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哈曼的新帝国主义论
——对列宁“帝国主义论”的捍卫和发展*
2022-11-22吕佳翼
吕佳翼,徐 涛
列宁在写于1916年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以下简称《帝国主义论》)中阐述了经典帝国主义论的主要内容,列宁在《帝国主义论》中总结道:“根据以上对帝国主义的经济实质的全部论述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应当说帝国主义是过渡的资本主义,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垂死的资本主义。”(1)《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86页。自此以后,资本主义虽迭经战争灾难和周期性的经济危机,但由于资产阶级国家以其他领域为代价对经济的调节以及向第三世界国家转移灾难等手段,资本主义延续了比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预期的更长的时间。于是,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在当代是否有效就成了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如果说当代资本主义仍具有某种帝国主义的本质,那么这种帝国主义与列宁所论述的帝国主义有什么区别?当代的所谓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是对资本主义本质的两种不同的揭示,还是存在某种内在关联?这些都是有待厘清的问题。
在这方面,英国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克里斯·哈曼的《分析帝国主义》是一篇值得关注和研究的文献,它与哈曼的《僵尸资本主义》《反资本主义:理论与实践》等一同构成他的重要经济学论著,也理应与这些著作在相互联系中解读。《分析帝国主义》阐述了哈曼对列宁帝国主义论及后续资本主义发展的看法,捍卫了经典帝国主义理论。哈曼认为,《帝国主义论》是对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科学判断,解释了资本逻辑背后的实质。同时,哈曼对经典帝国主义论进行了补充和发展,认为二战后资本主义在经济和军事上的扩张是帝国主义的延续,是一种新帝国主义。新帝国主义在冷战初期、冷战后期及全球化时期、21世纪以来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并且面临着不断的困境与危机。从哈曼新帝国主义理论的特殊视角看待当今资本主义的延续,有利于我们更好把握当代资本主义的实质,分析自列宁所论述的古典帝国主义以来资本主义(即帝国主义)发展的轨迹。
一、帝国主义的分期及其依据
根据哈曼的论述,帝国主义大致可以分为四个主要的时期,即古典帝国主义时期(19世纪末20世纪初至二战之前),二战后冷战初期新帝国主义的形成时期(20世纪40年代中期至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冷战中后期新帝国主义及其矛盾深化发展时期(20世纪70年代初至20世纪90年代末),以及21世纪以来新帝国主义的世界统治面临瓦解的时期。
(一)古典帝国主义时期
列宁根据19世纪末20世纪初资本主义发展呈现出的新特点,在《帝国主义论》中分析资本主义已从自由竞争阶段发展为垄断阶段,首先是出现了生产集中和垄断,其次产生了金融资本和金融寡头,伴随着资本主义国家这种内部转变的是它们对全世界的殖民和扩张,并引起帝国主义国家之间在瓜分世界上的剧烈冲突。列宁由此得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和最后阶段,是“垂死的资本主义”和“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前夜”(2)参见《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82页。。如果说十月革命的胜利,以及随后包括中国、东欧国家在内的诸多国家的社会主义革命证实了列宁的后一个判断,那么,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则证实了列宁的前一个判断。正如哈曼所说的,“二战是对经典帝国主义理论的重大而野蛮的确证”(3),因而,列宁对“超帝国主义”论的驳斥是具有先见之明的科学论断,列宁的帝国主义论没有过时。
垄断是生产社会化的产物,但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基本经济制度并未改变,因而两者之间的矛盾在帝国主义时期更为尖锐。1929—1933年资本主义世界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大危机,这场危机在给予资本主义重创的同时也迫使资本主义发生某种转型:以加强国家对经济的干预为特点的凯恩斯主义,到二战前后发展为以武器开支不断增长为特点的持久的军备经济,两者的融合形成了克里斯·哈曼所谓的国家资本主义。哈曼指出:“每一种民族资本主义都或多或少地转向了民族资本和民族国家之间的融合,而这种‘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另一面是利用‘保护主义’措施来限制来自外国资本家的直接市场竞争。”(4)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这是古典帝国主义的逻辑延伸,国家更显著地代表一国之内整个资本家阶级的利益而行动。在稍后的时期,列宁提出了“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概念,认为它是垄断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也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后阶段,帝国主义战争推进了这个进程,也就是说,已经到了社会主义的前夜。“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的最充分的物质准备,是社会主义的前阶,是历史阶梯上的一级,在这一级和叫做社会主义的那一级之间,没有任何中间级。”(5)《列宁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28页。可以认为,哈曼的国家资本主义概念直接继承自列宁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论,它是经典帝国主义论的进一步发展。同时也由于二战后世界局势的新变化,帝国主义在其原有的含义基础上有了新的表现形式,进入了与古典帝国主义时期有所不同的新帝国主义时期。
(二)冷战初期新帝国主义的形成时期
二战结束后,以持久的军备经济为主要特点的国家资本主义作为帝国主义的一个相对稳定的新阶段得以巩固下来,通过国家干预经济、扩大公共支出以及武器开支,减缓了资本积累的速度、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以及平均利润率趋于下降的趋势,从而部分地缓解了资本主义的基本经济矛盾,为帝国主义的维系提供了前提。从二战结束至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帝国主义呈现出以下的新特点。
一是“欧洲帝国的终结”和美国开始确立对资本主义世界的领导权。美国取代了西欧国家在许多地方的影响力,例如,“当法国于1954年从南越撤退时美国控制了它——直到在20世纪70年代尝到了战争的苦果时才被迫撤出。在中东的大部分地区和部分非洲地区,美国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6)二是社会主义阵营与资本主义阵营之间的对立日益尖锐。美国成为资本主义阵营的领导者,通过马歇尔计划有条件地援助欧洲恢复,建立北约军事联盟,巩固其在资本主义世界的领导权。苏联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完成工业化,到20世纪中叶已形成对抗美国的实力,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对美国帝国主义的对抗,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苏联在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家长式作风,但也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诸多社会主义国家的革命成果和建设道路。三是帝国主义的侵略和统治更为隐蔽,不仅从热战向冷战转变,而且从军事为主向经济为主转变,正如美国“希望以其世界上最先进和生产力最高的工业通过‘自由贸易’渗透到整个世界经济中”(7),以经济援助为口号的间接控制成为取代旧殖民主义时期直接控制的主要形式。
(三)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期的新帝国主义
“帝国主义从霍布森时代转变成二战时代。它在战后再次发生了变化。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和20世纪70年代,第三次变化发生了。”(8)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哈曼认为,到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冷战中后期,由于以国家资本主义为特征的帝国主义又发生了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等重要转向,因此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直至20世纪末全球化危机的不断深入而结束。这个时期也是新帝国主义的成型、稳定期。
与前一时期相比,这一时期的帝国主义发生了新自由主义转向,这实际是前一阶段以国家干预和军备经济为特征的国家资本主义再次陷入末路后的被迫之举。但这种新自由主义既非向传统自由干预主义的回归,也非把自由主义真的作为一种“普世价值”在全世界推广。它包含着资产阶级国家与资本之间更复杂的勾连,本质上是一种资产阶级的新的意识形态。正如哈曼所说:“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可以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国家干预已不能阻止世界任何地区的经济危机。新自由主义成功地填补了意识形态的空白。”(9)Chris Harman,“Theorizing Liberalism”, May 18,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8/xx/neolib.htm.这种意识形态不仅帮助资产阶级维持了在本国的统治,也成为其对世界统治的新形式。因而,新自由主义并非帝国主义逻辑的转向,新自由主义的本质就是一种新帝国主义。
这一时期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主导下的全球化迅速向纵深发展,成为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统治世界的新形式。与此同时,经济金融化的发展使资本的力量进一步膨胀,在对第三世界的榨取中资本的触须可以延伸到更深的角落,但也蕴含着危机的多重样态和更大可能。列宁的《帝国主义论》指出资本主义的银行从“为数众多的普通中介人”转变为“极少数垄断者”(10)参见《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7页。,银行业高度集中形成“金融资本”和“金融寡头”,银行的作用发生了很大改变。哈曼注意到了银行业在新帝国主义时期发生的转变,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国际银行的作用逐渐增大,跨国资金流动不断增加。“西欧银行的外币承诺在1968年至1974年间增加了8倍。”(11)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与此同时,国际货币交易呈爆炸性增长,资本输出复苏。哈曼指出,1950年的外国投资存量仅占世界总产值的4%,1999年已上升至15%,银行业、金融资本和资本输出的一系列增长,形成了冷战后期及全球化时期的新帝国主义的重要特征。
(四)21世纪以来新帝国主义面临危机和瓦解时期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有把资本比作“吸血鬼”的比方,他说:“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9页。哈曼似乎受此启发,把论述21世纪资本主义危机的著作命名为《僵尸资本主义:全球危机与马克思的相关理论》,其中以大量的笔墨论述了21世纪资本主义在经济、政治、社会、环境等方面面临的各种危机,指出整个资本主义体系是一个“僵尸”系统。2007—2008年的美国金融危机引起资本主义世界范围内的广泛经济危机,其余波直至今日依然影响着世界经济,资本主义经济的衰退趋势没有改观。资本主义经济为利润而生产、为消费而消费的发展模式,致使在资本主义的制度框架内无法找到解决生态环境问题的出路。2020—2021年新冠疫情在美国、欧洲资本主义国家肆虐,大量无辜平民在疫情中得不到及时救助。美国的弗洛伊德事件引发了发达国家被压迫群体的普遍抗议。资本主义似乎不仅越来越丧失了对经济的调节能力,而且丧失了对整个社会制度矛盾的缓解能力。因而,“僵尸资本主义”不仅表明了资本主义的剥削、压榨本质,而且表明其丧失了对自身的任何调节能力。
虽然在国际层面上资本主义发达国家仍力图通过各种联盟和合作维护其统治地位,但随着2007—2008年金融危机和2020—2021年新冠疫情的两次冲击,它们无法扭转社会主义优越性愈益彰显、新帝国主义在国内外愈益不得人心的基本局面,更无法扭转社会主义取代帝国主义的历史规律。在这个意义上,新帝国主义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下的世界统治已是穷途末路,哈曼在分析了帝国主义的三个阶段——古典帝国主义、冷战初期新帝国主义、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期的新帝国主义之后,根据其《僵尸资本主义》的论述,可以逻辑地得出,帝国主义已进入其第四个阶段,即新帝国主义的没落时期。
二、新帝国主义的形成和特点
列宁以资本主义呈现出的“寄生性”“腐朽性”“垂死性”等特征,认为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了帝国主义阶段。哈曼同样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观察资本主义在二战后的发展,指出资本主义在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呈现出的新特征,并在它们的相互联系中论述了新帝国主义的形成机制。
(一)军备经济缓和了利润率的下降趋势,奠定了新帝国主义的前提
二战后资本主义在经济上经历了近三十年的“黄金时代”,这是新帝国主义在冷战初期得以形成的前提,它源于资本主义大规模的军事开支形成“军备经济”,缓和了利润率下降的趋势。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随着技术的进步,资本有机构成呈现上升趋势,而利润率呈现下降趋势,即“在剩余价值率不变或资本对劳动的剥削程度不变的情况下,一般利润率会逐渐下降。”(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6页。利润率的下降也是导致资本主义出现危机的重要因素之一。哈曼认为“黄金时代”得以维持的最重要原因,来源于“军备经济”的大规模武器开支,形成“浪费性支出”,“它们减少了可用于生产性投资的剩余价值,从而抵消了过度积累和危机的趋势”(14)Chris Harman, Zombie Capitalism: Global Crisis and the Relevance of Marx, Haymarket Books Press, 2010, p.132.。从长期看,它由于减少了进一步积累的资金,也减缓了生产资料投资与劳动力费用之比率的上升,即资本有机构成的上升。但是,这种新帝国主义的经济增长方式必然遇到其内在的限制,当少数国家(例如日本、德国)从军备竞赛中率先走出,在民用经济领域加大投资时,民用经济领域的高利润率将驱使越来越多的国家在民用经济领域加大投资和竞争,最终使过度积累和利润率趋于下降的规律再次发生作用。事实上这正是20世纪70年中期以后所发生的情形。
持久的军备经济既是新帝国主义得以形成的前提,也是新帝国主义的表现。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国家据此遏制社会主义阵营的发展,并以此为后盾实现其对世界的经济统治。事实上,即便在持久的军备经济不那么显著的新自由主义时代,美国的军事凯恩斯主义从未消减。克里斯·哈曼就今日的美国经济写道:“新保守主义政策包含着对军事层面的提升,以使这个领域更有利可图。增加武器开支和给富人减税旨在使美国走出衰退,就像二十年前里根的‘军事凯恩斯主义’做到的那样。提高军事能力将确保世界其他国家接受有利于美国公司的政策:接受美国关于专利和‘知识产权’的规定,这对软件和制药公司非常重要;制定符合美国利益的全球油价;美国公司继续主导国际军火贸易;并使国外市场向美国商品开放。美国太空司令部的文件‘2020年愿景’居然将美国的军事努力与‘几个世纪前各国建立海军以保护和加强其商业’的方式进行了比较。”(15)
(二)国家资本主义向新自由主义的转化,没有改变新帝国主义的本质
20世纪70年代后资本主义开启了向所谓新自由主义时期的转向,有些资产阶级学者或不明真相的拥趸据此认为这是对垄断资本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帝国主义逻辑的改变。由于传统自由主义政策要求国家充当“守夜人”的角色,主张政府对经济和贸易的干预应降到最低,因而容易产生这种错觉。但事实上,新自由主义时期国家与资本的关系进入到更复杂、密切的状态。列宁认为帝国主义最深厚的经济基础是垄断,新自由主义时期国家与资本的“合谋”是这一逻辑的进一步发展,并通过跨国公司这一新形式实现,大型跨国公司成为新帝国主义进行全球统治的载体。哈曼指出:“上世纪90年代中期,金融、市场和生产的国际化导致许多人做出了简单的判断。国家作为一个经济行动者正在消失……这个判断是错误的。它未能认识到最大的跨国公司和最强大国家之间的持续相互联系。”(16)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无独有偶,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经济学教授克劳迪奥·卡茨在《21世纪帝国主义》中也反对有一种脱离主权国家的资本结构存在,他指出:“不管其内部如何分化,美国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集团与日本或欧洲资产阶级是不同的。这些阶级通过独特的政府、制度、国家而行动,捍卫作为他们独特利益的习俗、税收、金融和货币政策。即便某些资产阶级围绕某个超国家的国家发生融合——例如在欧洲的情况,这也并没有把它们转变成‘世界资产阶级’,”“每个跨国公司的所有者是美国的、欧洲的或日本的,但不是‘世界公民的’。500个最重要的公司的所有权证实了国家联系:48%属于美国资本家,30%属于欧洲资本家,10%属于日本资本家。”(17)Claudio Katz,“Imperialism in the 21st Century”, December 15, 2002,https://internationalviewpoint.org/spip.php?article329.因而,新自由主义仍然是一种建立在主权国家基础上的帝国主义,而且并非像其对外宣传的那样使国家退出经济舞台,国家政权是其经济扩张的不可或缺的后盾。新自由主义是西方国家在经济、政治、军事等层面对全球实行统治的意识形态,它与新帝国主义在手段上相互支撑,在本质上高度一致。
(三)新帝国主义以经济掠夺代替殖民扩张,形成“经济殖民”
瓜分世界领土、进行殖民统治是旧帝国主义的主要表现,资本主义进入新帝国主义时期后,直接的殖民扩张已经很少见了,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大多采用以经济掠夺代替殖民扩张的形式,形成“经济殖民”。
众所周知,二战后亚非拉地区的国家相继获得独立,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前殖民地国家仍有很多饱受贫穷和饥饿的折磨,其根本原因是帝国主义的直接统治结束了,但新帝国主义的剥夺仍在继续。哈曼指出,虽然欧洲帝国主义从这些地方撤出了,但“欧洲帝国的终结并不是现在所谓的‘第三世界’或‘南方’人民所遭受暴力的终结。在许多地方,美国政府正从离境的欧洲人手中接过暴力压迫的接力棒”(18)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帝国主义国家不会轻易放弃从殖民地掠夺原材料和财富的特权地位,“在许多情况下,离任的殖民当局能够确保他们的位置由他们自己的人取代,在国家人员中保持巨大的连续性,尤其是在军队的关键岗位上。例如,法国把权力交给了继续与法国公司合作、使用法国货币的人,并定期邀请法国军队来维持‘秩序’,通过这种方式授予西非和中非的大片地区以‘独立’。”(19)Chris Harman, Zombie Capitalism: Global Crisis and the Relevance of Marx, Haymarket Books Press, 2010, p.185.经济殖民往往伴随着污染转移和生态殖民,发达国家把低端产业或高污染、高耗能的企业转移至第三世界国家,却又要让它们共同承担对于生态环境的国际责任。当新帝国主义的间接统治无法取得预期目标时,也不排除新帝国主义国家诉诸赤裸裸的武力,例如对石油的控制即是如此。石油作为极其重要的战略能源,对各行各业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0世纪爆发的多次局部战争都由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为争夺对石油的控制权而引起。总之,资本主义在20世纪确实发生了其殖民帝国的解体,世界上很大一部分地区逐渐走出殖民控制并取得了独立,但更重要的是,新帝国主义并没有放弃掠夺,只是用“经济殖民”代替了以往更直接的殖民形式。
(四)金融化程度提高,形成国际金融资本的垄断
列宁的经典帝国主义理论指出:“生产的集中;从集中生长起来的垄断;银行和工业日益融合或者说长合在一起,——这就是金融资本产生的历史和这一概念的内容。”(20)《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13页。进入21世纪后,全球化和金融资本相互催化,使资本主义加速“脱实向虚”进程,资本主义垄断逐渐发展成国际金融垄断,这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突出特征。“在新帝国主义阶段,一小撮跨国公司,其中绝大部分是银行,通过兼并、参与、控股等形式,在全球建立了非常广泛而细密的经营网络,从而不仅控制了无数的中小企业,而且牢牢掌控着全球经济大动脉。”(21)程恩富、鲁保林、俞使超:《论新帝国主义的五大特征和特性——以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为基础》,《马克思主义研究》2019年第5期。在这一国际金融体系中,帝国主义国家的地位决定了其跨国金融机构的地位,“国际金融清楚地说明了全球积累以国家为中心。……众所周知,金融业保持着国家特色,它不会为了平衡每个国家的储蓄和投资,而系统地转移。一个由各国指定货币组成的全球金融体系表明,全球化不可能没有国家层面。”(22)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美国是全球金融体系的核心,美国国家利益处在全球金融体系的顶端,正如哈曼指出的,“国际金融系统为了美国利益而被操纵”(23)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但金融化程度的提高和国际金融资本的垄断,也为资本主义经济埋下了新的危机种子。
三、新帝国主义的矛盾与危机
(一)军备经济下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使资本主义陷入两难
冷战初期各国处于恢复时期,再加上以美、苏两国为首的两大阵营的经济对立,造成这一时期国际贸易水平相对较低,让军备经济在短期内颇有成效。但随着冷战的深入,世界逐渐形成两大经济体的对立,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内部的贸易往来变得愈加频繁,这样就会形成军备经济的矛盾,即“浪费性支出”低的国家给“浪费性支出”高的国家造成挤压。例如,美国是资本主义世界内部军备经济支出最大的单一经济体,在美国的大量“注资”之下形成了军事国家资本主义体系。而德、日等资本主义国家由于在一个非常庞大的军事国家资本主义体系中运作,他们可以把大量资本投入非生产性领域,并且在没有危机的情况下快速扩张。因而,“‘军事凯恩斯主义’促进了美国经济的增长,但没有其他从美国市场中获益的资本主义大国增长得那么快”(24)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这造成了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发展的严重不平衡,武器支出较低的国家竞争力开始赶上并逐渐超越了武器支出高的国家,如果像美国这样的军费开支大国想要继续保持竞争力,他们就不得不减少非生产性领域的开支,被迫转向生产性投资。这样就使主要帝国主义国家在持久的军备经济与回归民用经济之间、军事凯恩斯主义与自由放任主义之间陷入两难。
(二)金融危机成新帝国主义经济危机主要形式,激起国内外的反帝运动
金融化程度提高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资本主义经济的畸形发展,实体经济占比远小于虚拟经济,造成金融危机频发的局面,由金融危机引发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在时间上、深度上、范围上对资本主义经济造成更大的破坏。
金融衍生品的高度发展和对人们经济行为的全方位覆盖,使得金融危机爆发的概率大大增加。此外,金融化程度的提升还缘于世界大部分地区的银行贷款增长速度远高于生产性产出,导致政府、非金融公司和消费者的总体负债水平都趋于增长,债务危机成为导致金融危机的一个重要因素,2007—2008年的美国金融危机就是由次贷危机造成的经济危机。但正如哈曼所指出的,由金融化提高导致金融危机频发的原因归根结底是生产领域的问题,“金融是寄生在寄生虫背上的寄生虫,而不是一个可以脱离资本主义整体单独解决的问题”(25)Chris Harman, Zombie Capitalism: Global Crisis and the Relevance of Marx, Haymarket Books Press, 2010, p.300.。古典帝国主义时期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已然发展到极端尖锐的程度,新帝国主义时期少数大资产者的私人所有权通过金融手段操纵的财富数量继续呈几何级数增加,而对绝大多数民众来说金融只是一种表面增加了他们财富、实则在实体经济之外进一步剥夺他们的手段,因而两者在经济、政治领域的矛盾都将进一步激化,使社会内部不同阶级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危如累卵。
自西雅图反资本主义运动以来,“在西方,参与反对资本主义的人越来越意识到,他们必须与那些在世界最贫穷地区抵抗压迫的人团结起来”(26)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第三世界的民众对新帝国主义的本质也认识得愈益清晰,“那些承受着剥削、压迫和政治腐败的民众开始反对他们痛恨的本地领导人物。后者被视为背叛了民族主义的纲领,后者对普通民众的伤害被视为向帝国主义压力的投降。以前人们被引导认为当地领导者是代表整个国家的利益,现在则认为他们是代表从外部强加进来的‘新殖民’或‘半殖民’国家”(27)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帝国主义国内外的这种双重反抗,成为瓦解当代新帝国主义统治的一支重要力量。
(三)新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矛盾丛生
在古典帝国主义时期,资本主义国家由于各自实力的发展变化和对势力范围的瓜分不均,导致各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此起彼伏,并由此引发战争。在新帝国主义时期,同样存在随着实力的变化而产生对自身利益的扩张要求,虽然暂未导致世界性的热战,但总体上,西方国家之间存在分歧,并且这种分歧呈扩大趋势。
哈曼认为美国是新帝国主义时期最不稳定的因素,“最不稳定的根源来自于美国试图永久性地巩固其在全球排名前列的地位。”(28)Chris Harman, Zombie Capitalism: Global Crisis and the Relevance of Marx, Haymarket Books Press, 2010, p.271,pp.321-322.美国与其他新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表现在经济、军事、政治等各个方面。首先是经济与军事层面,“世界经济力量平衡的变化,正冲击着美国维持全球霸权的能力”(29)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认为:“冷战的结束创造了一些观察家称之为‘单极’或‘一个超级大国’的世界。但实际上,美国在单方面支配全球议程方面的地位,并不比冷战初期更好……美国将面临冷战期间从未经历过的经济竞争。”(30)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新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竞争包括经济和军事上的双重交叉竞争,若干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这种竞争,对于美国来说比起冷战时期的“两极模式”更难对付。在其他方面,西方国家因各自利益不同也很难达成一致。例如,西方国家多次在环境治理方面难以达成一致,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更是以退出《巴黎协定》这种行为来维持其政治上的诉求。
(四)新帝国主义由经济危机发展成总体性危机
经济危机向其他领域的危机发展,导致整个社会的总体性危机,是当代资本主义的重要特点,也是新帝国主义对世界的统治面临瓦解的重要原因。一是环境危机。资本主义是一种为利润而生产、为增长而增长的经济,因而在发展中势必要消耗大量的能源资源,在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中,对煤炭、石油等能源的巨量消耗排放出大量二氧化碳,超过地球的承载能力,造成全球气候变暖。此外,由于低端产业和污染企业向发展中国家的转移,使发展中国家成为发达国家的“垃圾殖民地”,工业污染、土地污染、空气污染、水污染等严重威胁发展中国家人民的生命健康,核泄漏及核污染的排放更是成为威胁周边国家和海域的灾难。但资本主义制度无法对重要的环保议题达成一致,于是资源环境的耗竭终将给人类带来生态灾难,正如哈曼在《反资本主义:理论与实践》中指出的:“在新自由主义‘现代化建设者’的美丽话语背后,隐藏着生命破碎的阴暗现实,以及威胁人类生存的生态破坏。”(31)Chris Harman,“Anti-capitalism: Theory and Practice”, March 3, 2021, 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0/xx/anticap.htm.
二是资源危机。首先是粮食问题,如今人类对粮食的生产能力完全可以满足不断增长的人口的需要,粮食安全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所导致的阶级贫困。正如哈曼所指出的,粮食问题受制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问题在于现有的‘农业积累结构’,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来,全球农业越来越多地由少数农业企业组成,这些企业主要位于美国,控制农业创新,为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农民提供生产资料(种子品种、化肥、杀虫剂、农业机械)。他们的兴趣在于保持这些生产资料的标准化(从而降低他们自己的生产成本),尽可能少地考虑当地的特殊生长条件。他们的研究‘专注于降低成本而非提高产量的创新’。”(32)Chris Harman, Zombie Capitalism: Global Crisis and the Relevance of Marx, Haymarket Books Press, 2010, p.271,pp.321-322.资本主义的粮食生产不是为了满足需求,而是为了利益的分配。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转基因作物的出现,转基因作物可以让企业以最小的成本得到最大的利益,但它忽略了转基因作物是否适合大规模普及,对当地生态系统的破坏和对人类食用是否具有副作用等问题。其次,哈曼指出,“石油峰值”(33)“石油峰值”的理论认为,全球石油产量终将达到最高速度,之后则会急剧下降。日益迫近。石油是资本主义扩张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能源,“石油峰值并不意味着石油将立即消失;它将在几十年内继续供应,但获得石油的成本将上升,谁拥有石油和谁没有石油的冲突将更加激烈。”(34)Chris Harman, Zombie Capitalism: Global Crisis and the Relevance of Marx, Haymarket Books Press, 2010, p.319.
三是军事威胁。战争不仅是笼罩在新帝国主义头上无法驱散的阴云,而且是某些新帝国主义国家维持自身存在的基本手段。就美国制造战争的问题,哈曼论述道:“依靠军事支出的增加来获得其他领域的霸权,这一逻辑凸显了军备——在别人没有而你拥有的情况下——的重要性。这制造了一种‘无止境的战争’情景——在‘反恐’或打击‘流氓国家’的借口下。但这也给美国带来挑战,它不得不把所有对其霸权的威胁都考虑进去,哪怕这在战略上是不明智的;因为否则的话,它就在全球示弱了。正如阿富汗战争是为了推进伊拉克战争,以此类推,在伊拉克的军事胜利是为了威胁今天的伊朗、叙利亚和朝鲜,或明天的委内瑞拉和古巴,甚至是中国——如果他们不服从美国的要求的话。”(35)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此外,帝国主义国家内部不同种族、民族、阶级、性别群体等等之间的矛盾此起彼伏,根本原因在于帝国主义本身是一种具有压迫性的制度,而人们对于这种压迫的反抗意识随着时代的发展在不断觉醒。
新帝国主义时代的整个资本主义体系,表现为一个“失控系统”。环境问题、资源问题、军事问题的失控,就像经济问题一样,是资本扩张不可遏制的结果。马克思曾形象地比喻道:“在每次证券投机中,每个人都知道暴风雨总有一天会到来,但是每个人都希望暴风雨在自己发了大财并把钱藏好以后,落到邻人的头上。”(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1页。在经济问题上是如此,在其他问题上、在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这些新的危机因素之间会相互影响,形成恶性循环:环境气候因素可能会对农业生产造成影响,造成粮食价格波动,引发全球粮食安全问题;石油的过度使用会对环境造成影响,资本主义国家之间在资源环境问题上的分歧和争夺,则可能导致局部战争;经济、政治、资源环境等各方面之间的作用会反复出现,造成总体性危机。
四、哈曼新帝国主义论对列宁帝国主义论的捍卫和发展
哈曼的新帝国主义论是在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基础上提出的,既包含着对列宁帝国主义论的明确捍卫,也是在21世纪对列宁帝国主义论的崭新发展。
(一)对列宁帝国主义论的捍卫
长期以来,列宁的帝国主义论遭到资产阶级辩护士的诸多反对,哈曼举出了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两种观点,并作出驳斥。其一是否认西方的殖民主义扩张与资本主义的发展之间有任何联系;其二是认为帝国主义导致的战争会破坏自由竞争和市场,并不符合资本家追逐利益的要求,因此资本主义的发展最终能免于战争。
针对第一种观点,哈曼指出,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殖民程度、经济增长程度上,资本主义的发展与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19世纪后半叶是资本主义巨大发展的时期,并在19世纪末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这一时期也是资本主义大力瓜分势力范围的时期。1876年,只有不超过10%的非洲被欧洲统治,到了1900年,90%以上的非洲人都已被殖民。这一时期,英、法、俄、德等资本主义国家开始对中国展开侵略,相继瓜分中国领土。这表明,从时间上和殖民程度上来看,帝国主义的殖民行为与资本主义的大规模发展是同步的。从资本主义经济角度来看,帝国主义扩张与资本主义经济增长呈正相关。19世纪末,英国作为最大的帝国主义国家,它的经济发展历程最能反映帝国主义扩张与资本主义经济增长之间的联系。19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初,英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经济危机,但很快便摆脱了危机,经济逐渐恢复增长。这源于英国这一时期大规模的殖民扩张,对世界市场的占有和原材料的掠夺,是英国摆脱危机的最关键因素。哈曼指出:“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19世纪90年代和20世纪00年代,或者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你都会发现帝国被资产阶级视为一种积极的经济优势。对于从哪种帝国主义的冒险中获得好处,会有不同的意见,但对于帝国的总体利益并没有很大的分歧。”(37)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
第二种观点实际上是从英国政治思想家约翰·霍布森到考茨基已经提出的观点,考茨基的“超帝国主义”论认为,帝国主义“将以实行国际联合的金融资本共同剥削世界来代替各国金融资本的相互斗争”,列宁指出“被考茨基叫作超帝国主义的东西,也就是霍布森比他早13年叫作国际帝国主义的那个东西。”(38)《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79、650、650页。但接下来的两次世界大战使“超帝国主义”的幻想灰飞烟灭。在冷战时期,为了共同对付社会主义阵营,帝国主义间结成了某种政治联盟,其内部矛盾的确得到了某种遏制,但这并非一劳永逸地取消了帝国主义间的内部矛盾。哈曼指出:“列强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某些新自由主义和自由贸易的信徒所梦想的和平交响乐,或如哈特或奈格里所说的一个单一实体——‘帝国’。利益的矛盾是众多的,武力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后依凭。”(39)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当代以特定帝国主义国家为基地的跨国公司间的经济竞争部分地取代了帝国主义的战争倾向,对世界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的共同宰制也使主要帝国主义国家之间有实现联合的必要,美国作为超级大国的地位也暂时使其他帝国主义大国难以觊觎其地位,核武器的存在也使相互之间心存戒心,这些新因素的确延缓了大规模帝国主义战争的发生,但永远不能据此把帝国主义国家间发生战争的可能勾除。克劳迪奥·卡茨对此做了很好的补充:“如果说显而易见的是,新帝国主义格局是由系统的战争式的屠杀滋养的,那么这些屠杀的场景是在外围地区。”(40)Claudio Katz,“Imperialism in the 21st Century”, December 15, 2002,https://internationalviewpoint.org/spip.php?article329.也就是说,在外围国家、第三世界国家发生的由帝国主义操纵、发起或引导的战争,成为当代新帝国主义的主要战场。此外,撇开帝国主义国家间的矛盾来说,帝国主义国家对被压迫国家的剥削和掠夺,始终是以武力为后盾的,并将成为反抗战争的根源。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战争与帝国主义是如影随形的,这一点是内在于帝国主义之本质的。
(二)对列宁帝国主义论的发展
第一,哈曼继承了列宁帝国主义论的基本观点、基本立场和基本方法,以此为理论范式分析了列宁去世后以至今日资本主义的整个发展历程,回答了它们在本质上何以仍然是帝国主义的,并梳理了二战以后构成新帝国主义时期的几个发展阶段。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中从大量的现象分析和数据统计入手,深入到对帝国主义本质的揭示,他指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垄断阶段”(41)《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79、650、650页。,帝国主义既没有改变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矛盾和规律,也没有改变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必然趋势,它只是加剧了这种矛盾和趋势,“从自由竞争中生长起来的垄断并不消除自由竞争,而是凌驾于这种竞争之上,与之并存,因而产生许多特别尖锐特别剧烈的矛盾、摩擦和冲突。垄断是从资本主义到更高级的制度的过渡。”(42)《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79、650、650页。列宁击穿了考茨基之流关于“超帝国主义”的迷梦,认为从帝国主义到社会主义的发展是不可扭转的趋势。二战后帝国主义以各种矛盾和危机为代价的延宕,使各种改头换面或升级换代的“超帝国主义”论粉墨登场。然而哈曼以极其坚定的态度捍卫了列宁的帝国主义论,结合大量数据和资料,由表及里、深入本质,指证了新帝国主义的矛盾、规律及其末路没有改变,它们是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新形态和新表现,因而有其历史必然性。哈曼的新帝国主义论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列宁帝国主义论的基本观点、基本立场和基本方法,因而得以科学地把握新帝国主义的基本矛盾和基本趋势,在此基础上哈曼对新帝国主义若干阶段的划分也是具有启发意义的。
第二,哈曼继承和发展了列宁关于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平衡性导致巨大矛盾的观点,认识到新帝国主义必将在新的矛盾冲突中了却残生。“正是基于最早的荷兰、英国、法国,后来的德国和美国,再后来的日本和俄国政治经济间此消彼长的矛盾冲突,列宁将各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运动置于一个历史铁律中进行探讨,即经济政治发展不平衡规律必然导致帝国主义之间发生冲突或者战争”(43)姜安:《列宁“帝国主义论”:历史争论与当代评价》,《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4期。。哈曼同样认为,二战后资本主义国家在经济、政治、军事上发展的不平衡导致新帝国主义的矛盾,例如: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构建与瓦解;石油危机、金融危机等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此起彼伏,军备经济下新帝国主义国家发展不平衡导致持久军备经济的难以为继,竞争压力下一轮又一轮的经济制裁和贸易保护主义,等等。美国虽然是新帝国主义的执牛耳者,其霸权地位至今未能撼动,但是哈曼敏锐地观察到:“美国的政策——不管是基辛格还是布热津斯基提出的,都建立在下述长期认识之上:以不同国家为基地的资本之间在利益上是分歧的,而且还往往是冲突的。这些资本越是试图在国际上运作并试图控制它们边界以外的事物,这种分歧和冲突就越显著”,“在繁荣时期变得模糊的利益冲突在危机时期会以尖锐的形式突然出现”(44)Chris Harman,“Analyzing Imperialism”, May 18, 202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harman/2003/xx/imperialism.htm.。
第三,哈曼揭示了新帝国主义的不同表现形式,透过表象揭示了国家资本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共同本质,回答了新自由主义何以是一种新帝国主义。新自由主义本质上是一种新帝国主义推行其统治模式的意识形态说辞,蕴含着新帝国主义的深刻国家利益,以及资本与主权国家之间的复杂勾连和相互利用。这一理论视野不仅揭示了垄断资本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内在一致性,而且揭示了新自由主义与新帝国主义的一体两面性。比起那些从“自由放任”角度理解和批判新自由主义的左翼经济学家更为深刻,更切中现实。
第四,哈曼得出了新帝国主义统治在21世纪面临终结的基本结论。这一趋势既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内部矛盾和危机,也是由于其国内被压迫民众和被压迫国家的反抗。哈曼相信:“政治危机将会突然爆发。同时,统治阶级内部会出现突然的分裂。列宁将‘革命前夜’界定为人民群众和统治阶级都无法忍受旧的制度,阶级内部的尖锐分歧可能会突然打破以往使人民群众保持克制的阶级压迫和意识形态桎梏,使长期隐藏的尖锐问题浮出水面。”(45)[英]克里斯·哈曼:《战后资本主义的主要发展趋势》,房广顺、车艳秋译,《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2期。
克里斯·哈曼虽然对列宁的帝国主义论作出了有价值的捍卫和发展,但也有一些不足之处。列宁是在主客体相结合的视域中分析帝国主义的基本规律和趋势的,列宁既论述了帝国主义走向崩溃的客观规律,也论述了无产阶级这一革命主体的具体任务并付诸实践,他既是理论家、思想家,也是革命家、实践家。而哈曼的新帝国主义论主要从客体方面发展了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对革命的主体方面及其动力机制在新帝国主义时代的发展变化缺乏论述,虽然哈曼在有些著作中也对工人和农民的革命潜力作出了论述,但总体来说哈曼对新帝国主义的阶级分析仍不够具体,对反资本主义运动中的新兴阶层没有涉及。在这种主体视域相对缺乏的理论语境下,新帝国主义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呈现为一种不需要激烈斗争就自动走向崩溃瓦解的趋势,这显然并不现实。另一方面,哈曼对新帝国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方案缺乏探索,对现实的社会主义力量缺乏重视,这都使得他的新帝国主义论在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的同时缺乏实践性。从我们的立场来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崛起为理解新帝国主义问题提供了新的注脚,也为社会主义取代帝国主义这一资本主义的最高和最后阶段提供了进一步的佐证。只有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主体的经济制度取代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存在根本矛盾的资本主义私有制,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取代资本主义发展不平衡规律,才能为新帝国主义的矛盾纷呈找到最终的通途。这是克里斯·哈曼的新帝国主义论给予我们的启示,也是作为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的哈曼在对20—21世纪的资本主义作出历时性批判之后所必然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