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向宗教让步——法国维护基础教育世俗性的举措与评价

阚阅，万年

（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世俗性是法国立国的重要原则。《1958年10月4日法国宪法》（Сonstitution du 4 octobre 1958，又称《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宪法》）规定：“法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世俗的、民主的和社会的共和国。”[1]在法国的社会环境下，世俗性意味着“政治不能向宗教让步，反之亦然”[2]。世俗性有三项主要的原则和价值：首先，世俗性保证信仰自由，人们可以在尊重公共秩序的前提下表达自己的信仰或信念；其次，世俗性意味着国家和宗教组织分离，国家不辨认、不资助、不管理宗教组织；最后，世俗性意味着国家中立和人人平等，人在法律前没有宗教或信仰的区别。[3]公立基础教育通常被视为国家政府的核心职能，对民族凝聚力、共同价值观和身份认同感的塑造具有重要意义。在法国，自从19世纪末出台《费里教育法》①《费里教育法》是法国教育部部长朱尔斯·费里（Jules Ferry）于19世纪80年代初期主持制定的两项教育法律，即《1881年6月16日公立学校小学教育绝对免费法》和《1882 年3月28日小学义务教育法》。法国教育行政部门名称多次变更，1828年为公共教育部，2020年改称国民教育、青年与体育部。出于行文方便，本文将其统称为教育部。以后，学校就成为传播共和党世俗理想的关键机构。时至今日，世俗性仍是当今法国教育制度的五大主要原则之一。而当前法国教育世俗性正在遭受巨大的威胁。2020年末，法国历史教师萨米埃尔·帕蒂（Samuel Рaty）因为在课堂上展示了《查理周刊》（Сharlie Нebdo）以及与穆罕默德相关的内容而惨遭杀害。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Еmmanuel Мacron）为帕蒂举行国葬，称其为“无端恐怖主义的受害者”，且称政府将捍卫他教导学生自由和世俗性的理念。[4]本文主要对法国基础教育世俗性形成和发展的社会历史背景，以及维护基础教育世俗性的管理体系作出分析，并结合法国社会舆论和学者观点对其成效与问题作出评价，以期为相关的民族教育和宗教教育问题提供参考借鉴。

一、教育世俗性：形成发展与加强维护

（一）教育世俗性的形成发展

从中世纪至法国大革命之前，天主教在法国社会的渗透和影响无处不在，王权与教会关系有所冲突但相互妥协。直到17—18世纪，启蒙运动充分解放思想，并最终促成了法国大革命，推翻了罗马天主教主导法国的旧制度，废除了君主制，确立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政教分离等原则。世俗性与启蒙运动建立的自由观密切相关。法国18世纪启蒙思想家让-雅克·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指出，社会自由是一种建立在个人与他人、社会、国家间关系上的自由；这种自由必须通过社会契约联合成一个政治共同体，依靠政府的力量来维护；人类由于社会契约而丧失天然自由，但获得了社会自由以及对于他所享有的一切东西的所有权。[5]自由的前提是人对法律的完全臣服，因为法律制度的稳定性，个人可以在知道确切后果的情况下采取理性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讲，权利与自由的概念相互交叉，个体自由不是对抗和针对国家，而是由国家保证和实现。这种文化将法律和国家置于其他权利之上，主权国家能够保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公共决策的民主化。

从政治层面来看，大革命后的法国虽然政体变换，但总体仍是依照“共和”的理念发展演进。法国公民身份认同是建立在世俗的“共和”观念与模式之上的。法国共和国政府的建立基于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原则和公民共享的文化政治身份之上，而不是基于文化或社会地理形成的社区之上[6]，这种模式压制了移民群体原本的国家身份，而强调普遍的法国公民身份。时至今日，共和党依旧强调公民统一的身份认同，诸如地区认同、社区文化、宗教、种族或性别等因素则被归入私人领域。公共空间需要尊重其公共和世俗的原则，私人身份需要与公共生活隔绝。包括教育政策在内的许多公共政策都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都不考虑公民的私人特质。如此便形成了法国推崇的世俗性，即通过政治在公共空间塑造统一的共和党人身份。

学校是推行世俗价值观的重要场所。《费里教育法》中明确提出了在校内维护世俗性的要求，成为教育世俗性最早的法律文本依据和来源。19世纪80年代，法国教育部部长费里大刀阔斧地开展了维护世俗性的公共教育改革，保证所有6～13 岁的儿童接受免费的义务小学教育，中学与高中向女性开放，教学人员需要拥护世俗性，最终帮助学校逐渐脱离教会的控制。[7]当前，法国关于学校内世俗性的政策文件多有参考费里时代颁布的政策和法律。

（二）教育世俗性的加强维护

现代法国强调维护教育世俗性，有其人口种族构成上客观变化的原因。尽管法国曾是天主教国家，但因深受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以及共和国价值观的影响，如今法国本土居民已经非常认同世俗的价值观，但部分穆斯林群体对世俗性概念较为模糊。劳务输入是穆斯林移民进入法国的首要途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亟须重振经济，为补充巨大的劳动力缺口而启动了大规模的外籍劳工引进计划，前法属殖民地是主要的人口输入源头，特别是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摩洛哥这三个通用法语的伊斯兰国家。20世纪70年代后，随着平权运动的兴起，同时也为了管理大量的非法移民家属，法国颁布了帮助移民家属进入法国的政策。进入21世纪后，在中东地区的战乱局势下，法国接纳了大量中东地区难民。在此社会背景下，法国的人口结构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当前，在法穆斯林人口约有500万，约占法国总人数的1/10。[8]

21世纪初，法国社会已存在大量的第二代和第三代移民。而年轻一代难以融入法国社会，身份认同缺失的现象是法国亟须在教育体系内维护世俗性的另一重要原因。因为社会经济和文化背景差异，移民群体难以和当地白人享有同等的教育机会与权利。法国从1963年开始施行严格的学校分区制度，由于法国的穆斯林群体在居住上与主流社会群体形成分割，实际上导致了该群体教育资源的“断裂”，优质教师资源难以流入移民社区，这也造成许多穆斯林青年选择进入中等职业学校。教育、经济和文化上的割裂，使欧洲的穆斯林缺乏对自己所在国家的认同感，正处于青壮年的第二、三代移民是政治身份上的法国人和文化宗教上的“局外人”。有学者将散布在欧洲各国的穆斯林群体视为一个“跨国界族群”，因为这个群体有着长期信仰的宗教，且缺乏对所在国的深刻认同，因而他们依然在宗教、文化和心理上属于同一族群。[9]

在法国处于弱势和边缘地位的穆斯林群体长期缺少表达政治诉求的渠道和资本，加上宗教激进主义的传播，导致部分群体通过过激的暴力行为表达自身诉求。恐袭事件进一步加剧了不同群体间的对立。2015年1月，《查理周刊》办公室及其周边地区发生恐怖袭击事件后，法国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统称为“为维护共和国价值观的学校大动员”的改革措施，旨在激发移民后裔青年，尤其是穆斯林青年心中以世俗性为代表的共和党价值观和民族自豪感。2020年10月，历史教师帕蒂遇害后法国多地爆发支持教育世俗性与言论自由的游行。但与此同时，包括土耳其、孟加拉国、约旦和马来西亚等多个伊斯兰国家也发生了抗议马克龙和法国政府行为的活动，法国校园内世俗与宗教的张力被不断放大。维护基础教育世俗性成为当前法国教育界关注的重难点问题，也是法国保障校园安全与维护国家核心价值观的重要问题。

二、宏观层面举措：强化法律规定与政府监督

（一）教育世俗性的法律规定

世俗性起源于国家和教会的纷争。主权国家为了建立民主和世俗的政权，需要通过立法来保障世俗性的合法性和重要性。在法国的立法史上有两部重要法律确立了教育世俗性的基调，至今它们仍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1881年《费里教育法》标志着学校与宗教分离的开始，规定了免费的义务公共教育和世俗教育。自此，世俗性一直与学校教育紧密相关。1905年《关于教会与国家分离的法律》是另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法律。该法第一条规定，“共和国保证信仰自由。它保证在遵循以下提及的公共秩序利益的限制下宗教（culte）的自由运作”，且该法在《费里教育法》的基础上加强学校内的世俗性，指出“共和国不承认、不支付或资助任何宗教”，而且只能在“课外时间”提供“宗教指导”。[10]在这部法律中，对“宗教”的表述是关键所在，在法语中“culte”一词明确指一种有组织的宗教，指具有正式领导权，遵循连贯的信仰体系并在特定空间中举行结构化仪式的宗教。宗教组织所采取的具体形式是国家承认其合法性的前提。这种形式为国家提供了与它们互动和规范其运作的杠杆，国家可以指派一个“具有特权的中间人”作为这些有组织宗教对国家的代表，如法国伊斯兰法律顾问委员会是指定的代表法国穆斯林的官方组织。[11]这些机制是国家与宗教组织沟通交流的表现之一。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宪法》确认：“国家保证儿童和成人平等地接受教育、培训和文化；组织各级的免费世俗公共教育是国家的责任。”[12]2004年生效的《教育法》第L141-1条至 L141-6条详细规定了教育中的世俗性。其中，第L141-2条规定，国家保证在公共教育机构中的儿童和青少年有机会根据自己的才能接受教育，并平等地尊重所有信仰。该法中体现世俗性原则的重要规定为，在公立小学、初中和高中，禁止穿着能表明学生宗教信仰，会被其宗教派系即刻辨认的标志和服装，如伊斯兰面纱、基帕（kippa，即犹太小圆帽）或过大的十字架。[13]同时，因为世俗性的中立特征，该法也让步表示接受公共教育的学生拥有礼拜和宗教指导的自由。公立小学在包括周日之外的另一天，允许家长在教学实践场所外对孩子进行宗教指导。《教育法》的颁布增强了教育世俗性的合法性，对校园内的世俗性作了进一步规定，其原则遵循在公共教学时空内展现共和党人的共同身份，但允许宗教实践在私人时空中以不干涉他人的形式存在。

（二）教育世俗性的政府监督

法国政府将世俗性作为其执法和行政的重要原则与目标。世俗性规定了政府中立和非宗教性，国家不支持或禁止任何宗教。为确保世俗性原则在学校和教育机构中的有效传播，法国教育部建立了专门机制。该机制由三个部分组成：一是世俗性智者委员会，由专家组成，向部长负责，确保对世俗性要求做出科学和准确的说明；二是共和国价值观国家团队，也由专家组成，负责分析世俗性现象，并根据学校和教育机构报告的具体情况提出法律与教育建议；三是多个共和国价值观学区团队，这些团队被设置在法国30个行政大学区里，负责教职员工培训，向他们提供工作支持，并负责上报校园里破坏世俗性的情况。

世俗性智者委员会成立于2018年，由教育部负责，与内阁密切合作。该委员会的目的是澄清教育机构在世俗性和宗教问题上的立场。它不仅是在世俗性上提供抽象概念和理论的智库，而且更需要贴近法国教育现实需求，为解决当前教育问题提供理论指导。因此，该委员会的工作任务包括负责起草文件，向部长提出建议，并确定教育部在世俗性上的方针和理论，就教学方法提供咨询意见，并不断进行法律监督。至今其已发布了《学校里的世俗性手册》和《反对宗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手册》等文件。该委员会指出，在公立学校内传播世俗价值观有其客观必要性，因为学校是保证机会均等的重要公共机构，学校需要采取全纳教育的模式，确保所有儿童都有共同学习和成长的能力；因此，学校除知识传播以外的首要任务便是传递以世俗性为代表的共和国价值观。[14]在帕蒂遇害后，该委员会表示这是一场针对学校的袭击，因为学校是共和国的“家”，是形成所有法国公民的共同良知和文化的熔炉，是一个应用和实施世俗性，并与自由不可分割的地方。[15]

在国家层面，教育部成立了共和国价值观国家团队。在教育部部长的领导下，国家团队收集各级政府部门和专家的意见。该团队的另一项主要任务是收集学区评估，以确定教育世俗性现状，制定国家培训方案，更新思考和行动路线。[16]国家团队在每个季度根据反馈信息对违反世俗性的行为进行统计和评估。例如，在2019年4—7月，国家团队记录了约900起违反世俗性事件。该数据表明，违反世俗性事件呈现较高的集中性：从地区层面看，六个学区涵盖了50%的违反事件；从学段来看，小学阶段占据总数的44%；从违反形式来看，主要是穿戴了带有宗教性质的服装（约40%）。[17]国家团队与学区团队保持对话，凡在学校或教育机构中发现严重违反世俗性原则的情况且需要进一步的专门建议时，前者都会向后者提供建议和报告。

共和国价值观学区团队负责带领实施和监测校内教育世俗性具体情况，确保在学校和教育机构中传播共和国价值观。在日常情况下，学区团队需要培训教职员工职业和专门知识（包括学校生活、法律知识、纪律知识等），支持教职员工的日常工作，确保学校和教育机构的可持续监测性。它与学校制定适当的校规校纪和面对违反世俗性行为的对策，以持续防止学校和教育机构中出现反世俗性倾向。此外，学区团队长期搜集学校情况并向国家团队报告和分析违反世俗性的行为，以协助后者调查全国各地的情况。在学校出现严重违反世俗性的事件后，学区团队需要对学校进行干预，客观分析产生违反世俗性原则的原因，并防范该行为的继续发生。这一机制给学校提供了必要的技术支持，并有助于学校作出迅速且有效的反应。

三、中观层面举措：学校管理

（一）在校人员遵守教育世俗性要求

法国在学校管理层面维护教育世俗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的要求。第一，《教育法》规定公立中小学不得出现含有宗教信仰的标志或服装。该法明令禁止在学校佩戴如伊斯兰面纱、基帕、锡克教头巾、超大号十字架等明显标志。公共教育部门的教职员工必须严格遵守服装世俗性，但学生可以佩戴宗教符号不明显的配饰。这一规定暗含着法国对于身份和公共空间的定位，也就是作为公共空间的公立学校需要通过避免体现宗教信仰的服饰来保证价值中立。对于非公立学校的学生来说，他们不需要按照该法律要求着装。从空间角度来说，私立学校可以在校舍内展现其宗教标志。但当私立学校临时作为公共场所，如承接公共考试时，需按照中立性原则布置校舍，遮盖明显的宗教标志。[18]

第二，学生需要遵守按照世俗性原则安排的学校生活方式。信教学生只能在该宗教重大节日时缺勤学校课程。在住宿制学校内，祷告行为必须在私人环境下进行，不能干扰教学和侵犯他人自由。在饮食方面，学校餐饮是地方政府的一项公共服务，需要遵循中立原则。既有的餐饮供给不应基于学生和家长的宗教信仰而受到调整，但在本身没有既定饮食规定的公立学校，学校可以在尊重公共秩序和他人自由的前提下，允许学生差异化饮食，但差异化饮食不能导致不同信仰和饮食习惯的学生在食堂“分化”。[19]学生家庭不能以宗教原因为学生单独准备饮食。

第三，学校需要帮助和督促教职人员与家长承担教育世俗性的义务。公职人员须强制尊重世俗性的原则，严格承担宗教中立义务。教师的行为只应以教学利益为导向，其主要任务是传播和分享共和国的价值观，教育和培养学生充分行使公民权的能力，排除任何歧视，因此教职人员工作期间不得表明其宗教观点。学校负责人有责任确保教师遵守世俗性和信仰中立的原则，且一旦违反中立原则将受到纪律处分。学校必须确保家长理解世俗性原则及其在学校中的应用，与家长建立积极关系。《教育法》第L521-4条规定，所有教育机构需提供家长及其代表使用的空间。[20]“家长空间”用于承接家长、教师和其他教育工作者之间的会议，一起组织学校活动，参与学校项目设计和实施。这个空间可以成为学校讨论世俗性问题的场所，帮助家长理解世俗性如何在尊重社会多样性的情况下保障信仰自由和公民平等。

（二）学校维护教育世俗性方式

在学校层面维护教育世俗性的第一个步骤是采取积极的预防措施。世俗性需要存在于班级、学校和教育机构的日常生活中。学校首先需要张贴法国《学校世俗性宪章》，向学生解释世俗性原则的含义、重要性和挑战，并规范师生的世俗性日常原则。其次，世俗性应作为学科课程的一部分，尤其是“公民和道德教育”课程，帮助学生社会化。同时，教师培训是预防校内违反世俗性行为的重要途径。教师的世俗性培训需基于国家政策和学校的办学背景，其目标是更新教师观念，并巩固他们对世俗性的认同。超过4/5的负责“公民与道德教育”课程的教师表示，因为接受了专业培训，自己能在课堂上得心应手地讨论世俗性。[21]

在学校层面维护教育世俗性的第二个步骤是报告。报告校园里违反世俗性的途径主要有两个：“学校事件”应用程序和“对世俗性的攻击”在线表格。“学校事件”应用程序建立于2015年，旨在简化和统一教育系统各个级别的报告，实时通知学术机构和中央机构。该应用程序不只是一项评估工具，也是为了在教育部门中建立信任关系，提升对校内严重违规事件的关注。申请报告的四类事件之一是“对共和国价值观的攻击”，主要体现在对教育世俗性的攻击。报告根据其严重性分为三个级别，其中第二和第三级默认需要向上级部门报告。第二个报告途径是“对世俗性的攻击”在线表格。教职员工在感觉学校世俗性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可以通过该网站填写表格，向教育部报告面临的困难，并能够在24小时内收到回复。

在学校层面维护教育世俗性的第三个步骤是政府部门搜集数据进行统计，并对困难学校进行监督调整。政府对违反原则的学校进行监督管理并非个案。在共和国价值观国家团队搜集的统计信息中，2020年12月至2021年3月，通过上述应用程序和在线表格一共记录了547例违反世俗性的报告，其中288例寻求了学区团队的咨询帮助，占半数以上。[22]学区团队需要对申请技术支持的学校进行包括学校历史、环境、问题的相关分析，寻找诱发违反世俗性原则的潜在因素，提出解决措施并分析解决难度。在具体操作上，学区团队应赴校内实地考察，可以与相关利益方约谈，参与学生对话。

四、微观层面举措：加强课堂教学

（一）通过专门课程集中传播教育世俗性

教育世俗性在课堂层面主要通过“公民与道德教育”课程传播。90.8%的初中毕业生和79.3%的高中毕业生表示，世俗性是该课程的重要讨论内容之一。[23]向学生传递世俗的价值观是该课程的总目标。学生需要在该课程的帮助下，了解在民主社会遵守法律和规则的原因以及法兰西共和国与民主社会的原则和价值观，并在高中阶段理解法国社会多元文化共存的基础是世俗性原则。

在这门课程中，世俗性同时是框架、方法、伦理和教学内容。首先，道德教育和公民教育是在共和国的世俗框架内进行的，在教育场所须保证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的分离，也要求教职员工保持价值中立，在教学场所推广世俗的价值观。其次，世俗性是一种不带偏见进行批判性思考的方法，教导学生在学校中按照共同的规章制度保障言论自由。再次，“公民与道德教育”课程以世俗性为教学伦理，这体现在禁止对学生施加压力和传教，警惕偏见和刻板印象。在教学中以学生的讨论为课程中心，帮助学生通过世俗的眼光认识到不同的世界观。最后，世俗性也是这门课程的教学对象。因为世俗性的概念比较抽象化，法国政府要求“公民与道德教育”课程在教学法上提供具体例子，包括成文的宪章、政策文本等，如《学校世俗性宪章》和《人权和公民权利宣言》等。[24]

从出版商“教科书·法国”出版的《公民与道德教育》初中教材来看，涉及世俗性的章节具有以下特点。第一，世俗性课程目标并非狭义地限制在帮助学生理解世俗性代表的政教分离，或仅谈论宗教本身，而是培养学生作为合格的社区成员和共和国公民，承担应有的社会责任。这种课程目标事实上与世俗性形成的政治基础相关：个体在公共空间应隐藏私人特征，以国家公民的身份展示自己。第二，课程注重以情景化的辩论或讨论形式鼓励学生表达思想。世俗性是一个复杂而敏感的问题，学生在获得允许讨论相关问题的时间内，应当充分表达自己信教或不信教的想法。以初中第二年《公民与道德教育》教材涉及世俗性的章节为例。教师在举行辩论前可以将辩题充分情景化，如“一位教师组织参观大教堂，探索彩色玻璃的艺术。学生可以出于宗教原因拒绝去吗”或“一名学生向她的体育老师解释说，她想在去体育馆的路上戴上她的面纱。她可以这样做吗”？[25]充分情景化的辩题更加贴近真实的校园生活，可以促进学生更好地结合生活讨论，进而更好地理解教育世俗性的概念。第三，课程注重自我评价。涉及信仰等私密问题时，他人往往难以接触到学生的真实想法。在教材设置类似于问卷形式的问题，有助于促进学生反思对教育世俗性的态度。这些问卷包括测量学生的课堂参与度，如是否积极参与课堂讨论、是否利用具体例子证明论点；也有对世俗性本身的提问，如对《学校世俗性宪章》和世俗性概念的了解程度。

（二）通过跨学科方式将世俗性贯穿其他课程

法国的公立学校还利用跨学科的方式，充分挖掘不同学科内含的世俗性特征，将世俗性有机地融入其他课程的教学，以增强世俗性教育过程的互补性和完整性。因此，世俗性的教学也将体现在进化论、性教育、男女平等、生命科学、艺术课程等其他课程内容上。这要求所有课程的教师都能在自己的课程内容中传播世俗性的价值观。

以性教育为例，性教育是《教育法》规定的法国学校必修课程之一。从小学到高中，每所学校每学年至少为学生提供三次性教育课程，且以世俗性和中立性作为其道德原则。[26]性教育具有帮助学生理解男女平等，客观了解不同性别的生理构造和社会关系，解决诸如早孕、性暴力和歧视等多重社会问题的功能。性教育的目的是为学生提供客观的信息和科学知识，同时使他们意识到性在关系、法律、社会和道德层面的意义，教导学生尊重私人生活和亲密关系，向其传播人文主义价值观，帮助他们树立社会责任感。教师在面对学生家长因为宗教因素排斥性教育时，要贯彻落实教育世俗性的原则。首先，教师需要消解学生家长对性教育的误解，性不是对学生讳莫如深的话题，需要通过课程教学帮助学生树立科学和正确的价值观。其次，教师需要帮助学生和家长回顾性教育的目的，帮助学生树立个人、家庭和社会责任感。最后，教师需要保证课程开设基于人文主义的价值观，确保性教育课堂基于自由、平等和宽容的环境，学生可以不受歧视地表达观点，且课程内容循序渐进，符合学生身心发展阶段。就算课程内容对公立学校信教学生来说较为敏感，学生也需要准时出勤，尊重课程内容并完成课后作业。

五、法国维护教育世俗性举措的积极成效与挑战

（一）积极成效

法国采取的维护教育世俗性的举措，取得的积极成效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校内高度赞同。法国维护教育世俗性的成效主要在于其广泛的推广面与较高的学生支持程度。法国国家教育系统研究中心2020年初发布的报告显示，学生间高度赞同世俗价值观：超过90%的学生认为，就算信仰不同，相互宽容也是必要的；3/4 以上的学生认为他们可以在课堂上表达自己是否存在信仰，因为他们尊重他人意见；96%的高中生知道，公立学校禁止学生和教师公开佩戴宗教标志；从更广的社会层面看，大约80%学生表示，宗教规定不应比共和国法律更重要；从各国的横向对比看，法国年轻人相比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英国或荷兰年轻人更倾向于世俗性原则。[27]公立学校教师因为其严格遵循世俗性的职业需求，在各项指标上比学生更加贴近世俗性的要求。因为较高的教育世俗性认同感，很少有教职员工报告在机构中遇到与宗教原因有关的重大问题，69%的初中校长和72.6%的高中校长认为这些问题在他们学校中并不存在。[28]

二是社会普遍认可。这种对世俗性的认可并不局限于学校内部，而是广泛蔓延并根植于法国社会。69%的法国人认为这是“基本的共和原则”，73%的法国人表示自己尊崇法律定义的世俗性，且这种尊崇与对世俗性的了解水平、整体受教育水平、年龄、职位高低成正比。[29]这些结果显示，世俗性已成为法兰西共和身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于教育世俗性，法国社会有较高程度的共识：79%的受访者了解公立学校学生不能通过标志或服装表明宗教信仰；68%的人正确意识到世俗性并不是禁止在校内谈论宗教；半数受访者认为教育系统内较好地应用了世俗性原则。[30]

三是舆论积极倡导。法国包括《费加罗报》和《世界报》在内的大众传媒充分利用媒体发声的渠道，大量报道和呼吁教育世俗性，从而形成公民共识，并以期最终形成政治议题。与政府机关发行文件和研究机构进行民意调查的正向宣传不同，大众媒体往往倾向于通过聚焦世俗性受到的外部挑战，从而引出需要进一步支持教育世俗性的观点，进行议程设置。因为恐怖袭击事件，《费加罗报》在近一年内报道教育世俗性时充分聚焦于教师群体受到的挑战，如《面对学校世俗性的攻击，教师能做些什么？》《世俗性：1/4的教师一年多次自省》《世俗性：教师培训的紧迫性》。这些报道充分聚焦教师在传播教育世俗性时遇到的困难，教师在面临恐怖袭击威胁时对自身教授学科或价值观产生的怀疑，宗教激进主义让教师和学生间产生信任危机等问题。[31]通过对教师不安全感的刻画，媒体最终得出需要更多政府和社会支持的结论，以期深化推动教育世俗化的实施和扩散。

（二）挑战与危机

虽然法国政府采取维护基础教育世俗性的一系列举措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同时仍然面临很多难题和挑战。

第一，社会排他倾向。法国政府维护基础教育世俗性的举措，首先遭遇到社会排斥的问题。有批评者指出，世俗性虽然是基于平等的前提，但它在操作过程中却可能造成差异化和排他性。这种排他性体现在社会歧视程度上。有调查显示，72%的新教徒和60% 的天主教徒认为世俗性在理论上可以保护不同宗教信徒，而仅有45%的穆斯林持此观点；半数的穆斯林提到了因为信教遭受歧视，而新教教徒和天主教教徒报告受到歧视的比例为33%和35%。[32]这意味着虽然世俗性的重要价值预设是人人平等，但在实施过程中，个别宗教往往需要面临更大的歧视和压力。这种排他性还体现在信教儿童的入学问题上。因为隐蔽的种族和宗教歧视，更多信教家庭选择将孩子送入私立宗教学校，这意味着很大一部分法国信教儿童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与拥有其他观点的年轻人接触的机会。同时，禁止伊斯兰面纱的法律规定也引发诸多争议。批评人士认为，世俗性的法律将性别“工具化”，而非真正捍卫年轻女性权益。该法律规定在实际应用中将戴头巾的女孩与本应解放她们的教育机构隔离开来，将她们送回到压迫性的环境中[33]，这造成了更大程度的教育排他性。

第二，学生难以融入。对公立学校来说，如何融合校内无宗教信仰学生和有宗教信仰学生也是一大挑战。法国教育世俗性在操作上的重要途径是尽可能地避免在校内出现宗教标识。这种将宗教“距离化”的逻辑，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世俗性的前提是在尊重公共秩序时，人们可以表达信仰或无信仰的观点。因此，在课堂相关话题的讨论中，学生有权在获得教师的准许后发表自身观点。而当前的敏感环境导致宗教成为课堂上的禁忌话题，仅仅是避免谈论则会形成信教和不信教的隔阂，而非建立一个班集体，甚至共和国公民的集体价值观。另外，在校内餐厅里，也存在非融入性问题。一份研究表明，在实际生活中只有很少的穆斯林选择在食堂用餐，而且个别穆斯林学生反映了被强行要求用餐的经历。[34]如何更好地在世俗性的前提下，在公立学校为穆斯林学生提供优质而全纳的教育是值得研究和解决的问题。

第三，教师培训缺失。帮助在校学生建立和谐融洽的关系需要较高的教师技能，但教师却表示缺乏世俗性培训。在学校经费紧缺和教师短缺的情况下，学校不得不选择具有专业背景知识但没有经过世俗性培训的合同制教师。即使对于全职教师来说，也很少有教师报告近年来接受过专门的教育世俗性培训。所有负责“公民与道德教育”课程的教师，仅有9%的初中教师和6.5%的高中教师表示自己在最近3年内接收过关于世俗性的教师培训。[35]学校如何将新观念、新做法传递给教师，直接关系到学校能否保护教育世俗性，这是学校面临的重大挑战。

第四，报告机制失灵。在面对校内破坏世俗性的现象时，教师报告的途径也存在多种缺陷。首先，“学校事件”应用程序主要用于报告校内出现的暴力情况，而违反世俗性的现象只是所有汇报情况中的一小部分。另外，这个应用程序并没有得到充分利用，特别是报告严重危害世俗性行为可能会破坏学校名誉。另外，虽然该应用程序的建立宣称是为了提升利益相关方对校内事件的关注，但也不乏校长表示它仅仅是另一个数据统计工具，并未有效地提升大家的关注度。[36]同时，匿名的举报加大了工作的难度。其次，“对世俗性的攻击”在线表格往往只被教职工视为前者的补充。有的教师表示不敢使用该表格，因为自己的信息可能会被上级忽视；也有人表示这个表格可能会因为个人或政治原因被误用和滥用，阻碍在行政官员和教师之间建立真正相互信任的关系。[37]

第五，合理性危机。教育世俗性面临的最大舆论挑战在于其合理性。禁止明显的宗教标志不应有所差别。政教分离的前提是尊重所有宗教。如果人们无法展示自己的文化和宗教，尊重谈何说起？然而，最“世俗性”的人往往谴责少数抗拒大众文化的学校，而这可能正在形成新的不平等。有学者认为，当学校接受各种不同的衣着形式时，对禁止佩戴头巾显得十分刻意，充满政治衡量，而非建立和平容纳的教育系统。[38]这种刻意的政治歧视，实际上违背了世俗性的重大前提，也就是国家不辨别宗教，且信教人士和不信教人士人人平等。因此，法国维护教育世俗性的举措，在具体实施过程中不乏政治考量与歧视，有违人人平等的原则。如何更好地推进教育世俗性仍是亟须研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