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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科幻电影中的后人类叙事与命运共同体想象
——以《火星异变》《重启地球》《太空群落》为例*

2022-11-23鲍远福

关键词:科幻电影科幻命运

鲍远福

(贵州民族大学 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一、“后人类境况”与科幻电影叙事的“转向”

自上个世纪末到新世纪之初的短短十几年内,日新月异的“科技变革及其应用的跨越式发展日益将人类带入‘后人类境况’。”[1]在这一独特的现实语境中,“后人类”概念及其所引申而出的“后人文主义”价值取向,已逐渐演变为某种“不断产生新概念和新理论的思想浪潮”,其主要的理论指向“也越来越清晰地集中于西方传统人文主义所包含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观念,并延展到对于人文主义思想体系的整体性的反思与突破”,[2]产生出以伊哈布·哈桑、唐娜·哈拉维、凯瑟琳·海耶斯、弗朗西斯·福山、布鲁诺·拉图尔、罗西·布拉伊多蒂等人为代表的文化学者和社会学家,他们在人文学科“知识框架”体系内部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潮进行了广泛的批判与反思。哈桑在20世纪70年代就曾撰文将“后人类”视为“人类自我厌弃的一种新口号”。他同时指出:“人类形态——包括人类的愿望及其各种外部表现——可能正在发生剧变,因此必须重新审视。当人类主义进行自我转化,成为某种我们只能无助地称之为‘后人类主义’的新事物时,我们就必须理解500年的人类主义历史可能要寿终正寝了,而只怕必须见证此种人类主义转化为后人类主义的必然到来。”[3]作为后现代理论先驱,哈桑将“后人类”概念与人类社会思潮的发展与重构联系起来,他希望通过建立新的理论范式来“重思媒介、文化和技术大变革语境下人类生命实践以及人类社会本身可能遭遇的剧变”。[4]中国学者黄鸣奋也认为,当代文艺批评已经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后人类时代”,学术研究也应该把这个最新的话题纳入到中国特色文艺理论话语阐释体系中。[5](P384-393)在本体论层面,“后人类”作为晚近的学术概念或“人造的”生命政治话语,可以被理解为“人类之后”的历史分期及其构建的生命实践系统,是已经完成了生命存在形式自然过渡的人类,即自然进化的“人类文明”进入到新的时间节点和空间环境“之后”所面临的智能形态与生命实践状况,这一人文思潮和美学主题已经在包括电影在内的科幻文艺的叙事实践中获得显著的表现。

在文艺创作过程中,作为典型叙事策略和艺术手段的“‘后人类’概念是关于人类未来的故事,本质上,是人类塑造和改变自身命运的故事。后人类社会前景就蕴含于作为人类本性的心智能力中,最终,人类成为受自身能力塑造和改变的一个‘变量’”。[6]作为其典型表征的“后人类叙事”,是“以对未来技术条件下人的生存境况的逼真想象为基本特色,以生物基因改造的前景与危险、AI技术与人类心智的合作与对抗、人类与其他生命的共处与冲突等为典型题材,既试图表达对人类作为世界主宰和万物灵长的地位的怀疑,又在一种危机状态中重新提出‘人是什么’的问题”。[7]这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人的“类本质”属性的定义如出一辙,即“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他总是在一定“社会关系总和”的范畴之内被理解。因此,后人类叙事对“人是什么”这一本质内涵的解释,也揭示了科幻文艺在对“未来世界”的寓言性呈现中,仍然把人类文明的“类本质”属性及其社会关系作为想象构建与诗学演绎的主要对象。

“后人类境况”及其在现实中的叙事表征也有力地激发了当代科幻文艺创作系统的修辞结构变革与话语范式转向,因为“科幻已涵盖从黄金时代、新浪潮、赛博朋克、科幻现实主义到惊奇冒险、架空历史、日系清新等世界科幻所有风格,而最近四十年里,中国科幻的素材库也从几条公理、几本译著,扩展到影视音游全媒体”。[8]科幻理论、科幻创意、科幻产业及其学术研究的火热现状,最终也引发了文学、影视剧、游戏、动漫等题材类型对于人类未来社会生活和生命实践的深入挖掘,有力地推动了“后人类”与其他智慧生命想象性关系的叙事再现与美学建构,由此引发科幻文艺创作生产的热潮。近年来,国内网络科幻电影在主题、叙事、话语与思想层面对“后人类”理论的艺术呈现,以及其对于构建“后人类境况”之下“命运共同体想象”的诗学实践,都为我们研究当代中国电影高质量发展提供了某种可资借鉴的理论参照。

网络科幻电影也称“科幻网大”,它是一种以科学技术幻想为叙事基础、以当代文化工业生产流程为制作标准、通过流媒体交互平台制作传输播放、以在线分账模式作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当代网络文艺新形态。网络科幻电影在2021年的井喷式发展,得益于2019年《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上海堡垒》等国产院线科幻电影在国内外电影市场的“破圈”与“突围”。以《流浪地球》为例,这部影片“以科幻式的宏大叙事方式向世界传达了中国在解决全人类命运问题上的智慧与方案,展现了中国人‘兼济天下’的大爱与家国情怀,也彰显了中国军人的使命担当以及无畏牺牲的集体主义英雄精神”。[9]影片营造了一种典型的“后人类境况”,并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表征框架进行了大胆想象:太阳进入衰退期即将爆发为红巨星,人类为了自救成立联合政府,采用“中国方案”在地球上建造无数行星发动机,最终“带着地球去流浪”。该片在叙事模式和主题思想上获得的成功不仅在电影工业制作系统内引发了《上海堡垒》《被光抓走的人》《明日战记》(未上映)《拓星者》(未上映)等后来者的竞相模仿,而且也在追求短期轰动效应的网络大电影行业激起了艺术涟漪。

在《流浪地球》成功“破圈”之前,科幻电影原本不是电影文化市场的热门题材,也不受投资者的青睐,尤其是在那些制作周期短、成本低廉且经济收益快、内容结构简单并呈现出“快餐式”“话题性”“套路化”“短时长”特征的网络电影生产领域,科幻题材面临着开发难度大、生产标准复杂、资本投入高且难以快速变现、受众市场狭窄,以及接受心理陌生化等现实困境,也与好莱坞视觉大片这种“想象力消费”(1)陈旭光将“想象力消费”理解为一种通过科幻、奇幻和玄幻类电影而反映出来的一种“新的文化征候”,是一种融合了人类“想象力”机制与“消费行为”属性的电影文化模式与美学阐释体系。详见陈旭光:《电影工业美学研究》,中国电影出版社2021年版,第82-96页。类型艺术内在的资本生产逻辑(大投入、大场面、强互动与大回报)相悖,因此,它在新媒体文艺生产链中居于末流和边缘。与此同时,网络电影的热门题材大都聚焦于动作冒险、古装奇幻、悬疑推理、都市异能和滑稽喜剧等传统类型,科幻电影难出爆款、热款几乎已经成为整个网络电影制作行业的共识。不过,《流浪地球》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这一行业保持已久的平衡,国产科幻电影生产和叙事在这一趋势的推动下也发生了某种“转向”。据统计,受到《流浪地球》票房收益的刺激,仅2019年上半年上线科幻网剧就有7部,可统计的点击量达到80.01亿次,总产值约10亿元人民币。[10]在此基础上,2020年的《铁甲狂猴》系列和《双鱼陨石》《蟑潮》,2021年的《战王》《硬汉枪神》《太空群落》《重启地球》《火星灾变》《末日救援》,以及2022年热播的《朱雀战纪》,都在上线流媒体平台后获得了较为可观的点击量与分账票房收益。这些网络科幻电影作品共同延续了由《流浪地球》在“中国科幻电影元年”所开创的“后人类叙事”美学风格,并以“寓言式”叙述话语为观众构建了人类文明在近未来或末世等典型“后人类境况”之下团结协作、解除危机并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永续发展的宏大想象。其中,以《火星异变》《太空群落》《重启地球》等“现象级”作品为代表的网络科幻电影“后人类叙事”和“命运共同体想象”的艺术实践,以及其对中国电影高质量发展的启示,值得我们深入剖析和思考。

二、网络科幻电影后人类叙事的价值维度

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核心内涵作出鞭辟入里的论证和阐释。“人类命运共同体,顾名思义,就是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应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11]从这些重要论述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概念的核心义项中,已经包含了积极的实践指导意义与深刻的思想价值指向。为此,有学者明确指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以世界整体利益和人类前途命运为价值立足点和价值归属,为把握世界局势和人类命运提供了新的价值理念”。它“蕴含的是以人类为本位、把人类共同利益和长远利益作为价值目标的人类主义价值理念。它超越了国家主义和世界主义的狭隘价值视野,从全人类的高度指明了摆脱世界发展困境的新价值方向”。[12]当今时代,全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遭遇了巨大的挑战,包括全球人口增长和气候变暖对生态环境的严重摧残,重大传染病疫情等公共卫生事件以及各种自然灾害对人类生命财产的无情破坏,科学技术发展的失控给人类社会带来的伦理风险,以及人类在未来世界可能面临的生存危机,等等。[13]面对各种天灾人祸以及科学技术失衡对人性的“反噬”,人类不仅需要在推动科技变革过程中保持清醒理性,还应从人文关怀的角度反思人类文明的未来。因此,在影视文艺作品中呈现创作者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价值内涵和思想倾向的阐释具有重要的意义。在价值指向的维度上,科幻网大《火星异变》《重启地球》《太空群落》与院线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呈现了相似的价值理念与价值取向,即在灾难来临或危机出现时人类团体抛弃国家民族的界限、共同应对危机灾难的符合“人类共同价值”的行动选择,揭示了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中国电影人对人类未来世界生存经验、历史意识和人文价值的影像化思考。同时,在面临生态灾难、异星遇险,以及“第三类接触”等典型的“后人类境况”时,“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既是电影中人类群体捐弃前嫌、团结一致共同奋斗的内在价值驱动力,也是人类合力化解危局、实现命运解放的精神武器,三部影片的视觉呈现和主题刻画过程均带有明显的价值引导意图。在这里,坚持“人类整体”(这是一种超国家、超民族、全球性、整体性的价值主体)的生命本位与共同价值观,把全人类文明整体的延续、道义权利的守护,以及人性立场的保持,作为电影中主要角色行为动机与价值判断的主要依据,因此,确保影片中身处后人类世界的每一位世界公民都被当作真正的价值主体、权益主体和精神主体来看待。只有这样,作为整体的人类,才能在物质和精神层面的进化和发展中获得真正的解放。人类解放的终极目的是人真正地实现物质和精神层面的全面发展,把感性与理性有机统一起来,成为由诸多科幻文艺作品所设想的那种体魄强健、精神自由、人格独立的“超人类价值主体”所组成的富有活力、能够永续发展的人类文明整体。这种价值论断及其意义取向的阐释在三部电影中也都有所体现。

《太空群落》在2021年获得了“基辅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和“奥地利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片”,并成功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短片单元展映,在三部影片中获得的艺术评分最高。该片讲述外星文明造物“信使”突然造访太阳系,人类被迫在仓促中与之接触(这一设定与科幻小说巨擘阿瑟·克拉克的《与拉玛相会》类似)。两种文明之间无法通过有效的方法相互理解,因此接触的过程充满危机。人类“深空号”科考船在探索这种未知文明的过程中,人工智能“柒”背叛全体船员,技术的失控终于对人类产生了反噬,人工智能的工具理性与不可计算的人性之间产生了剧烈冲突。为了全人类命运,化解“人机大战”的危机,航天员“尹”果断处置,最终化解外星文明“同化”人类生命以及人工智能背叛的双重危机。影片在视觉奇观和技术狂想之外,为观众展现了人类的人性与生命的尊严,在“做正事”的伦理维度上,把人类文明的团结、牺牲、成全和抗争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并在“人机伦理”悖论中选择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坚守,令人印象深刻。电影最终留下了一个类似于美国科幻电影《湮灭》《异星觉醒》等的开放性结局,主人公“尹”是否真的以“人类身份”回归地球的疑惑,可能会触动着每一位认真观影的观众。此外,影片还在生命伦理层面(如人类因外星文明“感染寄生”而失去生存希望,或人类面临自己创造的人工智能生命的背叛等)引发了一系列关于人性、人情与人类本质的价值反思,借此而引申出各种哲学悖论,如当生存空间和资源都十分有限时,人类能否以自己的人性或价值标准来衡量自己与其他智慧种族的关系?人类一直试图寻找其他智慧生命,却没有想过,当遇到完全无法理解的物种时,将如何自处?人工智能的智能与情感界限究竟在哪里?我们从未发现更高级的智慧生物,还是说它们无处不在?如此等等。由此,《太空群落》在不同的价值维度上,为观众提供了一种人类文明面对“后人类境况”时的精神焦虑与文明忧思。影片以“二元对立”思维模型来设定“人工智能/外星生命VS人类文明”的双线叙事结构,集合了惊悚与探险要素的故事情节紧凑细腻,为现实观众打开了想象力释放的窗口,从精神—心理的双重视野,冲击着我们对于现实的思想、观念、表征与想象,通过这种压迫性的力量,影片中的“后人类叙事”“不断迫使日常现实秩序打开自身,将那些更疯狂、更少被允许的东西源源不断容纳进来”,[14](P209)其中既包含了人类对“非人他者”的表征性恐惧,也包含了人类对自我本性的全面认知与反思。这种通过“自反性”思考来揭示人类文明本质的艺术构想,并不表征为简单地呈现“认知陌生化”(2)英语语境中的Cognitive Estrangement又译为“认知疏离”“认知陌生化”或“间离效果”,它是达科·苏恩文关于科幻研究的重要诗学概念。在科幻理论研究中,苏恩文创造性地借用了布莱希特“间离效果”以及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概念来阐述他对于科幻作品文体经验、文本理论和认知方法的观点。苏恩文认为,科幻文艺构建新的认知经验的“认知性”与知识性特征与人类接受新知的陌生化体验有机地整合起来,形成了这种充满语义张力的表述形态,它反映了人类“对理性潜在力量的信念与对方法的怀疑”相结合的“自反性逻辑”,用以表达科幻文艺既寻求新经验、新事物认知的内在冲动,同时又呈现对其反思、质疑甚至批判的方法论态度。也就是说,无论科幻文艺中的故事和世界如何神奇、新颖、诡异和多变(即陌生化),它们都试图从批判、质疑和反思的视角来构建科幻作者对于历史和现实、自然与人性以及相关主题的清晰的认识方式与思考的态度(认知性)。由此,科幻文艺中这种对新世界、新事物和新事件的审视就包含了创作者及接受者的新视角、新经验和新方法。详见(加)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丁素萍,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经验,而是将批判的着力点放在对人类自身的重新剖析与认知上,它为影片重新审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取向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相比较而言,《火星异变》选择了另一种价值观的“认知陌生化”的反思维度,其批判的矛头直指人类和人性的内在机理层面,着重于表现后人类世界的科学技术异化与生态伦理危机。影片讲述地球因被过度开发而导致资源枯竭,人类只能选择火星和木卫二作为新的庇护所,于是顶尖的科学家团队登陆火星开展科学实验,年轻的航天员团队则前往更遥远的木卫二探险。资源过度开发和科学技术不受伦理控制而野蛮生长,最终导致了两个与人类发展科技的初心相互违背的严重结果。一是人类的科考与实验活动导致地球和火星环境异变,某个心存私念的西方科学家违规将须鲸和蜥蜴的基因合成,制造出能够在火星稀薄大气中飞翔的“巨鲲”,最终对人类科考队产生了致命挑战。二是对家庭亲情关系和科学伦理矛盾的反思,这集中在影片对科学家冯惟义、冯同父子的隔阂以及制造出巨型变色龙和“巨鲲”等怪物的西方科学家灭世倾向的表现上。但在“命运共同体想象”的层面,电影也通过中国航天人的热血、勇敢、奉献、责任、使命与牺牲精神,展现了面对危机和灾难时中国人的价值观,无论是两代中国航天人的相互成全和牺牲——“万户号”科考船救援队长杜屏为了帮助队员逃生引爆炸弹消灭巨型变色龙、科学家冯惟义为了帮助同伴逃生而驾驶飞行器与巨鲲同归于尽(这个场景也是对《流浪地球》中刘培强驾驶“领航员号”国际空间站撞击木星以及大多数好莱坞科幻电影的相似情节的粗劣模仿),还是在地球资源枯竭后,中国科学家抛小家、顾大家参与火星移民计划的国际人道主义举动,都体现出中国网络科幻电影构建独立于经典好莱坞模式的后人类叙事的宏大意图。此外,影片中表现中国科学家、航天员“火星救援”的故事设想与中国航天器首次登陆火星的技术现实呈现了罕见的同屏互动(电影宣传海报打出“贺天问一号顺利着陆火星,致敬中国航天人”),这也展示了我国作为航天大国,对于未来走向星辰大海、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技术雄心。

与以上两部电影在外太空历险中展现“后人类境况”与“命运共同体想象”不同的是,《重启地球》将后人类叙事的试验场转到地球之上。这部在同期“科幻网大”的激烈竞争中获得最高分账票房(1070万元)的影片,讲述了人类和地球上的变种“植物巨怪”间的生死相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末日叙事”情节设定在国产灾难片中也算是独树一帜,可以理解为是对当前地球生态环境失衡的一种视觉隐喻。植物与人类本来是和谐相处的,但在影片中两者则成为敌人,不死不休:人类要获得继续喘息的机会,就必须通过某种技术机制触发火山和地震来消灭变异植物的根系和母巢,产生意识的变异植物想要生存,则必须不断吞噬人类生命并遮蔽整颗地球,这是一个“死局”。影片展示了这种无解的“后人类境况”,即生物多样性和生态多层次性所构建的命运共同体内部诸因素(人类和变异植物、人类和自然环境)的关系引发的伦理危机和价值悖论,这在电影的后人类叙事层面引发了某种艺术张力。《重启地球》的叙事处理虽然比较粗糙(稍迟上线的另一部同题材科幻网大《末日救援》则更加粗粝),但也隐含着类似于未上映的香港影片《明日战记》、国产科幻动画“番剧”《灵笼》,以及好莱坞科幻大片《阿凡达》等想要表达的批判主题。电影从生态美学的视角出发,设想人类整体被困于植物野蛮生长的“末世地球”环境中,为了解除危机,人类不得不在人性、道义和情感之间做出艰难抉择,以此换来“地球重启”和人类文明的延续。“重启地球”的过程虽然充满艰辛与危险,甚至必须付出某些人类小群体牺牲的代价,但是为了人类群体的利益,为了子孙后代的延续,这些人类小群体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牺牲,深入变异植物的巢穴,并不惜以同归于尽的代价来换取人类文明的重启。这与好莱坞电影常见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叙事策略相比,更体现出中国电影人有意识地将“中国立场”与“世界眼光”有机结合的叙事转变和价值追求,在故事层面凸显人类在某种极端的“末世情境”中坚守命运共同体意识的不易,歌颂了高贵的人性价值。

三、后人类世界中命运共同体的价值重塑

网络科幻电影通过其迥异于传统院线科幻电影的生产制作、工业化流程、影像叙事、故事结构和诗学话语,为观众重塑了后人类社会之中人类构建命运共同体伟大实践的审美艺术价值。

一是《太空群落》中借助人机冲突以及人类和外星生命的互动关系,来展现人类在遭遇“后人类境况”时的艰难抉择及其艺术悖论。首先是人机冲突,它所彰显的是技术对人类文明的“反噬”,并以此构建一种典型的“反身性后人类情境”,即“技术奇点”到来时,人类受到自身造物(如赛博格、人工智能等)的反叛、敌视,乃至于宰制。从某种意义上讲,科学技术的“迭代发展”是一种“指数级增长”的过程,当其发展达到某种“临界点”时,人类的“技术造物”就会因发生量变而产生自主性,进而超越自己作为“超级工具”的自然属性,最终变为同人类一样的“心智超群的自主的行动者”,[15]更可怕的是,当这些拥有智能的超级工具发生质变后,就会在价值观上选择与人类敌视,甚至会逾越人类的操控而变为可怖的“异类”,转而控制人类。按照雷·库兹韦尔等学者的观点,人工智能是最能体现这种价值倾向转变的“技术造物”。最终,这类秉承敌视人类价值观、却又具有超级智能的“异己者”给人类带来的就不是一般性威胁,而是“一种濒临末世的存在性危机。”[16]经典好莱坞科幻电影《终结者》《黑客帝国》《机械公敌》《异形:契约》等都为观众揭示了这种人机关系悖论与文明的冲突,形象地呈现出人工智能技术变革引发的人类生存危机与灭世场景。《太空群落》中受到工具理性操控的人工智能“柒”枉顾全体船员生死而坚持要执行与“信使”及其背后外星文明接触的任务,也旗帜鲜明地印证了人类情感与人性并不构成对超级智能生命伦理约束的客观事实。于是,这种后人类叙事的命运共同体想象框架内就产生了某种艺术张力。一方面,它引发了观众的情感不适和伦理失落,进而促使他们深度参与到观影与思考的沉浸体验之中;另一方面,它也揭示了人机悖论背后所隐藏的美学意图,即将人类与自己的造物之间主体/客体、主人/仆从、支配/辅助等复杂关系,提升到某种形而上学的思辨层面,“这样一种探险也并非没有意义,它们会推动人类对于某些稳定常态的反思,也可以让人类在试探新边界时审视现有边界的意义。当然,这样的探险需要一定的警戒与约束机制”。[17]通过这种文化价值层面的伦理反思以及组织机制层面的审美规训,科幻电影的思想内涵就在这种主题、内容、结构和话语诸要素的叙事探险中获得了升华。

其次,是人类与未知的外星文明之间极其有限度的“交流”与“对话”所映射的“命运共同体”内部成员分享“共情心”“同理心”的困境。由于生命形态的差异非常大,人类船员根本无法理解“信使”上的外星生命,他们为了人类文明整体不受威胁而冒险与之接触,但却最终被这种无形无相的外星生命体“寄生”,并“同化”为可怕的怪物,虽然最后一名人类船员“尹”成功脱险,但是影片开放式的结局可能也暗示了一种可能危及到人类文明的“暗黑未来”,这正如好莱坞科幻惊悚片《异星觉醒》《湮灭》在结尾处所揭示的那样。人类船员、探险者九死一生的抗争所换来的结果,最终被证明是毫无意义的,人类世界还是会面临毁灭、侵占。即使像科幻电影《第三类接触》《降临》《异星战场》等作品那样呈现人类世界与外星文明在“后人类的未来”惺惺相惜、命运与共的乐观主义结局,也不能冲抵绝大多数同类影片所制造的悲观主义色彩和绝望的情感基调,因为这些影片中的主人公为了获得与“异族”的和解或接纳,大多数都是费尽周折,甚至于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差点引发星际战争)。《太空群落》中的人类与外星文明之关系的设定虽然并不比好莱坞科幻大片高明,但它仍然可信地为我们展现了人类与“他者”之间难以“共情”“同理”的尴尬现状,这也为科幻电影对人类与异族关系的探讨留下了很多值得思考的话题。

二是《火星异变》在“异星环境”中展现地球文明内部家庭亲情关系、国际人道主义与科技发展悖论等主题时所做的伦理尝试,它们从价值观念层面,揭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功成的宏大工程。影片中,为了解决人类资源枯竭问题,科学家冯惟义为人类大义而登上火星开展科学实验,舍弃了小家,在儿子冯同心里留下了阴影。但长大后的冯同仍然选择当航天员,并接受去更远的木卫二探险的“万户计划”任务。父子两代虽然存在情感隔阂,但他们最终却能在共同的事业上达成和解。影片通过简单的闪回镜头处理虽然还存在叙事逻辑上的问题,但它也能够让观众理解人类面临危机时中国人的价值追求和牺牲精神。特别是冯惟义最终为了掩护飞船逃逸火星而与“巨鲲”同归于尽的情节,反映了中国力量、中国精神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实践过程中所发挥的独特作用,这也与《流浪地球》中刘培强、刘启父子从矛盾走向和解的叙事呈现方式形成了某种主题上的呼应。

此外,为了突出舍生取义、同舟共济和命运与共的人类普世价值观念,《火星异变》还设置了一种“多元并存”的角色模式,其中有牺牲者、奉献者与成全者,自然也有破坏者、自私者与苟活者,甚至还有价值模糊的犹疑不决者与麻烦制造者。科考队中一位外国科学家本来出于好心,想要通过基因变异方式培养出能够适应火星恶劣环境的新生物,但他将变色龙和须鲸的基因合成后,却制造出了超出人类控制的“巨鲲”,基地中用于实验的变色龙也因为基因变异而演化成食人巨怪,最终将这个科学家吃掉。这种因无心之失而酿成大祸的剧情,虽然新意不足,但也是一种科幻文艺中常见的美学隐喻。从《弗兰肯斯坦》到《银翼杀手》,我们所看到的都是生物技术、基因科技的无节制开发所引发的伦理危机。从某种意义上讲,“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生物武器、变异生物、克隆人、生化人等等)对人类自身的“反噬”乃至“宰制”的危机,仍然是笼罩在人类世界之上的恐怖“幽灵”。因为,它们所引发的“真正的威胁已经在人类的本质处触动了人类”。[18]《火星异变》及其相关科幻文艺作品的意义在于其所昭示的人类共同价值,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想象与构建,需要人类世界时刻保持警惕与理性,人类不能被科学技术漫无节制的发展带来的“超级红利”冲昏头脑,而要像弗朗西斯·福山所呼吁的那样,各个国家都要积极通过立法“建立一个监管体系以允许社会控制人类生物技术”,“区分对生物技术的合法与非法的应用”,用强有力的国家权力或规范的国际管理制度,去约束生物技术对人性以及人类社会可能产生的灾难性后果。[19](P15,19)

三是《重启地球》中对构建一种生物种群多样性和谐共存的“后人类世界”的自反式、反身性叙事设定所包含的价值伦理启示。人类该如何处理自身与环境的关系?人类又该如何对待在智能层次不及自身的其他智慧生命?影片中,曾经被我们忽视的“伴生物种”(3)许多国外科幻电影(如《2001:太空漫游》《星际迷航》《猩球崛起》等)或中国网络科幻小说(《重生之超级战舰》《深空之下》《狩魔手记》等)都再现了智慧获得突破的非人类物种在某种极端情境中与人类的共存、合作、竞争的情况,它们与人类构成了一种跨物种的“伴生关系”,因此我们可以将这类“后人类生命”称为“伴生物种”“伴侣物种”或者“同伴物种”等,据学者但汉松考证,美国学者唐娜·哈拉维将这种与人类共生且具备一定智慧的物种(如狗、猫、猩猩、大象、海豚等等)以及作为生物控制体的“赛博格”统称为“同伴物种”(consotia species),她由此在社会学、人类学和哲学研究的批判视角中构建了一种区别于人类中心主义的后人类动物伦理观以及动物叙事的话语体系。详见但汉松:《“同伴物种”的后人类批判及其限度》,《文艺研究》2018年第1期。不过,《重启地球》呈现的是一种长期被人类忽视的变异的“植物系伴生物种”。——绿色植物发生异变,变成巨型吞噬怪,继而聚合成遮天蔽日的“绿潮”,人类面临灭顶之灾。人类拯救团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消灭了巨型植物吞噬怪,但最终却要面对一个满目疮痍、寸草不生的地球。拥有绿水青山、生满绿色植物、生态环境平衡的地球,显然更符合后人类社会建立一种美美与共、血肉相连的命运共同体的利益需求。《重启地球》以及《阿凡达》等科幻电影通过对“裂变”的生态环境的自反式、寓言性影像实践,揭橥了德勒兹式的“生成—动物”理论对于建立人类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跨物种生命政治学和共同体美学的价值和意义,即“既不取消各自的主体性,同时又在一个相遇的过程中成为联合活动的共生体”。“在这种联合之中,每一个原来的主体都要让渡一部分主体性,从而使对方能够将自己的主体性侵入进来。与此同时,还应保持一定的自我独立性。”[20]生命形态的区隔、对立与敌视被以最大限度地消弭掉,呈现出来的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命状况,如同前述的《太空群落》《湮灭》等影片中那样,人类和外星生命或人类与伴生物种之间的生物属性的鸿沟被摧毁,留存的则是共享、共存与共生的生命源力。这种审美体验,只有在人类文明真正遭遇生态危机等“后人类境况”的未来世界才有可能真的发生,因为这种审美的重要特征是生物多样化、众生平等性与跨物种交融。它会让人类在“后人类叙事”中重新反思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并以更加理性与平和的眼光去审视我们与那些同我们的生存休戚与共的生命形态之间的关系,最终真正实现和平共处、命运与共。

四、结语

目前,《太空群落》《火星异变》《重启地球》等网络科幻电影的产业实践,已经代表了流媒体平台科幻电影制作的较高水准,它们借助网络互动平台实现融资、制作、传播和接受,逐渐摸索出一些本土化科幻电影创作的经验。它们在叙述方式和思想表达层面,敏锐地把握住了时代主题,紧密地将艺术表现、叙事过程同我国技术强国、民族复兴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战略及其“科技愿景”有机融合起来,从新奇的样式、先锋的表达、多元的影像和另类的思考等不同层面,呼应“网生代”受众的精神生活、社会关注与观影需求;印证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化实践的创新形式、思想内涵、主题范式与价值观念;以“轻骑兵”的姿态在院线科幻电影激烈市场竞争的缝隙中突出重围。因此,它们不仅丰富了新时代中国电影观众更高层次的精神文化需求,也为中国科幻电影的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参考依据。实际上,科幻题材的影片不仅具备审美娱乐和科学普及的双重社会功能,也是资本回报率较高的电影产业类型之一。就我国目前的科幻电影工业生产水平而言,偶尔产出《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这样的“爆款”是可能的,但要在短期内达到好莱坞科幻电影工业生产水准,还有较长的路要走,《上海堡垒》的失利即为例证。真的要像“漫威”和“DC”等旗舰品牌那样,依靠其成熟的工业体系和文化影响力,拍摄制作出主题相关的“科幻电影宇宙”系列产品,我国科幻电影界还有不少困难需要克服。网络科幻电影的率先试水和快速发展,恰好可以弥补这一层面的不足。流媒体平台不错的播放热度,再加上集中时间上线的产业态势,精准投放的市场营销机制,以及生产传播方式的灵活多样,不仅让科幻题材有可能成为电影制作界借助“网大”这种短平快的新文艺形态,实现中国科幻电影“弯道超车”和高速发展的重要路径,而且也可以通过批量化生产、多平台联动、分众化营销与题材多样化表现等方式,改变中国科幻电影数量不足、质量不高的尴尬现状,缓解人民群众日趋高涨的观影需求压力,提升标识“中国制造”品牌效应的科幻电影在世界文化市场的竞争力和影响力(类似于网络文学“出海”),最终构建出兼具中国特色与世界眼光的“中国科幻电影宇宙”产品谱系,帮助我国实现从科幻电影生产大国迈进科幻电影生产强国的梦想。只有叙事内容与表现形式协调共生,产业体系与审美表达完美融合,呈现“命运共同体想象”的中国科幻电影,才能真正走上高质量发展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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