三劝妻兄杨汝士留任。 杨汝士比白居易小六七岁,两人关系甚密,常有诗歌应和。 杨汝士以检校礼部尚书、充剑南东川节度使后,一度由于弟杨虞卿被贬虔州而卒,心情悲痛,又“感己之荣盛,有归洛之意。”[5]2571白居易在和诗中为其开导解忧,劝其应苦中作乐、及时享受人生,勿让悲恸之情充满内心。 之后又曰:“悬车年甚远,未敢故相过。”[5]2571因为杨汝士年不甚高、未及悬车,所以白氏不便与之相互往来,以免杨汝士见到白居易后归洛之意更坚。 言下之意是两人间保持一定距离,各过各的生活,劝勉杨汝士继续任职,不要轻生退念。
不过,白居易的劝说似未奏效,杨汝士后又“屡有叹老思退之意”[5]2647,且“于洛下新置郊居”[5]2647,似乎真有意告老。 白居易认为其“宠寄方深”而“归心太速”[5]2647,终无法真正归隐,于是又作诗进行劝慰。 诗中白氏对于杨汝士的现状进行了分析,认为他虽然对自己的闲适生活“偷眼窥来久”[5]2647,但世间仍有很多东西无法放下,如粘身的富贵、未终的子女婚嫁事宜等等,因此将会在是否真正退隐的问题上久久踟蹰,以致“新置林园犹濩落”[5]2647。 最后白居易奉劝杨汝士“应须待到悬车岁”[5]2647,等世间一切因缘了结、自身彻底想得开也放得开,“然后东归伴老夫”[5]2647。 至于目前,还是继续为官从政、享受荣华富贵吧!
之后,杨汝士依然“频寄新诗”与白居易,“诗中多有思闲相就之志”[5]2694。 白氏再次作诗应和、予以劝解。 这次白居易一改以往先好言开导、最后点题的风格,而是开宗明义、直奔主题:“君年殊未及悬车,未合将闲逐老夫。 身健正宜金印绶,位高方称白髭须。”[5]2694直接劝说杨汝士不宜年未及而自求致仕,应趁齿力未衰时投身政治、奋发有为,待到年及悬车后再来陪伴自己。 之后又以自身人生感悟开导杨汝士:“若论尘事何由了,但问云心自在无。 进退是非俱是梦,丘中阙下亦何殊?”[5]2694世间之事无从了结,若内心安定、心态平和,想得开亦看得开,则“此心安处是吾乡”。 退隐和仕宦都是大梦一场,并无本质区别,何必一定要汲汲于退身? 在这里,随着年岁的增加,香山居士思想中的佛教因素更加浓烈,对待出世与入世亦更为豁达。 但唯一不变的还是对妻兄留任的谆谆教诲。
为何白居易自己未及悬车之岁而早早乞闲,却劝辈分较晚的亲朋好友继续留任呢? 这与他坎坷的政治生涯有关。 白氏的仕宦经历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志在兼济、政治上积极进取、有所作为的辉煌十年(806—815 年);二是消极取容、独善其身的十四年时间(815—829 年);三是生活闲适而又孤独寂寥的十七年时间(829—846 年)。这期间,白氏的思想亦经历了由青年时期激进的民本主义向中老年时期知足保和的中庸主义的转变[9]。 宪宗朝被贬江州的政治打击,以及穆、敬、文三朝混乱的政局,使白居易看透了仕宦错综复杂、沉浮险恶的本质;而朝廷上党争正盛,白氏与牛党成员又有亲戚关系,“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8]4354。 因此在出与处的问题上,逐渐产生了“中隐”的想法,最终选择了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作为安身立命之处。 因此白氏未及悬车之岁而早早乞闲,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是混乱时局下的明智之举。 而白氏的好友牛僧孺小其8 岁、亲戚杨汝士小其六七岁,时年正盛,仕宦时间可比白氏更长,即便目前政治形势不理想,日后也可大有作为。 因此乐天力劝二人留任。 另一方面,白氏自身由“兼济”到“独善”的转变,并不意味着他也这么要求别人;而且这一转变亦是一长期的过程,白氏对二人的劝勉正是发生在这一过程中,是其自身逐渐走向保守时仍然心系朝廷国家的一种表现,不过此时乐天已无意入世,只能将这种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因此白氏极力劝说辈分较晚的亲朋好友继续留任。
三、批判他人无意致仕
对于部分贪权恋位、无意及时请退的官员,白居易非常反感,往往借着诗歌的形式对其进行批判。 元和二年,73 岁的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杜佑请致仕,表上而未得允,宪宗“但令三五日一入中书,平章政事”[8]3981。 在这种情况下,官员若去意已决,往往会继续上表,传递自己请退的坚定意向,直至皇帝恩允为止。 或许是杜佑正逢皇帝宠信,退意不坚,所以请致仕不成后即未再上表。 元和五年,71 岁的兵部尚书高郢亦请致仕,致仕表文言辞恳切,三次上表而终得皇帝批准。 而此时的杜佑依然在位,似无退意。 两相对比,高郢请致仕的情真意切与杜佑的退意不坚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观者一目了然。 鉴于这种情形,时任翰林学士的白居易作《不致仕》一诗,对杜佑进行了讥讽。其中描绘官员贪恋权位的丑态曰:“可怜八九十,齿堕双眸昏。 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 挂冠顾翠緌,悬车惜朱轮。 金章腰不胜, 伛偻入君门。”[5]169可以说是杜佑的写照。 白氏又曰,部分官员对于“年高须请老,名遂合退身”[5]169的官场传统道德是了解的,他们年轻时也许对不致仕行为是“共嗤诮”的。 但是步入老年后,心态发生变化,自己面临致仕时往往对“斯言如不闻”,成为“贪荣者”[5]169,因循前人不致仕之举。 这样做的结果是使得前贤主动退身之行成为一种无人遵守的高风亮节,“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5]169。 白居易由此感叹当今世风的沉沦。 而在白氏另一首诗《司天台》[5]318中,白居易以西汉时期“中台坼”及“九重天子不得知”的典故,讽刺当时的司徒杜佑年高在位、妨贤碍才,应该罢黜而宪宗对其依然器重有加的事实,从而达到“引古以儆今”之效。[10]
元和五年时,白居易39 岁,还是一个在政治上积极进取、欲有所作为的年轻官员,因此他敢于直陈时弊,对朝廷存在的问题大胆提出自己的意见。 也许是感受到以白居易为典型的朝廷舆论的压力,元和七年六月,杜佑“复乞骸骨,表四上,情理切至,宪宗不获已许之”[8]3981,杜佑以光禄大夫、守太保的官职真正致仕。 不过当年十一月,杜佑即病卒,年78 岁。 从事实反观缘由,杜佑很有可能并非主动致仕,而是因为疾病深沉、无法理政,不得不致仕。 综上所述,杜佑也许因为在任时深受皇帝倚重,乐于享受权力富贵,素无知止请退之心,白居易为批判杜佑的这种想法和行为而作《不致仕》诗,当较为客观。
四、自身对年及而致仕的实践
以上乃白居易对其他官员致仕的认识见解。而在自身致仕方面,白氏经历了年未及七十而“中隐”于洛、年近七十而告假不复、年及七十而主动致仕的发展过程,最终兑现了按时致仕的承诺,捍卫了自身名节。
(一)年未及七十而“中隐”于洛
上文已述,白居易在经历了起落的政治生涯后,宦情逐渐减退,思想逐渐由“兼济”转为“独善”。 这一转变是个缓慢、渐变的过程,白氏并不会立即请求致仕退隐,而是逐渐产生了“中隐”的想法。 所谓“中隐”,它既不同于远离朝廷、彻底隐居山林的“小隐”,又不同于身在朝堂而内心归隐的“大隐”,而是选择一介于山林与朝堂之地、身兼一闲散官职,一边领取俸禄,保障自己生活质量,一边从心所欲不逾矩,悠闲安然地度日。 若有意进取,可以再次入朝为官;若无意入仕,则可以于此地终老。 这样既避免了小隐的清苦寂寥,又没有大隐的喧嚣繁杂。 白居易在《中隐》诗中对此有详细的描述:“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 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5]1765另一方面,白居易的家人也许出于自家生计的考虑,亦劝白居易乞闲就好,不要急于致仕:“犹被妻儿教渐退,莫求致仕且分司。”[5]2115这对白居易“中隐”想法的形成亦有一定促进作用。 在这种理念的指引下,白居易将自己“中隐”之地定在了洛阳,所任闲散官职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从而开始了他名义上乞闲、实际上与致仕无二的生活。 在分司东都期间,白居易一边营建别墅、以诗书琴酒自娱,一边与同在洛阳的好友游园宴饮、游山玩水,生活可谓闲适放达。 这样的好日子从大和三年直到开成五年(840 年),一直持续了约11 年时间。
(二)年近七十而告假不复
开成五年冬,时任太子少傅分司东都的白居易因患风疾而请了百日之假。 会昌元年(841 年)春,白氏百日假满,又未主动前去复职,于是太子少傅之职停罢,白居易成了没有官职之人。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形,也许是白居易经过思考后作出的决定。 开成五年时,白氏已69 岁,临近悬车之年。 由于一生都推崇官员主动致仕的行为,批判不致仕之举,因此自己在面临致仕时,不能“少时共嗤诮,晚岁多因循”[5]169,步杜佑后尘,所以白氏是有请退之意的。 但是若直接向朝廷申请致仕,还要经过相应程序,皇帝亦有未予恩准的可能,于是又要再三再四地上书乞骸,相当繁琐。 身患风疾的白居易可能亦不愿受这份辛劳,于是想到了百日假满、官职主动停罢,之后再补申请致仕的方式,可以避免繁琐的程序和多次写请致仕表之劳累。 因此才有了白居易“主动罢官”之举。
在有充分心理准备的情形下,白氏官职停罢后,显得豁达淡定,甚至有几分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的喜悦。 诗中可以一窥其心情:“马辞辕下头高举,鹤出笼中翅大开。 但拂衣行莫回顾,的无官职趁人来。”[5]1928另一首诗则将这种心情表达得酣畅淋漓:“长告今朝满十旬,从兹萧洒便终身。 老嫌手重抛牙笏,病喜头轻换角巾。 疏傅不朝悬组绶,尚平无累毕婚姻。 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5]2690颇有无官一身轻之感。 但是白氏亲友不明故里,听到白居易丢官去职、官俸停罢的消息后,纷纷表示忧虑,有的可能还亲自前来问其罢官缘故。 事实上,白居易对于自己罢官后的生计问题早有打算和考虑,遂又作诗安慰他们,打消其心中忧虑。 诗中曰:“乘轩已多惭,况是一病鹤。又及悬车岁,筋力转衰弱。”[5]2728因此自己有了罢官意向和举动。 罢官后的物质生活未到贫困地步,因为“七年为少傅,品高俸不薄”[5]2728,以前积攒的俸禄还可以维持生活;同时“圌中残旧谷,可备岁饥恶。 园中多新蔬,未至食藜藿”[5]2728,留存的粮食蔬菜也不至于让一家人饿肚子。 而罢官后的精神生活亦很丰富,“不求安师卜,不问陈生药。但对丘中琴,时闻池上酌。”[5]2728亲友们因为“不我知”“而忧我寂寞”[5]2728,是大可不必的。 可见白居易罢官之后的生活状态仍然自得。
除此之外,白居易对于自己高龄高位而依然在世的情形非常知足,还带有一种庆幸、感恩之情。 会昌二年新春到来之际,白居易赋诗曰:“销磨岁月成高位,比类时流是幸人。 大历年中骑竹马,几人得见会昌春?”[5]2764与那些位卑而短寿之人相比,白居易不仅位高,而且较为长寿,因此感到自己是幸运的。 虽然比上不足,但比下可是绰绰有余,所以乐天在相对孤独寂寥的生活中能够拥有一个非常好的心态。
在豁达、知足之余,白居易还不忘自我调侃一番。 他用戏谑的口吻作《达哉乐天行》,对自己的生活状况与心态进行了描述。 其中论及生活状况与之前所述大不相同:“门庭多草厨少烟,庖童朝告盐米尽。 侍婢暮诉衣裳穿,妻孥不悦甥侄闷。”[5]2746生活一下陷入了窘境,因此不得不“起来与尔画生计”,“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 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 半与尔充衣食费,半与吾供酒肉钱”[5]2746,竟然要靠卖房卖地才能维持家人的生活,让人颇为费解。 因为该诗与《官俸初罢,亲故见忧,以诗谕之》一诗创作时间相距不远,白氏有先前积累的太子少傅之官俸,家中又有储存的“旧谷”与“新蔬”,家庭状况不太可能立即陷入困窘的境地。 其实,诗人正是用这种夸张、让步的手法,来表达自己对于贫困泰然、豁达的心态。 他是在告诉人们:即便情况真的像诗中描述的那样窘迫无助,他也会坦然接受,并积极谋划与应对的,绝不会轻易因贫困而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正如诗中所言:“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5]2746此处依然可以看出白居易通达知命的生活态度。
(三)年及七十而主动致仕
会昌二年秋,白居易终于摆脱了身无官职、亦无俸禄的境地,以正三品刑部尚书之职致仕,从而兑现了《不致仕》诗中许下的诺言,用及时悬车之举捍卫了自己的名节。 可见白居易在致仕方面或赞颂、或批判他人的同时,自己也是严格遵守这一官场传统道德的。 致仕后的白居易享受领取半禄和半料的待遇:“尚书致仕请半俸,百斛亦五十千,岁给禄粟二千。”[5]2798由于有了经济上的收入,“俸随日计钱盈贯,禄逐年支粟满囷”“全家遁世曾无闷,半俸资身亦有馀”[5]2798。 白居易此后的生活状况比太子少傅罢官时应该要好得多。 “补绽衣裳愧妻女,支持酒肉赖交亲。 洛堰鱼鲜供取足,游村果熟馈争新。”[5]2798妻女为其缝补衣裳,亲人为其送来酒肉,当地丰富的食物资源,使得白氏物质生活相当丰富,可以说衣食无忧。 因此其生活状态是:“探花尝酒多先到,拜表行香尽不知。炮笋烹鱼饱飧后,拥袍枕臂醉眠时。”[5]2790赏花品酒、拜表行香、饱餐醉眠,真可谓生活优越、悠然自达。 “南北东西无所羁,挂冠自在胜分司。”[5]2790生活自由自在,去哪里都不受限制。 “乡园节岁应堪重,亲故欢游莫厌频。”[5]2819依然与亲朋好友频繁宴饮游玩,乐此不疲,如前文所述三月三洛滨祓禊活动、四老会、七老会、九老会,等等。
优越的物质基础和生活状况,有助于白居易延续先前的良好心态。 在其正式致仕直至去世这段时间内,多数时候心态都是积极乐观的。 “药停有喜闲销疾,金尽无忧醉忘贫。”[5]2798这里依然是让步的手法,即便千金散尽、无钱问药,也是“有喜”“无忧”的心情去面对,并以休闲、沉醉的状态加以排遣。 “性海澄渟平少浪,心田洒扫净无尘。”[5]2798在崇佛问道的影响下,白氏的心中又多了几分清净淡然。
另外,白氏知足的心态又有所体现。 “年方吉郑犹为少,家比刘韩未是贫。 ……试作循潮封眼想,何由得见洛阳春。”[5]2819与白居易同处洛阳的“分司致仕官中,吉傅、郑咨议最老,韩庶子、刘员外尤贫。 循(牛僧孺)、潮(李宗闵)、封(杨嗣复)三郡迁客,皆洛下旧游也”[5]2819。 在与他们比较的过程中,白居易发现自己年龄相对小,家境略为富裕,所处政治地位还相对较高,又能在洛阳安度晚年,属于中庸的状态,比他人都要幸福,因此感到非常知足和庆幸。 他在另一首诗中表达了自己的这种心情:“点检一生侥幸事,东都除我更无人。”[5]2798知足常乐亦是白居易保持良好心态的重要原因。
当然,致仕后白居易也偶有消极颓废的情绪显露出来:“自中风来三历闰,从悬车后几逢春。 ……薄有文章传子弟,断无书札答交亲。 余年自问将何用,恐是人间剩长身。”[5]2821,对自己年老多病体弱的状态感到无可奈何,但这并不影响其总体上乐观豁达的心境。
在经历了外放、乞闲和致仕的生活之后,白居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历想为官日,无如刺史时。欢娱接宾客,饱暖及妻儿。 自到东都后,安闲更得宜。 分司胜刺史,致仕胜分司。”[5]2797外放生活“欢娱”“饱暖”,胜过在朝廷任职。 但相较而言,乞闲生活更为自在。 而致仕生活是最为自由、闲适、潇洒的一段时光了。 通过三者对比,白氏给出了一个较为中肯、贴切的结论,这也是对自己致仕行为和致仕生活的充分肯定。
综上所述,在涉及他人致仕方面,白居易对年未及而有意求退者予以劝阻,对年及而不致仕者予以批判,对年及而致仕者予以高度赞扬。 虽然其态度不尽相同,但都是对官场传统道德的坚决维护,是其心系朝廷、国家命运的表现。 而白氏在个人致仕方面,先是主动乞闲,年及七十后主动悬车,捍卫了自身名节,体现出儒家士大夫在修身养性方面的严于律己及对传统道德的严格遵守。 在洛阳乞闲和致仕的生活中,白居易始终保持着恬淡通达、乐天知命的积极心态,这又是士大夫在入世时遇到困境、坎坷之后的智慧之举。 因此,作为著名文人的白居易在文学方面颇有成就,而作为官员的白居易在个人品行和为官操守方面亦是可圈可点,白氏对待致仕的正确态度和积极心态,实可以作为唐代官场上官员们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