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主义的回顾与前瞻: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分析
2022-11-24岑朝阳
岑朝阳
(浙江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杭州310018)
回顾世界主义生成的历史,前瞻世界主义发展的未来,是探索人类文明历程的必要途径。从某些层面上说,世界文明的发展史,就是世界主义发展的历史。从公元前的古希腊智者学派到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再到近代的欧陆哲学,世界主义经历了由兴起到式微再到复兴的过程。在当下,中国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则融贯了东西方的世界主义传统,统摄了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逻辑优势与社会现实,在力图弥合民粹主义思想鸿沟的同时消解了民族主义的消极影响,以应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深刻回答了“世界怎么了”“我们怎么办”等时代之问,使得世界各国在面对世界发展问题时由协同参与阶段上升到共同意志阶段,展现了深刻的现实主义与人道主义考量,故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不仅成为世界主义在当下的时代阐释,也成为构建未来世界新世界主义图景的宏伟蓝图。因此,对世界主义进行回顾与前瞻,探寻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世界主义的内生关系与现实勾连,使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内在意涵的新世界主义绽出现实之花,是可能且必要的。
一、逻辑起点:传统世界主义及其理论探索
“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一词最初源自希腊语的 “世界公民”(Kosmopolitês),在当时已被用来描述道德和社会政治哲学中的各种重要观点。斯多葛学派世界主义的核心观点是宇宙被完美地置于一个既定的秩序之中,因而成为一个“大都市”(Polis),故世界主义凭借其合理性将公民身份扩展到所有人类。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则使得共同体仅成为特定人群聚集的社区,并将公民权阈限于秉持特定信仰的人身上,其他人则被排除在社区之外而处于次等的尘世城市,这两类共同体虽然在理念层面相互交织,但在现实层面仍将人们分隔开来[1]。早期的现代自然法理论在人的天然权利层面孕育了哲学世界主义——一种人文主义者的世俗化倾向和捍卫者之间普遍的个人主义观点,即所有人都具有某些基本特征,体现了一个普遍共同体中的联结因素。资本主义和世界贸易的日益崛起及学界的理论反思、不断扩展的帝国遍布全球的现实、古希腊哲学的复兴以及对人类理性的哲学关注均促使着启蒙运动期间世界主义哲学的复兴。
18世纪,“世界主义”和“世界公民身份”的用语不仅被用作某些哲学理论的标签,更表达了一种开放思想和公正态度——世界主义者是不屈从于特定宗教或政治权威的人,不受特定忠诚度或文化偏见影响的人[2]。以蒙布朗恩(Fougeret de Montbron)为代表的犬儒主义者也开始进一步宣称“所有国家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3]。然而,他们不认为世界主义是超个人主义的形式,而是将斯多葛学派的传统世界主义解释为一种普遍人类共同体的积极道德。康德、边沁等人则主张所有理性人都是一个道德共同体的成员,道德世界主义可以基于人的理性,也可以基于人类普遍共享的某些其他特征(如体验愉悦或痛苦的能力,道德感或审美想象力等),以此为喻表明所有人的阶级基本平等,然而,处于道德共同体中这并不意味着人们的思想总是互相统一。除世界主义的道德形式与政治形式外,经济世界主义也应运而生:海格维希(Dietrich Hermann Hegewisch)在亚当·斯密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全球自由市场的理想——建立一个废除关税和其他对外贸易限制的世界——一个由市场而非政府照顾人民需求的世界。
然而,传统世界主义在其理论框架中缺乏焦点意识,引起了人们的怀疑与诘难。首先,人们对于经济世界主义产生了怀疑。经济全球化经常被指控成为财富分配不均与极端贫困的产生原因。不仅如此,经济世界主义导致的贸易全球化中原材料与资本的流动还导致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从根本上动摇了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根基。其次,人们对于政治世界主义产生了怀疑。世界公民的普遍共同体是一种积极的理想,但有学者将其作为否认对地方政治组织负有特殊义务的理由,并认为世界主义理论下的共同体容易沦为专制性的单向度统治,而任何使主权国家受既定规范约束的企图都是徒劳的。最后,人们对于道德世界主义也产生了怀疑。有学者指出,要求人们完全贯彻道德世界主义可能会导致爱国主义的个体性缺失,从而迫使其在同胞与他人之间作出一种排他性的选择。因此在道德层面上,世界主义者似乎将成为一名“叛国者”,因为一旦某人将对所属国家或同胞的特殊义务价值标准放置在人类共同利益之上时,他也很难称得上是一位世界主义者了。
概而言之,现当代的世界面临着经济衰退、政治纷争、文化隔阂、生态退化的消极性现实情境,全球化式微所引起的,是人们对于世界主义在当下缺乏焦点意识与现实向度的普遍怀疑,广大发展中国家主体参与意识的不断增强深刻冲击着西方国家主导的传统秩序框架,世界也面临着在传统西方普世价值意识形态之下发展模式的适应不良:人们的精神自由与现实自由被双双禁锢,人的主体性缺失,旧有制度框架与政治经济秩序失衡,无法为其正统性与普适性辩护。有学者认为,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从未真正见证过一个力量超强的国家真心实意为全人类的共同繁荣而努力[4]。以往的社会现实使人们认为遵循传统世界主义所建立的共同体并不能探索出一条紧密团结的人类发展道路,一切建立共同体的尝试都仅仅是一种臆想性的探索。如果说,由一个个国家组成所谓“共同体”的话,那么这一共同体也仅仅只是国家个体数量性的无机堆砌,而非有机结合。传统世界主义共同体并不能承担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的本质责任。国家间的个别性与共同性统一体之间的界限难以被消弭,真正的理想国(Πολιτεια)仅仅位于超感性的理念世界,在传统世界主义框架下,国家既无法在共同体的同一性之中保持为绝对国家的本质条件——自由与独立,也无法回答更为深刻的问题——世界主义共同体何以可能?共同体内部国家之间无法通过共同意志而抚平因冲突而产生的嫌隙与纠缠状态,更无法通过协同参与以达到统一体在价值图景上的最高表现形式——共同意志。
二、一阶跃迁: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世界主义的耦合
19至20世纪,世界主义的讨论范围被扩展到资本主义制度本身。首先,在19世纪,经济全球化引起了激烈的反应。马克思和恩格斯将世界主义标记为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反映。他们认为,市场资本主义内生的扩张性与经济侵略性本质打破了传统民族国家体系的界限。自此,世界主义与资本主义经济全球化愈发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与此相伴而生的是政治制度、文化思想等方面的进一步全球化——特别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尽管资本主义秩序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但其根据个人自由和互惠互利使“自由”贸易合法化。同时,每个国家的无产阶级都具有其基本特征与共同利益,共产主义运动旨在使世界各地的无产阶级通过协同参与而凝聚成为共同意志。在真正的共同体中,“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5],并愿为共同的人类利益而奋斗。此外,道德哲学家和道德主义者坚持认为,以减轻人类痛苦的名义,在不考虑受灾者的国籍的情况下,我们有义务帮助有需要的人类同胞,无论其公民身份为何,这本就象征着共同体具有一种带有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色彩的世界主义形式。尤有进者,要实现世界主义与共同体理念由分离到相互耦合,必须要建构起一个“真正的共同体”,以超越过去一切的“虚幻共同体”[6],即超越资本主义全球治理体系所建构的“理念与事实相背离的国际秩序”[7]。由此,以习近平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所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应运而生[8]。
2017年1月18日,习近平于联合国日内瓦总部发表题为《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演讲,指出中国将着力“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进程”[9];3月,联合国安理会第2344号决议一致通过“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昭示着国际社会对于新世界主义的期待与向往,彰显着中国深度参与全球治理,同时也标识着中国主导的价值尺度与价值体系进一步融入国际社会[10],是对于西方普世价值的一次精粹、优化和升华。“一带一路”、亚投行、RCEP等经济发展战略布局使得中国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从理论层面向实践层面迈出了经济领域的坚实一步。在未来,以“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为目标的新时代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必将以其创新性、包容性、普惠性与灵活性成为胸怀世界、包容文明、造福人类的全球性共识[11],将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世界主义的相互渗透与协调发展:第一,人类命运共同体与经济世界主义相互渗透。经过工业革命的洗礼,当今世界的总体发展速度稳步提升,经济交往的全球化明显加速,交通技术与通信手段的革命使得人们的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人类社会被拆分、隔离的状态逐渐崩溃,同时也带来了经济、社会、生态等方面的一系列问题,西方左翼学者的应对方式是建构生态社会主义等改良理论,然而从其本质上看,资本主义的世界历史是无法通过改良获得持久生命力的,因此,应当依凭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指导之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将以往分隔而离散的世界历史汇集成一部人类共同发展的经济历史。第二,人类命运共同体与政治世界主义相互融通。当今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冲击着西方的传统政治观念,在其现实性上,正在瓦解着文明普遍存在与政治体制、民主制度的差序性,以往以西方所谓民主自由为普世价值的政治观念已经处于其裂变边缘。习近平指出,“大国对小国要平等相待,不搞唯我独尊、恃强凌弱的霸道”,进一步唤醒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的主权意识与国家间平等意识,号召世界政治舞台的平等性与多样性,坚决反对部分霸权主义国家将自身主张强加于人,完善与政治世界主义相融合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第三,人类命运共同体与道德世界主义相互耦合。“疾病不加选择地在群体发展的每一个阶段袭击群体成员,袭击充满紧张关系的村庄和整合完好的社区。”[12]维克多·特纳(Victor W. Turner)的这句话恰好适用于当下的世界——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之下,西方发达国家抢购疫苗,而发展中国家、欠发达地区国家的声音被淹没于时代的喧嚣之中。在传统的世界主义观、西方中心论或各类文明中心论的影响下,评价人的标准被限定于国家、肤色、种族、财富的范畴之上,形成的是机械的、非人道的陈旧历史观,而建立在这种历史观点基础之上的,也是落后的道德,即不以人类整体利益为目标的个体主义道德。在这种情况下,应当依凭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指导之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号召西方各国如中国一般,积极承担国际责任,为全世界提供公共卫生产品,分享防控成果,将人类命运共同体置于道德世界主义内进行实践。
总之,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世界治理、文明发展的中国方案与中国主张,是从虚幻共同体迈向“自由人联合体”的重要一步,是兼具可行性与规约性、创新性与统摄性、本土性与世界性、个体性与整体性的世界主义全新理论与共同体的崭新样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共产党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在当代的深刻贯彻与永恒的在场坚守,也是中国结合社会发展实际,兼顾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而提出并予以不断深化的价值理想,这一理想将人的主体性从理论推向现实,是一种具有哲学意味的理性思考与理论考量。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将世界主义从精神世界的彼岸性过渡到实践向度的此岸性,为解决世界发展的重大问题构筑了协商平台、描绘了发展蓝图、引发了共同情怀,成为了对人类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前瞻性与针对性应对举措。
三、二阶跃迁:从协同到共同的新世界主义图景
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及实践,使得新世界主义实现了其本体论的崭新开启,在其现实性上,使得传统国际治理体系向着全球治理体系的制度衔接与理论分野[13]。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的提出,是新世界主义图景由世界各国、各类文明由协同参与到共同意志的重大体现,即实现了从协同范畴上的个别性(Einzelnheit)到共同意志层次上的统一体(Einheit)的重大跨越。新世界主义图景的描绘与构建,是习近平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思考人类前途命运、世界发展趋势的系统性认识与总结性成果,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宽广胸怀与政治智慧。如前所述,现当代政界与学界大多主张国家场域内的一般制度框架,而反对超越国家的传统世界主义共同体,认为那是一种“在场的形而上学”。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从根本上打破了以传统国家间协同参与的共同体平面框架,号召建立多维度的超平面发展体系。在人类命运共同体之中,国家和共同体将融为一体而非“超然物外”,国家并非作为一般主体而位于共同意志之外,而是反身而诚地寓于共同体之中——套用黑格尔的主客同一体理论,人类命运共同体所称的人类与世界、国家与共同体之间相互融合的一体始终不会跃出世界(共同体)之外和之上,两者始终处于超越之中,因而可以称之为无限。但其就其二者本身来说,并非是同一种无限,而是两种不同意义、不同范畴上的无限。我们应当在共同体之中无限进展的统一性与一体性之中,超越所有在场和不在场的制度规范、文明文化,从协同参与进步至共同意志,从而跃迁至“万物一体”的境界并使其处于无穷尽展的意义中,而非单纯地固守于超越国家外在形式且机械性协同的传统共同体概念。
新世界主义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立为完满,完成了自身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延伸”[14]。但诚然,要建立完全意义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从协同参与到共同意志的新世界主义图景,也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传统世界主义指导下的共同体概念因其特有的功利主义与实用主义的狭隘特性使其建构功败垂成、功亏一篑。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世界主义图景,需要我们采取逐步深入、循序渐进的推广策略与层层递进、创新发展的改革举措:与其说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主要标识的新世界主义图景象征的是一种天下大同、物我为一的理想主义,不如说一种各国患难与共、齐力同心的现实主义;与其说是一种评判文明高低分殊的分离主义,不如说是一种弥合文明嫌隙隔阂的整合主义。新世界主义图景所排斥的不仅是当代强权国家的“中心—边缘”发展模式,还反对以“二元对立”“赢者通吃”为象征的极限思维。在这个意义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不仅是一种意识形态上的新世界主义,更是一种现实向度与价值层面的新本土主义,不公正不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旧秩序将由此衰颓,反身而诚、天下一家的情怀与理念将深入人心,国家间公正合理的新秩序得以确立,正当权益获得充分尊重,国家自身利益与世界人民利益也将得到充分保证,从而真正体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价值张力,实现互联互通平台全覆盖下的本土发展。
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并不拒绝传统世界主义指导下的共同体,但反对对于新世界主义图景构想的蒙昧拒斥与粗暴抵抗。自人拥有自我意识之始,总是习惯于从固有的视角观察事物,并把传统的思维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当成绝对正确的真理性准则。以传统世界主义观点为例,人们总是将共同体看作是与人及一般国家形式的本质相对立、相外在的事物[15],而拒绝以辩证矛盾的观点体悟人与人、人与国家、国家与国家、国家与共同体之间的处于息息相通“一体境界”关系。互相联系且彼此包含,这正是世界本身的重大特点。盲目对抗全球化、拒绝协同合作、排斥共同意志是违背历史唯物主义的刻板观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要贯彻以“万物一体”为基础的中国传统哲学中蕴含的“民胞”精神,就是“物我两忘”与“本是同根生”的超然统一理念在世界范围上、历史场域内、人本向度中的生动彰显。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所指出的那样,人类文明的整体进步,使得人们从未经教化的野蛮人成为文明社会的人,也使得人本身从抹杀他人的存在,到接受他人的存在,再到平等相待,并最终实现人与人之间协同参与与共同意志的过程,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一过程并不意味着人主体性的丧失——与其说共同体建构使得人拥有的自由意志的被无端禁锢,不如说是人的自我感知、自我价值、自我历史维度所遭遇的一种超越性延伸。
四、结论
探索人类文明历程,离不开对于世界主义发展历程的回顾与前瞻。人类的文明发展史是一部期盼超越个体性的历史。“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16]原始人类社会缺匮真正的共同体概念,而一切都用自我的、只具有排他性的个别事物进行指称。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也是普遍性概念的发展史,普遍性概念的发展使人们从固有的有限性与个别性的牢房中被解放出来,昭示了人类自我意识的一次跨越性超越。
时代是思想之母,实践是理论之源[17]。在人们愈发倾向于否认超越传统国家之外的绝对共同体的当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张彰显了人类文明发展至今的先进性与团结性,是对于以往并不在场的超越任何国家、组织与个人的私利性、根源性的一次纵向超越。这对于中国本身来说,也兼具本土性与世界性的双重意义:一方面,中国通过关注世界性时代问题进行国际话语体系的自我赋权;另一方面,中国采取积极主动姿态努力将推动改变旧有的国际关系格局与传统利益分配秩序。更为重要的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实践与发展在其现实性上成为了中国对于“世界怎么了”“我们怎么办”等时代之问的深刻阐述与系统回答——没有任何国家、组织、个人能够作为主宰一切的主体君临于全人类之上,主仆式的霸权意识不再成为霸权主义者统治、压迫他人的权柄,霸权主义者最终也会面对社会及历史的公正审判。新世界主义图景也必定、必然、必将肇端于人类命运共同体,人类文明发展也必将得益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在社会历史发展的道路上聚同化异、一往无前。人类文明的接续传承、现存世界的纵深推进、个体福祉的广泛持存均需要依靠人类命运共同体通过耦合国家间具有显明性的共同意志予以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