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2022-11-24李娟作家
文/李娟(作家)
黄昏,我们早早地吃过晚饭就出门了,穿过村里的小路向南面高地走去,边走边打听郭大爷的住处。
我们只顾着走路,各自想着心事,一声不吭。事到如今,再回想,能够想起火烧云,想起暮归老牛的辉煌的眼睛,想起白桦树明亮的粉红的枝干,想起连绵远山通体静呈奇异而强烈的红色……却,再也想不起那个黄昏了。那个黄昏与那个黄昏中能够被我清晰记起的细节部分——断然割裂。
正是在这样一个恍惚而坚硬的黄昏中,我们曾在村子里四处寻找郭大爷的家。然而奇怪的是,这一带竟没有人知道“郭大爷”是谁。可是据我们所知,他已经在这个村子中生活了四十多年。
后来我们有些着急,便比画起郭大爷的长相:“喏,是这样的……回民,白帽子,军便装,高个子……”
突然间,对方恍然大悟,用手抓了一把下巴:“白胡子老汉?”
他伸手指向北面:“一直走。两棵树的地方。”
我们拐向北面,经过一排土墙房子的后院。过了一条窄窄的、干涸的引水渠后,前方高地上出现一座孤零零的泥土房屋,四面围垒了简易低矮的土夯院墙。
我们移开挡在门洞上的木头,跨进空荡荡的院子。院子非常干净,院子一角放置着木匠冲木料的破旧车床,旁边码着一摞原木。
没错,就是这里。郭大爷的儿子就是木匠。
我们穿过院子,去敲门。
我写一些事实上不是那样的文字。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抠取比事实更接近真实的东西。我要写郭大爷,写他雪白的胡子;写他整齐干净的军便装;写他含糊不清、急速激动的甘肃方言;写他为乡政府打扫院落和马路;写他和他的独生儿子各自短暂的婚姻……然而,这一切说的都不是他。我只好写很多年后,自己在一个大城市的街头同他偶遇的情景:他四处流浪、沿街乞讨的时候认出我来,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抓着我的手,急切地说了很多很多话。
事实上,我离开那个黄昏已经很多年了,走过那么远的路,从来也不曾遇到过他。
我在这个城市角落里寂静生活,而在距这城市夜景的无比遥远之处,喀吾图的村落仍在黄昏里低垂着双眼。在那里,牛羊永远走在尘土荡扬的暮归途中,雁阵永远在明净光滑的天空中悠扬地移动。而我们也永远心事重重地走在同样的土路上,远远地看到郭大爷家屋顶上的烟囱静静地上升着青烟,更远处是天边的第一颗星辰。
有人开门,我们跨进屋子,屋里很暗,没有点灯。四下昏昏然然,蒸汽弥漫,裹挟着浓重的羊油膻味。唯一的光亮来自房间角落的灶膛之火,炉灶上面架着一口黑乎乎的大大的铁锅,没盖锅盖,里面灰白色的汤水翻滚不已。
引路的人就是郭大爷的儿子。房间太暗,我没看清他的模样。我一生也没看清他的模样。
郭大爷面对我们的突然来访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汤勺,含糊不清又急速地解释着什么,并殷切地邀请我们一同坐下共进晚餐。
我们客气地谢绝了,并说明来意,想请他的儿子为我们做一扇门。
尺寸和价钱很快谈妥,我们起身告辞。郭大爷仍然还在急切地挽留,并且连声催他的儿子去准备碗筷。我们坚定地退到门口,转身推门离去。
要是我们从不曾在那个黄昏打扰过郭大爷父子的晚餐……想象一下吧,这顿平静孤独的晚餐——没有点灯,炉火晃荡,两个独身男人,终生相依的父子。晚餐内容简陋得令人心酸:仅仅只是煮了一块羊油的白水面条。然而它仍然浓重地翻腾着食物特有的气息,那是足以能安慰人心的、安慰这整整一生的气息。没有花里胡哨的作料芳香,没有颜色与餐具的刻意搭配。那仅仅只是食物,仅仅只是进入身体后再缓慢释放力量。
像郭大爷那样的年龄,他的生命已不用依靠食物来维持了,他是在依靠生命本身的惯性而缓缓前行。他也不再需要晚餐了,只是需要一种习惯,以使被驯服的生命继续平稳温柔地完结无数个同样的一天。
我在这里,独自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吞下食物。一个又一个夜晚,晚餐简单而安静,睡眠艰难而嘈杂。
(选自《这世间所有的白》,李娟著,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