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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学视域下的唐诗阐释
——《宋代闽地唐诗学研究》序

2022-11-23郝润华

关键词:诗学唐诗福建

郝润华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艳辉是闽南师范大学的副教授,在硕士阶段师从尹占华先生学习唐宋文学,打下了良好的学术基础,后来考入西北大学跟随我攻读博士,在我的指导下,选定宋代福建地区的唐诗学研究作为其博士学位论题,并顺利完成论文写作,毕业后继续回到漳州工作,她在从事教学之余,不断对其博士论文进行修订完善,前一段时间告知她的著作即将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付梓,嘱我为她写几句话。忝为她的老师,为她所取得的成绩而颇感欣慰,当然也乐为之序。

有关福建地域与文学的关系,古人已有论述,明人徐熥曾说:“闽中僻在海滨,周秦始入职方。风雅之道,唐代始闻,然诗人不少概见。赵宋尊崇儒术,理学风隆,吾乡多谈性命,稍溺比兴之旨。元季毋论已。明兴二百余年,八体四声,物色昭代,郁郁彬彬,猗矣盛矣。”①(明)徐熥《晋安风雅》卷首《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明万历刻本。认为由于宋代福建地区理学兴盛,文人多喜谈性命之学,诗学表现仅仅是“稍溺比兴之旨”而已。其实这种说法不然。宋代的福建是当时全国雕版印书的中心之一,有官刻,也有坊刻,尤其是书坊刻书极为发达,集中于建阳一带,所刻之书流传之广遍及全域,其中刊刻了大量有关唐诗的别集与总集。据有学者统计,宋元两个时期,福建地区对唐人诗集及其注本的刊刻,在数量上仅次于江浙地区,著名的杜诗、韩集的集注本也多来自于建阳书坊刻书。另外,南宋朝廷偏安一隅,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福建逐渐成为当时文化教育发达地区之一,一时间涌现出了不少人才,如有以杨时、游酢、朱熹等为代表的一批理学家,有像郑樵、袁枢这样的史学家,有郑樵那样的藏书家与文献学家,还有如苏颂这样于经史九流、百家之说及天文、算法、地志、医药、训诂、律吕等无所不通的全能型学者。尤其是受到中唐欧阳詹的影响,福建出现了不少优秀的文学人物(如杨亿、柳永、蔡襄、张元干、刘克庄、严羽这样的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等),不仅在福建,也是全国著名的文学人物,他们积极推崇唐代诗人以至踊跃宣传推广唐诗,以不同的成果,显示出各自独特的唐诗观。因此,宋代福建地区的唐诗学颇为值得关注。宋代是唐诗学的形成期,以往的宋代唐诗学研究,多长于从诗歌理论方面解决问题,也有专门研究唐诗选本的论著,从地域视角的考察也多限于四川、江西等地,艳辉的《宋代闽地唐诗学研究》一书,不仅从历史地理学、古代文学切入对福建地域唐诗文献与唐诗学加以关照,而且从政治经济、图书刊刻、商业出版、科举影响、文学风气、理学兴盛、书院教育等几方面,综合探讨宋代福建地域唐诗学的形成、发展与地位影响,在文献梳理考证与作品分析的基础上也有理论上的阐释,不能说新意迭出,但也有据有理,深入分析,得出了不少新颖的结论与独到的见解。

据学界有关研究,明代闽中诗派的形成发展是福建地区古代文学传统形成的标志,宋代可说是这一地域文学的传统形成的准备期。从诗人数量来看,五代以前,福建诗人寥寥无几,也未出现文学大家,但两宋以降,诗人数量大增,并且名家辈出,据《全宋诗》统计,福建诗人有姓名可考者近1100人,而且产生了像杨亿、蔡襄、苏颂、刘克庄、严羽等著名作家、文人,同时也出现了像《沧浪诗话》这样优秀的文学批评著作。尽管如此,宋代的福建仍然缺乏自身的诗歌传统以及鲜明的地域特征。因而,在这一处于文学蓬勃发展的时期,宋代福建文人势必会对前代诗歌传统有选择性地继承,以期形成自身的文学性格,从而确立闽中独有的诗学传统。如蔡襄等人在宋诗格调上的努力,以及严羽等人对盛唐诗歌的尊崇与倡导。在这一文学背景下,考察宋代福建诗歌兴盛的原因及其对唐诗的接受,从而梳理出这一新兴诗歌创作区域对前代诗歌传统的继承情况,以及因此而逐渐形成的自身风貌,同时进一步考察后世闽中诗派形成的渊源及特点就显得尤为必要。更为重要的是,宋代福建文化教育的发展以及理学的兴盛,必然会影响到本地诗学的形成,并使其呈现出个性化特征。而这种个性化依然离不开对前代诗学的继承。因此,这部《宋代闽地唐诗学研究》在研究宋代福建唐诗接受的同时,也力图还原宋代闽中诗学的形成与发展态势。

此书的研究内容大致有三个方面:

第一,从创作视角考察宋代福建文人的唐诗观。作者通过考察宋代闽地文人在诗歌创作中所体现出的唐诗学成就与唐诗观念,指出宋代闽地文人群体的诗歌创作大致沿着整个宋诗发展的道路前行,如北宋流行的“西昆体”“晩唐体”及“白体诗”,但在创作中对盛唐诗的模拟学习,福建则领先于全国其他地区。而在模拟唐诗的过程中,福建文人处于才思窘促的尴尬境地,这种“唐摹晋帖”式的创作一直延续到明清两代福建文人的创作之中。作者分析福建理学家在诗歌创作上的倾向与轨迹,指出北宋时期到两宋之际福建理学家的诗歌兼具唐音及宋调;两宋之交到南宋中期,福建理学家在诗歌创作上逐步形成了宋诗风格,即以阐述义理为主。南宋中期以后,以真德秀为主的“击壤派”理学家则在诗学观念上推尊杜甫及韦应物,但其创作却并没有出现多少类似杜甫、韦应物诗歌风格的作品,这也表明其诗学理论与创作实际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一定差异性。

第二,通过对唐诗有关文献的梳理与考证,分析宋代福建文人对唐诗的接受与唐诗观的具体表现。首先,作者对宋代闽地所编诗话、笔记等文献中体现出的唐诗观进行考察。指出产生于福建文人笔下的诗话、笔记著作盛行于南宋,与之相应,其唐诗学观念亦盛行于南宋。北宋时期有杨亿宗尚李商隐,吴处厚诗学白居易,其余诗人则以推崇杜甫、韩愈为主,与整个北宋诗坛的诗学潮流基本保持一致,并未显示出多少独特性。而在南宋时期,福建诗论家的唐诗观则趋向多样化,严羽《沧浪诗话》尤能独树一帜,特别推崇盛唐诗,魏庆之《诗人玉屑》以及蔡正孙《诗林广记》承袭其说。同时,南宋时期的闽地,由于科举、刻书、书院等文化因素的影响,民间诗歌创作的队伍愈趋庞大,因此,《吟窗杂录》等著作应运而生,担负了指导民间学诗的任务。

除诗话、笔记等诗歌文献外,作者着重通过宋代建阳等地对唐诗文献的整理刊刻,考察该地区文人对唐诗的接受。受到当地刻书业发达的深刻影响,宋代福建的唐诗文献整理异常活跃,包括对唐人别集的编辑刊刻、校勘整理以及对唐诗选集的编选等。相较于其他地域来说,宋代闽地的唐诗文献最为发达。其一,作为宋代三大刻书中心之一,福建对唐人诗集的刊刻数量仅次于当时的江浙地区。同时,由于社会上对杜甫、韩愈的推崇以及科举的现实需求,福建地域对唐人别集的编辑刊刻主要集中于杜诗、韩文方面,当然,对唐人总集以及其他唐诗著作的刊刻也不在少数。如刘克庄编选《唐五七言绝句》,南宋时刊行于莆田、建阳。旧题刘克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在编选之初就已经在建阳一带进行刊刻。柯梦得《唐绝句选》曾刊刻于莆田县学,蔡正孙《精选唐宋千家联珠诗格》家刻本也刊刻于建安,此书集诗话与选本于一体,对后世诗歌选本影响巨大。其二,对唐人别集的整理也较其他地域更为发达,并且出现了能够代表整个宋代校勘、集注整理唐诗文献最高水平的著作。比如方崧卿、朱熹分别对韩愈集的校勘,代表了宋代韩集校勘的最高成就。在对唐人别集的注释方面,魏仲举《新刊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新刊五百家注音辩唐柳先生文集》代表了宋人笺注韩愈集、柳宗元集的最高成就。杜诗学形成于北宋,南宋时出现了“千家注杜”的局面,福建地区也产生和刻印了不少著作,如方醇道《杜陵诗评》、方深道《集诸家老杜诗评》、方铨《续编杜陵诗评》《老杜事实》、建阳刻《分门集注杜工部诗》、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吴泾《杜诗九发》、曾噩重刻《九家集注杜诗》等,其中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是杜诗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一部著作,其对杜诗学的推动作用不容忽视。其三,闽地的唐诗选本也表现出明显的地域特点。福建文人着重于对唐人绝句的编选刊刻,绝句创作难度较大,恰恰在客观上反映了闽地文人“以才学为诗”的诗歌倾向。其四,类书一般被认为是可供检索的资料性工具书,而在闽地所编类书当中,叶廷珪《海录碎事》却在排比事类的过程中以自身的诗学审美观念对材料进行取舍,颇值得关注。除此之外,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及《方舆胜览》二书,虽均为类书,但也能从中梳理抽绎出祝穆的唐诗学观点,揭示其唐诗学倾向。可见,除了文献材料的保存价值,类书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编纂者的诗学态度。

第三,作者采取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从唐诗学重要文献之《沧浪诗话》以及评点《李太白诗集》切入,探讨严羽其人的唐诗学理论。作者特别强调了严羽唐诗学的重要性,指出福建地区的诗歌特点虽确立于明代,但明代闽中诗派的形成乃至晋安诗派的出现,源头实可追溯到宋代严羽。指出从诗歌创作及文学批评上来看,宋代福建诗人呈现出鲜明的尊唐与崇宋的分化。在取法唐诗的过程中,宋代福建诗人呈现出了不同的取向,如北宋初年杨亿等人特别喜爱李商隐诗歌,并模仿其创作,号西昆体;北宋仁宗时期的吴处厚却推崇白体诗。南宋时期,针对江湖诗人的诗学晚唐,严羽却旗帜鲜明地尊崇盛唐诗,使得福建唐诗学逐步走向“诗法盛唐”。《沧浪诗话》的出现标志着福建乃至整个宋代诗坛由诗学晚唐向诗学盛唐的转变,魏庆之《诗人玉屑》以及蔡正孙《诗林广记》也都受到严羽的影响,推崇盛唐诗歌,这一风气甚至延展到全国。严羽对《李太白诗集》的评点,开创了评点李白诗集的先河,过去学界甚少措意,其实此书的出现比江西刘辰翁评点唐人诗歌更早,较其他地域类似著作也更早,其意义远在李白诗学史的研究之上。

另外,作者还从书法、碑刻以及私家藏书等视角考察宋代福建地区文人对唐诗文献的保存与传播。宋代福建的书法家较多,如蔡京、蔡襄、李纲等,或诗书结合,或借书法论诗,对于唐诗的保存与流传起了积极作用。与发达的刻书业相呼应,宋代福建的私家藏书业也十分兴旺,这对唐诗文献的保存与传播同样具有重要作用,如著名私家藏书目录《直斋书录解题》中著录的唐诗文献就不在少数,当是陈振孙在福建任官时所聚。周密《齐东野语》就说:“近年惟直斋陈氏书最多,盖尝仕于莆,传录夹漈郑氏、方氏、林氏、吴氏旧书至五万一千一百八十余卷。”①见周密《齐东野语》,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7页。《直斋书录解题》中屡屡可见借录莆田郑寅等家藏之书的记载。可见,陈振孙直斋所著录唐诗集多来自于莆田地区藏书。郑樵是莆田人,其代表著作《通志》二百卷,是一部体大思精的通史体政书,其中尤以“二十略”最为学术界所推重,这与其丰厚的藏书不无关系,郑樵的夹漈藏书,在福建当地十分有名,后编《夹漈书目》《图书志》两部书目②关于福建古代藏书目录编撰情况,可参李秉乾《福建文献书目(增订本)》(2003年作者自印本)。。作者通过考察宋代的福建私家藏书,挖掘出藏书家的唐诗学观及其在唐诗文献存藏方面的贡献。

我指导研究生一向重视对他们文献基本功与文献学意识的培养建立,这一点是从我的老师黄永年先生、周勋初先生、莫砺锋先生那里传承下来的,艳辉也深受这一学术传统的影响,这部书在唐诗文献的搜集梳理与考证方面下了很大功夫,直观体现在书后的三个附录中,即:《宋代闽地所刻唐人诗集叙录》《宋代闽地所编唐人别集叙录》《宋代闽地所编唐诗选本叙录》。记得艳辉在论文正式写作之前,就已经完成了这三部分工作,为后面的作品阐释与理论分析奠定了文献基础,可见出她的治学路径。为文献撰写叙录是一项“成如容易却艰辛”的工作,不仅要查阅各种书目,而且还要去图书馆目验文献“真身”。进而撰写内容也颇为复杂,既要考述作者、考辨真伪、调查存佚、查考版本,还要评判其文献价值。这些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当然,认真阅读此书后附录的三部叙录,也有不尽完善之处,但从每一条叙录中却能深深体会到作为一个青年学者的勤奋努力的态度与潜心学问的良好素质。

总之,这部《宋代闽地唐诗学研究》运用文献学与文艺学相结合的方法,以宋代福建文人对唐诗文献的编辑整理为研究基点,通过考查诸如刻书、藏书、笔记、诗话以及对唐诗的编选、校勘、笺注、评论等情况,观照整个宋代福建地域诗学理论的演进历程,并进一步辅以地理学、文化学、历史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对闽地唐诗学尽可能地做出全面综合探讨。最终不仅展现出整个宋代福建地域唐诗学的生长轨迹与历程,同时,也揭示出福建地域文化特质的发展经过。

艳辉是个聪颖多才的女孩子,会作古体诗,善写散文,能弹古琴,也研究古琴文献与文学,已出版有三部相关著作。如果说那三部琴学著作是其副业,那这部《宋代闽地唐诗学研究》则体现了她的主业。希望今后能以此书的出版为契机,围绕宋代福建地域唐诗文献与唐诗学诸问题展开更深入、更细致的一些个案研究,并产出更多更优秀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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