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地价值几何?
2022-11-22编译苦山
编译 苦山
安妮·普鲁(Annie Proulx)无法为她有关湿地的著作旅行采风。她想象过,要去看看正逐渐消亡的西伯利亚泥炭沼泽和英国的碱沼,这些碱沼已基本上无迹可寻。她会去拜访正探查北极泥炭地下噼啪作响大火的生物学家、探索东南部的树沼,在那里,她踩在大片泥炭藓上时会感到脚下的弹性,她把这种感觉比作在水床上行走。但是,在全球疫情大流行肆虐之际,87岁的普鲁却被困在了家中。于是,正如她在今天发售的《碱沼、酸沼和树沼》(Fen, Bog and Swamp)的前言中所解释的那样,她另辟蹊径,从自己珍藏的大量书籍、对话和有关沼泽鉴赏课程的记忆中汲取了素材。她对沼泽的喜爱和了解最早源自她的母亲。20世纪30年代,普鲁在康涅狄格州东部长大,她学会了如何在湿透了的或是完全淹没在水中的草丛中穿行。这是一片难以接近乃至可怖的地方,满是虫子、淤泥和恶臭,呈现在她眼前时,却是个奇妙甚至欢喜之地。
普鲁所回忆的许多地方不太可能还存在,就算还在,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这是因为,正如她所写的那样,“湿地的历史就是它遭到毁灭的历史”。新英格兰南部的树沼和美国其他的绝大多数湿地一样,已经因近一个世纪的郊区开发和此前数个世纪的排水和疏浚而遭到侵占蚕食。人们不停地把大自然的海绵晾干,直到土地变得坚硬,坚硬得足以支撑一座农场、一条商店街。这种情况持续了太久,以至于要想对个中损失给出任何合理的看法,都需要将视角推向几千年前。或者,用普鲁的话来说:
《碱沼、酸沼和树沼》,安妮·普鲁著,斯克里布纳出版社,2022年9月出版
“世界上大多数湿地都是在最后一个冰河时期的冰川融化、汩汩流淌、喷涌而出时形成的。在远古时代,碱沼、酸沼、树沼和海洋河口是地球上最理想、最可靠的资源地,吸引和支持着无数的物种。在春季的湿地和湿地上空,生物的多样性和数量一定汇聚成了一声令人目瞪口呆、响彻远方的咆哮。但我们不会知道了。”
普鲁曾在《树民》等虚构作品中追溯人类破坏自然的本能,她继承了过往众多湿地爱好者的精神,在《碱沼》一书中也引用了他们的许多对于湿地的描述。在她之前,曾有画家和文人对沼泽知之甚深,他们在她口中“稀罕新奇、美得怪异”,却被他人视作丑陋的景观中寻得灵感。鳞翅目学家和鸟类学家也曾在探索由营养物质和植物群交织而生的独特瘴气时找到乐趣,这种瘴气可以让某一种昆虫或鸟类只在那片沼泽中生机勃勃地演化。但这未能阻止普鲁所说的“生态暴力”的无情浪潮。人们与湿地作斗争,为了他们自认为有用的目的而驯服湿地。然而,他们几乎一无所知的是,通过滤水、防洪和储碳等功能,湿地早已做到了太多的事。
试图与湿地斗争的结果是长期以来对湿地的一种混乱冲动,这种冲动深深地植根于美国的殖民主义文化中。即使是冲动中最善意的那部分也往往不是去保护它们,而是去“修复”它们。普鲁对此做了很好的阐述,但是我认为电视剧《发展受阻》(Arrested Development)将这点展示得最为淋漓尽致。剧中,一位土地开发商家庭的继承人决定参加一场主题为“拯救湿地”的慈善约会活动,拍卖自己的约会机会。当被问及希望这笔钱能达成什么目的时,她回答说:“抽干湿地?”
正如普鲁所书,要让人们重视一个给我们带来如此多“不适、恼火、困惑和挫败”的地方是一项棘手的任务。理解、欣赏这些生态系统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可能是件苦差事,要以一种超越我们物种需求的方式去看待这种价值则更为困难。她的看法是,我们必须做到它。
数周后,律师们将在最高法院就萨克特(Sackett)诉美国国家环境保护局一案进行口头辩论,该案涉及美国对国内现存许多湿地之价值的态度。2004年,年近四十的萨克特夫妇在爱达荷州北部狭长地带的牧师湖附近购买了一块空地。该湖被认为是鱼类生存的理想环境,部分要归功于其水源、也就是邻近的卡利斯佩尔湾碱沼,碱沼是一种富含矿物质、充盈着营养物质的湿地。此前,美国陆军工兵部队曾检查过萨克特夫妇即将拥有的地产,并认为它归属于该地区受《清洁水法》保护的更广泛的湿地网络。《清洁水法》是一部于20世纪70年代通过的联邦法律,旨在“恢复和维护本国水域的化学、物理和生物完整性”。
几年后,萨克特夫妇开始建造自家的房屋。一位邻居投诉了他们,很快这对夫妇就接到了联邦检查人员的来访,命令他们停止向他们的土地内填入砂砾和沙子,并申请联邦许可,否则就要面临巨额罚款。于是,一场长达15年的法律纠纷开始了。在法庭文件中,萨克特夫妇的律师辩称,许可程序是一种不必要的经济负担,侵犯了他们的财产权。这一观点得到了美国全国住房建筑商协会和美国商会等团体的认同。
他们辩称,其中的原因在于,萨克特家地产(以及无数类似地区)上的湿地不属于《清洁水法》所涵盖的水文类型。他们的理论基础在于“本国水域”是一个不明确的概念(你经常会听到它们被称为“WOTUS”,意思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水域”,就像“POTUS”意为“美国总统”、“SCOTUS”意为“美国最高法院”)。之所以有联邦法规来保护各种形式的水体,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与“可航行”的水域彼此相连。像密西西比河这样具有重要商业价值的大河流经许多个州,因此为了“州际贸易”的利益,它的健康受到联邦政府的保护。然而,许多流入密西西比河的河流,以及流入这些河流的小溪流和湿地的健康也应受到保护。人们认为,如果一座矿场想把废矿石倾倒到明尼苏达州北部的湿地里,就必须考虑到其对下游新奥尔良的居民和生态系统的潜在危害。为什么?因为水是流动的。
但并非所有的水都以同样的方式流动。萨克特夫妇认为,他们土地上的湿地与这张全国性的水域网络拉开了距离。这是因为它们与下游的通航水域之间缺乏“连续的地表连接”。这是对“水域”的定义之一,它来自前大法官安东宁·斯卡利亚(Antonin Scalia)在2006年给出的一份意见。也正是从这一定义得出了萨克特夫妇控告中那看似古怪的核心句:“那些仅仅是邻近真正‘水域’的湿地和其他非水域本身不能被认为是‘水域’。”
环境保护局不同意。他们根据最高法院给出的另一份意见——由前大法官安东尼·肯尼迪(Anthony Kennedy)所写——扩展了斯卡利亚对“连接”的二维定义。新定义被称为“重要联结”(significant nexus),它将其他形式的水间连接也纳入考虑,如地下水以及也许只在春季融冰或大风暴之后才不时涌出的溪流。不论它通过哪条路线,也不论它在什么时候到达,水就是水。
几十年来,美国国家环境保护局制定的法规在这两种定义之间摇摆不定,具体取决于当时控制白宫的是哪个党派。近年来,奥巴马政府扩大了保护范围,随后,特朗普政府将之收紧,称增加的保护措施造成了过高的发展成本。如今,在拜登的领导下,情况基本上回到了过去的状态。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研究《清洁水法》的经济学家约瑟夫·夏皮罗(Joseph Shapiro)表示,目前还无法很好地估计有多少湿地和溪流因为选定一种定义而受到影响,不过,假如萨克特夫妇赢得官司,部分流域内可能会有多达90%的湿地和溪流失去保护。
夏皮罗说,从历史上看,研究人员一直在竭力阐明拥有更多周边湿地和溪流对美国其他水域的重要性。不过自2006年以来,湿地科学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2013年,一个由科学家和政策制定者组成的大型团队与美国环保局合作,发布了在湿地圈内被称为“连通性报告”的文章。它概述了水道形成网络的所有神秘方式,有时即使连续的地表连接并不明显,水道仍然相通。研究报告的作者之一、克莱门森大学的湿地科学家马泽卡·沙利文(Mažeika Sulliván)表示,这让人们更易于解释,为什么一片看似与周遭隔绝的湿地的命运,对于其下游具有重要商业价值的大型河流之健康而言,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说,斯卡利亚的连续地表定义“忽视了水文现实”。
对于法院是否会听取不断进步的湿地科学的意见,沙利文持“谨慎乐观”的态度。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最高法院可能会站在斯卡利亚一边,该立场的一系列观点旨在减少联邦监管机构保护自然的各项尝试的自由度。最近的一个例子是西弗吉尼亚州诉环境保护局案,该案限制了环境保护局根据《清洁空气法》掌控发电厂排放量的能力。如果国会希望政府采取更广泛的保护形式,那么最高法院论称,立法者应当更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图,更少地依赖已成文半个世纪的老旧法律。当然,包括最高法院大法官在内,没有人会指望能在短期内达成这样的共识。
《清洁水法》是一部怪异的法律,其保护本国水域“完整性”的权力几乎是乌托邦式的。该法案的目标之一是减少污染,使美国的所有水域“可游泳”和“可捕捞”(这一目标尚未实现),但这未能说清其背后更基本的保护措施:化学、物理和生物层面的保护。问题在于,能否获得这些广泛的保护取决于一条水道与其他水道是如何连接的。至少在法庭上,这使得人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谈论湿地,因为人们总是考虑某片湿地与其下游远处某条更具商业价值的河流有关。
沙利文说,对于一个湿地生态学家而言,“全国所有的水体都相互连通”是很有诱惑力的论断,尽管不见得总是经由直接的水文连接。他认为生物连接(如动物、土壤和种子的运动)以及化学联系(如植物对碳的捕捉和埋藏)也属于此类。他说,虽然“你必须在使用和保护之间划出一条界线”是真话,并且在最高法院的竞技场上,这条界线是水文学层面界定的,但这个说法忽略了湿地的许多价值。
当然,水域之间的这些连接极为重要。对沙利文而言,萨克特案中所涉湿地的巨大价值显而易见。他可以指出它们在控制沉积物和污染方面的作用,或是它们作为天然海绵防止洪水的作用。无论这种连接存在于地下还是地面,是间歇性的还是一直存在,一幅由湿地拼接而成的镶嵌画总是在总体上发挥作用。他把它比作人体。“你的肾上腺素水平会根据你所处的情形而变化,”他说,“仅仅因为它们只在你看到熊的时候才会上升,并不意味着切除你的肾上腺是件明智的事。”
普鲁则热衷于强调那些更神秘的相互联系,不管湿地的水流向何处,也不论它们对我们人类和其他物种是否重要。但大多数时候,它们对我们和其他物种确实重要,因为人类与其他物种彼此相连。她说,她之所以在如此多种沼泽中选择了碱沼、酸沼和树沼,是因为它们都能生成泥炭(一种永远处于局部衰变状态的有机物质),因此能够将二氧化碳隔离足够长的时间,从而对气候变暖产生影响。
普鲁用长达几个世纪的破坏史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不过,要想粗略地了解萨克特案判决后可能带来的影响,可以先看看佐治亚州的奥克弗诺基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作家兼鸟类学家布鲁克·米恩利(Brooke Meanley)把这个地方称为“南部沼泽之王”。20世纪50年代,普鲁曾和丈夫一起来过这里,欣赏这里的柏树、湖泊、酸沼和数不清的涉水鸟类。威胁并不来自受保护的荒野地内部,而来自荒野地之外:有人提议在邻近的树沼中开一座矿,这片沼泽与奥克弗诺基在一种法律定义下相连,在另一种定义下则不然。环境研究人员担心,采矿提取锆和二氧化钛的过程会污染或耗尽该地区的地下水。但该提案在特朗普政府时期提交到了联邦监管机构,后者认定该项目不需要依据《清洁水法》获得许可。这似乎是最终决定了。现在,轮到州政府官员来决定该做什么。
2022年早些时候,佐治亚州参议院的一群共和党人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项法案,禁止该地区采矿。他们认为,该交界地带是一个过于珍贵的生态系统,不能将它置于危险之中。这项法案在投票前就夭折了,矿场的命运仍悬而未决。但普鲁热切地指出了人们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的恍悟。她指出,在欧洲,监管机构已经认识到了湿地的这一重要作用,颁布了禁止开采泥炭的规定,世界各地也加快了对湿地地区进行再灌溉的努力,尽管这样做的代价远远高于从一开始就保护这些地区所需要的成本。
而且,我们已经错失了太多。在奥克弗诺基地区,争议的交界地带曾经位于一片远为更广阔的生态系统深处,如今的联邦荒野地保护区所保护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像象牙喙啄木鸟这样的濒危物种曾经生活在那里,如今恐怕已经灭绝了。普鲁指出,在某种程度上,保护湿地的斗争是对减缓气候变化这一全球任务的一种隐喻——我们未能看到小规模的破坏行为累积起来会产生大得多的影响,而只有当对自身的伤害变得不可否认时,我们才会争先恐后地拯救生态系统。她写道,我们必须坚持不懈。但归根结底,普鲁的书是一首挽歌,是对未来的人们无法再知晓之物的颂诗。
资料来源 Wi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