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互鉴视野下的刘基形象研究
——以朝鲜半岛的传衍为中心
2022-11-23朱冶
朱 冶
东亚汉文化圈享有共同的历史文化遗产,中国古代文献在东亚汉文化圈诸国的传衍过程,体现了中华文明在交流互鉴中更新发展的历程。中国典籍及历史文化名人等重要文化资源,为亚洲文明的生成提供了养分,亦成为近世东亚士人共识的文化符号。被誉为“明代开国文臣第一”的刘基(1311—1375),其形象在东亚社会的传衍即为一例。元末明初政治家刘基不仅对明代建国有辅翼之功,且在诗文方面造诣颇高,与宋濂(1310—1381)、高启(1336—1374)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后世对其生平事迹也不乏神话色彩的表述。①刘基生平事功、文学及理学思想、形象变迁诸问题的探研,已得到学界较多关注。相关讨论参见周群:《刘基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朱鸿林:《刘基〈春秋明经〉的著作年代问题》,《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左东岭:《20世纪刘基与浙东诗派研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杨讷:《刘基事迹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张宏敏:《刘基研究之反思》,《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等。随着刘基事迹及著作的流传,其形象传入中国周边的朝鲜半岛、日本等地,并日益深入人心。本文重点关注刘基作为“预言家”、诗文家与开国功臣的形象,在东亚汉文化圈的朝鲜半岛的认受情形,由此考察中国古代文献在文明互鉴视野下的影响及意义。
一、“预言家”与占卜书
作为“预言家”的刘基,其神异化形象在明清中国有渐进的演变过程。①陈学霖:《刘伯温与哪吒城》,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以刘基挂名的预言书更是层出不穷、屡见不鲜。与中国相毗邻的朝鲜半岛,当地学者对于刘基事迹及其“预言家”形象多有讨论,对于署名刘基的卜筮类著作也有关注。尤其是朝鲜李朝后期学者,他们热衷于结合史料,细致辨析刘基异事逸闻的真伪。
朝鲜李朝后期实学家李圭景(1788—1856),是较关心刘基生平功业的一位著名学者。他撰写《刘诚意异迹辨证说》一文,详细考证诚意伯刘基事迹,专门辨析刘基传说。②李圭景:《五洲衍文长笺散稿》,《经史篇·论史类·人物》。本文所引朝鲜学者文集均据韩国古典综合数据库(http://db.itkc.or.kr)原书影像著录,不赘述。
对于明嘉靖间笔记《龙兴慈记》中的刘基异事,李圭景加以考证折中。针对刘基少时读书寺中,得异人出神附体的事迹,李圭景疑信参半,但他认为出神附体的事情早有文献可征。他根据《丹经》及朝鲜人士辛鹤山的记载,指出朝鲜半岛也有李光浩出神远游、经月苏醒的事情。李氏又举清初毛奇龄(1623—1716)《西河笺》所记,清兵下浙东,台州冯苏被杀后移魂的故事,以及朝鲜士人车天辂(1556—1615)《说林》记载,西域指空大师脱壳远游,借中国路旁死人而归的故事,认为刘基事情有可信之处。
对于偏离史实的刘基故事,李圭景采纳清儒意见,不作取信。朱彝尊(1629—1709)《静志居诗话》载,刘基在元时有《和王文明绝句》一诗,被好事者附会,称“后十年有帝者起,吾当辅之”的言语。朱氏以刘基诗为证进行反驳,并提出“世人多以前知目公,至凡纬谶、堪舆,若《披肝露胆》等书,皆指为公作,岂其然乎?”上述看法,受到李圭景深切认同,他称赞“竹垞(朱彝尊号)此语,乃正论也。果使诚意有前知,则奚为胡惟庸毒死也?说者云,知天命攸在故安受者,亦未可知也。”
李圭景并不赞同过于神化刘基的预言能力。他引清初笔记《旷园杂志》所载:“刘诚意有庙祀,在青田县之街衢。顺治丙戌,有大帅督兵过而恶之,下令折毁。甫坠一墙,即于其中得剃刀一张、顺治钱一枚。帅见大骇,乃止不毁云”,认为这样的传说,“亦未知伯温者也”。③李圭景:《五洲衍文长笺散稿》,《经史篇·论史类·人物》。
可以说,朝鲜士人多对刘基预言家形象有辩证认识。他们既肯定刘基推算谋略、预言占卜的能力,也能客观看待刘基异事。
18 世纪朝鲜士人李书九(1754—1825)有关天文的对策中,刘基作为上知天文的学者,被称赞为:“窦仪之先知,刘基之预告,足见其推验之神妙。”④李书九:《惕斋集》卷7《对策》,第148页。上述李圭景则称:“望气之最著者,范增、王朔、信都芳、刘基,俱见史传。”⑤李圭景:《五洲衍文长笺散稿》,《人事篇·技艺类·医药》。他在另一篇《天定有征辩证说》中,又引刘基预言明朝国祚长短、藏秘记于箧中的故事,提出即便先知能够感知天征,也无力修改历史进程的论断。⑥李圭景:《五洲衍文长笺散稿》,《天地篇·天文类·天文总说》。
朝鲜士人认可刘基的智谋与能力,因此常将刘基与中国古代著名谋士相比类。譬如,理学家金昌翕(1653—1722)将张良、刘基才智相提并论。不过金氏显然更推崇张良,他历数古今著名谋士如崔浩、刘基等,认为“凡有术数伎俩,晓天文地理、三奇六韬之属者,皆以为子房(张良字)复出。”①金昌翕:《三渊集》卷36《漫录》,第179页。再如,李朝后期文臣尹行恁(1762—1801)解《易》之卦辞,称:“从古名硕敦艮者绝罕,在汉则张良,在唐则李泌,在宋则钱若水,在皇明则刘基近乎敦艮,而在三代则伊尹有焉”,②尹行恁:《硕斋别稿》卷7《薪湖随笔》,第516页。对刘基评价不低。
17—19 世纪的朝鲜士人多认可刘基的智慧善谋形象,但不赞同夸大他的神异面向。李裕元(1814—1888)作《皇明史咏》四十五首,其中《刘基》一诗颇具代表性。其诗曰:“为时杰出四先生,诚意帷筹纵复横。其学本于儒者用,人将谶纬妄论评。”③李裕元:《嘉梧稿略》第3册,第93页。诗中强调刘基儒者身份,对其形象的神异化有所反思。
刘基传说与崇祯逸事之间的关系,也被予以反省。例言之,朝鲜李朝学者成海应(1760—1839)记载崇祯间逸事并予以评论,其中有两则刘基预言故事。一是:“崇祯中,议者言卢沟桥为南北咽喉,宜守之。于是当桥北里许设斗城,以一参将守之。觐京之门,题曰顺治,祝民也。南门题曰永昌,祝国也。后永昌应闯贼号,顺治应清人号。昔太祖问刘基国祚当几何,曰:遇顺即止。帝曰:三百八十年足矣。皇朝得天下于元顺帝,失天下于李自成,自成僭号亦曰顺。”二是:“大内有密室,刘基留秘记,鐍键甚固,相戒非大变勿启。崇祯癸未秋,清人围皇城,上启视。室中惟一柜,发之,得图三轴。第一轴文武百官数千,俱手执朝服,披发乱走。第二轴兵将倒戈弃甲,穷民负襁奔走。第三轴图像酷似圣容,身穿白背心,右足跣,左足有袜履,披发中悬。”
对于这样两则印证刘基先知的记载,成海应加以分析,称:“事莫不有前定,君子道其常。故子张问十世可知?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他方技术数之学则不然,因其自然之数而附会而神之,然究其术则无甚奇也。如刘伯温之图像先知,何其巧也?兴国之祥,亡国之灾也。清人将夺皇都,煤山之云,所以不为祥而为灾也。”④成海应:《研经斋全集》卷35《崇祯逸事》,第259-260页。成海应举《论语·为政篇》中著名对话,将历史规律与朝代更迭相结合,从而论证刘基逸事中的合理性。
刘基的“预言家”形象,更随着相关卜筮著作的传播而进一步流传。朝鲜庄献世子李愃(1735—1762)曾注意到刘基《黄金策》一书。李愃专门撰写《决疑说》一文,以阐明卜筮之学的源流。其中,他称颂刘基及其卜筮之法有着上接三代的重要地位。李愃称:“卜筮者,欲其决疑也。故文王得贤辅,箕子演洪范,皆以卜筮而稽之,其原盖自庖牺始也。三代盛时,太卜太筮,其职专,其业精,其应速。发理气之缄,通神明之故。思《传》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者,不其然乎?春秋以降,鲜有传其法者。惟皇朝诚意伯刘基所著《黄金策》一书,自天时、身命、婚姻、产育,以至蚕桑、医药、家宅、词讼,靡不扬扢,会通极深,研几蔚然,为连山归藏之亚。此所以用钱代蓍之方,不祧于占家者也。”⑤庄献世子:《凌虚关漫稿》卷7,第132页。
号称为刘基所撰的占卜术数类书籍,也得到彼时朝鲜学者的讨论和辨析。李圭景所见《灵棋经》一书,其中就有刘基序和注释。书中124卦,各有繇辞。李圭景断定“其文雅奥,非后世术家所能伪。刘基之注,似亦非依托也。”①李圭景:《五洲衍文长笺散稿》,《经史篇·经史杂类·其他典籍》。对于托名刘基的书籍,朝鲜学者也能予以辩证。朝鲜实学家李瀷(1681—1763)论述“浑天”说时,引用了刘基《观象玩占》书中说法。其后也有学者持不同意见,黄胤锡(1729—1791)指出“后考《明史·艺文志》所列《观象玩占》一帙十卷,东来印行者或曰刘基所辑,实星家文字之大全也。当以明太祖《天元玉历祥异赋》相参,则兹钞亦万之一尔。”②黄胤锡:《颐斋遗藁》卷12《题跋》,第260页。
作为“前知”的刘基,其神异形象在明清中国经历多个发展阶段。刘基的谋略故事与占卜类书籍也传入朝鲜半岛,被当地士人所熟知。朝鲜士人注意结合明清学者记载与朝鲜本地故事进行考辨,分析刘基逸事中的合理成分,将“前知”与儒家“至诚之道”结合起来,并对刘基占卜类著作的真伪予以辨析,还原了较为客观真实的刘基谋略家形象。
二、诗与文
刘基的诗文造诣,民国学者钱基博(1887—1957)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刘基“博古通今,文章精卓”,其诗“锐意摹古,独标高格,力追杜韩,而出以沉郁顿挫,遂开明三百年风气”。③钱基博:《明代文学》,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6、72页。随着刘基文集传入朝鲜半岛,其地学者逐渐欣赏、品玩刘基诗文,蔚然成风。
刘基文章被朝鲜士人视为儒者之文。朝鲜人士在评述朝鲜半岛流传明人文集时,指出明人文集在其地广泛流传的盛况,并将其分为四类。其中,他们将刘基文与宋濂(1310—1381)、方孝孺(1357—1402)文章视为一派,此派特点乃“以义理学术发为文词者也”。④李宜显:《陶谷集》卷28《陶峡丛说》,第451页。
刘基与明初文体的关系,⑤黄强:《八股文是朱元璋和刘基所定的吗?》,《江淮论坛》2005年第6期。也受到朝鲜学者的注意。朝鲜著名文臣徐命膺(1716—1787)称:“国初策文,颇以皇明高皇帝与刘基所定八股文体为本,而犹多可观。如先正臣文正公赵光祖之《谒圣制策》,先正臣文成公李珥之《栍画天道策》是也。其变为今体,不知创自何时,而层节太多,旨义繁复,头大尾小,不成体段。甚至于场屋之士,只制虚头中头,其余逐条以下尽誊他人之文而用之。如此策文,虽日试千万篇,亦无以见其论治之优劣。”⑥徐命膺:《保晩斋集》卷9《杂著》,第247页。徐氏在肯定八股文积极意义的基础上,反思后世文体之流弊。
刘基《郁离子》亦在朝鲜半岛发挥影响,其生动简明的寓言讽劝特点,以致适宜成为朝鲜国王经筵讲习中的生动内容。⑦有关元明之际《郁离子》等子书创作兴盛现象的讨论,参见左东岭:《易代之际子书的文学书写观念》,《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活跃于朝鲜英祖及正祖朝的学者李献庆(1719—1791)在正祖元年(1777)三月十八日夜对,讲解《陆宣公奏议》中《进瓜果人拟官状》数篇。对于朝鲜国王较为关心的赏罚之道问题,李献庆结合刘基《郁离子》中故事为劝,称“信陵君救邯郸,赵王觞之以玉杯。其后将士有军功者,不可遍赏。故以其玉杯饮之酒,将士感悦。至赵王迁以其玉杯饮一贱医,而其后又以饮将士有军功者,则将士耻之皆怒。同一玉杯,而始悦终怒者,以用之有贵贱也。德宗以散官赏将士之战功,又以赏野人之献瓜,则爵赏不足为兴劝之道。观于此,则可知为治之道矣”。这番论说达到了劝谏君主的良好效果,李献庆记载“上曰:然矣,古人曰恩太用则渴,爵赏滥施,则人不为贵矣”,①李献庆:《艮翁集》卷12《经筵讲义》,第264页。获得朝鲜国王肯定和采纳。
除文章外,刘基诗更获朝鲜士人喜爱和欣赏。②刘基诗在元明清中国的评价和影响,参见吕立汉:《论刘基诗歌的历史地位及其影响——兼论刘基、高启诗歌成就之高低》,《丽水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一方面,朝鲜士人阅读品玩刘基诗,乃至附和吟唱。被称为“老论四大臣”之一的李健命(1663—1722)喜读北宋陈与义(1090—1139)《墨梅》诗,“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惟恨缁尘染素衣”,他认为陈诗是“古今绝唱”。李健命也喜爱刘基咏梅诗,自称“后得见刘青田红梅诗:水晶宫里玉真妃,宴罢瑶池步月归。行到赤城天未晓,冷霞飞上六铢衣。其韵盖出于陈,而词调亦不减,余尝爱玩而吟诵之。”③李健命:《寒圃斋集》卷1,第339页。于是李氏作诗和曰:“不省人间有越妃,忽惊春色雪中归。天姿已谢朱铅累,巧制新成白纻衣。”
另一方面,刘基诗句还被朝鲜士人用以集句。概言之,集句诗是集合古诗句,贯通为一的诗歌体裁。朝鲜诗文名家李学逵(1770—1835)《感事集句》一诗中,自称“漫诵前人诗句,适然有感于怀,乃辑为十章”,他集唐宋明清诸家诗句,以明代刘基“人世可怜惟有老”起始,紧接着南宋陆游(1125—1210)《午睡》诗中“已将嘲弄付诸生”一句。④李学逵:《洛下生集》第11册《匏花屋集》,第393页。刘基此句,出自其《秋日即事》八首之一,原诗下句为“镜中憔悴梦中愁”。陆游、刘基两诗,原本描写不同季节,一为夏初,一为秋季。然诗人心境相通,经过李学逵的融会贯通,在朝鲜文人的集句诗中得以联结。
此外,刘基诗被朝鲜各时期文人学者广泛阅读和接受,常被化用在其诗作当中,或用其典,或用其韵。如,李朝初期名臣徐居正(1420—1488)《黄花欲开,怅然有作》一诗,曰:“头边岁月似飞梭,斗觉霜毛已半加。欲讨莼鲈时已晚,一秋情兴属黄花。”⑤徐居正:《四佳集》卷52,第135页。其中化用刘基《节妇吟》中“人间日月如飞梭,地下相从应始多”,以及杜甫(712—770)《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向来吟橘颂,谁与讨莼羹”两诗。徐居正是15世纪朝鲜学者的典型代表,他以擅长诗文著称,曾编纂《东文选》,其诗作可见他对刘基诗文的推重和欣赏。朝鲜后期实学家丁若镛(1762—1836)作诗时,则有:“自应嫌短小,高处结衡芧。析子如蜂桶,悬厓托燕巢”之语。⑥丁若镛:《与犹堂全书》第一集卷7《龙门山》,第158页。其中的“析子如蜂桶”句,就来自“刘诚意诗云,散如蜂辞桶”,也即刘基《夏中病疟戏作呈石末公》一诗。擅长诗文的成宗时期学者俞好仁(1445—1494),曾作七言诗《登竹岭》,则专用刘基《过闽关》诗韵。
刘基诗被朝鲜正祖(1752—1800)亲自参编的诗歌选集所采纳,更显示朝鲜官方主流学术对刘基诗的取重态度。正祖李祘组织编选《诗观》一书共560 卷,旨在观存历代风俗,纠弊文风,移风易俗。该书择选从《诗经》到明代诗作的中国历代诗,其中明代择选13 人,编为186 卷。明代13 人中,刘基诗选入1429首,为12卷。一言之,《诗观》所选刘基诗的数量远超宋濂,直追高启、陈白沙、李东阳、何景明等明代诗文大家。①正祖:《弘斋全书》卷9《序引》,第152页。
朝鲜正祖(1752—1800)为《诗观》亲制序言和义例。其于义例中阐明编选原则,称:
明诗取十三人,如徐袁之尖新巧靡,钟谭之牛鬼蛇神,固所显黜而痛排。若其长短互并,疵誉相参,揭竿操矛而呼者,不啻如堵。其进其麾,滥竽之可戒,先于遗珠之可惜。或有丑齐而异遇者,固非偶为抑扬,聊欲举一而概十耳。刘基声容华壮,如河朔少年,充悦忼健。高启矩矱全唐,风骨秀颖,才具赡足。宋濂严整要切,能亚于其文。陈献章殊有风韵冲淡,而兼能洒脱。李东阳如陂塘秋潦,渺弥澹沲,而澈见底里,高步一时,为何、李倡。王守仁博学通达,诗亦秀发,如披云对月,清辉自流。李梦阳才气雄高,风骨遒利,鏖白战而拥赤帜,力追古法,能成雄霸之功。何景明清藻秀润,丰容雅泽,不作怒张之态。杨慎朗爽可喜,秾婉有余。李攀龙如苍厓古壁,周鼎商彝,奇气自不可掩。王世贞著作繁富,才敏而气俊,能使一世之人流汗走僵。吴国伦雅炼流逸,情景相副。张居正华赡老练,足称词馆之能手。自是以往,吾不欲观,非直为无诗而已也。共为明诗一百八十六卷,录诗二万五千七百十七首。②正祖:《弘斋全书》卷180《群书标记》,第512-513页。
正祖对有明一代诗人的评点,可谓精炼得当。其中对刘基的赞许,体现了朝鲜官方主流群体对刘基诗的基本态度。在《诗观》一书中,阁臣李德懋(1741—1793)等为所选诗人编写小传。李德懋为刘基作传曰:“刘基字伯温,号郁离子,青田人,元末举进士秘书监。揭奚斯谓之曰:子魏玄成流也。累迁总管府判,弃官归青田山中。高皇帝征为太史,官至御史中丞,封诚意伯,卒谥曰文成。基早见知于虞集,集称其诗曰:发感慨于情性之正,存忧患于敦厚之言。王世贞曰:明兴立赤帜者二家,才情之美,无过季廸(高启字)。声容之壮,次及伯温。有《犁眉公集》二十卷。”③李德懋:《青庄馆全书》卷24《编书杂稿》,第376页。朝鲜文臣编选《诗观》多采择元明学者相关论说,其诗文评点可见王世贞(1526—1590)等明代诗文大家的影响痕迹。
刘基的诗文家形象在朝鲜官方及士人中获得较大程度地认可。刘基诗文除在朝鲜半岛发挥影响之外,也传播到东亚其他地区。日本还出现了奥野纯纂次的明治二十五年(1892)刊本《刘诚意文钞》三卷,垣内保定编辑的《诚意伯诗钞》四卷等。④相关研究参见詹杭伦:《刘基诗在日本的选刻及其影响——垣内保定纂〈诚意伯诗钞〉叙录》,《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三、出处与进退
刘基是辅佐明太祖大业的一代名臣。出奇决胜、运筹帷幄,协助明太祖平定天下,是朝鲜人士对刘氏的一般印象。⑤黄景源:《江汉集》卷23《跋尾》,第470页。然而,刘基生逢元明朝代更迭之际,他曾在元代出仕做官,其出处问题也成为朝鲜士人热衷讨论的议题。因此围绕着刘基出处问题展开的讨论,是影响刘基功臣形象的焦点所在。
作为明朝开国功臣的刘基,其一方面在朝鲜半岛获得极高赞誉,自不待言。譬如,申钦(1566—1628)《汇言》中评价历代英杰,称:“开国元勋,汉有三杰,唐有房、杜、英、卫,宋有赵普、曹彬,南渡又有张、韩、刘、岳,元有楚材、伯颜,皆拔萃者也。而宽裕有容,材德俱全,莫如皇朝中山王。中山王、诚意伯,汉唐人杰之所罕有。”①申钦:《象村集》卷44《汇言》,第317页。此类论说将刘基置于较高历史地位,在朝鲜士人的笔下并不少见。
另一层面上,刘基曾经仕元,尽管其辅助太祖登基,其出处问题仍受到后世议论。这在深受儒家传统文化影响,恢弘华夷之辨的朝鲜半岛尤受关注和讨论。中国和朝鲜学者讨论刘基出处问题,集中反映刘基历史评价的差异性。曾以书状官身份出使明朝的朝鲜士人许篈(1551—1588)《朝天记》记载,万历二年(1574)他与中国书院生员贺盛时、姚继孝两人笔谈,论及元儒许衡(1209—1281)的历史评价问题,中朝学者看法差异较大,其间来往辩论数通,其中涉及刘基历史评价问题。②许篈:《荷谷集》,第426页。
首先,朝鲜学者借中国士人贺盛时家乡的话头,发问元代大儒许衡的后世影响。朝鲜士人推崇许衡学术,然明朝学者由于许衡仕元,对其评价不高,既而引发争议。
第一回合讨论中,许篈以明初大儒薛瑄(1389—1464)《读书录》推崇许衡为说。而中国士人则以刘基的仕元问题,作为许衡的对比项进行论说,称赞刘基“识真主于群凶鼎沸之中”。
第二回合谈话中,许篈为了辩驳对许衡的非议,争论道:“刘诚意登元朝科第而事我圣祖,功业虽可称,而其行己无足述也。况晩年未能勇退,为奸臣所毒,亦与鲁斋(许衡号)之超然远去者异矣。诸公乃欲以比于鲁斋,不亦谬乎?”对此,中国士人回应道:其一,刘基择主有方,虽然在元朝取得功名,然而其后退隐不仕元主、转事“圣主”,其“识见甚高,出身甚正”。其二,刘基为明朝开国元勋,协助明太祖接续中华正统,功不可没。
第三回合中,许篈又申明许衡之学,辨析刘基出处非正。明朝士人姚继孝则回复:“古云,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此事非余之所敢知也。”与此同时,两位中国士人谢绝了许篈赠送的礼物,以表明态度。
这场有关历史人物出处问题的角力,部分地反映出16世纪中朝士人的思想观念差异。这场谈话的最终结果,是许篈自以为说服了中国生员姚继孝。他认为姚生从开始推尊刘基,到被自己辩论所折服,称赞其“有舍己从人之意”,颇为满意欣赏。由此可见,中朝学者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标准不尽相同。至少在许篈的个案看来,对于许衡和刘基这两位元明间重要学者的出处问题,中朝士人秉持不同的态度和标准。
在朝鲜半岛士人看来,刘基的出处问题,不仅为其开国功臣形象蒙尘,更令其通晓古今的形象受到牵连。徐命膺在为同样擅长推卜的朝鲜人士郑希良(1469—1502)作传时,即以刘基事迹来比类。指出:“余读《明史》,至《刘基传》,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基之前知如此,何不少待明兴,而顾乃受元末官乎?’”他以刘基生平境遇感慨郑氏,认为后者也通阴阳学,“何不早绝科宦,隐沦以远祸乎?”③郑希良:《虚庵遗集附录》,第57页。可见,对于“前知”刘基而言,其出处问题更成为朝鲜士人关注乃至诟病的聚焦所在。
从另一层面来看,刘基的晚年遭遇,着实在朝鲜士人中引起同情,激发共鸣。成大中(1732—1809)议论田延年时,还提到“智谋盖世,为人所惮者死,范增、刘基是也”,从而提醒君子谨慎戒惧。①成大中:《青城杂记》卷1《揣言》,第494页。
刘基的出处问题,也成为朝鲜学者思考时局与进退的重要案例。李朝中期性理学家成浑(1535—1598)在与友人书信中,即以刘基为例来议论出处问题。成浑提出:“刘项之世、胡元之末,英雄竞起,莫有王者,则留侯之驾亦不淹于一国。李善长、刘基之徒,可以周流而择君矣”②成浑:《牛溪先生续集》卷3《简牍》,第177页。,他讨论世局与出处的关系,认为出处问题在变更的时代应灵活看待,并不妨碍君臣道义的施展。
李朝后期文臣许愈(1833—1904)亦反思刘基进退之道,称“大明之兴也,诚意伯刘基之功当为第一。然所欠者,儒者气像也。”许氏从刘基的仕宦经历出发,以明太祖与胡惟庸、刘基的君臣关系为例,慨叹道:“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其是之谓欤!惟庸相之,基不退,何也?惜乎,其进退之未必以礼也。”③许愈:《后山先生文集》卷11《随录》,第264页。随着朝鲜士人的不断反思,刘基出处问题亦为其提供借鉴,强化了儒者进退以礼的行动标准。
双方学者对于刘基出处问题的看法差异,体现了东亚社会对于历史人物评价的多样性。作为明朝开国功臣的刘基,其出处问题受到后世的重点关注。刘基早年仕元、中期功勋卓著、晚景惨淡的境遇,成为朝鲜士人集中反思、谨慎戒惧的历史经验。中朝学者对待刘基出处问题的观念差异,来自两国学者对刘基看法的微妙不同。明朝学者更多地将刘基视为开国功臣,朝鲜学者则以儒臣的出处标准来衡定刘基。此外,这也反映出李朝中后期儒家正统观念的深化情形。随着朝鲜学者对于尊周大义的宣扬,出处问题更成为评价历史人物的大端大要。
结 语
作为“预言家”、诗文家与明朝开国功臣的刘基,其形象在周边诸国的传衍情形,呈现出中华文明在域外传播中的动态发展过程。伴随着刘基诗文集的传播,加之朝鲜燕行使者的转述和记载,刘基形象在朝鲜半岛不断变迁。一方面,朝鲜学者对刘基的“预言家”形象能够辩证看待,推动了谋略家刘基较为真实形象的传播。另一方面,李朝从官方到士人都较为喜爱刘基诗文,扩大了明初文学的域外影响力。同时,近世中朝两国对待历史人物评价呈现多样性,朝鲜士人的评价标准体现了逐步强化的儒家正统意识。刘基形象在朝鲜半岛的播迁及其发展差异,体现出中国古代文献的强大生命力和活力,亦反映中华文明在交流互鉴中的开放与发展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