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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批判与当代技术运用的合理界域

2022-11-24冯明宇

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异化资本主义劳动

孟 飞, 冯明宇

(华中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技术自诞生起便展示出对人类及其生活世界的巨大重塑作用,时至今日,现代社会已经深深地被现代技术所渗透,人与技术的关系处于接续重写状态。20世纪末,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中认为,“20世纪后期的机器已经彻底模糊了自然与人造,思想与身体,自我发展和外部设计之间的区别”[1]。虽然其指认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与人类对自我的技术干预日益频繁才引起普遍共鸣,但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得益于此类观点,我们可以对数字时代中正在发生的事实采取一种更加审慎的态度:在数字技术广泛普及的今天,数字化不再仅仅是巨型企业及其技术人员的直接关注点,相反,从我们启动手中的智能设备并将它接通到网络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日常生活行为便“被转化为一个数据,并在一个庞大的万物互联网中发生着交换”[2]。矗立在我们面前的数字场景无疑表明:技术对具体工具的影响已经传导至工具的操持者,“计算不再只和计算机有关,它决定我们的生存”[3]。

资本主义社会试图抹除差异性,塑造齐一性,在资本主义理性化的过程中让人屈身于一种可计算、可预测、可调节的控制过程。人类社会已经完成的几轮重大科技革命与资本主义的几次发展高峰相契合,现代技术的产生、发展服从于资本主义“竞争、积累与受益最大化的迫切性,以及由此而来的、持续的发展生产力的系统性需求”[4]72。在为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布展的技术进步中,过度的合理性造就驯顺的肉身之余,还生产出被训诫的厄洛斯(Eros),资本主义在数字时代的新迹象证明马克思所使用的“异化”概念并未过时。其实,数字时代中人的技术异化,无非是工业时代中“机器异化”的逻辑深化,根据技术发展的不同阶段,我们可以将这种新样式的技术异化称为“数字异化”。于是,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批判何以可能、何以可为”的追问,便理应成为马克思主义技术哲学在当代的理论自觉。

随着数字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资本主义的技术合理化原则进一步凸显,在数字劳动的新兴劳动范式出现的同时,资本主义的异化机制与社会控制的效度也得到强化。显然,资本主义社会无法实现技术的合理运用。与此同时,在马克思主义技术哲学的视域下从事技术批判,正是要展望一种新的社会愿景,规范技术运用的合理界域。而这种愿景的实现要求我们坚守技术在“人—自然—社会”总体系统结构中的适切位置,致力于打破资本主义对数字技术的垄断与把持,并将代表先进生产力与劳动资料的数字技术与社会主义结合起来。在数字时代,唯有从马克思主义技术哲学的高度出发洞察数字资本主义,才有可能准确把握这一资本主义的当代面相,并对未来社会作出合理预判。

一、 作为马克思主义批判对象物的技术

《巴黎手稿》可以看作马克思技术批判的起点。在这部早年的文本中,他关于技术本质的洞见,深刻地包含在他对人与机器工业的关系的判断中:“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5]192-193。由于此时的马克思刚刚开始政治经济学研究,所以他主要是从哲学批判的角度挞伐资本社会的乱象;此时的他也正试图颠覆一种自柏拉图以来便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哲学思维----脱离现实的物质生活去解决理论任务的思维。在这样的背景下,马克思提出“对象化”的概念,而这意味着他开始在哲学上将人的本质力量视为劳动产品的基本构成:一旦某个事物作为人工产品出现,它就必然在人的劳动中与人构成了某种现实性的关联,成为人的生命力的凝结。

1. 技术与人类生活世界的重塑

马克思将工业把握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5]193时,无疑包含着将工业技术作为“主体的客体化”的理解,考虑到凭借技术改造自然界的举动正是人类对象化活动的一种展开形式,对技术便不能仅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应同时对它作主体角度的把握,并正视其在人的对象性活动中所起到的为人类生活世界布展的作用。马克思主义认为,技术并不是自然事实,而是从事社会劳动的人将其生命力向外物上转移的结果,通过劳动,人将自己的生命力对象化在技术中,使之成为人的对象与人自身的对象化。在使用技术改造世界的举动中,人类既实现着对自身生命力的吸收,同时使外部世界成为对象化的人的现实。所以随着工业的发展,人的生活场域成为被技术所染指的技术化的场域并构成人的生活的基础,恰恰是人的对象化活动的必然结果:通过技术工业“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5]193。

基于“对象化”的观点,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开门见山地将以往的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指认为未能从人的实践的角度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思想对早期马克思的陶染是毋庸赘述的,不过与费尔巴哈不同,马克思并未整个地弃黑格尔哲学于不顾,而是自觉地将辩证法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中拯救出来,在“客体的、直观的方面”与“抽象发展了的能动方面”的结合中找到通往“现实的历史的人”的理论入口:“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6]519。现实的人存在于一定现实的生产活动与物质生活条件中,他们从事生产,将其生命不断地外化与转移到对象上,在对对象的使用与欣赏中实现自身需要的满足,而需要一旦满足便又引起新的需要,二者相互推动、促进,物质生产过程与需要的生产过程是统一的。正是在这一点上,马克思、恩格斯批评费尔巴哈未能理解“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6]528。根据自身的需要,人类通过对象性活动与相关手段,使客观世界成为人自己的现实以及实现与确证自身个性的对象。技术的发展水平表征着人的对象性活动在一定时期所能达到的广度、深度与效果,以及人们在共同活动中所结成的社会交往关系的面貌与性质。

由此可见,一定的技术水平总是与一定的社会阶段的总体相联系,只有到了这里我们才能合理地理解《哲学的贫困》中“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7]这一论断。技术是人通过自身活动对生活世界的布展与构造过程的产物,历史的、暂时的技术形态所构成的前后接续的系列,清楚地使这一过程在技术上得到静态化的呈显,技术的发展水平与人的历史活动发展的不同阶段是一致的,因此与人通过现实的活动建设“技术—劳动”的幅度也是一致的,这意味着仅仅对技术作客体意义上的理解,只是对马克思的一种曲解。

2. “创造了人本身”的“技术—劳动”与人的社会存在

在对技术的本质、对生活世界的作用及其发展问题进行分析之后,在逻辑运演已被牵引至人的活动本身时,我们理应对人的存在方式----劳动----的技术性因素作进一步的探究。

实际上,这种理解也适应对人的活动本身的理解。劳动在其发端便是“技术—劳动”,亦即与技术相关的劳动。马克思将技术(劳动资料)界划在劳动者与劳动对象之间,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摘选》中认为机器“是人的产业劳动的产物,是转化为人的意志驾驭自然界的器官或者说在自然界实现人的意志的自然物质”[8]198,而这一起中介作用的物或物的综合体可以由机器回溯至人的器官:在采集果实一类的现成生活资料的场合里,“劳动者身体的器官是唯一的劳动资料”[9]209。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列举出因猿群间相互竞争而出现的猿群迁徙、战斗、对土地的无意识的滋养以及对愈益多样化的食物的摄取,并认为这对智人的产生起到了重要的铺垫作用。但随后他话锋一转:“这一切还不是真正的劳动。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10]555所以,劳动本身包含技术性的因素,即使在早期人类那里,它也以“身体技术”以及对简单工具的制造与使用的形式存在着。所以“劳动创造了人本身”[10]550这一命题中所体现的劳动对人类语言技能和高级意识进而人类主体形成所起到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亦是对技术因素的肯定。

由此看来,我们可以由技术中窥见人的存在之样貌。人们在通过“技术—劳动”生产生活资料的同时,间接地生产出人自身和人的物质生活本身,“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6]519。“技术—劳动”的方式首先取决于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所面对并必须予以加工的实际质料的性质,这种劳动方式是个人的一种明确的活动和创造方式,也是一种表达他们自己的生命和生活的一种明确方式:“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6]520。所以技术发展水平与人的发展程度是一致的。马克思进一步论述道,由于劳动的缘故,个体从一开始便不是孤立的存在,也因此,个体逐渐意识到他与其他个体共同存在,并在与其他个体不断形成交往的劳动中维持这种共同存在。因而一定水平的技术总是适应于一定社会关系的技术。于是,通过“技术—劳动”,人类不断创造一种与他们作为一个物种的身份相适应的存在方式:从事有意识活动的社会的人。如果我们将人的本质视为是由“技术—劳动”定义的,那么技术与人的发展便成为同一个过程:在人的本质力量的外化与回归的生命循环中,被生产出的一方面是拥有圆满、健全的人格的人,另一方面是同人的本质力量结构的发展趋于一致的技术手段。但如果这种辩证循环发生断裂,人与自身的、外化了的力量发生疏离,人与物的动态平衡便会紊乱,即技术异化。在马克思所处的工业主义与资本主义蓬勃兴盛的背景下,他对技术的考察自然地导向对技术异化的批判。

二、 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异化问题与马克思主义技术批判的持续在场

马克思认为,技术异化的根源并非人的活动本身,而在于一个与工人阶级相对立的他者关系。因此,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路中,技术异化发生于以私有财产为基础的、具有不平等关系的资本主义社会,所以对后者的扬弃理所应当地成为破除技术异化的应有之义。

与此同时,马克思在考察资本主义社会演化、消亡的一般规律时,将技术的发展视为重要线索。马克思观察到,为了实现剩余价值攫取的最大化,资本主义竭力促进工业发展以及科学在生产技术领域的相应运用,“缩减必要劳动时间形式的劳动时间,以便增加剩余劳动时间形式的劳动时间”[8]197,使财富创造相对地不取决于必要劳动所消耗的时间。然而,社会财富的根本源泉是劳动所创造的产品,但对后者价值的量化却只能通过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来进行,所以资本将根据利润转化的要求与幅度对生产技术的发展加以限定,使必要劳动时间保持在资本积累所需的水平,但这必定导致生产力的无限定进步与利润转化对其进步的束缚之间的矛盾,最终使“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8]197在生产力与社会关系的辩证运动中崩溃。

1. 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异化问题

资本逻辑在真实世界中的瓦解仍是一个较长的进程。在资本“增殖强制”的命定法则驱使下,资产阶级借助社会总体智能的产物维系自身、奴役社会成员必定成为一个较长期的过程,而只要“直接形式的劳动”仍是财富源泉,社会劳动时间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将仍呈反比[11]。因此,技术异化在数字时代只是发生形态变化,而非消解。

第一,在数字技术加持下,资本主义根据计算或可计算性来加以调节的合理化原则得到更明晰的体现。以数字化技术创新为支撑,资本主义完成对资本样态的重新整合与对自身的结构性调整,即资本样态向数字资本的逻辑进阶与演进分期意义上的数字资本主义新阶段。出于数据的虚拟特性,相较于实体货币,它是更易于转让与流通的。当数字技术使资本主义的意义能够将网络中的人群细分归纳为一串串数据并进行标签分类,在一定算法的架构中加以分析、比对,它们也就转化为资本手中可预测、引导、流动速度更快的商业资源。资本主义与技术的同谋在这里组建了新的联姻关系,而在这背后隐藏的重要线索是,资本对财富的母体----劳动----形成了新的掠夺形式。

第二,在数字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秩序中,出现了数字劳动的新兴劳动范式。技术进步固然无法消除由人的生物必然性决定的这一人与自然进行新陈代谢的基本方式,但却可以通过减轻人的劳动强度为人争取到更多自由发展的机会。可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者的单个劳动时间虽然得到减少,但工作的总体事务量的增加却使“多工作业”(1)“多工作业”是德国学者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提出的概念,指的是由于日益增长的工作负担而产生的一种多任务处理的注意力结构。参见韩炳哲:《倦怠社会》,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21页。的野生动物式的本领返转至现代人身上,资本主义的技术水平虽然已强大到替代人的体能的地步,但它非但未使人类从片面、沉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反而令人类劳动形式不断地向“涉及数字媒体技术和内容生产”[12]的数字劳动新范式贴近,使资本主义的剥削范围在数字化的时代扩张开来。

第三,异化机制从传统的政治统治与经济挟制转向技术理性与意识形态等文化力量对人的无形操控,数字资本主义强化了社会控制的效度。用户行为所创造的网络数据,在人们主体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数据资本公司采集、提取和使用,资本凭借数字技术挖掘出社群的集体潜意识。资本权力的作用对象也由“自我”转向“本我”:一方面,这一定程度地缓解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盲目性与售卖的不确定性,消费文化已在数字技术的算力下被资本收编,资本主义精益生产模式得以形成。另一方面,针对“本我”的文化力量使人的心理机制发生异化,随着旧时工厂生产的规律性节奏与对工作时间和非工作时间的划分近于消隐[13],利用“8小时”之外和碎片化时间提升自身成为现代人自我肯定与实现的重要方式,“本能满足所具有的破坏力量及其与现有社会准则和社会关系的冲突已被克服”[14]。

2. 马克思主义技术批判的持续在场

数字资本主义使人似乎变成资本的镜像,而这种更糟糕的异化反而成为审美幻觉与景观层面的惬意。对于数字时代的资本主义及其技术异化问题,我们需要回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经典分析来理解。

一方面,从资产阶级实现社会产权关系再定义[4]57开始,受制于资本增殖迫切性的技术革新与应用便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推动与构建要素,所以资本主义向数字资本主义样态的发展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路中,相较于技术对劳动生产率的提升而言,它更具革命性的意义在于将推动一种与之前社会阶段不同的生产关系、生产方式与社会交往样态的生成,从而影响人的社会生活内容和原有价值观念,形塑出新的人与世界的互动方式。早在机器时代,机器技术的出现使资本主义消解了旧的工业经营方式,瓦解掉民族工业的古老基础,促逼甚至最野蛮的民族实行资本主义化,这是由于一国中被剥削的工人无法吸收资本生产的全部商品,这一事实导致资本主义生产过剩的周期性危机,迫使资本主义扩张到未知的地区,以便实现剩余价值。而作为以资本主义主导的科技革命的产物,数字技术的真相就在于为资本主义的最新演进与发展服务。

另一方面,无论资本如何以技术的外衣粉饰自身,其形态的浅表变化并不导致其本性的根本逆转,资本只有役使工人、造成工人的异化,才能通过主客颠倒的方式实现自身的丰盈。资本既使用工人的劳动来实现自身,又产生于工人的雇佣劳动,这决定了:其一,作为劳动产品的技术,在生产过程中与单纯出卖自身劳动力的工人相对立,后者在贯彻资本意志的前者----固定资本----那里成为“义肢”;其二,当资本使活劳动从属于自身并逻辑性地从货币走向作为生产资料的技术,技术革新在雇佣劳动中就成为资本的行为,同时表现为一种不断壮大的力量----工人用活劳动哺育与他们相对立的力量。实际上,这背后的隐性逻辑是资本借助技术力量对工人异化状态的重复生产,这种人与物关系的倒置表现为“物的人格化和人格的物化”[15]393。如果我们结合马克思早期谈论异化问题的思路,就会发现资本循环与人的本质力量循环的结构相似性,前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作对后者的“复刻”:资本“经过一系列互相联系的、互为条件的转化……在终结阶段,它回到总过程开始时它原有的形式”[16]。此时它已完成对其曾“是”的超越。而反观其“原本”,却表现为人的生命能力不断的外化与失却。当技术改良成为资本的手笔并为其形态重组奠定物质基础,新的异化形式便必定隐匿在技术发展过程的不同阶段中。

同样重要的是,马克思对异化与资本社会的批判,是与关于人的发展的学说互为勾连的。在资本主义社会的雇佣劳动关系中,人的本质力量复归于生产者的路径被切断、生产者的劳动产品被褫夺,而与之同时,物与物的关系网络渐渐独立于人与人的感性交往关系并相互对立,这对人的发展造成极大的侵犯与阻抑。资本社会的实际境况处于一个“是”与“应当”的批判性的张力弧中,所以澄明人的自由发展之境的一个前提步骤,就是对资本社会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批判。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路中,“社会现实不仅是实存,而且是本质----这种本质性不在观念、理念、思辨的思维,而直接存在于人们的感性生活过程中”[17]。通过劳动,人们创造自己的现实,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的现实观被决定性地揽入实践观中,所以直面流动的社会现实本身立即成为对人的感性创造活动的历史性审查。于是黑格尔的著名命题便转换为:现实性在其展开过程中表明为人的感性活动、进而人类本身----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正是人的类本质----不断发展的必然性。总之,阻碍这一必然性的资本主义“现存”必须在理论上加以批驳、实践上使之灭亡。

综上可见,数字资本主义及其技术异化问题表明,现时代的“数字异化”仍处于马克思主义技术批判的问题系中,对于破除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异化问题,我们仍需在马克思主义技术批判中获得启发。

三、 新的社会愿景与技术运用的合理界域

人类若想实现自由的解放,必须扬弃技术异化,通达至技术的合理运用之境----使技术服务于人的自由价值的拓展与升华。而这需要将技术的运用限制在“合理界域”中。

1. 技术运用“合理界域”在资本主义中实现的不可能性

“界域”主要指“界限”“范围”。在哲学上,它和“度”的范畴密切相关,即是指事物保持其质的量的界限、幅度和范围,超过一定的“界域”,事物便会发生变化。所谓“合理界域”,也就是指在存有因果关联的事物发展进程中将目的—手段—后果的关系限定在合理的范围,避免在目的—手段—后果的关系中出现本应如此但结果却并非如此的“不自洽”现象。所以“技术应用的界域”首先意味着,技术的发展、应用以及社会效应应当“可控”。

然而,从“机器异化”到“数字异化”的转型中可以发现,技术发展与利用始终无法从资本主义的干预中抽身而去,进行技术的自律发展成为侵犯人类主体的“他律”。资产阶级在对生产资料的不断革命中维持自身的存在资格与统治的合法性,并借助新技术的力量充盈自己的生命力。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技术并非根据它的使用价值或者它的可能的使用时间而存续,而是依靠它的“过时性”而存续,由资本主导的技术新旧更替加速势必引起资本主义系统的自我调整加快,而要在资本主义系统内部消灭这种状态只是妄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状态确定了整个资本主义系统的存在。因此,试图通过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内爆破除技术异化的努力,注定要沦为资本主义自我调节的功能,而“能否在技术的持恒发展中完成资本主义的自我引爆”,也只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

技术应用的合理界域只能在新的社会愿景中实现。马克思主义的技术批判扎根于对资本主义的“社会—政治”批判,实际上是历史唯物主义批判性功能的表现之一。数字资本主义的样态虽然与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处时代的资本主义存在霄壤之别,但资本主义成其所是的根本----私有制----以及由此而来的对技术的错误利用方式却不曾变更,这表明它仍处于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域中。因而若想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寻路至技术应用的合理界域,只有再次承认马克思主义技术批判作为一种破除资本主义的当代路径,才能在理论上切中使人摆脱技术异化的可能道路,并为现实社会主义实践取向理清思绪。

2. 社会主义与技术运用“合理界域”

第一,准确把握技术对人类社会的深远影响及其原因,坚守技术在“人—自然—社会”总体系统结构中的适切位置。技术力量的显现建立在主体了解、尊重并顺应自然规律的基础上,人与技术的第一次邂逅始于人的劳动,而“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9]207。作为人与自然互动的中介,技术首先服务于满足人的生命生产的需要,而生命的生产一开始就包含双重关系:自然关系与社会关系。一旦进行生产,就必然会产生人与他人的关系----由劳动伙伴关系、人与自身后代的关系直至整个社会关系。一定的社会关系在技术物上得到静态化的体现,而新技术的诞生又往往在生产力的意义上影响到人与他人的社会结合方式。所以,技术还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9]210。不同的技术样态表征着特定时期的人与物、人与人的结合方式,通过考察技术遗骸去把握一定时期的社会关系的重要性,不亚于“猴体解剖”对于理解人体的意义。就此看来,技术无疑是我们去理解生产力与社会关系相互作用机制及其可能趋势的路径之一。处于自然与社会之间的技术,一定程度地决定了人与自然和世界处于怎样的关系中。这意味着,主体如何利用技术积极有为地参与和搭建自然与社会的未来,将对人类所栖居的现实产生深远的影响。一方面,技术应用应考虑到自然的脆弱性以及人同自然间的生命共同体关系。自然因素从一开始就楔入生产力的结构,技术对自然边界的无度超越,实际是自毁根基,并终将威胁作为自然生物的人。另一方面,技术对社会的型筑要以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营造适宜空间为目标。不同时期的社会关系由人类在不同阶段的改造自然的力量决定,这是社会关系的物质性的体现,因此,技术对社会的创构“要以人的可以承受的节奏推进,而不应让人为技术的进步付出过高的代价”[18],其最终的价值指向应是:“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5]193。

第二,避免数字时代的无产阶级变成“新卢德主义者”, 并致力于打破资本主义对数字技术的垄断与把持。 出于技术与劳动的辩证统一关系,现实的技术一定是被人所设计与使用的技术,但只在这个层面上讨论技术就会带来一个问题: 若将技术问题的结算单位归于个人或个别事件,就只能说明一次性的、特殊的社会事实,而难以把握到普遍规律。 因为个人对技术的利用无疑基于特定的立场, 而一定的技术事件不过是主体基于自身立场的操作行为的结果。 那么,历史唯物主义为我们理解技术提供了什么呢? 历史唯物主义坚持将技术纳入生产力与社会关系的矛盾运动的分析框架, 从而使我们能够在社会现实的基础上把握到更具普遍必然性的理论原则, 即技术在劳动资料、生产力的意义上是中性的, 其效应的积极与否取决于社会关系的性质。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61—1863年手稿)摘选》中洞悉到资本家以“铁人”替代工人的原因:“为了进行对抗,资本家就采用机器……机器成了资本的形式……所有这些机器, 都是为了镇压罢工而发明的。”[15]300可见,马克思认为技术异化问题并非缘自机器本身, 而是在于资本主义对机器的利用方式、在于资产阶级对技术的垄断。 如今,数字资本主义已使“雇佣少量固定员工,利用数百万用户自愿或不知情贡献”[19]的商业模式常态化。 同时进一步地剥削那些为社交媒体平台创设物质基础的供应链下游产业(如铺设光缆、修筑基站、制造设备等)从业者----且能在利润率下降时在特定的区域自由地流进流出。 当代数字资本主义所引发的技术困境更为严峻, 而无产阶级进行反抗的关键或实现解放的最优可能性, 仍是要坚持马克思主义技术批判的“社会—政治”批判底色,打破资本主义对技术的霸权。

第三,将代表先进生产力和劳动资料的数字技术和社会主义结合起来,亦即根植现实的社会主义力量展望全新的数字技术应用的社会愿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技术异化与人的劳动异化相捆绑,由此,数字时代的技术异化并未脱离马克思主义对劳动异化的分析,只不过,在当今社会交往普遍数字化的境况下,劳动异化的现象已经楔入人们日常生活的各种领域中。数字技术本应造福人民大众,但在资本主义社会,科技资源不仅难以在群体间公平分配,反倒成为社会控制的更有力手段。所以,要真正扬弃技术异化与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必须使数字技术的效能重新向有益于社会全体成员的方向着力,实现科技资源的从独占到共享、科技鸿沟的由扩大到弥合。社会主义既是对资本主义真正可行的历史替代性方案,又是对技术的物奴性实现真正消除,恩格斯指出:“当社会成为全部生产资料的主人,可以在社会范围内有计划地利用这些生产资料的时候,社会就消灭了迄今为止的人自己的生产资料对人的奴役……在这样的组织中……生产劳动就从一种负担变成一种快乐”[20]。这段文字向我们描绘了人与自身的创造物实现和解的景象,而劳动亦在摆脱自反性的同时释放出自身的创造性,但前提是实现社会成员对自身本质力量外化物的共同享有。运用这一思路思索我们所处的当下现实,我们会发觉,资本主义仍未将自身所容纳的社会生产力消耗殆尽,这决定了资本主义将继续长期存在----即使它正暴露出越来越多的社会病症。同时,社会主义的勃兴很大程度地印证了恩格斯的判断。劳动者的创造力在后发的社会主义国家中被极大地激发,当前更是在5G、高铁、人工智能等重点科技领域呈现出赶超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趋势,后者在科技革命中一统江山的局面已被打破。这表明:马克思主义向我们揭示的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不仅在理论上具备与真实世界的可通达性,更是在实践中日益展现出占有未来的必然性。

四、 结语与展望

数字技术的迅速发展与广泛应用以及数字资本主义的诞生,让我们再一次目睹了资本主义借助技术改良来修饰自身的过程,但是,技术更新并不会改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处境,只要技术仍在资本逻辑的脉络中演进,就必然使人的技术异化状态在发生样态变化之外得到加深、扩展。作为生产资料,技术在对数字资本主义的反思中之所以会被凸显出来,并不是说技术本身便与人处于极端的对抗状态,而是因为技术被资本所虏获。在对数字技术的宰制下,资本借助于信息和技术获得了越来越多的独立性和个性,而作为劳动者的人却越来越丧失了独立性和个性,越来越成为数字的奴隶。说到底,只要以攫取剩余价值为目的的资本本性仍未发生改变,只要技术进步仍未从资本逻辑中脱身而去,与技术的革新相适应的总会是资本主义对自身的修饰。这再一次提示我们:在不从根本上捣毁资本主义社会的条件下,实现人对技术的力量(也即人自己的生命力的拯救)只是一种幻想;只有回到马克思主义技术哲学与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基本轨道,才能在对现存资本主义社会现象的把握中使之上升到理论的原则性高度,才能在实践中对之加以正确的处理与破除。

在现实中社会主义国家逐步发展壮大,尤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已经进入新时代的今天,中国的技术哲学研究理应摒弃对西方的“学徒”态度,而要敢于彰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一方面,面向中国问题,提出符合中国实际的路径,实现技术哲学研究的本土化、中国化。技术哲学在中国属于科学技术哲学(自然辩证法)的学科方向之一,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组成部分,20世纪末以来,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繁荣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使命与国际义务历史地落到了中国肩上,所以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只能强化、不能弱化。中国的技术哲学研究应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聚焦中国问题,在新时代的背景下,更要致力于探索中国问题对于世界的意义,促进技术哲学研究的本土化、中国化。另一方面,既吸收西方经验与前沿成果,又在国际上宣传中国成型的学术话语和实践经验,实现技术哲学研究的国际化。促进技术哲学研究的本土化、中国化,目标在于实现对中国的自我理解与解决好中国的事情,推动马克思主义技术哲学在21世纪的创新发展,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要闭门造车、固步自封、自行其是,而是要学以致用,取长补短、择善而从。我国研究者应当以更为广阔的胸襟去吸收、借鉴各国技术哲学研究的有益成果,尤其是要跟进国际学术界的最新动态,但同时也必须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并不是为西方学者作“注解”,要敢于对外进行学术对话与实践对话,发出技术哲学研究的“中国声音”,在技术哲学研究中坚持“引进来”与“走出去”的辩证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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