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弑父文化”的连锁反应

蒋青林

中国古代历史上的许多变故，都与“位子”密切相关：现有官衔受到威胁，采取行动来自保；未来升迁受阻，想方设法加以排除；觊觎皇位而不得，不惜铤而走险甚至作乱犯上。如果皇上恰巧就是父亲，那就有可能出现“弑父”现象。在唐朝“安史之乱”中，弑父事件一再出现，逐渐演变为“弑父文化”。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之一就是“孝文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弑父文化”正是“孝文化”的对立者，因此值得我们高度警惕。大家通常会责骂那些不孝之子，而有意无意忽视作为受害者的“父辈”。据史实考察，某些父辈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至少在管教上出现了缺失。重读“安史之乱”这段历史，不难发现唐玄宗正是“弑父文化”的乱源。

李隆基无疑是一位有魅力、有才干的皇帝，“开元盛世”正是在其主导下得以实现。而后期的唐玄宗，在功成名就之后似乎变得百无聊赖，及时行乐的思想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随着自律能力不断下降，唐玄宗慢慢不再喜欢忠直硬谏之言，言辞直率的张九龄被罢相并不是偶然事件。之后，补阙杜琎向皇帝上书，就政事发表意见，结果第二天就被贬职，打发到邽县当县令去了。大臣从此变得很知趣，不再向玄宗谏争了。唐玄宗将心思转移到异性身上，与杨玉环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可是生活中还是缺少了点什么，譬如逗乐打趣之类，安禄山在此背景下粉墨登场。时任宰相李林甫也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他担心儒臣因战功升迁对自己地位构成威胁，于是重点推荐蕃将。安禄山是胡人，善于奉迎巴结，自然出现在朝堂之上。

当然，安禄山有自己一套东西帮助其最终得宠。安禄山每年都向朝廷拼命进献，包括战俘、奇禽、珍宝等。安禄山借助其胡人身份，故意装愚卖傻以示忠诚。他向皇帝说：我出生于胡地，没有什么特殊才能，只是愿意以身为陛下而死。玄宗认为他诚实，很是爱怜他。安禄山见到皇太子不礼拜，傻乎乎地说：太子是个什么官啊？玄宗就解释了一番：太子嘛，就是将来的皇上，我在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他。安禄山故作惊讶：我实在太愚蠢了，只知道陛下而不知太子。于是叩拜太子。此外，安禄山自带娱乐天赋，给皇宫带来了少有的异域情趣。安禄山大腹便便，肚皮甚至垂过膝盖，他说自己的肚子有三百来斤。玄宗据此来开涮，说你这个胡人肚子这么大，里面都有些啥啊。安禄山回答得很机智：没啥，只有对您的一片忠心。皇帝听后，心里美滋滋的。尽管安禄山需要手牵肚皮才能行走，在皇帝面前表演《胡旋舞》，他还能像风一样迅速旋转。

通过系列操作，安禄山得到皇帝的认可与接纳。很快，安禄山发现了杨玉环这棵大树，寻机请求做贵妃的养子，皇帝答应了。由此，除了君臣身份之外，唐玄宗与安禄山之间又多了一层“父子关系”。既然已成为“自家人”，安禄山就将“逗趣”进行到底。他拜见“养父母”时，必须先叩拜贵妃然后才是皇帝。玄宗感到奇怪，安禄山解释说：蕃人都是这样，先母后父。皇帝夫妇听后，乐不可支。作为“父亲”，玄宗也是大方得很，下令给安禄山建造宅第，要求尽可能地壮丽，不要考虑耗财多少。玄宗这么做的理由也很充分：胡人很大方，切不可让他笑话我小家子气。豪宅落成，玄宗带上宰相一起去大宅赴宴。至于对“养子”赏赐财宝、食物，更是不计其数。杨贵妇得到这个“大宝贝”，玩得不亦乐乎。安禄山某次生日，皇帝夫妇赏赐了丰盛的礼物。过了三天，贵妃又召安禄山进宫，让宫女用锦绣大襁褓裹住安禄山，为“儿子”三日洗身。玄宗听闻，亲自去观看，赏赐贵妃洗儿钱，又重赏“养子”。

如果仅仅是让安禄山给沉闷乏味的宫廷生活增添若干乐趣，皇帝夫妇可能只是玩得过火了些而已。玄宗还不惜权位，其“养子”因此做大了：安禄山同时兼任范阳、平卢与河东三镇节度使，事实上已发展成为一个实力雄厚的独立王国。安禄山一步步积累力量，而能够达到如此高度，估计其本人事先也没想到。当时天下承平日久，武备松弛，朝廷的武装力量难以与安禄山抗衡了。再者，唐玄宗的年纪越来越大，而皇太子对安禄山心存芥蒂，时势慢慢变得微妙起来。安禄山意识到，一旦皇帝撒手西去，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于是，安禄山的心思开始出现摇摆。考虑到“养父母”对他确实很好，安禄山准备等到玄宗驾崩之后再见机行事。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并不由主观意志决定。杨国忠与安禄山同朝为官，关系不和。杨国忠当上宰相之后，更是三番五次地向玄宗进言，说安禄山将要反叛。虽然玄宗并不相信，但安禄山感觉到变故已越来越近，他于是决定提前行动。出于方方面面考虑，安禄山起兵时用的是“讨伐杨国忠”的名义。杨国忠与其妹杨玉环成为“背锅侠”，由此注定了身死名裂的悲惨下场。

“安史之乱”的交战过程比较复杂，不一一赘述。单就其性质而言，它是一场“弑父狂欢”：君主本同于“父亲”，更何况唐玄宗真真切切充当过安禄山的“养父”。好在大唐的老底子还在，安禄山“弑父”的罪恶意图没有最终实现。可能安禄山自身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弑父”行为引发了连锁反应，一场王位争夺的悲剧由此拉开了序幕。安禄山急于过一把“皇帝瘾”，反叛后的第二年就登基称帝，国号为燕，立安庆绪为晋王。自叛乱之后，安禄山的视力一天天下降，差不多成了瞎子。他又过度肥胖，身体曲隐部位长了毒疮，心情经常着急躁动。安禄山本来脾气就不好，至此更加暴躁，动不动就打骂身边之人，用鞭子狂抽，有时干脆杀掉。严庄是御史大夫，也免不了被鞭打。宦官李猪儿被打得尤其多，简直活不下去了。安庆绪对安禄山也是怕得很，担心自己被杀死，因为安禄山宠幸爱妾段氏，打算另立其与段氏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安庆绪决定提前动手，抢夺皇位。安庆绪与严庄、李猪儿一拍即合，选定日子就动手。晚上，安庆绪、严庄带上家伙守候在帐幕外，李猪儿手持大刀直冲进去。安禄山听到动静，马上用手去摸枕边的刀，却早已被李猪儿拿走了。李猪儿一刀砍在安禄山那个巨大的肚子上，肠子流了一地，安禄山随即死去了。严庄等人在安禄山的床下挖了个几尺深的坑，将尸体埋了进去。严庄随后宣布安禄山病重，立安庆绪为皇太子，接着又称安禄山传位给安庆绪。等一切操办完毕之后，安庆绪才给父亲操办丧事。

安庆绪通过“弑父”登上了皇位，但他无力掌控局势。安庆绪生性懦弱平庸，连话都不大说得清楚。当上皇帝之后，安庆绪天天饮酒作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严庄去打理。严庄看到安庆绪这个样子，也怕大家不服，就让安庆绪待在宫里，不让他出去见人。结果，安庆绪的势力很快衰弱下去。安庆绪倚重史思明，令其担任范阳节度使。先前安禄山将在京城抢掠到的金银财宝都运到了范阳，史思明由此财力雄厚。史思明日益发展壮大，就不怎么听从安庆绪的命令了。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安庆绪所在的邺城被郭子仪等军队包围，只有死守以待史思明救援。官兵引漳河水灌城，邺城内到处水满为患。安庆绪从冬天守到春天，粮食吃完了，以至于一只老鼠可以卖到四千钱。史思明眼看双方消耗得差不多了，才进军邺城。史思明比较有实力，击退官军，解了邺城之围。史思明在城南驻军，等待安庆绪前来。安庆绪观看形势，意识到自己这个皇帝当不成了，只好派人向史思明上表称臣。史思明回复说：那怎么能行，我们之间称兄道弟还差不多。安庆绪得知后非常高兴，请求与史思明歃血盟誓。得到对方同意后，安庆绪带上三百名骑兵，前往史思明军营。史思明严阵以待，只让安庆绪带上几个弟弟进入内庭。安庆绪向史思明表示谢意，而史思明突然翻脸，对安庆绪破口大骂：你杀父篡位，天理难容！接着，史思明命令将安庆绪及其四个弟弟统统杀掉。随后，史思明率兵进入邺城，将安庆绪原有的兵马、财物及领地等全部收入自己麾下。史思明借用安禄山之名“弑君”，当上了大燕皇帝，任命儿子史朝义为怀王。

与安禄山相比，史思明也没好到哪里去。史思明生性残忍，滥杀无辜，动不动就诛九族，弄得人人自危。更要命的是，史思明好像并没有吸取安禄山的教训，在废立太子一事上依然任性随意。史朝义是史思明的长子，已被立为怀王，很显然是接位人选。史朝义跟随父亲带兵打仗，爱护下属，谦和谨慎，得到将士们拥护。而史思明不知哪根神经错乱了，就是不喜欢大儿子，反而觉得小儿子史朝清更合自己胃口，常常想着杀掉史朝义而另立史朝清为太子。史朝义同唐朝军队作战，被卫伯玉打败。史思明很不高兴，抱怨史朝义临阵胆怯，认为其难成大事，要按军法处死史朝义及其部下，但没有执行。史思明又命令史朝义修筑三隅城，用来储存军粮，要求一天之内完成。史朝义不敢怠慢，抓紧进行，主体工程完成，就差抹泥这一道工序了。史思明来到了现场，眼见尚未完工，对史朝义破口大骂。随后，史思明又透露风声：等攻下陕州后，再杀掉史朝义。

如此几番，史朝义及其部下都嗅到了危险气息。因为性格偏软，史朝义倒没像安庆绪那样，痛下“弑父”决心。但其部属骆悦、蔡文景等人坐不住了，劝说史朝义以天下大义为重，考虑废立君主之事。史朝义听后，不作回答。骆悦等人就直接摊出底牌：如果您不同意，我们就投降李氏朝廷，您看着办。史朝义哭着让步了，希望他们在办事之时不要惊吓了其父。事实上，办这种事情哪能不吓着当事人呢。骆悦等人率领三百士兵包围了史思明的住所，骆悦率人冲进卧室，发现史思明正好出去上厕所，马上追赶。史思明听到动静，翻墙跳到马厩，骑马逃跑。骆悦的侍从周子俊举箭便射，正中史思明胳膊，史思明坠下马来，被活捉。骆悦押送史思明到柳泉驿，将其关押起来，然后报告史朝义。骆悦等人担心情况有变，于是勒死了史思明，用骆驼将尸体运回到洛阳。如此一来，史朝义借部属之手完成了“弑父”，随后即皇帝位。史朝义派人秘密到达范阳，杀掉曾与自己有竞争关系的史朝清及其母辛氏。但局势并没有按照史朝义的愿望向前发展，因下属节度使多是安禄山的旧部，与史思明算是同辈，他们大多不肯听从史朝义的调遣，仅仅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君臣关系而已。至此，“安史”叛军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到衰的转折点，值得后人反思与总结的地方很多。“弑父”事件如此密集出现于这一时期，绝非偶然。单从选人用人角度来说，可以看见“位子”是极其重要的，不可轻易赐给某人，或者该给某人而又中途变卦。倘若玄宗夫妇只是将安禄山用来乐一乐，但严格控制其权势，或许不会引发那么严重的后果。而安、史不那么轻率地重立“太子”，可能也不至于那么不光彩地死于自家人之手。昔日已逝，但“弑父文化”遗毒没那么容易被清除，时至今日仍让人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