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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江南徽州籍收藏家述论

2022-11-22范金民

安徽史学 2022年1期

范金民 黄 泳

(1.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2.苏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明清时代以苏州、杭州为中心的江南,经济发达,文化昌盛,信息传递快速便捷,是经济文化活动最为便利之所,徽商有地利、文化和财力等方面优势,因而纷纷前往甚至移居其地作为人生活动的舞台,谋求进一步发展。在江南,明后期兴起来的书画鼎彝收藏赏鉴之风,入清后并未偃息,而是再起波澜,盛况空前。乾隆时淮安人阮葵生形容,其时江南缙绅士大夫又有“三好”,谓之“穷烹饪,狎优伶,谈骨董”。(1)阮葵生:《茶余客话》卷8“吴俗三好”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65页。书画鼎彝收藏,是徽商经营的重要行当,徽州籍人士在明代十分活跃,进入清代,他们承袭余荫,更有引人注目的表现,而且自成特点,富有新意。(2)乾隆时《歙西竹枝词》:“钱多无物足珍奇,不惜千金购鼎彝。汉玉哥瓷投所好,逢人夸说得便宜。”转引自汪庆元:《徽学研究要籍叙录》,《徽学》第2卷,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73页。本文拟缕述徽州籍人士在江南地域范围的收藏活动,考察其在书画古物收藏赏鉴领域的作为,期能充实江南文化史的研究,为如火如荼的江南文化研究作些基础性铺垫。

一、杭州“湖山主人”汪汝谦

丛睦坊汪氏,源出唐越国公汪华,宋秘书丞叔敖分居歙县之丛睦,其后名始显,成为汪氏十六族中最著名的家族。丛睦坊在明时属歙县十九都十一图。汪氏一族,“皆尚古玩,所收名物,不亚溪南”(3)吴其贞撰、邵彦校点:《书画记》卷2“萨天锡《云山图》纸画一卷”条,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页。,前后出了不少著名的书画收藏家。

汪汝谦(1577—1655年)(4)钱谦益所撰墓铭载:汪汝谦七十九岁卒,其年为顺治十一年乙未年,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本印为“己未”,当为“乙未”之误。,字然明,号松溪道人,又号湖山主人,出身歙县丛睦坊世家,明末寄寓钱塘,太学生。祖为周府审理,父为万历四年举人。父有五子,然明最幼。然明仗义任侠,轻财帛,啸傲湖山。撰有《春星堂诗集》《松溪集》《不系园集》《随喜庵集》《听雪轩集》《梦草》《游草》《梦香楼集》《西湖韵事》等。

天启三年,汪汝谦在杭州,以木兰为舟,名“不系园”,后二年,又造一画舫,名“随喜庵”,与诗人仕女宴游湖上。他还在西湖建有三处宅院:一是城内的缸儿巷,二是西溪的横山别墅,三即湖边的“不系园”。陈继儒、董其昌、李渔、钱谦益、王修微等名流,都是“不系园”的常客。董其昌赠以小引,以陈太邱比之。(5)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二编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171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55页。董其昌、陈继儒、黄汝亨称颂其诗“色泽高华,旨趣隽永”。(6)董其昌:《容台集》文集卷4《汪然明绮集引》,《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2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40页。钱谦益曾为他题《沈宛仙女史午睡图》。(7)钱谦益:《牧斋外集》卷1《为汪然明题沈宛仙女史午睡图》,《钱牧斋全集》第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90页。著名剧作家李渔以他身边的人事撰写了剧本《意中缘》,然明以豪士形象出场。

明清鼎革后,然明与李太虚、冯云将、张卿子、顾林调订孤山五老之会。(8)吴庆坻:《蕉廊脞录》卷3“杭州诸诗社”条、卷4“汪汝谦”条,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96、113页。清初钱谦益向杭州来客询问汪之起居,来人一致说:“然明荫藉高华,宾从萃止,征歌选胜,狎主诗酒之盟。微然明,湖山寥落,几无主人矣。”(9)⑦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32《新安汪然明合葬墓志铭》,《钱牧斋全集》第6册,第1154、1154—1155页。然明为人风雅多才艺,雅为“湖山主人”,征歌选胜,主诗酒之盟,为文人仕女提供觥筹交错之昂贵费用,但人们多未措意其资金来源。

其实,然明是个商人,不但工诗善文,懂得音律,颇有艺术素养,而且精于收藏,编次金石,是个颇具眼力的书画收藏家。自顺治八年至十一年,歙县著名书画商人吴其贞至少四次在汪然明杭州家中赏画。第一次观看赵千里《明皇幸蜀图》大绢画;第二次观看郑虔《山庄图》,认为“画法圆健,如锥画沙,绝无尘俗气,神品上画也”;第三次观看蔡卞《衢山帖》,认为“书法秀健,逼似《淳化帖》上柳子厚书”,后有杨维桢、钱惟善等人题跋;第四次观看米元晖《杂诗五首》一卷,认为“书法熟健,秀色奕奕,如此妙书,信乎宋之二米可继晋之二王”。(10)吴其贞:《书画记》卷3“赵千里《明皇幸蜀图》大绢画一幅”条、“郑虔《山庄图》绢一卷”条、“蔡卞《衢山帖》”条、“米元晖《杂诗五首》一卷”条,第89、115、119、134页。直到弥留之际,汪然明仍反复摩挲名迹,恋恋不舍。

然明去世后,杭州的诗酒文会缺少了主盟之人和赞助之人。钱谦益为他撰写墓志铭,饱含深情地回忆起与他数次交往情形,大发感慨道:“然明殁,湖山遂无主人矣。一觞一咏,载色载笑,俯仰之间,邈然终古。……其心计指画,牢笼干辨之器用,如白地光明之锦裁为襦裤,罄无不宜。其精者,钩探风雅,摹拓书法,编次金石,寸度律吕,虽专门肉谱,不能与之争能。其粗者,用以点缀名胜,摒挡宴集,舫斋靓深,殽胾精旨,杖函履屐,咸为位置。及乎弥留待尽,神明湛然,要云将诸人摩挲名迹,吹箫摘阮,移日视荫,乃抗手而告别。”(11)⑦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32《新安汪然明合葬墓志铭》,《钱牧斋全集》第6册,第1154、1154—1155页。

汪然明身为商人,却将主要精力和财力投注于与文人交往,收藏赏鉴书画,并培养子嗣转向仕途。次子继昌为顺治六年进士,官至湖广按察司副使。

二、桐乡汪文桂三兄弟

汪文桂,初名文桢,字周士,一字鸥亭,嘉兴桐乡人,原籍休宁。他自幼嗜学,与弟晋贤、文柏昕夕勉励,并负时名,世称“汪氏三子”。文桂由府学贡生考授内阁中书,以养母不就铨选。(12)阮元:《两浙輶轩录》卷7,《续修四库全书》第1683册,第325页。汪家在桐乡县城中有华及堂,复筑裘杼楼,聚书万卷,校勘不辍,撰有《鸥亭漫稿》《六州喷饭集》。

汪森,字晋贤,一字碧巢,贡生。仕为桂林通判,调太平,迁知郑州,未赴选。有《小方壶存稿》十八卷。营碧巢书屋当吟窝,筑华及堂以宴兄弟宾客。在府城东甪里有书楼小方壶,“藏书甲于浙西”。汪森致力于搜辑稀见文献,见于《四库全书》著录者有《粤西诗载》《粤西文载》《粤西丛载》等数种。朱彝尊编《词综》,后六卷即其所补,汪森不但参与其事,而且提供了不少家藏板本。(13)朱彝尊:《曝书亭集》卷39《小方壶存稿序》,王利民等校点:《曝书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447页;叶昌炽:《藏诗纪事诗》卷4“汪森晋贤”条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10—411页。《四库全书》本《郁氏书画题跋记》更是汪森整理家藏旧籍之作。

汪文柏,字季青,号柯庭,附贡生。官兵马司正指挥,改行人司行人。学问渊博,多交海内名流。筑古香楼,收藏法书名画,摩挲不厌。又有别业摛藻堂,读书其中。诗文之外,善画墨兰,雅秀绝俗。宦京仅三年,乞请归里,与两兄优游林下。有《柯亭余习》《古香楼吟稿》。朱彝尊序其诗,谓开宋元堂奥,而直造唐人之室。

汪家到文桂曾孙(继嗣汪森)孟鋗、仲鈖兄弟时家已渐落,但裘杼楼万卷藏书尚在,两人搜讨其间,锐意攻诗词,乾隆十五年,兄弟乡试中举,乾隆三十一年孟鋗高中进士。孟鋗子如藻,举人,值四库馆开,进献家藏137种,乾隆四十年为进士,入翰林,终山东粮道。孟鋗次子如洋,乾隆四十五年高中状元。(14)光绪《桐乡县志》卷15《人物下·文苑》,清光绪十三年刻本,第11、12、15页;陈文川:《淞南随笔》,刘永翔等整理:《明清上海稀见文献五种》,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59页;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40《文苑》,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1088页;阮元:《两浙輶轩录》卷7,《续修四库全书》第1683册,第325页;卷33,《续修四库全书》第1684册,第275页;叶昌炽:《藏诗纪事诗》卷4“汪森晋贤”条等,第409—411页。

溯其家世,汪文桂兄弟之祖汪可镇,字景仁,休宁人,清初到桐乡。汪可镇“为人宽厚,勤俭居家,克敦孝友,尤喜周恤,人以缓急请,无不称愿以去,举乡饮宾”(15)光绪《桐乡县志》卷15《人物下·寓贤》,第7页。,《桐乡县志》列入“寓贤传”。自康熙前期三兄弟以诗文崛起后,文桂、文柏兄弟和其曾孙辈孟鋗、仲鈖兄弟在《桐乡县志》中均列入《文苑传》,可见汪家在盛清时期一直是诗书官宦之家。

三、吴绍浣及其家族

吴绍浣,字杜村,歙县丰南人,世代侨居扬州,家道殷富。其兄绍燦中乾隆四十年进士,绍浣于四十三年联捷也中进士,入翰林,为中书。后因爱苏州虎丘之胜,买屋与短簿祠相对。后家事中落,不得已报捐道员,补河南南汝光道。(16)钱泳:《履园丛话》丛话六《耆旧》“杜村观察”条,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57页。又顾禄《桐桥倚棹录》卷8《第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7页)载:“吴观察绍浣宅,在塔影浜内。钱泳《云岩杂志》云:‘绍浣,字杜村,歙人。乾隆戊戌进士,由翰林改中书。精于鉴赏,家藏甚富。’”戊戌为乾隆四十三年,查《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绍浣为该科二甲第七名。

绍浣嗜书画,精鉴赏,所藏法书名画甚多,如王摩诘《江山雪霁图》、颜鲁公《竹山堂联句》、徐季海《朱巨川告身》、怀素小草《千字文》、王摩诘《辋川图》、贯休《十八应真图》,“皆世间稀有之宝”。此外,还收藏有刘松年雪图、许道宁《秋山晴霭图》、龚圣予《中山出游图》、赵彝斋墨兰绢本立轴、倪云林《狮子林图》、盛子昭雪图、文衡山雪图、恽南田雪图。据说他“每年始下雪之日,以王摩诘、刘松年、盛子昭、文衡山、恽南田五家雪图并陈几上,右丞卷居正位,四卷分列左右,具衣冠而拜之。有‘一时卧看五朝雪,顷刻论交千古人’之句”,而且还被人撞见过。(17)吴保琳:《吴氏收藏书画史》,王燕来选编:《历代书画录续编》第19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314页。

人称吴绍浣“爱画成癖”,很多名迹都是他竭尽心力才到手的。唐王维《江山雪霁图》,被董其昌视为“海内墨皇”,由镇洋人毕泷拥有,时值银三千数百两,毕泷之兄毕沅是大收藏家,时思得之,毕泷靳不肯让,吴绍浣数次往观,精诚所至,竟以原值捧归。(18)徐珂:《清稗类钞·鉴赏类》“吴杜村藏江山雪霁卷”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320页。唐怀素小草《千字文》,黄素绢本,笔法严密,字字用意,有自然之趣,乃《宣和画谱》所载四卷之一,先后为明首辅大学士严嵩、清康熙中江苏巡抚宋荦和大学士明珠所有,乾隆五十一年,吴绍浣购于京师,送给精于赏鉴的湖广总督毕沅。颜真卿《竹山堂联句诗帖》真迹,书于绢素,雄古浑厚,用墨如漆,迥非后人所能模仿,清初藏于著名鉴赏家大学士梁清标家,刻入《秋碧堂帖》,乾隆五十六年为毕沅所得,毕沅故后,也为吴绍浣所有。明代无锡富豪安国家,历代珍藏南唐王齐翰《勘书图》,嘉庆初年时也曾归吴绍浣所有。(19)钱泳:《履园丛话》丛话十《收藏》,第267、283、265页。兰亭帖,赵孟頫所跋独孤本真迹,道光初年有道员出价银八百两买到手,原来也是吴绍浣所藏之物。(20)英和:《恩福堂笔记》卷下“兰亭帖”条,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9页。

当时大学士彭元瑞、董诰、王杰、刘权之等人向皇帝进贡图籍书画,必经他品题而后奏进。(21)吴吉祐:《丰南志》卷3《人物志·士林》,安徽省图书馆1981年抄本,第24页。吴绍浣与收藏赏鉴家无锡人钱泳交情甚笃,时相往还。嘉庆初年,钱泳每次到扬州,总是住在他家,而吴绍浣也视钱泳造访为乐事,“必扫榻以待之”。嘉庆十二年,广东李符清知府携有杜甫《赠卫八处士》诗墨迹卷到苏州,正好吴绍浣也携怀素小草《千字文》至,钱泳邀请,三人同赏于虎丘怀杜阁下,引为佳话。吴绍浣有小幅立轴,钱泳曾双钩刻石赠人。(22)钱泳:《履园丛话》丛话六《耆旧》“杜村观察”条,第157页。

按照民国元年吴保琳的追记,吴绍浣精心收藏的名迹多由其族孙吴载勋一支传承下来。吴氏所藏,还有周文矩《戏婴图》,夏禹玉《江阁观潮图》,元人《雷祖参见观音图》,马文璧《晴岚秋涉图》,沈石田、祝枝山《贞坚余荫图》等名迹,大都散落于清末战乱年景。(23)吴保琳:《吴氏收藏书画史》,王燕来选编:《历代书画录续编》第19册,第306—326页。

四、钱塘汪氏振绮堂

据民国初年汪诒年追述,汪家世居黟县宏村,至明万历年间,其十二世祖文宇公汪元台因经营盐业,迁至杭州普宁里。汪元台业鹾成功,资财较多,在同业中受人尊敬。到十世祖汪时英时,又“以盐务习业重,遂弃盐而以当业资生”,将丰厚资产转向典当业。典业也成为世袭产业,汪氏跻入杭州的巨商,有“关汪孙赵”之称。在康熙初年,汪诒年七世祖汪光豫卜居荐桥,始名振绮堂。家资殷实,读书有了经济基础,汪氏开始重视教育科举,迁杭五代、六代就有数人进入学校,成为生员,或国子监生。第七代即汪诒年六世祖汪宪,高中乾隆十年进士,汪氏开始以科名显。

汪宪,字千波(一作陂),号鱼亭,曾官刑部主事,迁员外郎。但他似无意于仕途,不久即以父母年老乞养辞归。居家的汪宪,博雅好古,于经书尤其擅长《易》。性耽蓄书,在前代藏书的基础上,益加搜罗,凡见善本,遇有求售者,不惜丰价购买,振绮堂藏书开始有了名气。(24)汪诒年辑:《汪穰卿先生传记》卷1《自传》,杭州汪氏铸版1938年,第1—2页。汪宪家有静寄东轩,具花木水石之胜,又在振绮堂中储藏书籍,常常邀同三二知交如朱文藻、严可均等人,日夕讨论经史疑义,相与校雠所藏秘籍,点注丹黄,终日不倦,稍暇则投壶赋诗以为娱乐。徐锴《说文系传》四十卷,世罕传本,好事者秘相传写,鱼鲁豕亥,已不可句逗。汪宪所得虽属宋影钞本,也多错讹,乃参以今本《说文》,旁考所引诸书,证其同异,著《说文系传考异》四卷。汪宪搜罗珍本,校对群籍,从事的是考订工作,著有《振绮堂稿》和《苔谱》等书。(25)《清史列传》卷72《文苑传三·汪宪》,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890—5891页。从此,杭州崛起了一个藏书家族振绮堂。

汪宪长子汝瑮,字坤伯,号涤源,著有《北窗吟稿》。乾隆三十七年诏求遗书,进献汪宪所撰之书及秘籍善本数百种,其中《曲洧旧闻》《书苑菁华》二种蒙高宗御题,获赐《佩文韵府》一部,文绮二端,为人所羡。仲子汪璐,字仲连,号春园,乾隆五十一年举人,选择家中秘籍,录为《题识》四卷,并著有《松声池馆诗存》四卷。季子汪瑜,字季怀,号天潜。汪璐之子汪諴,字孔皆,号十村,乾隆五十九年举人,官刑部江西司主事。汪諴同其祖父一样,无意仕进,而笃志缥缃,别无其他嗜好,开始将丰富的家藏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编列《振绮堂书目》,详考撰者、版本优劣,以及书籍来源,共收书3300余种,65000卷,堪称蔚为大观。汪瑜之子汪初,字绛人,钱塘县学生。汪諴有四子:远孙、迪孙、适孙、迈孙。长子远孙,字久也,号小米,嘉庆二十一年举人,候补内阁中书,人称小米舍人,但并未实授任官。(26)丁申:《武林藏书录》卷下“振绮堂”条,《武林掌故丛编》第24集,清光绪中钱塘丁氏嘉惠堂刊本,第15页。远孙读书专注,著书务为根柢之学,因其学,父汪諴曾指着家中藏书说:“他日以畀汝。”远孙不负父亲期望,于校勘《汉书·地理志》等多所发覆,成《古注汉书地理志校勘记》《国语考异发正》等书。(27)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5“汪宪”条,第495—496页;汪庆元:《明清徽商与杭州崇文书院考述》,《徽学》第3卷,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其时振绮堂藏书应该有所增扩。远孙友人陈奂《师友渊源记》称:“小米家有四世藏书,《振绮堂目》甲于浙右。”龚自珍赋诗,有“振绮堂中万轴书,乾嘉九野有谁知”句。(28)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10辑《己亥杂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25页。远孙之子曾唯,曾唯之子大钧、康年,则是清末民初新闻舆论界为人瞩目的人物。

汪氏代衍甲科,门承通德,牙签锦轴,振绮堂藏书代代相传,直到清廷覆亡时局大变仍有存留者。如从汪宪起算为汪氏藏书的第一代,前后六世,连续藏书校书刊书不辍,振绮堂成为杭州一带最负盛名的藏书楼。近人吴庆坻总论道:“吾杭藏书家,若赵氏小山堂、吴氏绣谷亭、孙氏寿松堂、汪氏振绮堂,海内无不知者。”(29)吴庆坻:《蕉廊脞录》卷3“郁氏东啸轩藏书”条,第71页。到光绪、宣统之际,汪康年将家藏编辑成《振绮堂丛书》付印出版,中有《圣祖五幸江南恭录》等稀见本,嘉惠学林。汪康年身后,其弟汪诒年将其遗籍捐置上海工业学校图书馆。(30)唐文治:《同年汪穰卿先生传》,汪诒年辑:《汪穰卿先生传记》卷首。

五、杭州汪启淑开万卷楼

汪启淑(1728—1799年),字秀峰,号讱庵,一字慎仪,自称“印癖先生”,歙县人。父以业盐起家,徙居松江府娄县,启淑则移居杭州,但在娄县仍有数所典当铺,富甲一县。(31)王文珪:《听莺仙馆随笔》卷4“汪秀峰员外”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00页)载:汪启淑“乾隆时寓居金沙滩,富甲一邑,设质库七。”贾而入仕,捐官为工部员外郎,迁兵部郎中。启淑嗜古代印章,“得一印章,胜于得官”(32)沈德潜:《沈德潜诗文集·辑佚·飞鸿堂印谱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16页。,搜罗周、秦以迄宋、元、明各朝印章数万钮,为东南藏印之冠。(33)据金天翮《汪启淑巴祖慰传》(钱仲联主编:《广清碑传集》卷9,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82页)记,启淑与无锡人钱泳同客毕沅往,钱泳有汉杨恽铜印,启淑欲豪夺之,钱泳将印锁在箱中甚为牢固。启淑不得逞,至长跪以求,钱泳只得与之,“泳尝讥启淑不精鉴别,往往受贾人绐,然亦因是取证其古之心笃矣”。于韵语六经外,雅爱篆刻之学,精于此道,曾在巨珠上刻篆文,以补诸品中所未备。曾汇集汉印曰《汉铜印丛》《古铜印丛》。同时出版诸名家所刻者名《飞鸿堂印谱》,5集20巨册。又汇古今印《集古印存》,16巨册,下缀刻人姓名,以罗文笺精印。又有《秋官印萃》6册,名《退斋印类》4册,皆同时友朋制作。其最小者名《锦囊印林》,小仅寸余。还有《汉铜印原》及其他各谱共27种,《续印人传》八卷,前序后跋,说明印存之例,注印质为人参、珍珠、珊瑚、玛瑙、水晶、白玉各名色,另有《水曹清暇录》等。

启淑还喜聚书,陈古玩,凡金石书画无不笃好,家有开万卷楼,藏书数千种。四库馆搜访遗书,他献书524种,其中存目256种,著录64种(34)许璐:《“四库全书”与徽商献书考》,周晓光主编:《徽学》第14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247页。,钦赐《古今图书集成》一部、大小金川战图两册,别于其所进《建康实录》《钱塘遗事》二书,赐题二诗。(35)参见徐康:《前尘梦影录》卷下,《续修四库全书》第1186册,第747页;嘉庆《松江府志》卷83《拾遗志》,清嘉庆二十二年刻本,第20—21页;许承尧撰、李明回等校点:《歙事闲谭》卷9“汪讱庵佚事”,黄山书社2001年版,第305页;金天翮:《汪启淑巴祖慰传》,钱仲联主编:《广清碑传集》卷9,第581—582页。

启淑富而好礼,工诗文,喜交友,“所交皆知名士”,常与杭世骏、厉鹗、程晋芳、翁方纲等文人学士相唱和,与厉鹗、杭世骏、朱樟结“南屏诗社”,“每一诗出,脍炙人口,几同洛阳纸贵,以故地无远近,莫不知钱唐之有汪秀峰矣”。(36)汪启淑:《飞鸿堂印谱》第1集,鲍鉨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页。曾采海内闺秀诗,刊成《撷芳集》传世。年72岁卒于松江。(37)嘉庆《松江府志》卷83《拾遗志》,第20—21页;徐晋:《前尘梦影录》卷下,《续修四库全书》第1186册,第747页;许承尧:《歙事闲谭》卷9“汪讱庵诗”条,第302页。

六、桐乡鲍廷博知不足斋

鲍廷博(1728—1814年),字以文,号渌饮,又号通介叟,歙县西乡长塘人。祖鲍贵,父思诩,在浙江经营冶坊,寓居杭州。(38)一般传记仅谓鲍廷博祖、父贾于浙江,惟时人钱泳称业冶坊,此点被金天翮指出,今采此说。廷博生长于杭州,23岁考中为歙县学生,两应乡试不中,遂绝意仕进。廷博之父虽业懋迁,但好读书。廷博自幼读书,好古绩学,尤嗜书籍,自云平生以书为命,乃斥资搜求海内宋元旧椠暨善本写本以为亲欢,对先哲后人家藏之手泽,也多抄录,得则狂喜,如获重货,不得则思虑累月不休,有“黄金散尽为藏书”白文方印。既久而书益多,名其室为“知不足斋”,裒然为大藏书家。

廷博积书校书用情既深,记忆力又好,每一过目,即能记其某卷某页某讹字。参校精审,有持书来问者,凡书之美恶所在,意旨所指,见于某代某家目录,历经几家收藏,几次钞刻,真伪若何,校误若何,某卷刊误若干字,无不脱口而出,按之历历不爽。乾隆四库开馆诏求天下遗书,廷博命子士恭进献家藏精本六百余种,大半皆宋元旧板或写本,又手自校雠,为全国献书之冠。乾隆帝在其所进《唐阙史》及《武经总要》二书题写御制诗,并赐《古今图书集成》、伊犁得胜图、金川图等,内廷书斋也沿用名为知不足斋。廷博更将家藏孤本珍本,精校细核,以千字文编排,集为《知不足斋丛书》,每集八册。乾隆四十五年皇帝南巡,廷博迎銮献颂,蒙赐大缎二匹。嘉庆十八年,皇帝询问鲍氏丛书续刊何种,浙江巡抚方受畴以续刊之第二十六集进奉。皇帝以鲍廷博年逾八旬,好古绩学,老而不倦,加恩赐给举人,俾其世衍书香,广刊秘籍,成为艺林之盛事。廷博深受鼓舞,急欲刊竣二十七、二十八两集,日夜亲自校核。二十七集将成而疾作,遗命士恭继志续刊,无负皇帝褒嘉之意。嘉庆十九年八月病逝,终年87岁。廷博父母卒于杭州,葬于湖州乌程,自身则迁居桐乡县之乌镇,遂为桐乡人。(39)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441《文艺十九》,广陵书社2007年版,第12399—12401页;金天翮:《汪梧凤马曰琯马曰璐鲍廷博传》,钱仲联主编:《广清碑传集》卷9,第577—578页;民国《歙县志》卷10《人物志·士林》,1937年歙县旅沪同乡会铅印本,第21页。

廷博天趣清远,曾作《夕阳诗》甚为工整,盛传于时,袁枚、阮元等人称其为“鲍夕阳”。(40)⑥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441《文艺十九》,第12400页。廷博藏书,校订精慎,擅长品鉴优劣,洪亮吉认为藏书家有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赏鉴家、掠贩家各等,而将廷博归为赏鉴家,评价甚高。(41)洪亮吉:《北江诗话》卷3,刘权点校:《洪亮吉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271页。他对书画也有独到见解,曾论董其昌与赵孟頫之书法,认为“精纯端劲,华亭不及吴兴,若以行草萧逸疏散之致,吴兴当逊华亭矣”。(42)陈烈主编:《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书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5—136页。

廷博二子,长子士恭,仁和县国学生;次子士宽。士恭续刊《知不斋丛书》至三十集,辑廷博遗稿成《花韵轩小稿》《咏物诗》。士恭子二人,士宽子一人,“俱以文学世其家”(43)⑥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441《文艺十九》,第12400页。,书香一脉绵延不绝。

七、镇洋毕沅兄弟

毕沅(1730—1797年),字秋帆。明末其曾祖由休宁徙昆山,移太仓,遂为吴人。后太仓析置镇洋,毕氏占籍为镇洋人。直到毕沅之父毕礼,三代“咸以惇德笃行重于乡闾”(44)王昶:《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湖广总督赠太子太保毕公沅神道碑》,钱仪吉:《碑传集》卷73,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098页。,显然一直是经商之家,未有人科考入仕。毕沅颖悟,于乾隆十八年中举人,补为内阁中书,直军机处。二十二年高中状元,授为翰林院修撰。三十一年外任甘肃巩秦阶道,先后任陕西巡抚、署陕甘总督、河南巡抚、湖广总督,扬历封疆近30年。毕沅仕宦既久,太仓旧宅倾圮,乾隆四十年丁母忧时,移居苏州,又于西郊灵岩山下建御书阁以奉赐书,故自号灵岩山人。(45)王昶:《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湖广总督赠太子太保毕公沅神道碑》,钱仪吉:《碑传集》卷73,第2098—2104页;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185《疆臣三十七》,第6131—6133页。

毕沅好读书,通经史,精小学、金石、地理之学。因习于朝章国故,在南书房时,和诗备顾问,所进古器物,曾有御制诗文以纪。他优礼才士,奖掖后进,开府秦、豫、湖广时,“江左才士半归幕府”(46)②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185《疆臣三十七》,第6133、6134页。,大批博学工文之士如吴泰来、严长明、程晋芳、章学诚、卢文弨、邵晋涵、洪亮吉、孙星衍、钱泳入其幕府,为其搜罗善本,校录古籍,考订金石,兼事著述。尤其多年在陕西巡抚任上,毕沅重修省城,秦汉瓦头及砖之有字者无不搜罗殆尽,如长乐、未央兰池瓦当“长毋相忘”之类,拓碑者抚摩以为奇货,传重艺林。(47)②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185《疆臣三十七》,第6133、6134页。毕沅利用有利条件,大量收藏书籍,身后被抄家,灵岩山馆藏书多达80余万卷,官价高达银3万多两,后来更有人说多达95万卷,每部均有楠木夹板及书箧,装潢极精,而重复之书,则板木不同,其中宋元版本甚夥,还有专人为之管理书籍。(48)刘声木:《苌楚斋三笔》卷10“国朝藏书宏富诸家”条,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687—688页。如此说属实,毕沅堪为其时最大的藏书家。

毕沅在任期间,还忙中寻闲,每遇古书善本,校而辑录,如《山海经新校正》《夏小正考注》《说文解字旧音释名疏证》《晋书地理志新补正》《道德经考异》等,时贤多奉为秘宝。又性好著书,虽官至极品,铅椠未曾离手,经众多文人襄助,成《续资治通鉴》《史籍考》,关中、中州、山东《金石记》,《河间书画录》及《灵岩山人诗文集》等。

毕沅弟毕泷,字涧飞,两应乡试而不中,即弃去。兄毕沅援例帮其捐资为部郎,未应选。毕泷工诗,喜临池,写竹尤为苍浑得古法,是个以擅长画竹的画家。毕泷也有收藏癖好。据说他风格冲夷,吐弃一切,“独嗜书画,凡遇前贤笔墨,苟洽己趣,不惜重价购之”,“家藏古器物及碑刻字画甚富,辄能别其真赝”。所居名广堪斋,非名人旧物不进其门,“御炉香茗碗,趺坐竟日”,是个脱离了尘俗气的赏鉴家。乾隆四十八年,书画家南汇人冯金伯前往访谒,毕泷出示所藏,据说“宋元明人笔墨皆真迹,中之烜赫者无论赝鼎矣,其于国朝太常、烟客、南田、墨井、石谷、麓台诸家所收,尤为精粹,几于日不给赏。”(49)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439《文艺十七》,第12339页;民国《镇洋县志》卷9《人物一》,1919年刻本,第13页。如前所说,毕泷还曾收藏过王维《江山雪霁图》。毕泷子耀曾,乾隆五十七年举人,幼承家学,亦工诗;另一子宪曾,乾隆六十年举人,少为外舅顾光旭所赏。(50)宣统《太仓州志》卷21《人物五》,清宣统元年太仓缪氏刻本,第17页。

八、海宁吴骞拜经楼

吴骞(1733—1813年),字槎客,号兔床,一字葵里,别号愚谷、海槎等。祖籍休宁,长于海宁小桐溪。其祖玉方公在明末时由休宁厚田里迁往浙江,在嘉兴、湖州、苏州、常州等地从事盐业和海运贸易。海运出入波涛,风险太大,其父尔鸣公晚年即不再经营。(51)吴骞《愚谷文存》卷8《新葺祖考玉方公卢家桥墓祠记》谓:“先世丁明季板荡,祖、父皆隐居不仕,或用禺筴往来嘉、湖、苏、常间。公少有目疾,故安于布素。考尔鸣公日夕徜徉其中,萧寥若遗世者。平居教子弟严而有法。祖籍由休宁厚田里徙浙。”卷12《桐阴日省编上》谓:“予家先世有海舶数艘,往来贸易明越诸岛。府君后念佣人狎波涛出入险阻,脱有不虞,何以存其家,决计去之。”《续修四库全书》第1454册,第261、297页。吴骞长在商人之家,而生负异禀,过目成诵,转从文事,成为诸生。所为诗文,词旨浑厚,气韵萧远。

吴骞笃嗜典籍,遇善本倾囊购之,校勘精审,所得不下五万卷。尤喜搜罗宋元刻本,而如陶渊明、谢元晖诸集,皆取而重刻之,学者珍为秘宝。因所藏千部元版,自号其居为“千元十驾”,以敌黄丕烈百部宋本。曾得宋本《咸淳临安志》九十一卷,《乾道临安志》三卷,《淳祐临安志》六卷,刻一印为“临安志百卷人家”。筑拜经楼,庋藏各类书籍。曾铭前贤名言道:“寒可无衣,饥可无食,至于书不可一日失。”雍正初,同县马思赞道古楼所藏书画,多归其所有。又与苏州、杭州等地藏书家互相钞校,并与当地藏家赏奇析疑,获一秘册,则共为题识歌诗以记其事,因此所藏宋元本精钞,多经名人学士杭世骏、卢文弨、钱大昕等赏鉴题跋,鲍廷博、黄丕烈等著名藏书家也多有题识,拜经楼足与道古楼、得树楼二家后先鼎峙。论者以其与同时期的黄丕烈、陈鳣、鲍廷博等大藏书家并称,拜经楼藏书不仅在浙江,而且在全国也有很高的地位。

吴骞兼好金石,搜剔名迹古器,凡图绘、碑铭、鼎彝、剑戟、币布、圭璧、印章之属,丹漆、陶瓦、象犀、竹木之器,充牣其中,而且皆辨其名物制度,稽其时代款识,著之谱录,非仅收藏而已。更以所藏商鸟篆戈、吴季子剑等,作《拜经楼十铜器诗》。其《吴兔床日记》,起乾隆四十五年,迄嘉庆十七年,记其晚年藏书、读书、著述、交游诸事较多。

吴骞长子寿照,字南辉,号小尹,乾隆五十一年举人。次子寿暘,字虞臣,吴骞以宋椠《百家注东坡先生集》授之,因自号“苏阁”。寿暘取拜经楼藏书有题跋者手录成帙,为《拜经楼藏书题跋记》。寿暘子之淳,号鲈乡,诸生,也能守遗籍,校读不倦。(52)《清史列传》卷72《吴骞传》,第5891—5892页;管庭芬撰、张廷银整理:《管庭芬日记》第3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272页。海宁吴氏三世收藏,直到道光后期仍完好无恙,在同县许氏惇叙楼、胡氏华鄂堂、马氏道古楼、查氏得树楼所藏散佚后,拜经楼巍然耸立于收藏重地。

九、苏州大阜潘氏家族

苏州大阜潘氏,就是人们习称的“贵潘”,原籍歙县。如果从清中期四朝元老潘世恩上推,明末传至六世祖潘仲兰时迁到吴地,五世祖潘景文为钱塘县岁贡生,以商籍隶浙江,中经三代,乾隆三十四年潘奕隽高中进士,才自钱塘改籍吴县,成为苏州人。(53)冯桂芬:《太傅武英殿大学士文恭潘公墓志铭》,缪荃孙编:《续碑传集》卷3,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66页。贵潘原来在杭州从事盐业,迁苏后兼开酱园,前后四代人营商,本是商人世家。

潘家从事书画收藏是自科考成功转为仕宦的奕字辈开始的。三世祖贡湖公潘冕(1718—1780年),有三子:奕隽、奕藻和奕基。奕隽即乾隆六十年探花世璜之父,潘家热衷收藏就是从他开始的。

潘奕隽(1740—1830年),字守愚,乾隆三十四年进士,首开潘家甲科记录。中第后,授为内阁中书,后任监察御史。(54)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137《谏臣五》,第4939页。潘世璜无意仕进,及第不久就以孝侍父亲辞职归里,家有三松堂,又于嘉庆十三年在宅第敏慎堂西偏砌筑须静斋三间,以为憩息之所。其孙遵祁后来追记:“先大夫侍养家居,娱情翰墨,四方之士以古今书画图籍碑版请质于大父者,咸侍坐获观焉。外大父谨庭先生为吴中艺林正法藏眼,先大父每至松下清斋,必出所藏相示,以是生平鉴别益多。”(55)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之潘遵祁叙,徐蜀编:《国家图书馆藏古籍艺术类编》第4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156页。按照潘遵祁的说法,其祖父潘奕隽是颇负时誉的书画鉴赏家,四方之士常以古今书画图籍碑版请质,著名赏鉴家松下清斋主人吴县人陆恭又是其外祖父,儿女亲家两人常在一起清赏,其父世璜因而饱览名品,得以不断提高赏鉴水平。《须静斋云烟过眼录》是潘遵祁从其父潘世璜日记中抄录整理而成,记其自嘉庆九年至道光九年25年间与同好收藏赏鉴书画情节,凡品赏地点、赏鉴之人、藏品名称、档次及其藏主,交易价格和所用银钱类型等,均详细记录,极为珍贵。由此册所记,可知在长期的品赏过程中,潘奕隽父子虽也收藏了一些名迹珍品,如鲜于伯机所书《道德经》,宋濂书《嘉瓜颂》小楷,宋拓淳化阁帖、昇元帖,杨补之四梅图卷(原为宋荦故物),沈周、唐寅、文徵明、祝允明之作,董其昌临晋唐各种书卷,更收藏了沈周为文坛领袖吴宽所作《东庄图》,图上有李东阳题和董其昌跋,“当时称三绝”。(56)潘奕隽:《三松堂续集》卷3《沈石田东庄图跋》,《续修四库全书》第1461册,第95页。然则潘奕隽父子大约赏鉴者居多,收藏尚少珍罕名迹,而且品赏之物多非其家中所藏。

潘家功名最为赫奕的是奕隽之弟奕基一支。奕基之子世恩(1769—1854年),字槐堂,号芝轩,乾隆五十八年状元,为世璜之堂弟。世恩贵为四朝元老,文章政事均极突出,于书画一道也有眼力。据《须静斋云烟过眼录》记载,世恩至少于嘉庆二十年三月、道光二年闰三月、六年八月在苏州与世璜、汪心农等人一起赏鉴书画。后来长期在京担任高官,机会更多,赏鉴历代珍品是恒常之举,偶尔还能获得赏赐艺术品。道光二十一年四月初十日,就获赏郑千里罗汉手卷,祝京兆词赋,沈石田有竹居诗画册、山水一册,鲜于伯机书,文待诏临兰亭跋,怀素墨迹,明人书札,黄山谷墨迹一册,文待诏山水,黄山谷万松积翠画轴等。(57)《潘世恩日记》,苏州博物馆编:《苏州博物馆藏晚清名人日记稿本丛刊》卷1,文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43页。

潘世恩之二子潘曾莹,“善绘事,藏法书名画不訾”。曾莹之长子祖同,将家中遗产大多推让给诸弟,“而独取书数簏”(58)章炳麟:《清故翰林院庶吉士潘君墓志铭》,钱仲联主编:《广清碑传集》卷9,第884页。,将书画收藏继承了下来。

潘家收藏臻于极盛的是世恩三子曾绶之子祖荫。潘祖荫(1830—1890年),字伯寅,小字东镛,号郑庵。咸丰二年探花,历经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任京官35年,前后任过六部各部卿贰、三法司堂官、军机大臣,主持会试3次、乡试5次,武科乡试4次,遍交天下士。以至李慈铭称颂他:“以文学政事扬历三朝,早结主知,日在禁近,进参枢密,出备六卿,恩宠骈蕃,光华震叠,凡程功艰巨之役,文字衡校之司,无岁不应,无役不与。”(59)李慈铭:《潘文勤公墓志铭》,闵尔昌:《碑传集补》卷4,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铅印本,1923年,第12页。潘祖荫平时别无爱好,而独嗜收藏赏鉴。他早年即治《说文》,耽嗜汉学,前后刻书将及百种。少精楷法,中年以后,好临书谱,日必数纸,为世所宝。尤其留心金石文字,自咸丰四年汇辑朝鲜碑刻,附以日本,为《海东金石录》二十四卷。自后搜罗益勤,闻有彝器出土者,倾囊购之,至罄衣物不恤。藏室攀古楼,所储彝鼎多达六百余品,郘钟四、齐镈、史颂鼎、匽侯鼎、盂鼎、善夫克鼎等,皆为世之殊绝重器。潘祖荫收藏书籍也富,撰有《滂喜斋藏书记》二卷。(60)李慈铭:《潘文勤公墓志铭》,闵尔昌:《碑传集补》卷4,第14页。《滂喜斋藏书记》后经叶昌炽编、潘承弼增补成三卷付梓。

同治二年,潘祖荫入直内廷,常能赏览宫中名迹。据其自记,四月十九日,在懋勤殿,阅李伯时《吴中三贤图》、赵伯驹《弘文雅集图》、李伯时《五马图》、任仁发《饮中八仙图》、唐张南《本华封三祝图》、姚允在《仿宋元六家山水卷》、梁楷《王羲之书扇图》、张即之书楼钥《汪氏报本庵记卷》、赵仲穆《临李伯时番马图》、董邦达《摹马远潇湘八景图》、方琮《摹黄大痴富春山居图》。二十日,在懋勤殿,阅陆治《上元宴集图》、文徵明《石城湖草堂图》、孙克弘画花鸟卷、阎立本画孔子弟子像(蒋溥跋)、姚公麟杂画、赵伯驹《六马图》、范宽《秋山萧寺卷》(高江村诗)、隋人书史岑《出师颂》(张达善跋)。二十六日,在懋勤殿,阅张宗苍《仿黄公望笔意卷》《竹坞林亭卷》,唐子畏山水,董文敏书麦饼宴诗卷。二十八日,在懋勤殿,阅张照《千字文》(高宗题)、唐子畏《桐阴高士图》、朱德润山水、李伯时《吴中三贤》、董邦达《仿王诜渔村小雪图》、钱文敏《塞山雪景》、怀素自叙真迹、梁楷《右军书扇图》、张宗苍《雪溪帆影》、张照《临董临苏集帖卷》、文衡山《洛原草堂图》。五月初二日,在懋勤殿,阅沈石田西山雨观,张宗苍层楼曲栈,莫是龙杂书,张宗苍南山围图,钱维城《狮林全景》,沈石田写生《玉兰蟹蚌》,林逋《苏轼诗帖卷》,唐子畏、文衡山书画合璧卷。五月初三日,在懋勤殿,阅黄谒《雪猎图》、高房山《秋山暮霭图》、任仁发《出围图》、文衡山《姑苏四景》、沈石田山水、沈士充《仿宋元十四家笔意》。五月十三日,在殿上,见赵伯驹《汉宫图》(香光题)、夏珪禹《玉西湖柳艇》、仇十洲《梅石抚琴图》、王石谷《晚梧秋影》(南田题)、唐岱《仿王叔明山水》。五月十七日,在殿上,见荆浩《匡庐图》,任仁发《花村春庆图》,马远画雪景,王诜《九成宫图》,赵雍《骏马图》,吴仲圭墨竹,钱选《五蔬图》,冷枚《赏月图》和人物画幅,金廷标《钟馗探梅图》《听箫召鹤图》。(61)《潘祖荫日记·同治二年》,苏州博物馆编:《苏州博物馆藏晚清名人日记稿本丛刊》卷5,第2255—2264页。短短一个月间,潘祖荫至少有8天是在宫中赏鉴唐代以来历代珍品。这种机遇,普通人是根本不可能有的。潘祖荫出身显赫,长期出任朝中要职,深得朝廷信任,位至极品,又兼有高超的赏鉴水准和殷实的家资实力等他人难以比拟的种种优势,自能收藏到名迹重器传世精品。

潘祖荫的藏品最有名者,自然是大盂鼎和大克鼎。大盂鼎,道光年间出土于陕西眉县礼村,内壁有铭文291字,是现存最大的带有铭文的西周青铜器。该鼎本由翰林岐山人宋金鉴收(62)一说此鼎久在内阁学士兼礼部郎袁伯恒寓中,参见吴云著、马玉梅校注:《两罍轩尺牍校注》卷8《潘郑庵大司寇祖荫》又(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315页。,后宋家衰落,同治末年,落入陕甘总督左宗棠之手。左特制一车,从关中起运进京(63)吴云著、马玉梅校注:《两罍轩尺牍校注》卷9《陈簠斋太史介祺》又(十一);卷10《家清卿奉常大澂》又(五),第364、411页。,将其赠予有知遇之恩的工部侍郎潘祖荫,后祖荫之弟祖年将其运回苏州老家。大克鼎,光绪中出土于陕西扶风任村,铭文共28行290字,为西周大篆的典范之作。大克鼎拓片上有“伯寅宝藏第一” “己丑所拓”钤印,又有光绪十五年五月李文田跋曰:“郑庵太保得周克鼎,命文田读之,今以意属读而已,经义荒落,知无当也。”(64)张燕婴整理:《俞樾函札辑证·致潘祖荫》二按语,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62页。潘家后人精心守护此二件国之重器,历经千难万险,冒着生命危险,躲过重重劫难,于1951年将之捐给国家,至今分别入藏国家历史博物馆和上海博物馆。

十、其他徽州籍收藏赏鉴家

清初休宁籍江五声。五声,字太乙,从休宁梅田移居苏州,康熙初年去世。古文大家苏州人汪琬为其撰写墓志铭称,五声祖江泮、父江茂时,均是“乡饮宾”,五声兄弟七人,则大多“以文学擅名”,显然其祖、父均是富商,家境殷实,教导子弟读书。等到五声之二兄乡试成功,其父却令五声“治铁冶于苏,遂用冶铸起其家”。与其他休宁人在苏州主要经营棉布、典当不一样,江家开张冶坊经营铁业。五声经营成功,遂“遍交四方贤士大夫,凡士大夫至吴者,无不造门投谒,公必盛供张,酒肴筐篚,具送迎之礼,由是得好客声”,主要通过为文人士大夫提供资金酒食而与之交游。作为实业商人,江五声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又广交文士,转向鼎彝收藏领域,墓志称他“平居嗜读史书,又喜购古鼎彝罍洗,次至官哥窑以下磁器,若前代朱黑髹具之属,罗列便坐左右。每闲于家政及宾客之务,必入精舍,焚香据几,或摩挲诸玩好,或手史书一卷,且览且讽,修然如在世外,非独其人长者也,盖实有隐君子风焉。”(65)汪琬:《钝翁续稿》卷24《江太乙墓志铭》,李圣华笺校:《汪琬全集笺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72—1573页。同明后期的诸多徽商一样,江五声是一个以收藏鼎彝为主的商人。

清初休宁籍查士标(1615—1698年)。士标,字二瞻,号梅壑散人、懒老,休宁人,流寓扬州,明末诸生。明清鼎革,士标放弃举业,专事书画。初学元人倪瓒,后参以梅花道人、董其昌笔法,“用笔不多,惜墨如金,风神懒散,气韵荒寒”,画作为逸品。见王翚画,非常爱慕,将王翚延请至家,请其泼墨,作元四家笔法,以有所取资。晚年画技愈益超迈,直窥元人之奥,曾作狮子林册,鉴赏家江苏巡抚宋荦大为赏快。士标身为画家,家境优裕,收藏也较为丰夥,“多鼎彝及宋元人真迹,遂精鉴别”。(66)张庚:《国朝画征录》卷上“查士标”条,《续修四库全书》第1067册,第113页。士标大约有类明吴门四家,以画家身份兼擅收藏赏鉴。

乾隆初年寓居苏州的汪某。据苏州人李果记载,乾隆二年起,汪某在苏州阊门外大治宫室,名白松楼,性好聚书,多达万余卷,见市上有旧画帖,或旧钞本,不惜解衣付质库购之,藏品中多宋元明人书画金石碑刻、三代钟鼎敦匜、官哥瓷器、金玉故物。(67)李果:《在亭丛稿》卷9《别白松楼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9册,齐鲁书社2002年版,第279页。汪某在苏州居住11年,中间又羁留钱塘兰溪两年,看来他是个兼事收藏的徽商。

清前期寓居吴江的汪鸣珂。鸣珂,字瑶圃,弟鸣凤,字兰圃。其祖父峻堂先生汪栋从徽州移居吴江之莺脰湖畔,建淡虑堂读书其中,学问行谊推重一时,所著有《淡虑堂遗集》行世。鸣珂工书善诗,早年即受王鸣盛、沈初等江南文人士大夫器重,又借祖父余荫,本可致身通显,但据说他襟期洒落,翛然高尚,惟日与其弟“校雠秘书,研究画理,并旁通灵素之学”,收藏书籍。(68)冯金伯:《墨香居画识》卷3《汪鸣珂鸣凤》,徐蜀编:《国家图书馆藏古籍艺术类编》第2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105—106页。

清中期汪榖(1754—1821年)。汪榖,字心农,号琴田,休宁人(潘奕隽称为“歙州人”)。善画兰竹,精鉴赏,富收藏,与袁枚、王文治、毕沅等是翰墨好友。汪家世居休宁四都之汪村,汪榖祖父“贸迁吴闽”,父汪沂投笔以从,“而所料简,操其奇赢,驵侩奔赴,若鱼龙之趋大壑”。经商起家后,援例捐资,得九江府同知,权府事。(69)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256《僚佐八》,第8070页。汪沂官九江时,曾刻徽州名医程国良所著《医学心悟》,年久漫漶,汪榖重新刊刻之。(70)冯金伯:《墨香居画识》卷9《汪穀》,徐蜀编:《国家图书馆藏古籍艺术类编》第21册,第399—400页。汪榖在吴门包衙前筑有别墅,每次至苏,流连忘返。在潘世璜笔下,汪榖是活跃在苏州与他们同时代的书画收藏赏鉴家。沈周为文坛领袖吴宽作的《话雨图》,潘奕隽就在其家一饱眼福。(71)潘奕隽:《三松堂续集》卷3《沈石田东庄图跋》,《续修四库全书》第1461册,第95页。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中更不时有他的身影。嘉庆二十年八月二十一日,潘世璜等齐集在其斋中,汪出示所藏越州石氏刻小楷,宋拓本数种。同年十二月二日,汪榖又招集潘世璜、世恩兄弟至其斋中,出示所藏宋拓泉州本淳化阁帖全部。嘉庆二十一年三月十二日,潘世璜前往汪宅,归还前借的董其昌文赋真迹,又借董临晋唐各种书,据说这些原来都是著名收藏赏鉴家高士奇旧物。(72)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徐蜀编:《国家图书馆藏古籍艺术类编》第4册,第175、178、182页。由这些记载,可知汪榖奔走于老家休宁和苏州,是清中期活跃在苏州的收藏家,所藏淳化帖等宋拓较多,而且多系前代名家收藏的珍稀之迹。汪榖以其丰富收藏和高超鉴赏力,常与苏州“贵潘”潘奕隽等名流在一起,不时欣赏历代名品。

清中期程洪溥。洪溥,字丽中,号木庵,歙县人,寓居杭州。祖父程光国,字虚谷,号后村,曾业盐于浙,并“迎銮钱塘江上。父程振甲,字音田,书法家,词翰绝妙。官至吏部员外郎,乾隆六十年告归,曾办铜局而亏耗,侨居苏州。生平慷慨博施,不求回报,以是家落。”(73)参见王振忠主编:《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6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程洪溥在歙县老家有铜鼓斋,家藏三代彝器不下千种。知海宁僧人六舟达受手拓《鼎彝全图》,开创金石家一奇格,欲延请其到歙县家中传拓彝器。道光十六年四月在杭州,经人介绍而相识,自后数年中,达受连续四次前往歙县承事。第一次,洪溥始出三代彝器属拓大屏二十四幅,并欲达受清剔汉雁足灯字迹,蒇事后赠予“蕤宾饮”题咏卷,临别时又以唐寅画《沧浪图》赠送。道光二十年,程洪溥再次邀请达受为拓彝鼎千种。第三次,道光二十一年自春至秋,达受始成二大卷,凡五百余种。第四次,道光二十二年,达受续拓彝器二大卷,全部四卷至此告成。达受辞归时,洪溥赠以珍品,如米南宫《月半帖》《与知府集贤舍人帖》《西山书院帖》,元高房山所画《百老图》等。道光二十三年,洪溥又邀请达受游黄山,赠予汉“安宫”玉印。(74)许承尧:《歙事闲谭》卷24“节录僧六舟游歙笔记”条,第834—839页。按民国年间著名藏书家叶昌炽的说法,程洪溥与一代书法家、收藏家何绍基也有交往,但叶昌炽推测木庵初名洪溥,后改名振甲,是将程氏父子误认为一人。参见《藏诗纪事诗》卷7“程洪溥木庵”条,第724页。洪溥蕴积三世,家藏三代钟鼎彝器多达千种,专门厚酬延请高手达受为之精拓款识,编制《木庵藏器目》《攈古录》等,为当时不多见的金石收藏家。

清中期胡珽(1822—1861年)。胡珽,字心耘,居浙江仁和,候选太常博士。祖父印川,休宁人,习盐业,迁苏州。父胡树声,字震之,又字雨棠,自号胡鼻山人,喜藏书,所购多宋元旧本,手自缮录,积至数千卷,室曰“琳琅秘室”,日事校雠其中。胡珽绍承父绪,侨居吴下,也好收宋元旧本,手自校勘,有得即记。《石林奏议》宋本十五卷,原主欲重刻而无力,胡珽将其影钞数本,流布四方。在京师时,到清秘堂亲检《永乐大典》,从“悟”字韵中钞得《汪氏辨目》二百零二条。他还曾取先世遗书,及本身所得善本,辑印《琳琅秘室丛书》三十种,有《石林燕语集辩》《懒真子录集证》等著述。(75)叶昌炽:《藏诗纪事诗》卷6“胡珽心耘”条,第670—671页。当潘祖荫问胡珽为何人时,吴云答称,“辛酉、壬戌之间在沪时已多散佚,留剩七八十种,尽为候补县孙令购去,后又售与许缘仲亲家,抵偿欠项千数百家。中有影宋钞本数种,不尽出复翁所藏,求有复翁手跋者甚少。”(76)吴云著、马玉梅校注:《两罍轩尺牍校注》卷8《潘郑庵大司寇祖荫》又(十四),第320页。由此可知,胡珽家两世藏书,多宋元善本,但咸丰、同治之际已然败落,藏书散佚。

上述考察自然并非清代徽州籍人士古玩收藏鉴赏生涯的全部,如许承尧《歙事闲谭》中所记,明清之际“多购古书画、唐宋以来名迹及商周秦汉彝鼎尊匜圭璧之属”的歙人吴璪,康熙初年“多购书画金石诸古物”的歙县盐商之子吴瑞鹏(77)许承尧:《歙事闲谭》卷29“吴錞庵”条,第1037页;卷28“吴瑞鹏”条,第998页。,以及潘世璜笔下侨居苏州的歙人卢氏和很可能是徽籍的汪省吾国琛,咸同兵燹家藏散佚的黄崇惺家族等,尚未涉及,但大体上反映了其基本面貌,殆无疑义。

结 语

综合上述,清代徽籍人士在江南地域的古玩文物收赏鉴活动,较之明后期,似有较大的不同。

一是身与其事者的居住地及其身份大不一样。明后期兴盛的文物收藏鉴赏,是由徽州商人或徽籍人士与江南士人一起营造的,江南艺术品收藏流通的红火市场,造就了收藏赏鉴行业的发达。在江南艺术品收藏赏鉴领域,活跃着徽州的不少收藏世家,如歙县溪南吴氏、丛睦坊汪氏、临河程氏,休宁商山吴氏、居安黄氏、榆村程氏等,他们以江南乃至长江三角洲地区为重要场所,长时期从事文物收藏,投入巨量商业资本,不但收藏丰夥,而且藏品颇上档次,不少是千百年流传、世人垂意的精品珍迹。这些古董收藏者,不独以其雄厚财力,兼且以其鉴别书画藏品的一定知识,与江南等地社会名流或鉴赏名家,赏玩历代名迹,切磋收藏经验,交流藏品信息。入清后,收藏赏鉴者主要是生在江南或者长在江南的徽商后代或文人官宦。明末清初杭州的汪汝谦,清前期桐乡的汪文桂三兄弟、鲍廷博父子,杭州的振绮堂汪氏、开万卷楼汪氏、胡珽等人,歙县的吴绍浣,镇洋的毕沅兄弟,海宁的吴骞父子、查士标等人,苏州的贵潘家族、江五声、汪榖、程洪溥等人,类皆如此。可以说,明后期从事收藏的主要是商人自身,是来自徽州的“外地人”,他们以老家徽州为依托,在江南等地展开经营活动;清代主要是商人后代或文人官宦,是有着徽州血统而生在江南或长在江南的“当地人”,在以苏州、杭州为中心的新的着籍地从事文化传承事业。

二是收藏赏鉴者的动机与出发点不同。明后期书画收藏赏鉴,已经完全进入商业领域,很大程度上由交流演变为交易,商业色彩极为浓厚。在这一领域内,缙绅士大夫固然不少,但大量拥有巨资的商人特别是商业资本最为雄厚的徽商也纷纷加入,他们富而好藏,斌斌风雅,成为相当突出的社会现象。但明代徽商收藏主要基于经营,主旨在获利,而清代徽商在江南基本上退出了书画经营领域,其活动纯粹是收藏赏鉴,着眼点在文化事业,并不以盈利为目的。清前期桐乡的汪文桂三兄弟、鲍廷博父子,杭州的振绮堂汪氏、开万卷楼汪氏,海宁的吴骞父子,都世代专注于典籍善本的收藏、校勘、整理、刊刻等事业,在保存、流布和传承古籍方面获得了骄人的业绩,作出了重要贡献。四库开馆在全国范围内征集文献,进献书籍五六百种的前四家中,三家是徽商后裔,而名列第二名、实际采进者第一名的鲍家和第三名的汪家都是在江南的杭州和桐乡。(78)参见许璐:《“四库全书”与徽商献书考》,周晓光主编:《徽学》第14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242页。鲍廷博等人,不仅是“大收藏家”,也被时人称颂为鉴赏家。鲍氏严校精刻的《知不足斋丛书》,汪氏长期钞校而刻成的《振绮堂丛书》,胡氏辑印的《琳琅秘室丛书》,吴骞精心收集的拜经楼藏书,多是历代文献的精华,至今流布四方传承下来,嘉惠学林,厥功甚伟。从书画鼎彝的经营角度而言,徽籍人士的作用减弱了,而从文化传承角度而言,徽籍人士的活动愈发重要了。

三是收藏鉴赏的专业水平远胜于前者。在书画收藏鉴赏领域,明代徽籍人士特别是徽商,虽不乏吴廷、程季白、汪继美汪珂玉父子、王越石、吴其贞那样的高手,但大多还只是附庸在江南士大夫之后的推波助澜者和好事家,其眼力与真正的鉴赏家,如王世贞王世懋兄弟、何良俊、文徵明文彭父子、李日华父子、董其昌、陈继儒、钱谦益等江南名士还有相当的距离,徽商的收藏,多半靠门客、委托人进行,什么看好收藏什么,流行只能视江南士大夫的时尚而转移。清代活动在江南的徽籍人士,却是收藏赏鉴队伍的中坚和主体,无论专业学养、收藏眼力还是政治地位、社会身份,都是明代后期的徽商所无法比拟的。如毕沅、潘祖荫等,不但学力深厚,或者出入禁廷,或者封疆各地,位居要职,声势显赫。潘祖荫出身巍科绳武之家,入侍紫宸,饱览过历代珍迹,连左宗棠那样的边疆重臣都甘愿为他效力,进献国之重器大盂鼎。潘祖荫的同道、金石学家吴云向他祝贺道:“盂鼎久镇关中,为宇宙大宝,非左相之不能得,亦非公之力不可致。”(79)吴云著、马玉梅校注:《两罍轩尺牍校注》卷8《潘郑庵大司寇祖荫》又(三十八),第343页。此话道尽了潘祖荫这样的势要在收藏领域的有利条件。毕沅的幕府麇集了大批才学卓异的饱学之士,长期为他张罗物色、鉴定考证。这样的优势及其藏品的档次,自然是明后期的徽州富商难以想象和比拟的。

四是藏品存留地日益发生位移,有向江南集中的趋势。明后期,徽商好事而有力,在收藏领域有财力上的优势,因而能够收集到一般文人士大夫价格上难以承受的精品名迹,并将藏品源源搬运回家乡,徽州俨然成为可以方驾江南的文物重镇。入清后,特别是清中期起,徽籍人士大多是在江南当地崛起的文化仕宦型家族,其藏品不但留存在了当地,而且通常是只进不出,反而不断地吸纳着从徽州等地源源轶出之物,徽州出多入少,较之江南,日益瞠乎其后,渐至无足轻重。前后易势的反向流动,诚如歙县书画商人吴其贞所说:“四方货玩者闻风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寻而归,因此所得甚多。其风始于汪司马兄弟,行于溪南吴氏,丛睦坊汪氏继之,余乡商山吴氏、休邑朱氏、居安黄氏、榆村程氏所得,皆为海内名器,至今日渐次散去。计其得失不满百年,可见物有聚散,理所必然。”(80)吴其贞:《书画记》卷2“黄山谷《行草残缺诗》一卷”条,第62页。吴其贞所说还只是明末清初的情形,进入盛清时期,这种趋势更加明显。道光中后期,海宁僧人六舟达受在歙县为程洪溥传拓三代彝器,每次都能收到珍品名迹,就是徽州文物流向江南的具体反映。后来,黄崇惺在《草心楼读画集》中形之于笔端的对家藏文物的留恋,吴保琳对其族先祖吴杜村藏品散佚殆尽的追念,只是徽州文物逐渐流散大势中的个例而已。

诚然,徽籍人士文化力量特别是收藏文化的转移,自然并非始于清朝,事实上明代后期就较为明显了。如移居苏州的黄汴,嘉兴的程季白,秀水的汪继美父子,杭州的吴宪、汪汝谦等人。只是明末其风未艾,而入清后移居着籍身份改变,实际上肇启了徽州人文的转移趋势。清代中后期在收藏赏鉴行业中占有重要份量的徽籍高手名家,大多是那些侨居、移居以至着籍江南之人,他们以在地者而不再以客居者的身份,开展文化活动,推动着江南文化的持续繁荣。

[本文为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明清苏作品牌经济及其技术传承研究”(20LSC004)和南京大学文科“双一流”建设科研项目“中国与世界: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演进”的阶段性成果。]