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的盛世构想与初唐诗歌
2022-11-23卢娇
卢 娇
(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00)
关于武则天与初唐诗歌发展的关系,学界多关注其改革科举、爱好诗歌对提高诗人地位和引发诗歌创作热情的影响,(1)参见吴格言《武则天执政对初唐诗歌发展的影响》,《齐鲁学刊》1999年第6期;胡可先《论武则天时期的文学环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等。笔者也曾探讨武则天个人性格特征、审美追求、宗教信仰给宫廷诗歌内容和风格带来的变化,参见卢娇《武则天与初唐诗歌——以其影响宫廷诗歌的创作情境为中心》,《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当然,也有少数学者认为武则天重用酷吏、大兴告密之风,恶化了诗人的环境,阻碍了诗歌的发展,如傅璇琮《武则天与初唐文学》(收入傅璇琮《唐宋文史论丛及其他》,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200-218页)。但实际上,武则天影响诗歌的媒介是多方面的,其基于盛世理想的一系列举动亦是其中重要一途,包括频繁的礼乐活动和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实绩等。这些举动不仅营造了浓厚的盛世氛围,在观念和事实上带给当时百姓一定程度的盛世感受,更是进一步促成了文人对政权的信心和从政的热情,从而对诗歌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而关于武则天基于盛世理想的盛世建设同初唐诗歌之具体关系,目前学界尚无专门的细致研究。李俊《初盛唐时期的盛世理想与文学》(2)参见李俊《初盛唐时期的盛世理想与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虽系统论述了初唐盛世理想和盛世建设对诗歌中的自信精神、诗人参与政治的热情的影响,但该书一方面始终将高宗武后作为一个整体、又特别强调高宗的主导作用,没有深入发掘武则天在营造盛世氛围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因而对高宗朝四杰等诗人论述较多,对武周朝宫廷沈佺期、宋之问、苏味道、李峤等诗人关注较少;另一方面在论及高宗武后时期的盛世建设时,只强调其通过倡导礼乐文化来彰显盛世品格,而忽略了其在经济、军事上的实际作为对打造盛世的影响。因而有必要重新审视武则天本人的盛世构想及其在初唐盛世建设中的具体贡献,在此基础上探讨当时文人的真实时代感受及诗歌所受的影响,以期从一个侧面探究武则天的文学功绩及初盛唐诗歌演进之过程与原因。
一、武则天的礼乐活动与盛世氛围的营造
从武则天立国号为“周”及天授元年以周汉为二王后、舜禹汤为三恪来看,她基本是以上古三代及汉朝作为政治楷模,并以此为理想中的盛世和建设目标的。事实上这也大致代表了唐人对盛世的构想,即首先在礼乐德政上追慕三代;其次如大汉王朝那样具有强有力的中央集权,保持国家的绝对统一,并且富国强兵;再者延续从三皇五帝到尧舜禹以来的统序,保证政权的合法性和法天而治的合理性。这就要求统治者发挥礼乐教化的作用,满足德政的要求,推行王道而非霸道,简贤任能,让利于民,富国强兵;士人也应具有宣扬王道政治的自觉性,即如孟子般“以道自任”,因而怀道而干谒自陈,也是其追求王道盛世的表现。
汉代是公认的继“三代”之后最典型的盛世,武帝在发展经济、军事之外兴礼乐、定服色,郊祀封禅,包括礼祠汾河、巡行天下,及以此带动的大力发展文教、大兴辞赋、改制乐府,都很好地塑造了大汉王朝的盛世形象。后世欲有所作为的帝王,即便不能在“武功”上比肩汉武,也愿在文德礼制上效仿之,其根源就在于追慕三代盛世的情结,因为这些礼仪、制度的确立本就是一个盛世所必备的基本条件。
武则天也在很大程度上利用礼乐活动的政治效用,高宗在世时她就不断借此提高自身的地位,同时带给民众盛世的感受;后来她又通过这些途径宣示武氏政权的顺应天意,使民众产生对其政权永久性的信心。诚然,唐代的第一次封禅大典是由高宗实施的,但其中饱含了武则天的政治智慧。“麟德二年(665)冬十月戊午,皇后请封禅,司礼太常伯刘祥道上疏请封禅”,[1]87可见次年的封禅最初出自武则天的设想。她甚至还上表:“封禅旧仪……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安,至日,妾请帅内外命妇奠献。”[2]6344-6345封禅礼仪中,初献为天子行事,亚献在唐以前一般以最高职事官担任,如大宗伯、太常或太尉。此次武则天则自请代替公卿担任亚献,不仅抬高了皇后的地位,也再次削弱了外朝公卿的影响,进一步强化了由帝、后共同组成的内朝皇权的权威。此外,这次封禅大典还实现了自贞观以来虽被屡次提及、但太宗始终未能达成的夙愿,宣示了高宗武后过人的功业,也成功营造了盛世的氛围,激发了百姓的盛世感受和政治热情。骆宾王《为齐州父老请陪封禅表》就表达了百姓对高宗圣德的歌颂,“伏惟陛下乘乾握纪,纂三统之重光;御辨登枢,应千龄之累圣”,[3]其中也洋溢着他们身逢明君盛世的激动情绪,因而接下来表达了参观封禅大典的愿望,而观礼朝圣的经历又有助于激发百姓的盛世感受及“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武则天自然对这次礼仪活动所发挥的诸多效用甚为满意,在封禅泰山之后又多次请封嵩山,只不过每次都因岁饥或边事紧急而未行,最后一次则因高宗病重而止。但武则天从事礼乐活动的激情并未因此消退,而是将其延续到独自执政时期。
在宫廷之外,民间文人也在思考着世运和时代发展的问题。王勃就曾说过:
王者乘土王,世五十,数尽千年;乘金王,世四十九,数九百年……乘火王,世二十,数七百年。天地之常也。自黄帝至汉,五运适周,土复归唐。[4]
他以五德终始说的理论推演出唐得土德,已经预感到大唐盛世的到来。陈子昂则曰:
昔尧与舜合,舜与禹合,天下得之四百余年。汤与伊尹合,天下归之五百年。文王与太公合,天下顺之四百年。幽厉板荡,天纪乱也。贤圣不相逢,老聃、仲尼,沦溺溷世,不能自昌。故有国者享年不永,弥四百余年。战国如糜,至于赤龙,赤龙之兴四百年。天纪复乱,夷胡奔突,贤圣沦亡,至于今四百年矣,天意其将复周乎!(《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文》)[5]
从历史循环论出发,推断出唐承大乱之后必将迎来大治。民间一方面有着这样的理论依据,另一方面目睹着朝廷的各项礼乐大典,于是产生了强烈的盛世感受和从政热情。特别是伴随着礼乐大典的计划,往往同时下达举荐的诏书,(3)比如麟德元年七月诏:“宜以三年正月,式遵故实,有事于岱宗……天下诸州明扬才彦,或销声幽薮,或藏器下僚,并随岳牧举送。”参见董诰等《全唐文》,卷12,《举行封禅所司集岳下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0页。永淳二年七月,“诏以今年十月,有事于嵩岳……仍令天下岳牧及京官五品以上,各举所知有孝行、儒学、文武之士”。参见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36,《帝王部·封禅二》,周勋初等校订,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375页。这样就带来了民间文人们更多的闻达机会。因此,我们便可以理解“牧童顿颡,思进皇谋,樵夫拭目,愿谈王道”[6]的又一层背景及包括文人在内的广大民众的普遍感受。
武则天独自主政后,仍进行了一系列的礼乐活动,其中最具有开创性质的是建明堂、拜洛水受“宝图”、立天枢、封中岳。所谓“明堂”,即“明政教之堂”(《周礼》),是古代帝王宣明政教之所。史载:“太宗、高宗之世,屡欲立明堂,诸儒议其制度,不决而止。及太后称制,独与北门学士议其制,不问诸儒……二月,庚午,毁乾元殿,于其地作明堂。”[2]6447即关于明堂制度唐初已产生很多分歧而关于高宗的议立明堂,还被认为是“唐高宗实现政治上去贞观化、树立个人政治形象的一项重要举措,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试图实现超越唐太宗功业的政治心态”,[7]但最终高宗未能如愿。不过从中可见明堂在礼制中的象征意义。至武则天,以自我作古的精神力排众议,将之付诸实践,于垂拱四年(688)建成了华丽宏伟的明堂,“凡高二百九十四尺,东西南北各三百尺。有三层……号‘万象神宫’”。[1]862在武则天看来,明堂的建成,既是实现了太宗、高宗未能完成的遗愿,更是其本人天命的标志,同时也是国运昌隆的象征。因而武则天对明堂一直十分重视,自建成后每年都要亲享明堂,在这里布政、祭祀,有时又配合着大赦和大酺。(4)如“永昌元年(689)春正月,神皇亲享明堂,大赦天下,改元,大酺七日”。参见刘昫等《旧唐书》,卷6,《则天皇后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9页。同年四月,武承嗣伪造瑞石,上书“圣母临人,永昌帝业”,[2]6448称获之于洛水,武则天命其石曰“宝图”,诏当亲拜洛受图,不久“有事南郊,告谢昊天;礼毕,御明堂,朝群臣。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十日集神都。乙亥,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2]6448这次拜洛受图仪式也十分盛大,“内外文武百官、蛮夷各依方叙立,珍禽、奇兽、杂宝列于坛前,文物卤簿之盛,唐兴以来未之有也”,[2]6454这自然也是向天下宣扬其受命于天及权威、国力的手段。拜洛受图、郊祀等仪式都配合着明堂不断强化了人们的盛世体验,坚定了人民对统治者的信心,最终助成了武则天的“革命”。正是源于这些礼制的重要象征意义,证圣元年(695)的明堂大火才使得武周政权陷入舆论和政治的双重危机——大火不可避免地让人联想到是上天对武周统治的否定和警示,武周政权的合法性受到极大挑战。因此,武则天不可能在明堂焚毁后就此作罢,而是很快下令重建明堂,次年(万岁通天元年696),新明堂建成。出于证明政权正统性、合法性的迫切需要,武则天又命铸九鼎置于庭中。九鼎代表着国家政权,也是国运昌隆的象征,武则天还亲撰铭文《曳鼎歌》:
羲农首出,轩昊膺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8]51
再次强调其继承三代的功业,渲染其政权的合法性,营造天下太平、海内无事的和谐气氛。此次则天自为《曳鼎歌》,还“令相唱和”。[1]868明堂大火所造成的危机很快被一片祥和的景象所化解。
在明堂大火之前的延载元年(694)五月,武三思率四夷酋长奏请铸铜铁为天枢立于神都端门之外,目的为“铭纪功德,黜唐颂周”。[2]6496次年四月,天枢建成,“高一百五尺,径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周百七十尺,以铜为蟠龙麒麟萦绕之……太后自书其榜曰:‘大周万国颂德天枢’”。[2]6502-6503“天枢”本是北斗七星斗身第一颗星的名称,被用来比喻国家政柄,天枢的寓意在于“吹捧武则天以道德感化天下,周边民族和中原民众都像指极星始终朝着北极星一样,对她感恩戴德,忠诚不二”。[9]天枢和九鼎造型宏大精美,耗费铜铁巨多,本身就显示了当时金属冶炼、铸造加工技术的高超、生产力的发达和国力之强盛。
武则天不仅以皇后身份参与了泰山封禅,而且以皇帝的身份主持了一次封禅,不过这次是在嵩山。万岁通天元年(696)腊月,“封神岳,赦天下,改元万岁登封,天下百姓无出今年租税,大酺九日”。[2]6503这次封禅除了一般的礼乐象征意义和情绪感染作用之外,还直接给百姓带来免租税和会饮的现实利益,这更强化了他们身逢盛世的感受。武则天在改制前后正是通过一系列密集的大型礼乐活动,宣扬其顺应天命的政权和德比三代的功业,满足了广大民众对于盛世的诸多幻想,也成功培养起文人对政权的坚定信心和从政的热情。
二、“润色鸿业”的需求与宫廷诗歌的复兴
武则天选择的神都洛阳与象征李氏政权的长安相比,在历史上一直以礼法、制度的优越而见长,班固的《两都赋》对此早有比较:“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泝洛,图书之渊?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侠踰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10]34-35就这样,武则天发挥洛阳的文化优势,在其本人的盛世构想中,首先就有礼乐文典比肩三代的预期,特别是巧妙地利用了“河图洛书”、明堂和封禅政治。与此同时,她又吸收了西汉盛世对文章诗赋的提倡,因为无论是赋颂还是诗歌都有“润色鸿业”的功效。试看西汉时文章诗赋之盛况:
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宣武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时时间作。[10]21
再对比一下武周朝的“圣上方以礼乐文章为功业,朝野欢娱”(阎朝隐《鹦鹉猫儿篇序》),[8]769就会发现二者是何其相似。可见,武则天对文章诗赋的提倡,一方面确实源于其“好雕虫之艺”的个人爱好,但另一方面也与其润色鸿业、营造盛世氛围的需要有关。因而我们不仅看到文人在盛世氛围的感召下“以道自认”——上书言事,如陈子昂《谏灵驾入京书》,孙嘉之的“始诣洛阳,献书阙下,极言时政,言多抵忤”(孙逖《宋州司马先府君墓志铭》),[11]3182也看到了文人们献赋、献颂、献诗以表达对礼乐典章和盛世的赞美,如崔融《进洛图颂表》,李峤《大周降禅表》等。这都符合武则天的既定构想,比如其垂拱二年所铸之铜匦,就包含了这两方面的用意:“其东曰‘延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2]6437功业的理想和创作的热情被一齐激发,特别是武则天还往往亲自创作以为示范,如其拜洛受图时作《唐大享拜洛乐章》十四首,登基大典时作《上礼抚事述怀》,立鼎时作《曳鼎歌》,登封嵩山时作《升中述志碑》等。正是由于武则天更加迫切地需要证明其政权的合法性和永久性,其礼乐活动才远比高宗朝频繁,规模也更加盛大。伴随着这些礼乐活动的进行和武则天对文章诗赋的提倡,宫廷诗坛进入了新的繁荣时期。
与此同时,一批文人聚集在武则天身边,在她逐渐掌控局面、稳定政权之后,不再需要过多地发挥理政之才去处理复杂的宫廷斗争(比如“北门学士”),因而有更多的机会参与到各种礼乐活动之中,用他们的诗笔记录下当时的盛况,为“润色鸿业”贡献出各自之力。李峤、苏味道、陈子昂、沈佺期、宋之问等人是其中杰出的代表。如李峤《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是现存唯一的咏天枢建成之诗,然当时“朝士献诗者,不可胜纪,唯峤诗冠绝当时”(《大唐新语》卷8),[12]289可见朝廷每次的礼乐大典都会引发大量的献诗。此外,一些近距离的出游和宴饮,自然娱乐目的比较明显,但也有些出游巡幸带有“省方”即观民风民情和政治得失的用意,这也是一种礼制需要,相应的诗歌创作往往也有歌颂礼乐典章制度的性质。比如武则天长安元年(701)幸京师长安,王无竞《驾幸长安奉使先往检察》云:“文物沦霸运……巡幸顺讴思……耆老感盛仪”,[13]李峤《扈从还洛呈侍从群官》也有“观风昔来幸,御气今旋跸……登原采讴诵,俯谷求才术”,[8]687明确此次长安之幸为“巡幸”“观风”之礼。当离开长安返回洛阳时,杜审言有《扈从出长安应制》,谓之“省方称国阜,问道识风淳”;[8]737沈佺期同名诗则有“复除恩载洽,望秩礼新崇”。[8]1044
这类关乎朝廷礼乐盛典之作占据了当时宫廷诗坛的很大比重。它们一方面记录了大典的盛况,“八神扶玉辇,六羽警瑶谿。戒道伊川北,通津涧水西”(牛凤及《奉和受图温洛应制》)、“七萃銮舆动,千年瑞检开……殷荐三神享,明禋万国陪”(李峤《奉和拜洛应制》)、“垂衣受金册,张乐宴瑶台……玉帛群臣醉,徽章缛礼该”(陈子昂《洛城观酺应制》)、“复道开行殿,钩陈列禁兵”(宋之问《扈从登封告成颂》),“何如万方会,颂德九门前”(李峤《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另一方面也歌颂了武则天政权的顺应天意和德化天下,“陟配光三祖,怀柔洎百神”(苏味道《奉和受图温洛应制》),“六甲迎黄气,三元降紫泥”(沈佺期《则天门观赦改年》),“配极辉光远,承天顾托隆”(李峤《皇帝上礼抚事述怀》)、“天道向归余,皇情美阴骘”(李峤《扈从还洛呈侍从群官》);再者,这些诗歌还表现了礼乐大典所渲染的盛世氛围及诗人们的盛世感受,“垂旒沧海晏,解网法星空……小臣滥簪笔,无以颂唐风”(李峤《皇帝上礼抚事述怀》)、“轩宫帝图盛,皇极礼容申……承平信娱乐,王业本艰辛”(陈子昂《奉和皇帝上礼抚事述怀应制》)、“帝泽倾尧酒,宸歌掩舜弦。欣逢下生日,还睹上皇年”(李峤《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陶甄荷吹万,颂叹归明一。欢与道路长,顾随谈笑密”(李峤《扈从还洛呈侍从群官》)。频繁的礼乐活动激发了文人们的政治热情,也直接引发了大量的诗歌创作,带来了宫廷诗歌的繁荣。
这次宫廷诗歌的繁荣意义重大。从上官仪之死到高宗病逝,从武则天临朝到改制称帝前夕,一方面,由于高宗病情不断加重、又多受边患困扰,武则天多将精力放在打击政敌和夺权上,导致最高统治者都无心频繁组织集体唱和;另一方面,由于宫廷内缺少既位居要职又热衷写诗的领袖型诗人,宫廷诗坛一度在高宗龙朔以后的二十多年间比较沉寂。这期间,四杰、薛元超等人先后入蜀,他们成了最早把诗歌播入蜀中的诗人,在当地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使得蜀中成为当时最为发达的地方诗歌中心,诗歌也在他们手中“从宫廷走向市井”,“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这确实似乎是个开阔的前景,但历史证明地方诗歌快速崛起的时机还没有成熟,四杰等人也不能直接带来蜀地诗歌的繁荣,蜀地诗歌的热闹景象随着这批诗人的离蜀而迅速消歇。当地并没有出现重要的诗人,甚至后来出现的蜀地诗人也必须离蜀赴京才能扩大影响,陈子昂和李白就是最好证明。因而在诗歌还没有全面普及和推广的初唐,诗歌的发展、演进绝对无法离开京城、离开宫廷。明确这一背景,才能理解武周前后宫廷诗歌复兴的意义。当武则天改制的时机成熟、政权不断稳固后,她将目光逐渐从政治斗争转向改制的准备和新政权的各项建设,致力于从各方面打造大周盛世,也开始了新的文化建设,宫廷诗坛由此再度繁荣起来。其意义不仅在于后来完成了地方诗歌不可能实现的近体定型和推广,更重要的是,它使诗歌得以延续下去,并进一步从中央层面扩大影响,为下一个全社会范围内诗歌高潮的到来提供了可能。当然,它同时也开创了某些新的诗歌风气,(5)如武周诗歌追求“文理兼美”,后期更是具有鲜明的佛道情怀,这是不同于贞观、龙朔诗歌的新风气。参见卢娇《武则天与初唐诗歌——以其影响宫廷诗歌的创作情境为中心》,《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是初盛唐诗歌演进的重要一环。因而不宜将武周时的宫廷诗歌纯粹看作是将已走出宫廷的诗歌重新拉回宫廷的一种倒退。(6)傅璇琮《武则天与初唐文学》一文认为四杰扩大了诗歌题材,“这本是一个开阔的前景,但为时不久,只不过十来年,却又回到宫廷,而且腾扬起一片虚假颂谀之声”。参见傅璇琮《唐宋文史论丛及其他》,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216页。
三、武则天的盛世建设与诗人的盛世感受
对于武则天时期这些与礼乐活动密切相关的“润色鸿业”的诗歌,以往我们多视之为作者的违心歌颂或政治投机,实际上我们忽略了一点,即武则天一系列的礼乐活动确实带给了世人鲜明的盛世维新的感受。正如陈子昂所言:“微臣敢拜手,歌舞颂维新。”(《奉和皇帝上礼抚事述怀应制》)因为,当时人们对盛世的理解本就包含礼乐上的兴盛。然而,联系到武则天改制前后奖励告密、酷吏横行的现实,今人又不免认为时人的盛世感受即便不是高压政策下伪装的假象,也纯是一种被现象欺骗而产生的幻觉。对此,有必要加以辨明。
诚然,为了打击政敌、巩固统治,武则天采取过一些极端措施,任用酷吏、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政坛和文坛出现了诛杀和流放的高潮,造成了“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道路以目”[2]6465“敕旨皆依,海内钳口”[2]6474的恐怖气氛。这对文学发展自然是不利的,如傅璇琮所说:“这种局面,要使文学有健康、正常的发展,做到慷慨任气,直抒胸抱,有可能吗?”[14]但是,这“人人自危”“道路以目”只是朝政的一个方面,而且很可能是被史家刻意放大的一个方面,我们不能就此忽视绝大多数中下层民众对新政权的信心和热情。并且,当时不仅有来俊臣、侯思止这样的酷吏,也有徐有功、杜景俭、李昭德、李日知这样的直臣,被告者皆曰:“遇来、侯必死,遇徐、杜必生。”[2]6465可见徐、杜等人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的,只是史书大多记载了“死”者而略去了“生”者罢了。“被告者”尚存一线希望,那些没有触犯法律、没有被告的官民更不可能全盘否定武则天的统治。事实上,武则天不仅通过礼乐活动来渲染盛世气氛,也通过一系列具体的改革措施让百姓切实感受到了生活的改善、政治的希望,从而支持武则天维护国家的统一,甚至产生盛世的感受。
早在上元元年(674)的“建言十二事”中,武则天就提出了劝农桑、轻徭赋的主张,她也一直将此作为治国之本。光宅元年(684)四月,武则天又以睿宗的名义发布《诫励风俗敕》,以“人无犯法,田畴垦辟,家有余粮”[11]222作为地方官吏治绩标准。同年九月,在《改元光宅赦文》中,指出“两京之所,徭赋实繁,亦令所司作优量法,使劳逸得所”。[11]995《改元载初赦文》中又因霜涝减产而要求“并量放庸课”“蠲其徭役”,“州县好加检校,勿使饥馑”,[11]997关注百姓疾苦。在封禅嵩山时,又令“天下百姓无出今年租税”。这些措施促进了农业的发展,减轻了百姓的负担。所以在武则天的统治下经济得以发展,人口也大幅增加。此外,即便其大兴土木,也多利用现有国库或官员捐款,史书中极少留下额外增加百姓赋税的记载。(7)长安四年正月,武三思请毁三阳宫而作兴泰宫,“功费甚广,百姓苦之”。参见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卷207,胡三省音注,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569页。此外,几乎没有类似记载。同年,武则天本欲征收天下僧尼赋税在白司马阪建造大佛像,但因监察御史张廷的上疏而止。比如天枢即由“诸胡聚钱百万亿”[2]6496而建。同年,豆卢钦望“请京官九品已上输两月俸以赡军”,但由于王求礼的进谏而“事遂寝”。从其谏言“陛下富有四海,军国有储,何藉贫官九品之俸而欺夺之”[2]6495及最终武则天没有采用豆卢钦望的建议来看,当时国库是充实的,军费也是有保障的。百姓的赋税并没有加重,生活应是更加殷实。因而我们看到李峤《扈从还洛呈侍从群官》中写道:“行存名岳礼,递问高年疾。祝鸟既开罗,调人更张瑟……邑罕悬磬贫,山无挂瓢逸。施恩浃寰宇,展义该文质。德泽盛轩游,哀矜深禹恤。”[8]687歌颂武则天体恤百姓、改善民生。杜审言《扈从出长安应制》“省方称国阜,问道识风淳。岁晚天行吉,年丰景从亲”,[8]737则强调“国阜”“年丰”。联系当时朝廷政策及百姓生活实际,可知这些诗句并非完全出于虚夸。这从写于地方的一首诗歌中也能见出。永昌元年(689),武则天享明堂,大赦并改元,赐酺七日,杜审言正在晋陵郡“江阴县任县丞、县尉一类的官职”,[15]他的《大酺》就反映了民间的盛况及底层百姓真实的精神面貌:
毗陵震泽九州通,士女欢娱万国同。伐鼓撞钟惊海上,新妆袨服照江东。
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火德云官逢道泰,天长日久属年丰。[8]737
从中不难见出百姓物质生活的丰裕及国力的强盛,这首来自地方的诗歌透露出民间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宫廷诗人的颂词。
除经济的发展外,在政权的稳定方面,武则天也迅速平定了内部徐敬业之乱、李唐宗室李贞李冲之反,维护了强有力的中央集权,这符合百姓向往和平安宁生活及国家统一的愿望。在对外关系上,虽然一直边患不断,但这自高宗朝初期以来就一直存在,一般的边事失利均不会引起特别的敏感。高宗时中书舍人刘祎之就说过:“自古明王圣主,皆患夷狄。吐蕃时扰边隅,有同禽兽,得其土地,不可攸居,被其凭凌,未足为耻。”[1]2848这代表了当时的一种社会心理——对边患习以为常。尽管如此,武则天在对外关系上还是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她对高宗以来饱受其困的吐蕃予以反击,高宗朝李唐对吐蕃基本上束手无策,任其宰制,甚至从西域撤军,这是高宗朝对外的最大挫败。但至武则天独自主政时,她在经由多次教训后主动回击,分别在永昌元年(689)五月、载初二年(690)六月派兵征讨吐蕃,虽结果兵败,但毕竟化多年的被动忍受为主动出击,且终于在长寿元年(692)由武威道总管王孝杰大败吐蕃,收复了安西四镇。除了武装反击外,“在对吐蕃的谈判上,也获得历次唐蕃会谈中,最杰出的成果”,[16]23即在万岁通天元年(696)吐蕃遣使会谈,武则天大胆任用时任县尉的郭元振前往,郭元振使这次交涉成为“所有吐蕃对唐谈判事件中,唯一未遂吐蕃意者”。[16]25这一切无疑会在一定程度上鼓舞士气、振奋人心,宣扬武周国威。除吐蕃外,“天授中……六月,癸丑,永昌蛮酋薰期率领部落二十余万户内附”。[2]6494天授二年(692)党项部落万余人也归附,后突厥首领默啜,为争取武则天对其篡位政权的支持,也于天册万岁元年(695)遣使请降(虽此后不断要求各种利益,最终反叛)。故武周政权建立后几年由于各种因缘巧合确实形成了一种四方归附、万国来朝的表象,而武则天也一直重视边疆政权和蕃将的作用,在重要的礼仪场合中都有“蛮夷酋长”的参与。所以诗歌中类似“明禋万国陪”“还推万方重”“南面朝万国”及“万方俱下拜”(宋之问《扈从登封告成颂》)、“百灵无后至,万国竞前驱”(宋之问《扈从登封告成颂应制》)这样的歌颂,绝非子虚乌有的夸张,它们一方面是对现实场景的描绘,另一方面也确实源于诗人们在彼时几年中,建立在武则天对外战争所取得的成效基础上的自豪感和优越感。
盛世的另一表象是简贤任能。关于武则天的用人,前贤发论颇多,然基本不出唐德宗朝名相陆贽《请许台省长官举荐属吏状》中的总结:
往者则天太后践祚临朝,欲收人心,尤务拔擢,宏委任之意,开汲引之门,进用不疑,求访无倦,非但人得荐士,亦得自举其才。所荐必行,所举辄试,其于选士之道,岂不伤于容易哉?然而课责既严,进退皆速,不肖者旋黜,才能者骤升,是以当代谓知人之名,累朝赖多士之用。此乃近于求才贵广、考课贵精之效也。[11]4821
即武则天用人首重“求才贵广”,因而出现了“则天初革命,大搜遗逸,四方之士应制者向万人”(《大唐新语》)[12]290的盛大局面以及民间“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杷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朝野佥载》卷4)[12]50的嘲讽。但其用人的另一原则是“考课贵精”,“不肖者旋黜,才能者骤升”,有“知人之明”,缘此她发现并为盛唐储备了大量人才。就连对武则天颇多微词的《资治通鉴》也不得不承认:“太后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称职者,寻亦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2]6478因而李峤“俯谷求才术”(《扈从还洛呈侍从群官》)也并非虚言,杜审言也谓“玺书傍问俗,旌节近推贤”(《和李大父嗣真奉使存抚河东》),而随着政权的巩固,武则天也逐渐清除了酷吏的弊政,使政治日趋清明。
可见,武则天当政虽有大兴告密、酷吏乱法的事实,但,“贞观时期所取得的成就——统一和强盛,在武则天统治的半个世纪里,得到切实的巩固……造成历时半个世纪强有力的专制统治,对国家统一的进一步巩固,和社会安宁的长期保持,是有贡献的”。[17]并没有因政权异姓而产生动乱,并且,普通百姓的赋役得到一再减免,社会财富日益增加,人民生活得到切实改善。此外,人才晋升的渠道畅通,赏罚分明,许多贤才得到任用。因而,武则天统治时期特别是武周后期,虽不比开元时全盛,但已开启了盛世的先声,人们的盛世感受当时是逐渐加强的,最终在盛唐开天年间达到高潮,形成了一种积极进取、乐观自信的时代精神。
总之,武则天通过大量的礼乐活动,成功地营造了盛世的氛围,激发了诗人们的政治热情。加上盛世建设和“润色鸿业”的需要,武则天大力提倡文章诗赋,宫廷诗歌继高宗龙朔后再度在武则天改制前后出现了繁荣。这次繁荣意义重大,它使本已消歇的诗歌得以延续下去,并进一步从中央层面扩大影响,为后来近体诗歌的定型和盛唐全社会范围内诗歌高潮的到来提供了可能。并且,诗歌中反映的盛世感受不仅来源于礼乐活动的渲染,也在一定程度上来源于现实生活的感召——武则天的政治、经济、军事实绩确实使王朝朝着盛世不断迈进。尤其是这些诗歌的作者,基本上都是文人出身,他们凭借文才得到武则天的赏识,这更加让其感受到君臣遇合、身逢盛世的幸运。所以他们对武则天的歌颂,一方面出于武则天对文人“润色鸿业”的期许,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诗人自己真实的感受,诗中正逐渐呈现出一种蓬勃的朝气和开朗的胸襟,盛唐诗歌的动人面貌已初见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