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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妮·莫里森的诗化书写与文化态度

2022-11-24胡作友

关键词:牧歌诗化莫里森

胡作友,朱 晗

(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合肥 230601)

一直以来,关于莫里森研究的成果层出不穷,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是从文化研究视角出发探讨非洲传统文化与白人主流文化对莫里森的影响,如朱新福[1]、高卫红[2]等,却忽略了莫里森创作历程中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转变。另外,莫里森的诗化艺术是其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高度评价莫里森作品的诗意和音乐美,称赞她把美国现实写活了[3]315。我国《人民日报》也对莫里森作品的诗意给予热烈的赞扬[4]。有研究认为,莫里森的小说是“现实主义和诗歌、怪诞和美、启示与抒情”的完美融合[5]。然而,莫里森作品的诗化艺术迄今未见具体论述。有鉴于此,本文拟从黑人传统文化的角度出发,解读莫里森小说创作中诗化书写的声音转向。

一、莫里森诗化书写的转变

纵观莫里森的创作路径,小说的诗化艺术形成了一条追寻、淡化、融合的渐变式发展脉络,折射出其创作思想的转变。在西方文学史上,描写、抒情和想象融为一体是牧歌的主要文学特征。牧歌一直以抒情性的诗意笔调,书写着回归自然乡土、回归纯朴生活、追求田园诗意的愿望。牧歌对田园故土的眷恋、对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向往,与非洲传统文化对自然的崇尚不谋而合。牧歌倾向是莫里森诗化风格的重要来源,对牧歌的回溯使莫里森的小说充满了抒情化的诗意。她的作品在对牧歌情怀与非洲自然传统的双重回顾中,表现出一种与乡土自然紧密相关的抒情性、一种浓厚的牧歌情怀、一种对非洲传统文化的守望和对自然之根的寻求。在这一倾向影响下,其前期作品在主观情绪与外在环境的交融中表现了浓烈的抒情性和诗化性,如《宠儿》中的抒情特征、《最蓝的眼睛》中的象征意象、《爵士乐》中的音乐化叙事策略、《柏油娃》和《所罗门之歌》中的喻指性叙事。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莫里森前期作品的诗化性首先体现在作品的抒情性上,而抒情性又主要体现在语言上,尤其是《宠儿》的语言中。面对当代美国黑人群体由于政治和经济弱势而患上的“失语症”,莫里森始终坚信母语的美丽,并将这份信念践行到创作实践中,以此发出黑人的声音。她的文字音韵和谐,流畅优美,节奏强烈,感情充沛。死亡的悲伤、新生的欣喜等各种情绪萦绕其中,叙事、议论、状景、抒情融为一体。抒情的语言蕴含着多重美感,阐述着苦难、故土、民族、自由、未来与生活等多重主题,传递着丰富的思想情感。

作品的诗化艺术也体现在象征手法的运用上。象征是指以一种具体的物象指喻背后的观念世界。象征性意象往往承载着多重意蕴,蕴含着作家的主观经验和审美观念。莫里森运用象征手法,把民族的宏大历史融进故事中,故事因此有了诗歌的宏观和抒情意味。在象征手法的运用下,《宠儿》中的宠儿不仅是塞丝早夭女儿的亡魂,而且是海上奴隶贸易的幸存者,是千千万万葬身海底的黑人的冤魂[6]。派拉特、塞丝、哈格尔等人不仅是那段惨痛历史的牺牲品,而且是黑人悲惨命运的写照;他们的故事不仅是单个黑人内心深处的记忆,而且是整个19世纪南方奴隶生活的缩影,是整个民族惨痛的阴影。莫里森书写人们对历史记忆的坚守,这种坚守不再附着于某一个民族,而是扩展到整个人类和人的心灵世界。《爵士乐》结尾那段爱的呼唤也不是单纯地描述乔与维奥莉特之间的相互谅解,而是对每个个体的呼唤,呼唤人们将其共同的生活经历转化为共同的语言,彼此坦诚相待,真心相爱。

作品的诗化艺术还体现在“呼唤—回应模式”的运用中。呼唤与回应在音乐中是指不同音乐家演奏两个区别性特征明显的乐句,第二个乐句回应第一个乐句。这种音乐形式常见于主歌—副歌形式,而在古代非洲文化中则是指一种民主参与形式,常见于宗教仪式、公共聚会和乐器演奏等场合。后来它流传到美洲,继续出现在聚会、庆典等活动中。值得注意的是,它出现在福音乐曲、布鲁士乐曲、爵士乐等各种黑人音乐里,逐渐发展为“呼唤与回应”模式,成为非裔美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7]。莫里森将这一模式运用于小说的叙述中,使故事发展成意蕴丰富的音乐小说,实现叙事策略的音乐化,形成了鲜明的诗化特色。“呼唤——回应模式”植根于黑人传统音乐,是黑人民族文化的重要美学特征。它在本质上是对话的、交流的,体现了黑人美学的核心价值和对文化完整性的诉求[8]199-200。这一模式的运用体现了莫里森对黑人音乐文化的自觉继承,也体现了对黑人美学形式及其特征的创新与发展。在莫里森的小说中,不同的人物有着不同的旋律、不同的声音,众多叙述声音围绕着同一个主旋律依次展开。每个人的叙述声音汇聚起来,共同奏响了一曲生命交响乐,体现了黑人民族文化中“群体性”的美学特征以及民族文化的巨大感召力,个人因此得以实现对民族文化的回归。

诗化艺术还体现在文本的喻指性中。“喻指”是始于奴隶时期、至今仍在黑人社群中广泛使用的比喻性语言[9]。盖茨所定义的喻指是指黑人土语由于增添转义而产生的具有族裔特点的表意方式,是构成美国非裔文学特殊性的重要因素。这种表意方式通过非裔文化中约定的语言理解方式间接地达到目的[10]。“喻指”体现了黑人的根本性差异,标志着语言的“黑人性”[11]。莫里森将黑人民间传说与神话作为小说的母题,运用于小说的文本框架中,来阐释当代美国社会中的故事,从而形成了文本的喻指性。她用来自非洲的、非现实的、民间的、忧伤的东西来描绘在西方人接受范围之外的社会现实[12]。“莫里森重视文化的他者性,她带领读者走过隐喻的丛林,走过神话般的世界,走过非洲意象的精神世界。这一切都是被压抑但从未彻底失去的东西,它们是无意识的一部分,在种族的、在美国黑人的记忆中浮现出来”[13]。莫里森专注于民间传说与神话在当代的重新诠释,非洲文化之根在她的文字里蓬勃生长,开出诗意的花朵。《所罗门之歌》用“飞翔”隐喻讲述孩子的寻根与成长,“飞翔”暗示着一种精神历程。奶娃通过“飞翔”发现了祖先的梦想与挫折,也找回了精神之根,找回了真正的自我。而在《柏油娃》中,莫里森以“柏油娃”的民间传说作为整体的文本框架,讲述了现代美国社会中黑人群体的困惑与抉择,充分展示了黑人民族对传统文化的回顾与守望,使对祖先文化的寻找、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在现代语境中获得了新的意义。

以《爵士乐》为转折点,在这之后的作品开始逐渐淡化诗化特征,莫里森的整体书写风格逐渐由诗化转向批判,由抒情转向写实。她以对人性的批判为核心,转而揭示纷繁的现实斗争,以更加冷峻的眼光来审视现实,书写复杂的人性世界,涉及人物更加广泛,作品的诗化特征也渐渐弱化。从创作内容上看,在《天堂》中,莫里森从批判种族主义和男性霸权主义的角度出发,讲述了黑人女性成为国家体制与男权结构牺牲品的事实,揭示了复杂的人性,表现了一种冷峻的现实主义风格。在《爱》中,莫里森书写的重点不再是白人种族主义,而是转向历史反思。科西、科西的父亲,以及被欲望驱使的众多人物,都显示出非理性欲望对人们生活的支配作用[14]。她通过书写被利益毁灭的友情、被贪婪湮没的亲情和被欲望扭曲的爱情,表达出在“爱”的荒漠背后潜伏的阴暗人性。抒情性的描写只见于小说末尾对童年回忆的惊鸿一瞥中。《恩惠》通过现实主义的描写,将黑人与白人之间的矛盾放在了更广阔、更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来深入探索人性的深度,书写民族的悲剧。书中的人物大多处在种族、阶层和性别所施加的重重压力下,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他们的心灵都被套上沉重的枷锁,生活在失去身份认同的焦虑之中。小说围绕种族偏见所带来的焦虑和困境而展开,一种强劲的现实主义风格扑面而来。

二、诗化书写转变的根源:文化声音的转向

文学是心灵的声音,声音是自我意识的同义词。在现代化的语境中,莫里森诗化书写的转变体现了其文化声音的转向:她从一开始执着于传统声音的再现,到发现古老的声音已然消逝,身处于现代的人们毕竟不能听着古老的牧歌来生活,从而发出了一种新的声音——文化融合。她从对黑人民族性的强调走向多元开放、文化融合,创作目光从历史转向现实与未来,作品的美学风格因此实现了转变。从对传统文化的回顾转向对现实与未来的注视,从回归传统到超越传统,这其中蕴含了莫里森对传统与现代化关系的辩证思考,体现了作家在探索种族出路中的不断努力与反思。如果说从1970年创作《最蓝的眼睛》到1992年创作《爵士乐》,在此期间莫里森致力于探索黑人民族的本真性,强调对传统文化的寻觅,表达黑人民族的声音,并在创作中积极融入黑人民族文化特色,从而形成了带有非洲抒情传统的独特诗化风格;那么从1998年创作《天堂》到2012年创作《家》,莫里森在创作后期则已经脱离了种族的藩篱,超越了种族和性别。她不再局限于对黑人民族文化的回顾与建构,而是将思考的维度上升到对整个人类文化的建构,提出了黑白融合的文化策略,小说转而书写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表达了对世界文化范围内的种族主义话语的批判。小说发展的新向度带来小说美学意涵和叙事特性的改变,非洲文化传统所赋予的诗化风格在小说中逐渐淡化,小说的文学意义却扩展到世界。她的小说不再仅仅局限于对黑人民族生命状态的关照,而是由民族的层面进入到更广阔的人类文化领域,探寻更具有普世意义的文化价值。

莫里森前期的诗化风格主要来源于传统声音的再现。黑人文化身份使莫里森在创作中融入黑人民族文化特色,从民族传统中汲取精神性的叙事资源,形成带有非洲抒情传统的独特诗化风格。她说:“我热爱我的人民。我首先是作为一个黑人,一名黑人女性在写作。”[15]她以非洲传统文化为基石,在她的小说中,非洲大陆的民间传说、黑人神话、宇宙哲学是故事最久远、最亲切的来源,故事因此有了传统的血液流淌其中,也有了生命的热度和最悠久的念想。将生命之根牢牢扎在非洲的文化传统中,汲取祖先的生命哲学与文化智慧,只有这样,黑人民族才能在喧嚣的现代美国社会中,走出文化陷阱,走出昔日的阴影,在民族历史中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

黑人民族文化特色尤其体现在莫里森对民族语言的运用上,小说因此呈现一种以诗意书写黑人苦难人生的境况。莫里森认为,黑人的优美体现在语言上面,语言是一种既可以创造也可以毁灭的力量,“文字作品是崇高的,因为它具有再生性,它产生意义,使我们的差异得以确定——使我们与任何其他的生命区别开来。我们总是要死的,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意义”[3]318-322。莫里森站在描写人类永恒主题的制高点上,用文字来书写黑人妇女的人生历程与精神新生、自由与奴役、欢乐与悲伤、爱与恨,形成了黑人女性书写中诗性语言与知性语言、喻指与淳朴相结合的别样景观[16]。这种悲与喜、绝望与新生、苦难主题与诗化艺术的结合,使小说表达着人类深沉的情感与深刻的思考,使苦难的大地承载着作家的梦幻与想象,在激昂的诗化描写中熔铸着对理想世界的不懈追求。

然而,从1998年创作的《天堂》开始,莫里森的创作目光从历史转向了现实与未来,明确发出了文化融合的声音。《天堂》证明了莫里森创作的变化与成熟,因为在这部作品中,莫里森真正摆脱了种族中心主义的羁绊,而力主融入白人主流文化中去,这是对种族中心主义价值观念的超越,更是对黑人种族未来命运合乎理性的历史选择,黑人民族融入美国社会是历史的必然[8]229。从这本书开始,尽管莫里森仍然书写民族文化,她的文化构思却已经从对黑人民族文化的继承扩展到对整个人类文化的思考,从对白人殖民主义的批判延伸到对世界文化范围内种族主义话语的批判。她超越了种族与性别身份局限,诗化艺术逐渐黯淡,在种族主义的藩篱被超越的同时,小说的人文精神品质和现实诉求却得以彰显。以其后期代表作《慈悲》为例。该书的背景是在奴隶制还未完全建立的殖民地时期,这一背景体现了莫里森对超越种族和文化的女性人生的思考。小说跳出了黑人女性的圈子,通过描写四位女性的人生经历,写出了不同种族信仰和文化观念的碰撞,也写出了在生存的挑战中不同种族女性相互包容、相互支持、共克时艰的努力。尽管小说中不同种族女性间的“姐妹情谊”由于公民身份的不对等而走向崩溃,却表达了不同种族女性在文化融合中追求未来发展的美好愿景,表达了一种对超越种族主义、走向文化融合的呼唤。

综观莫里森的十几本小说,牧歌倾向的转变、诗化特色的淡化都来源于莫里森文化声音的转变。美国黑人毕竟远离故土、母语和非洲传统文化,纯粹的、田园牧歌式的黑人传统文化在现代美国社会中越来越显露出它的保守性,一味沉湎于非洲传统有碍民族的革新与发展。莫里森在创作前期始终强调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继承,然而,她也看到了黑人文化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的局限性,看见了传统的诗性品格在现实社会中的挫折。这种诗性品格来源于非洲文化传统,其自身固守的黑人性使黑人在融入主流社会的过程中面临着文化冲突与抉择。莫里森在《爵士乐》之后的小说中很少再描绘这类诗性品格,故事中的主角更多地挣扎于物质生活与现实斗争中。另一方面,现代化进程带来的文化转型也说明了一个事实——人类再也无法回到纯粹的牧歌时代和传统的自然社会中去了,生境的改变、民族传统文化的认同危机、白人文化的渗透等因素都使得莫里森小说中的牧歌世界走向衰落,表现出一种哀婉的挽歌情怀。挽歌升起了,田园世界的牧歌已经消失,林肯天堂成为过去,这种挽歌情怀在《爵士乐》中达到了一个顶点,城市与乡村的鲜明对比在千万黑人的迁移过程中凸显出来,而在随后的《天堂》中这种牧歌倾向走向了破灭,牧歌的乐园理想在黑人社会中瓦解了。

莫里森的田园牧歌逐渐淡化消失,然而抒情的传统、牧歌的理想与回忆却留存了下来。虽然小说中的自然描写与抒情意味逐渐淡化,但这种对牧歌情怀的哀悼却始终绵亘其中。《爱》通篇的叙事中唯一的抒情只存在于那场回忆童年的对话中,小说末尾这荡开的诗意一笔,切切实实地告诉了我们:牧歌式的抒情一去不复返了,这种诗意大多只能存在于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的童年时期。进入现代社会,我们只能以回忆的眼光、怀念童年的姿态来追悼这些逝去的诗意。我们毕竟不能始终唱着远古的牧歌,而是要积极融入当今的主流社会中。在强势的现代文明冲击下,对本民族诗性传统的挽歌式哀悼不独是莫里森的,也不独是美国黑人文学的,而是整个世界的,如沈从文的《边城》、废名的《桥》、川端康成的《古都》,都体现了一种在现代西方文明冲击下民族传统文化和牧歌世界的式微,也都提出了由于自身的局限,民族文化在异域文化的冲击下如何继承与发展的问题。《爵士乐》中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人性对爱的呼唤,都体现了莫里森对逝去的牧歌时代的悲悼,而这种悲悼同时也是一种呼吁——传统文化既需要立足于民族精神的土地,也需要与现代文化相结合,只有这样才能引领黑人民族飞翔。传统的牧歌落幕,莫里森又唱起了希望的颂歌,黑人性只有与美国性共生共存,黑人群体才能走向未来。

三、莫里森个人声音与黑人文学声音的契合

从被迫来到美国大陆开始,黑人群体远离故土,面对着与非洲大陆截然不同的美国文化,不得不重新面对世界和自身,也不得不重新学习倾听与言说。表达民族的声音,建立能够表达黑人民族心声的文化和言说机制,成为黑人作家的迫切要求。以莫里森为代表的黑人作家倾听的对象逐渐发生了转变:从对黑人传统声音的倾听,转向了对主流文化声音的倾听,莫里森个人声音的转变在三次黑人文学发展高潮中有着鲜明的体现。

美国黑人文学经历了三次高潮,即20世纪20年代以“认同”为特征的哈莱姆文艺复兴,20世纪40—50年代以“反抗”为特征的第二次高潮,20世纪70年代以“融合”为特征的第三次高潮。在第一次文学高潮中,面对着西方主流话语对黑人民族历史传统的剧烈冲击,黑人作家发出了对民族文化的“认同”之声。他们为民族文化而呐喊,以黑人文化传统和自我民族身份的认同为基础,进一步要求白人社会对黑人民族文化和民族身份的认同,将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作为反抗种族歧视的途径,从而形成了以“认同”为特征的普遍文学理念。在第二次文学高潮中,面对美国社会对黑人的严重压迫和种族歧视,黑人群体发出愤怒、反抗和挑战的声音,他们被迫采取反抗措施,希望通过反抗获得平等,形成了以“反抗”为特征的文学氛围。20世纪70年代以后,贝克、盖茨等都主张从整个大文化背景中来研究黑人文本,探索黑人文化传统和西方文化传统,发出了文化融合的声音,因此形成了以“融合”为特征的第三次高潮[17]。

无论是发出认同之声的第一次高潮,还是“反抗”之声的第二次高潮,都是以继承黑人民族文化、反抗种族歧视为中心,而第三次高潮则转向了对“融合”之声的强调。从强调文化认同,到强调实现文化融合,莫里森的创作体现了同样的转变路径。与第一次文学高潮的“认同”之声相契合,从《最蓝的眼睛》到《爵士乐》,莫里森这一阶段的写作活动同样发出了对民族文化的“认同”之声,打破了黑人民族的沉默状态,发出了本民族的声音,为黑人民族言说的发展新空间打开了一个缺口,也为民族话语从边缘走向中心提供了可能。从《最蓝的眼睛》中代表着白人审美意识形态的“蓝眼睛”,到《柏油娃》中黑人雅丹的两面性揭露的文化困境,再到《爵士乐》中黑人群体在白人工业文明下的压抑与迷茫,莫里森通过书写白人强势文化的冲击、黑人文化身份缺失和心灵迷失的文化苦难,来表明认同黑人传统文化的重要性。这种认同具体表现为她始终坚持以立足于民族传统的黑人叙述来对抗主流话语的文化殖民,拒绝复制白人的价值观,从而唤起黑人民族的历史记忆,在文化反思中寻求非裔民族之根,追寻黑人历史的发展轨迹。于是,在《宠儿》中,通过“宠儿”的还魂归来,莫里森赋予小说人物以话语权,帮助黑人群体建构自身的主体性;在《柏油娃》中,通过描写雅丹和森的不同抉择,折射出白人文化与黑人传统之间的矛盾,体现了莫里森对民族矛盾的深度思考和对民族文化的认同。

《所罗门之歌》中的吉他这一人物形象隐含着莫里森对以“反抗”为特征的第二次文学高潮的思考。反抗固然可取,反抗的方式却值得商榷。吉他所采取的是一种以暴抗暴的反抗方式,这是一种偏激的做法,难以达到长远发展的目的。毕竟,回顾历史不是为了重燃复仇的怒火,而是为了更好地走出过去的阴影,找到与团体的融合之处。莫里森的小说同样也书写了黑人群体的反抗,但是她从未止步于反抗,而是从超越民族的广阔视野出发,走出种族主义的渊薮,走向下一个文化融合、平等和谐的阶段。

与第三次文学高潮的“融合”之声相呼应,从《天堂》开始,莫里森的创作同样发出了“融合”之声。在《天堂》中,莫里森书写的重点转向了黑人民族中的种族排外现象。她通过批判非裔美国人的“黑白分离”政治主张,表达了对建立在文化融合基础上的和平的向往。《天堂》中的鲁比镇是美国社会的缩影,通过书写鲁比镇中的种族和文化矛盾,莫里森表达了对美国社会的强烈批判,也表达了对黑人种族主义内化的深切忧虑,进而提出了对种族平等、文化融合的追求。毕竟,任何形式的种族主义都只会导致隔膜与伤害,只有摒弃种族歧视、走向文化融合,才能建构真正的“天堂”。在后期的《恩惠》等书中,莫里森通过对闭塞、血统、肤色决定等级的狭隘民族主义的反思与批判,将文化融合之声推向历史前台。

托妮·莫里森曾把现代美国黑人小说的发展分作四个阶段:“先是抗议的狂潮,随即是较为反省地寻找自我的本质,进而进一步探索文化,在技术上精益求精,最后是对世界持更加广博的看法。”[18]这段话可以视为莫里森对自己创作声音的总结,也可以看作是对美国黑人文学声音的总结。她的声音是美国黑人文学声音的一个璀璨音符,她的书写转变反映了美国黑人文学的转变。

从认同黑人传统文化、关注黑人群体,到审视狭隘的黑人民族主义,再到超越种族主义、走向文化融合,最终把目光投射到全人类的生存状况和文化走向上,莫里森的书写实现了从“认同”之声到“融合”之声的转变:她所描写的人群不断扩大,从黑人群体扩展到不同种族的人群;书写风格渐趋写实,从带有黑人美学特色的诗化风格到冷峻凝练的现实主义风格。这种声音的转变体现了莫里森对黑人民族生存之路的探寻,也体现出一种深刻的现实视野。

四、黑人文学声音的多声部共鸣与多元化趋势

在对民族与主流文化关系的共同言说中,莫里森和其他黑人作家群体的声音相融合。莫里森、沃克、胡克斯等作家的个人声音都被纳入民族集体的历史大合唱之中,形成了一种多声部的共鸣,也形成另一种形式的“呼唤—回应模式”:她们以民族和谐为基调,以探索黑人自身完整和建构黑人文化身份为目标,发出了“融合”之声,黑人作家创作因此形成了统一的文学主题和创作风貌。经历了民权运动和女权运动的磨砺,莫里森、沃克等人摆脱了民族主义的桎梏,走出了种族主义的藩篱,从强调对黑人民族特色的继承,转向了黑白文化的结合,在作品中提出了走文化融合道路的建议,构建多元共存的种族关系。

艾丽丝·沃克的创作同样体现了对传统文化的超越,也表达出一种“融合”之声。她在《寻找母亲的花园》中提出的“妇女主义”囊括了所有有色女性,而不仅仅局限于黑人女性。这一理念认为世界上所有的文化、种族和思想都同等重要,都应得到尊重。世界应该是多元文化共存的世界,任何文化、民族、性别都没有优劣之分。“妇女主义”理念摆脱了传统女性主义的排他性,超越了对抗性的社会关系,寄予了对所有人民走向融合、完好生存的憧憬[19]。沃克塑造的黑白混血人物体现了黑白种族相互和解、成为一家人的可能性,混血的身份是对黑白种族与文化边界的跨越。《拥有快乐的秘密》中的皮尔瑞不带有任何种族和性别偏见,这一混血人物形象昭示了文化融合的希望。

贝尔·胡克斯承接并发展了沃克的部分观点,同样发出了“融合”之声。她将目光投射到所有受压迫的群体上,认为传统女权主义的目标是结束男性对女性的暴力,现在这一目标必须延伸为“结束所有形式的暴力”[20]152。她提倡在保持差异的前提下进行对话,实现共生。在她看来,妇女需要分享共同的经验、文化和思想,分享共同的利益和信仰,团结起来,共同战斗[20]78。

莫里森、沃克等人,既是倾听者,又是言说者。她们在审视与汲取本民族的本体性言说的同时,也转向了西方主流文化,最终在民族文化的言说与主流文化的多重声音中,走向融合与统一。她们思考的视野不再局限于种族提升和黑人女性发展,而是跨越了种族与区域,促进不同性别与肤色人们的共同发展。她们在作品中倡导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博爱与融合,使黑人文学呈现出开放、多元、文化融合的特征[14]。

莫里森、沃克、胡克斯等人经历了黑人文学发展高潮和民权运动的洗礼,思想逐渐走向多元化和理性化。她们的声音蜕变过程是黑人文学声音的转换过程,也是黑人群体自我意识觉醒和文化身份建构的艰难过程。这种艰难体现在,美国黑人文化在黑人性与美国性、非洲传统文化与白人强势文化、民族历史记忆与现代生存环境之间挣扎、蜕变,力求在这种蜕变的苦难中迎来新的发展[21]。一方面,美国白人文化对黑人文化有着压倒性影响,对黑人文化产生了不可避免的覆盖与遮蔽。白人文化通过传媒强制性地灌输给各个民族,影响着美国黑人群体的世界观、价值观等各个方面。另一方面,美国黑人文化再也不是本土的黑人文化了,它远离故土、母语和生境,失去了文化的生存基础。在现代社会中,这种文化无法以一种孤立发展的方式来保持自身的非洲传统和黑人特色。盖茨认为,美国黑人作家致力于在西方语言中注入“黑人自我”,然而,在西方语言中,黑人性本身是缺席的、是不被承认的[22]。面对民族文化生存的艰难处境,莫里森等作家积极探索那些“令人费解、受种族感染、与种族相凝结的主题”[23],始终在为民族的未来寻找新的声音,为塑造包容和谐、多元自主的文化价值观而奋斗,重构民族身份,最终实现对自我、对种族意识的超越。无论是莫里森个人,还是黑人作家群体,她们的写作都发生了转变,最终发出了一种融合的声音,体现出在经过前两次文学高潮的锤炼后,第三次文学高潮在思想上的更加成熟。美国黑人文学也显示出一种从种族、民族视域到现代性情景的转变,从关注传统到多元化指向的转变,从自身融合到社会融合的转变,这是美国黑人文学日益从边缘走向中心、被主流话语接纳和承认的重要原因。

“融合”之声体现了多元化时代背景对黑人文学发展的影响,显示出一种多元文化发展、多民族共存的未来趋势,也为黑人文学的未来发展指明了方向。在全球化语境下,身处美国社会的黑人群体应当拒绝固守传统、摒弃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的民族观,以一种开放宽容的心态,超越种族与性别的包容性理念,积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实现黑人文学的现代转化。只有这样,黑人文化才能在废墟之上迎来新生,少数族裔才能从边缘走向中心,世界文学才能迎来共生共荣、交相辉映的繁盛局面。面对多元文化语境,黑人作家群体必须顺应时代的发展,投入到文化融合的洪流中去,才能永久地、安全地待在这片高地上。如何在这股融合的洪流中保持民族特色,实现文化独立固然是一个难题,但首先我们必须得进入这股洪流,才能够考虑之后如何立足和发展的问题。

五、结语

莫里森作品的诗化艺术形成了一条渐变的发展脉络:由诗化转向批判,由抒情转向写实。创作后期的莫里森以对人性的批判为核心,揭示纷繁的现实斗争,以更加冷峻的眼光审视现实,书写复杂的人性世界,作品的诗化艺术逐渐黯淡。这种诗化书写的转变与莫里森文化声音的转变一脉相承:从一开始执着于对传统声音的再现,到传达对种族歧视的反抗之声,再到追求多元共存的融合之声。她从对黑人民族性的强调走向多元开放、文化融合,创作目光从历史转向现实与未来,作品的美学风格因此实现了转变。莫里森的个人声音也发生了转变,并在三次黑人文学高潮中有着鲜明的体现,她的个人声音最终与黑人文学的声音相契合。同时,莫里森、沃克、胡克斯等作家的个人声音都被纳入民族集体的历史大合唱之中,形成了一种多声部的共鸣,即以文化融合的声音为中心,以探索黑人自身完整和建构黑人文化身份为目标而发出的“融合”之声,黑人作家创作因此形成了统一的文学主题和创作风貌。

如果说,黑人文学曾经一度沉醉于传统文化的纶音,而没有发出属于自己的时代新声,那么,在莫里森、沃克、胡克斯那里,黑人群体终于找到了他们自己的声音:一种包容、和谐、多元化而又熔铸了现实诉求的声音,这种“融合”之声是黑人民族在三次黑人文学发展高潮中听到的声音,也是他们面对全球化发出的兼容天下的声音。正是因为这一文化之声,黑人文化才得以拥有长久的生命力。对于在传统文化和白人主流文化之间挣扎的美国黑人群体来说,融合的声音既不同于对民族文化的“认同”之声,也不同于对主流社会的“反抗”之声,而是博大的、可以持续发展的文化之声。这种声音消解了种族主义和文化霸权的藩篱,彰显了多元化时代人们的共同希冀。莫里森等人的创作转变历程,是美国黑人文学发展历史的缩影。她们的声音,是这个时代的最强音,为未来美国黑人文学的发展展示了美好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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