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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国学三次热潮与思考

2022-11-23

关键词:国粹胡适国学

汤 洪 李 丹

鸦片战争后,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西方列强纷至沓来。在西方强势枪炮之下,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接踵而来。这期间,国人从被动渐趋主动吸收西方文化,西方学术也大量涌入。我者与他者的碰撞,亡国与亡种的忧虑,遂催生出第一次爱国国学热。从洋务运动的变革技术到维新变法的变革制度,皆没有使当时的中国摆脱贫困与落后。五四新文化运动走向变革文化,因而也激荡“整理国故运动”并产生第二次研究国学热。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独立自主政权,特别是改革开放几十年的经济成就,让国人不断走向文化自觉和自信。经济的开放,同时也带来20世纪80年代后西方学术的大量涌入,本土与外来再一次产生碰撞互动,遂引发第三次国学热,持续至今而未衰歇。本文拟清理百年国学兴起与沉寂的三次浪潮,分析背后的历史动因并试图探寻国学的未来发展走向。

一、国学兴起的时代背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清朝文字狱和闭关锁国,对民族发展造成巨大伤害,渐使中国进入“停滞社会”。乾隆逝世40年后,国人在鸦片战争中表现的愚昧令人咋舌。广州主将杨芳“传令甲保遍收所近妇女溺器”以为制胜法宝,企图以“阴门阵”对抗英国军舰。鸦片战争后,清政府风雨飘摇,太平军趁乱局一路北上,节节胜利。但是,马克思在《中国纪事》中认为,当时太平军“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25页。因而太平军并没有能力拯救中国。紧接着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中国士大夫发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呐喊,在被动中开展“中体西用”理念下的洋务运动。经过30年的建设,清朝在军事上打造了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舰队。几乎在同一时期,日本也兴起“明治维新”。但是,1894年日本发动有准备的甲午海战,却以北洋舰队全军覆没而告终。中国有识之士再次警醒,于是“百日维新”在康有为、梁启超的积极呼吁中发起,欲使中国走上变法图强的革新之路。但仅103天,变法维新即以光绪被囚禁于瀛台而告失败。之后,义和团提出“扶清灭洋”口号,却导致“八国联军”对中国更为疯狂的蚕食和鲸吞。中国该何去何从?早期兴中会和同盟会皆在寻求答案,辛亥革命以暴力推翻清朝政权,从而结束了长达2 000多年的君主帝制。1841年5月至1912年2月,晚清70年期间,清政府共签订了411个不平等条约,(2)高放:《近现代中国不平等条约的来龙去脉》,《南京社会科学》1999年第2期,第11页。割地173.9万平方公里。李鸿章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诚不虚言。

今人所谓的国学即在这风谲云诡的大动荡中酝酿、催生、凸显。国学一名,是晚清时期受日本影响而出现的新事物。日本江户时代晚期,思想界主张对日本古代典籍进行系统研究,极力反对中国的儒学和佛学,宣扬日本本土的“神道”,即日本国学。1902年,梁启超在日本创办了《国学报》。1903年,邓实在上海创办了国学保存会,以“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发行刊物《国粹学报》。国学随即呈现于世人视野。1906年,邓实于《国粹学报》发表《国学讲习记》,他这样阐释国学:“国学者何?一国所有之学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国焉,有其国者有其学。学也者,学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而自治其一国也”。(3)邓实:《国学讲习记》,《国粹学报》1906年第19期。此一概念,历经百年,仍为学界所普遍认同。

二、“西学东渐”与第一次爱国国学热

洋务运动兴起之后,京师同文馆、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以及江楚编译书局等译文阵地聚集严复、林纾、马建忠、包天笑、李善兰、汪凤藻、华蘅芳、徐寿以及丁韪良、傅兰雅、藤田丰八等大批干将翻译西方学术著作,1860年至1904年,译介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应用科学著作达千余种。西学骤然涌入,国人仓促之间,面对他者和我者的碰撞,第一次感到如此剧烈的冲突。1903年,邓实在上海创办国学保存会,发行刊物《国粹学报》。邓实凝聚黄节、章太炎、刘师培等人创立“国粹派”,他们以“研究国学、保存国粹”的价值判断在晚清时期掀起了第一次国学浪潮。

“国粹派”面对当时西方列强瓜分中国的形势,发出振聋发聩的清醒呼声。黄节在《国粹学报叙》中谓:“立乎地圜而名一国,则必有其立国之精神焉,虽震撼搀杂,而不可以灭之也……昔者英之墟印度也,俄之裂波兰也……皆先变乱其言语文学,而后其种族乃凌迟衰微……学亡则亡国,国亡则亡族。”(4)黄节:《国粹学报叙》,《国粹学报》1905年第1期。邓实在《拟设国粹学堂启》中谓:“中国自古以来,亡国之祸叠见,均国亡而学存。至于今日,则国未亡而学先亡。故近日国学之亡,较嬴秦蒙古之祸为尤酷……学亡则一国之政教礼俗均亡,政教礼俗均亡,则邦国不能独峙……是则学亡之国,其国必亡,欲谋保国,必先保学。”(5)邓实:《拟设国粹学堂启》,《国粹学报》1907年第26期。邓实在《鸡鸣风雨楼独立书·人种独立》中谓:“其(按:欧洲人殖民主义)希望伟,其谋虑深,其亡人国也,必先灭其语言,灭其文字,以次灭其种姓。”(6)邓实:《鸡鸣风雨楼独立书·人种独立》,《政艺通报》1903年第23期。许守微在《论国粹无阻于欧化》中谓:“是故国有学则虽亡而复兴,国无学则一亡而永亡。何者?盖国有学则国亡而学不亡,学不亡则国犹可再造;国无学则国亡而学亡,学亡而国之亡遂终古矣。”(7)许守微:《论国粹无阻于欧化》,《国粹学报》1905年第7期。章太炎在《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之演讲》中谓:“用国粹激励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8)章念驰编订:《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页。章太炎在《国学讲习会序》中谓:“夫国学者,国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闻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固不足以立国矣,而吾未闻国学不兴而国能自立者也。吾闻有国亡而国学不亡者矣,而吾未闻国学先亡而国仍立者也。”(9)章太炎:《国学讲习会序》,《民报》1906年第7期。由是可知,这一股国学热完全是爱国士人在面对西方列强侵吞中国的危难之际所发出的热血疾呼。

三、“打倒孔家店”与第二次研究国学热

彻底否定“孔先生”,肯定西方“赛先生”(科学)与“德先生”(民主),发现传统文化中“理性文化”与“逻辑文化”的阙如,这是“五四”先驱者如陈独秀、胡适和鲁迅的独到之处。他们以“病理学”的眼光和观念深刻解剖传统文化,因而在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上取得了丰硕战绩。但是,面对传统向现代转化的新文化体系建设,他们却并没有来得及完成这种历史使命。

主张“全盘西化”应为这一时期的时代潮流,胡适、陈序经二人则是这种主张的代表人物。对于学习西方文化,胡适的态度是坚定的,更是决绝的。1928年,胡适在《请大家来照照镜子》中认为:“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上不如人,不但机械上不如人,并且政治社会道德都不如人……试想何以帝国主义的侵略压不住日本的发愤自强?何以不平等条约捆不住日本的自由发展?何以我们跌倒了便爬不起来呢?……所以我说,近日的第一要务是要造一种新的心理:要肯认错,要大澈大悟地承认我们自己百不如人。第二步便是死心塌地的去学人家。”(10)胡适:《请大家来照照镜子》,《良友》1928年第31期。1935年,发表《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一文,提出了“Wholesale westernization”(“全盘西化”)和“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全力现代化”)的主张。(11)胡适:《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大公报》1935年6月23日,第2版。胡适认为,人们应当大胆地、积极地学习西方文化,而无须担心传统文化的丧失,胡适在1929年所写的《文化的冲突》一文中说道:“一个国家的思想家和领导人没有理由也毫无必要担心传统价值的丧失……我在1926年发表了《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一文……在这篇文章中我的立场是中国必须充分接受现代文明,特别是科学、技术与民主”。(12)罗荣渠主编:《从“西化”到现代化》,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376-379页。此外,1930年胡适将自己十年来的文章总结提炼,作《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以分享给中学生,文中告诫少年人:“不要怕丧失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化,因为绝大多数的惰性已仅够保存那旧文化了,用不着你们少年人去担心。你们的职务在进取,不在保守”。(13)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新月》1930年第4期。1934年,陈序经的《中国文化的出路》一书将“全盘西化”说得更为明确,也更为直接:“总而言之,折衷的办法既是办不到,复古的途径也走不通……我们的惟一办法,是全盘接受西化”。(14)陈序经:《中国文化的出路》,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82-83页。在这本书中,陈序经还质疑了胡适“全盘西化”的主张,认为胡适“对于西洋文化其他方面。如宗教态度,尚有多少商量之意”,(15)陈序经:《中国文化的出路》,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94页。而“主张全盘西化的人,还是不易找得”。(16)陈序经:《中国文化的出路》,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94页。事实上,胡适与陈序经所主张的“全盘西化”确有一定不同之处,1935年胡适在《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中进一步修正了自己主张的“全盘西化”概念,他认为“所以我主张全盘的西化,一心一意的走向世界化的路……与其说‘全盘西化’,不如说‘充分世界化’。‘充分’在数量上即是‘尽量’的意思,在精神上即是‘用全力’的意思”,(17)胡适:《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大公报》1935年6月23日,第2版。胡适假设自己穿着长袍、踏着中国缎鞋子、用钢笔写着汉字的场景,承认并不能真正做到所谓“全盘西化”。他指出,“况且西洋文化确有不少的历史因袭的成分,我们不但理智上不愿采取,事实上也绝不会全盘采取”。(18)胡适:《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大公报》1935年6月23日,第3版。胡适将“全盘西化”的说法替换为“充分世界化”,可见其“取法乎上,仅得其中”的意图。

科学主义及其所关联的“全盘西化”思潮在中国旋即受到传统知识群体的猛烈批评,致使传统与外来量长较短,从而在新文化运动内部产生离散分化,导致“新旧”的天壤悬隔。梁启超在一战后自欧洲考察归来,对自己曾经无比崇尚的科学主义产生了怀疑。而后,张君劢带着这种怀疑与丁文江、胡适等坚持“科学主义”的学者展开了一系列关于“科学与人生观”的持续争论。此外,梁漱溟在西潮涌动之际,探寻中国文化未来发展方向,其《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从中、西、印文化的不同来阐发世界文化的三种人生路向。梁氏认为中国过早走上第二路向而没有科学和民主,故中国文化须先“连根拔去”并“通盘受用西方化”,把第一路向走一遍。梁氏主张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优文化,因此人类都得走上中国所走的路向,故我们应该“拿出中国原来态度”“翻身”变成世界文化。梁氏的主张分别受到张君劢和胡适两方的批评。以吴宓和梅光迪等人为代表的学衡派是“文化守成主义”的支持者,他们批判提倡新文化运动者:“彼等犹以创造自矜,以模仿笑国人……况彼等模仿西人,仅得糟粕”,(19)梅光迪:《评提倡新文化者》,《学衡》1922年第1期。主张“今欲造成中国之新文化,自当兼取中西文明之精华,而熔铸之,贯通之”。(20)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学衡》1922年第4期。

新文化运动正因有此激烈思想对垒,因而同时催生国学的第二次热潮。在国学第二次热潮的推动下,一批国学研究机构旋即成立。1920年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成立,1921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创建《国学季刊》,1923年东南大学国文系国学院创建《国学丛刊》,1925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创建《国学论丛》,1926年厦门大学国学院创建《国学专刊》,1928年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创建《燕京学报》,各大阵地皆以专研国学为务。但是,这些国学研究机构的研究方法已迥异于20世纪初的第一次国学热。例如,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聚集沈兼士、胡适、李大钊、鲁迅、周作人、钱玄同、朱希祖、蒋梦麟、陈垣、沈尹默等一批大家,但同时也邀请世界知名汉学家,如法国伯希和、德国卫礼贤、日本田边尚雄等担任通信员,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已具开放眼光并重视与国外汉学界深入交流。又如,清华国学研究院聚集吴宓、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李济等大家,共招收四届74人,其中王力、吴其昌、徐中舒、姜亮夫、陆侃如、刘节、刘盼遂、罗根泽、蒋天枢等皆是20世纪人文学术的中坚力量。但是,王国维主讲“古史新证”“说文练习”“尚书”“最近二十年来中国新发现之新学问”,梁启超主讲“中国文化史”“史学研究法”,陈寅恪主讲“西人东方学之目录学”“佛经翻译文学”,赵元任主讲“方言学”“普通语言学”“音韵学”,李济主讲“民族学”“考古学”,他们的讲授内容完全超越早期国学的范围。赵元任的语言学研究已属现代语言学范畴,李济的“民族学”和“考古学”都是直接运用人类学的方法。因此,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和清华国学研究院已经是和西方汉学紧密相关的全新国学。20世纪20年代,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胡适发起的“整理国故运动”即是此一时期国学研究的主流范式。胡适于1923年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已有不同于20世纪初的国学概念:“‘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21)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北京大学日刊》1923年3月30日,第2版。他们以中立、不含褒贬的学术态度倡导“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们充满对科学方法的自信,试图通过科学的国故整理来证明“国粹派”和“守旧派”固守传统文化价值的错误。20世纪20年代,科学主义与守成主义两派间的争辩沉淀为不同的思维模式,这些矛盾冲突由近代知识阶层的内在困境所造成。一方面,以胡适为代表的文化激进派都是民族国家的坚定支持者,希望中国富强,但他们坚信要实现中国富强必须舍弃自己的文化,因此他们侧重对传统文化进行“捉妖打鬼”“解剖死尸”,由此出现国学大师反国学的时代主潮。另一方面,以学衡派为代表的文化守成派坚决反对完全抛弃传统文化,他们坚信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性,认为民主和科学为中国必须接受,但他们重点在于论证民主和科学为中国文化所本有。因此,两派都在研究国学,只是出发点和研究视角迥然有别。

四、全球化语境与当代第三次复兴优秀传统文化国学热

20世纪50年代,由于院系调整,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被合并,齐鲁大学以及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被撤销,北京大学的《国学季刊》停刊,自此,国学概念即从人们视野中销声匿迹近40年。鸦片战争以来,国人思考中国屡屡失败的原因多归罪于传统文化。迷于西潮,惑于前路,因惊生惧,因惧生媚。批判传统文化、否定传统文化成为百年社会主流思潮,传统文化因此遭遇数次劫难。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20世纪80年代西学再次涌入,一如前两次国学热的兴起,20世纪第三次国学热也在西学的映射下风生水起,持续至今而未衰竭。梳理当代国学热的内因外缘,有更为深层和广阔的时代成因。

近30年来,中国的成绩举世瞩目,国人迫切需要深入了解自己民族的历史以及民族的独特价值,由此激发国人复兴传统文化的强烈愿望。“仓廪实而知礼节”,正是当代中华民族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集中表现。20世纪70年代,欧美经济萧条,而儒家文化圈“亚洲四小龙”却创造了“经济奇迹”。人们探寻个中原因,发现多得益于儒家思想。例如,日本“企业之父”涩泽荣一十分尊崇孔子,自谓:“毕生都遵从孔子的教诲,把《论语》当作出世的金科玉律,从未离开过案头”,(22)[日]涩泽荣一:《论语与算盘》,高望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第4页。认为“致富的根源,那就是根据仁义道德的原则,以正确的道理创造财富,唯有如此,这种富裕才能永远维持下去”。(23)[日]涩泽荣一:《论语与算盘》,高望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第2页。而韩国三星集团创始人李秉喆则受到热爱儒学的父亲的影响,“一直以‘信用’为企业的生命而奉行不渝”。(24)[韩]李秉喆:《第一主义——韩国企业巨人李秉喆自传》,朱立熙译,台北:经济与生活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8页。此外,当今中国处于多元价值观碰撞的时代,社会财富极速增加,但人的精神世界和心灵家园却日益荒芜。许多人将金钱至上、享乐在先、精致利己等观念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宝典”,大大败坏了社会的道德风气。我们不禁思考,难道经济发展与道德滑坡存在必然关联?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温柔敦厚、诚信友爱、重礼尚义、知廉明辱、和而不同等品格一时间成为社会最宝贵的精神资源。国家和人民都急需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重塑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恢复千年文明之邦的国家形象。

在提振民族自信的同时,当代国学热也是对西方学术的映射反应。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界开始思考用西方学术理论体系整理解释中国传统文化的穿凿附会,不断对西方话语及自身的学科建设进行理性反思。由此,国学犹如昨日重现,应运而生。波诡云谲的国际形势,如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也刺激国学绝处逢生。时人发现,传统文化蕴藏着丰富的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所需的思想内容,从传统文化资源中探寻并建构中国文化体系,随即成为当下的现实需求。

中国因政治、经济、外交走向世界舞台中央,这势必带给国人昂首阔步向前的民族内在自尊。“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从政治到经济,21世纪如何建设一个文化中国,即成为当代中国的时代命题。据庄国土介绍,“到2008年,世界华侨华人总数超过4 500万人”,(25)庄国土:《世界华侨华人数量和分布的历史变化》,《世界历史》2011年第5期,第4-14+157页。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将这些华裔团结在一起,而大陆举办的各种寻根祭祖活动也吸引着他们回归故土,缅怀祖先,而这也成为当代国学再次焕发活力的重要外在推动力。

港台地区及海外的第三代新儒家,如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杜维明、余英时、成中英、刘述先等人以重塑民族精神、传承中华传统文化为己任,试图在儒学与科学民主思想间找到共通之处,他们创办杂志、著书讲学,四处宣传其思想,其著述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陆续在中国内地(大陆)出版流传,中国内地(大陆)出现儒学热和国学热即势所必然。

党和国家的大力倡导,学界和民间的积极配合,使中国文化逐步走向自信之途。2016年7月1日,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在《不忘初心,继续前进》的讲话中提出“文化自信”,这更是百年来中华文化的铿锵誓言。十九大报告再次指出:“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26)《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3页。由此可见,继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建文化家园和心灵栖居之所,已经成为时代的强烈呼声。

五、传承与超越是未来国学发展之途

国学的百年命运引发我们深思。时代呼唤国学,但更期待国学自身蝶变的超越。大江东去,国学永远是动态发展的过程,而不是僵化凝结的一潭死水。经过百年坎坷曲折,今人再看国学,应拨云见日、廓清迷雾,走出雾里看花的朦胧。除国学一语外,国文、国语、国史、国剧、国画、国医、国术、国服等皆有市场。但是,国学到底是什么?是一国所有之学,还是国故学?是传统学术之总称,还是专指儒学?是汉服的外在形式,还是传统思想价值观念的内生动力?这些纷乱皆是当下亟须解决的问题。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谓:“故我辈虽当一面尽量吸收外来之新文化,一面仍万不可妄自菲薄,蔑弃其遗产。”(27)梁启超著,朱维铮校注:《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59页。事实上,“国粹”“国故”“国学”等概念对“国”的强调往往源自提升民族自信、建设民族精神的需要。当自身文化受到他者的强势冲击时,人们便自然而然地从本民族文化中汲取力量来抵抗他者,于是强调文化的本土特色便成为时代的趋势。中国士大夫除了家国情怀,更有天下意识,“国学”概念也遭到一些学者的质疑。我们呼唤国学,但并不需要完全摒弃外来的优秀文化。王国维等人主张学无中西,傅斯年亦指出:“要想做科学的研究,只得用同一的方法,所以这学问断不以国别成逻辑的分别”。(28)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28年第1期。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国学大师”的钱穆在《国学概论》之弁言中说:“学术本无国界。‘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29)钱穆:《国学概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页。

正确判断源于自身的强大。自1840年以来,面对西学的强烈冲击,国人难免仓皇失措,来不及慢慢吸收化用,遂在全盘接受与全盘否定之间形成二元对立。全盘接受西学势必会丧失文化判断能力,从而形成西方文化依附,这种情形至今依然存在。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中国加入国际话语体系的时间尚短暂,我们所用的西方理论体系还多在照搬阶段,还没有完全建构起自己的模式和方法。但是,不轻言放弃方显英雄本色,摒弃急功近利,认真研究对世界未来有价值的文化传统,尽快建构中国模式,是当前学界的紧迫任务。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中国不是没有讲论国学的经师,也不是没有愿意聆听国学的受众,只是时代更需要为国人、为民族、为天下研讨国学的任重道远之士。

国家层面的政策推动已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2006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国家“十一五”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提出:“启动以中华古籍全书数字化出版、中华大典编纂为代表的国家重大出版工程……加强民族古籍和文物抢救工作……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和传承经典、技艺的传承”。(30)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国家“十一五”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2-43页。2012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国家“十二五”时期文化改革发展规划纲要》要求“加强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与利用……完善《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开展古籍修复、数字化和出版……系统整理散失海外的中华古籍珍本”。(31)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国家“十二五”时期文化改革发展规划纲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9-31页。2017年1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指出,“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层、更持久的力量”。(32)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人民日报》2017年1月26日,第6版。2017年5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国家“十三五”时期文化发展改革规划纲要》提出要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坚守中华文化立场,坚持客观科学礼敬的态度,扬弃继承、转化创新,推动中华文化现代化,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拥有更多的传承载体、传播渠道和传习人群,增强做中国人的骨气和底气……加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挖掘和创新……开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普及……加大文化遗产保护”。(33)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政策法规司编:《“十三五”文化发展改革规划汇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8年,第24页。然而,国学亦需要体现出我们自己的文化精神,这正如20世纪20年代清华大学校长曹云祥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开学典礼的致辞中所言:“现在中国所谓新教育,大都抄袭欧美各国之教育,欲谋自动,必须本中国文化精神,悉心研究……其研究之法,可以利用科学方法,并参加中国考据之法。希望研究院中寻出中国之国魂”。(34)曹云祥:《开学词》,《清华周刊》1925年第1期。

国学研究的根本目的正是守根寻魂。国学的意义更多是让世人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及其学术传统的独特地位,引导国民坚定中华民族文化的价值立场,但这并非必须拒绝西方才能延续本土文脉。中华文化犹如长江黄河,江河从不拒绝来自四面八方的涓涓细流,因而才能成就大江大河的恢宏气象,此正是“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由此观之,强调国学更需要超越国学。传承与超越永远是中华文化流动的根脉,超今越古,才是未来国学发展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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